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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我答应你。


  当然她也并未想到,  这句她所想当然的高声质问,其实只是动了动嘴唇的呓语,甚至叶琅他们全都看不清她在说话——只有骏马上的白衣青年,  目光却钉在她的唇边。

  想要说什么,但终归没有说。

  神色像被薄雨染上一笔淡淡的凄楚。

  薄云钿冷冷地笑起来,说了什么,  她在凄惶里没有听清,只是望得见她话说完,对面的两个男人的神色一变,叶琅和嬴罗不约而同地看着姬昼。

  天地间雨声太大,  在她耳边击打,  长夜里,光明微弱,  她眼前模糊的只辨认出他的一片白衣。

  “你所说晋国上下归你调遣,这个条件提得不好。百万兵马在你手中,  也是徒劳。你不如另想一个?”他的声音带有微微轻嘲,穿破雨幕,响在她的耳边,  她原本混乱的思绪一下子就凝住。

  他漆黑的眼睛里仿佛仍然波澜不惊,  薄云钿一时心底打鼓,  对于她这个表哥,  她从没有捉摸透。此时他云淡风轻的模样,  心里又在想什么?

  她甚至联想到,今日他即使真的付出了什么,  但大概也会在往后讨回来。那么,  她应该……

  她低着眼眸,  目光在雨点间杂乱地徘徊。她记起她小时候和大表哥唯一一次的晤面,  是在他从齐国回来的时候。

  那一年雪极大,表哥才九岁。

  她跟着爹爹入宫看姑母。她贪玩,所以一个人跑到御花园里瞎逛,却不预在上曲垣的梅花林里,意外看到梅花桩上一个小小人影在一个男人的指点下练剑。

  她看着他练了大半天的剑,几乎一点儿也没有休息。直到暮色四合,雪光暗淡,那男子劝他道:“公子,天色已晚。”

  她便见他点了点头,声音迫切,“师父,我还想练一会。”                        

                            

  “公子,王后或许正等你回去?”

  他顿了一顿,垂下眼,说:“……也许吧。”

  那男人又说:“微臣教授王公子弟剑道,但公子却是最为勤奋刻苦的,每日破晓而起,入夜方休。三公子便不肯练剑,其他子弟也多有懒怠……公子能说说,公子是为着什么这样刻苦吗?”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的师父,小小的容颜还不算锐利,只是那双眼睛里涌动着某种期盼——他说:“师父,乱世中,弱肉强食。晋国式微,我想要将来位列天子正卿,诸侯盟主,从此天下没有人会欺负晋国人,没有人会践踏晋国人的脊梁。”

  她听得懵懂,但是她却知道,这个男孩毕生的心愿,从小就埋下了。

  她后来才知道,那个正是庄王的嫡长子,她的表兄姬昼。

  她曾经幻想过很多回,能与他并肩,看着他夙愿得偿,他们一起接受诸国朝贺的景象——但他却亲手把她的幻想撕破,令她在这世上如此凄惨地活着,生不如死。

  她所能想到的对待他最残忍的方法,就是毁灭他的梦想。让他一辈子无法取得他心心念念许多年的那个位置,还有无法得到他一直喜欢的女人。

  众人只看到薄云钿的脸上露出点点的怀惘的神情,仿佛透过这雨幕回忆到了过往旧事,但那一点看似美好的神情,又转瞬破灭得没有踪迹可寻。逐渐冷漠,逐渐凄凉,既可恨又可怜,望了过去,一字一字说:“我要你在世一时,则一时不得担任正卿,统率诸侯。”

  这对于他的意义,并不一般,甚至可以说,若有什么能支持十多年前的那个他走到现今,都是因为这样的念头,一个深深扎入骨髓的念头。                        

                            

  不再被人践踏,不再有人踩着他的脊梁,他要屹立在七国中,让曾经看不起他的人俯首称臣。

  陪伴他无数个孤独日夜的梦想,早已化成骨血与他相融一躯,要他放弃,无异于剜骨割肉。

  这是多么彻骨的痛。

  一个执念,念了许多年,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人的执念,而是信仰。

  信仰崩塌时,那个人又还是那个人么?

