第5章 乱吠
雕花刻兽的长廊里,闻清韶与贺余生齐肩并行。
她穿着件红色褙子,里头配了身湖绿衫裙,步态轻盈,摇曳生姿,连头上那厚重的发髻和繁杂的珠钗也压不住她浑身的少女气息。
贺余生收回偷偷往右边看的目光,幞头下泛红的耳尖隐藏在昏暗的天色中,倒不会再被她瞧见然后笑话了。
濯缨跟在两人后面,手里拿着些赏贺用的鞋袜物什,甫一抬头,便瞧见刚刚那一幕。
她眼睛微亮,目光在自家娘子和新上任的郎君来回打量,得出了郎才女貌的结论。
目前看来,郎君除了病弱寡言并无劣迹,没关系呀,她家娘子身体好啊,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对,话好像不是这么说的,不管了,反正很般配就是了。
这是好事。
这桩婚事本就由不得娘子做主,老爷也不在,闻府被抄,无人帮衬,她们在这夫家屋檐头下住着,自当小心谨慎,免得被人针对、暗地里使绊子。
但若是郎君对娘子上心,这日子总归是好过些,也有点盼头。
濯缨这一天真浅显的想法,很快就被打破了。
闻清韶踏进中堂的那一瞬间,便感受到了一道道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或不善、或打量。
她目不斜视,步伐平稳地走向前方盛摆着镜台镜子的桌案,望堂展拜。
做完这一切后,她才慢条斯理地转身,耳垂挂着的坠子轻轻一晃,更显其身姿体态娉婷婀娜。
“早些年便听说闻家的小娘子玉软花柔、姿态动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说话的是个坐在高堂右侧的夫人,气质富贵慵懒,眼角的细纹藏着些说不清的笑意,不正是敦亲王妃。
“瞧瞧,我就说吧,还是宫中的水养人,这模样比那些贵女也差不了多少,这桩婚事倒是我们二郎攀来的福分。”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可不就是说,她现在可不是个贵女,而是罪女。
敦亲王一听,皱起了眉头:“怎么,我敦亲王的儿子难不成配不上一个罪女?”
说着,他鹰目抬起一扫,利如刀刃,极具压迫感。
罪女……
闻清韶指甲掐住手心,面上却是慢慢扯出一个乖巧的笑容:“阿翁,阿姑说笑呢。”
“能嫁到敦亲王府是我的福分。”她接过濯缨手里的物什,冲二人行拜见礼,“若不是官家垂怜,舅姑仁厚,二郎良善,我如今怕是连个去处都没有。”
“知道就好。”敦亲王脸色好了些许,硬邦邦说了一句。
“这漂亮的小嘴,说出来的话也甜。”敦亲王妃笑容不变,接过她呈上来的鞋袜物什,又取了旁边丫鬟递上来的彩锻,“这彩锻是上元宫宴上官家赏的,极为顺滑柔软,今天就赠与你,拿去裁两件好看的衣裳。”
“你既唤我一声阿姑,有什么需求便只管告诉我,我能帮的上的自然不会不应。”王妃说着,还拉住她的手,神态慈祥,动作亲昵,“听说你母亲在你小时候就去世了,是你父亲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如今……唉……”
闻清韶反握住她的手,在宫里这么多年她可不是白待的,就算脑子不开慧,嘴巴也会说了:“有劳阿姑费心。”
“我七岁入宫,这八年里,官家、圣人和公主都待我很好。”
“且不说阿爹之罪是否属实,只说现在,也是官家仁厚,给我许了个好夫家,多了阿翁、阿姑、二郎这样的亲人。”
听她说完,敦亲王面色好转,敦亲王妃仍旧笑眼盈盈:“对了,说起这个,你恐怕还不知道,这赐婚圣旨可是王爷给你求的。”
“原来如此,真不知道怎么感谢阿翁了。”闻清韶虚假的笑容不变,脑子却一片空白,虽说官家赐婚就很怪异,但敦亲王府求旨她就更想不明白了。
敦亲王脸色一瞬间变幻多次,最后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她更觉得奇怪了,看起来王爷也不像自愿的。
“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王妃这般说着,下一瞬,眉眼却又低落起来,担忧地看了眼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贺余生,“倒是我们家二郎寡言少语,对你就算不是知冷知热体贴入微,却也不会生什么事端,就是这身子骨……唉,还需要你帮忙照顾一二。”
她一说这个,敦亲王便浓眉一竖,怒上心头:“他好好一个儿郎,就该自力更生、顶天立地,还要人家一个小娘子照看,丢不丢人?!”
“王爷息怒。”敦亲王妃贴心地为他奉上茶,温声劝慰,“这身子骨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又不是二郎能做得了主的。”
“这么说,还是他那个早死的生母做的孽。”敦亲王说着,瞪了眼贺余生。
贺余生闻言,身体一僵,本就没有表情的脸色更是沉了几分,眼睫低垂蒙上一层阴影,下一瞬,直接抬脚转身往外走。
“好啊,说他一句都说不得了。”敦亲王重重一摔茶盏,也拂袖而去,“身体不好,脾气挺硬!”
留下王妃和闻清韶面面相觑。
王妃脸上还挂着笑,率先打破平静:“进门第一天,便叫你看笑话了。”
“无事,都是一家人。”闻清韶也笑,只是功力不比她,显得有些虚假。
王妃自然瞧出来了,没点破:“他们父子俩,一个比一个倔,平日里也是话说不来两句便吵起来了,我啊,是两头忙活两头劝。”
“现在好了,二郎那孩子有你帮看着,你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来问我。”
“那真是多谢阿姑了。”闻清韶随口应着,对方的话恐怕不超过三句是真的,就拿今天的父子不合来看,完全是她一手挑起的。
闻清韶本就无意于与她宅斗争权,甚至嫁入敦亲王府都并非她本意,只想找机会去查清父亲贪污的真相,对方这个下马威可真是白费功夫。
“好了,你昨日辛苦,今天又起得这么早,恐怕也累了。”王妃见她还算乖觉,没继续为难她,“早点回去歇着吧。”
“是。”
闻清韶退下了。
濯缨跟在她后面往外走,见四下无人,忍不住问:“王爷和二郎不和?”
恐怕不只王爷,贺余生显然和那王妃也不和,倒也正常,毕竟不是生母,说起来,他生母也去世了吗……
也不知他这么些年,在这么个家里是怎么过来的?
杂念一闪而过,闻清韶只说:“慎言,王府不比偏殿。”
濯缨噤了声。
比之来时,已过了近半个时辰,天色大亮,偶有蝉鸣声响起。
到了院外,便有一丫鬟领着两人回去,路过庭院长廊时忽闻争吵辱骂之声。
闻清韶远远看见有几人行踪鬼祟,便问那丫鬟:“那些小厮,都是府上的?”
丫鬟眼神躲闪:“对,都、都是大郎院里的。”
她这心虚什么……
闻清韶突然想到什么:“二郎现在在哪?”
丫鬟浑身发抖,满头大汗:“二郎,也、也在那里。”
——
贺余生此刻正被几人团团围住,为首的那人是个风流郎君,看起来不比他年长多少,吊儿郎当地倚在一棵树下,一幅看好戏的模样。
气氛凝滞僵持。
“二郎,你怎么在这?”
清透的嗓音远远传来,像是涌入干涸之地的泉水,扫去了贺余生浑身阴郁的气息。
“我从中堂走过来,远远听见犬类乱吠之声,还以为是前天送来府上的浣浣,正赶过来想教训它一顿呢。”
闻清韶走到贺余生旁边,半侧的身子挡住他的视线,她看着在场的另一个人,扭头问他:“二郎,这位是?”
贺余生抿着苍白的唇不答,反而上前一步与她并肩。
“你就是闻清韶?”那人自然也听到她的话,毒蛇般黏腻的目光在她身上巡视一圈,恨恨一磨牙,“我是敦亲王府的世子,也就是他兄长,也是你兄长。”
“兄长好。”闻清韶盈盈一笑,冲他行个礼,“兄长今日可有见过我家浣浣?”
“就是一只小狗,名字叫浣浣,长得不算高大,叫起来却很凶,叫声有点像兄长——”
她说着说着,突然捂住嘴巴,做出一幅无措的神情:“啊!我是不是说错话,我可没有说兄长是狗的意思,只是确实有点像。”
她无辜地冲贺余生眨眨眼睛:“二郎,你觉得呢?”
“以前就听说过你嚣张跋扈之名,今日一见,果真伶牙俐齿,见人就咬,看来我这弟弟可是艳福不浅。”贺余晖气黑的脸上挤出充满恶意的笑容,“——你刚刚说小狗。”
“我见过,不过它确实不听话,昨天跑了。”他继续说着,笑容放大,嘴角疯狂上扬,整个人变得趾高气扬,“我看它被养得膘肥体壮,就这么两天应该饿不死,你要不再找找看,没准就找到了。”
“你!”濯缨脸都被气红了,浣浣是一只宠物犬,压根不会自己找吃的,两天……
她不敢再想,只能求助的看向闻清韶,“娘子——”
“大哥,你怕不是在开玩笑吧。”闻清韶笑容渐消,“浣浣可是六公主送我的,前天铺房的时候,更是公主亲自派人送来府上,丢了可不太好吧。”
“那我也没办法。”贺余晖双手一摊,做足了无赖样,“昨天你们大婚,府里下人们都忙着,一不留神它就跑了,现在找不到也不能怪我们吧。”
“找没找,找不找得到可不是由你说了算。”闻清韶一字一顿,一步一停走到他面前,虽是笑着,却莫名充满寒意,“找得到要找,找不到也要找,掘地三尺也要找——”
她说着,素手拎起旁边的花坛,高高提到两人中间——
下一瞬,纤细的手腕一松,巨大沉重的花坛往地下一咂,发出砰的一声,差点砸到他的脚!
“不然公主日后怪罪下来,我们谁也担待不起。”
贺余晖下意识后撤一步,缩了下脚趾,脸色不虞地看着花坛上的裂缝:“……你想找就自己找吧。”
“我可不管。”他说着,领着一众小厮狼狈离场,好似身后有洪荒猛兽追着他咬。
“洪荒猛兽”本人闻清韶等他走了,笑容便彻底消失了,她转身看着濯缨,面色焦急担忧:“濯缨,快派人去找浣浣——”
然后匆匆看向一旁没说过话的贺余生:“二郎,你可否帮忙派人去找?”
经过昨晚,他似乎仍旧如幼时般对她温柔体贴,她以为这种合情合理的请求他必然会答应。
可是,她却看见他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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