  比之梦想破灭信仰崩塌更痛苦的叫做“本可以”。只差一步,只要今夜,只需一点点,本可以做到而却终于没有能做到。

  久久的沉寂里,雨声太大,小宛抬起头,看到他的容色晦暗莫名,似有什么,在他的眼底支离破碎。

  他坐在马上,目光逐渐地不分明,声音淡淡,说:“我答应你。”

  “你答应!?”

  薄云钿没有想到他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甚至没有犹豫,她恍然地回想着刚刚他的眼神,大抵他在为他的那个执念做奠,才会这样晦暗,这样凄零。

  但她知道这个男人诡计多端,说不定只是暂时地答应了她呢?又或许会出尔反尔。唯有让事情再无转圜余地,才能真正放下心。

  她昂了昂头:“我还有别的条件。”

  他淡淡一笑,可是小宛却仿佛能感到,他的笑意里绵延着甜味,眼神仍旧定在她的跟前,看起来竟然很甜。但她心头甜味过后,绵延着的,却是无尽苦楚。

  她记得的,她从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有他的志向,他那时还是个略带稚气的少年,就已经会跟她说“达则兼济天下”的道理,她听不明白,可是知道那一定是极好极好的愿景,不然他怎么会执着了那么多年?                        

                            

  藉着雨声,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当年的她什么也不懂,但是他还是会跟她分享,今天整治了什么,救助了谁,哪里哪里又可以建一座桥,修一条路,拜访了哪位隐士,又得到谁的指点……

  她不明白他那些道理,但是知道这一点一滴都叫他很高兴,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那些一定很重要罢。

  这一抹笑,令她想到了当年她做的那盘菊花糕,应该叫苦菊糕,她尝了尝的时候,发觉起先很甜,甜过后却绵延着长长久久的清苦。

  他漆黑的眼睛里仅有她一个人。笑过以后,他说:“还有什么条件?”

  “我要你来帮宁王坐上此位。”

  倘使是放弃竞争正卿之位,那也仅仅是令另外几人减少了一个对手;但这一条加上,却大大不同,若他答应,便是与叶琅、嬴罗站在了对立面,也是与叶琬站在了对立面。

  无论成功与否,似都极其不利。诸多不利不必赘述,便是小宛也知道,他答应了的话,就的确没有转圜余地。

  他笑了笑说:“我何德何能,竟然得到雾姬娘娘如此看重?”

  薄云钿却是直接说道:“晋王殿下最擅愚弄人心,我怕你出尔反尔,不如直接了当,让你自绝后路。”

  “我答应你。”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时,叶琅和嬴罗再次诧异地看着他。这般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断没有道理答应。

  这些无理的要求,他却都肯答应?

  薄云钿也有些诧异,她虽觉得他会答应,但没有想到会这么爽快。不过他愈是爽快,她愈是不忿,禁不住冷嘲热讽道:“原以为晋王是个当世的明君,却也只是个被美色迷惑的了昏君?”                        

                            

  姬昼看都没有看她,淡讽道:“我已答应了你的条件,几时放人?”

  薄云钿心里却在想,他肯为叶琬做到这份上,若再提出别的条件,他说不定也都会答应。那么何不趁此机会,……

  她想到了什么,嘴角勾出浅浅的笑意来,说:“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条件。”

  姬昼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但又轻轻一笑,展开了眉头,说:“你说。”

  薄云钿说:“我信不过你,要你服毒以自证。”

  或许其他人不会知道,可她却知道,姬昼此人,最是珍惜自己的性命了。凡成王权霸业的,哪一个不想要活得久一点?他不会例外。

  她为自己的计谋得意。她不知多年前哥哥挟持叶琬的时候怎么会失败,他明明连这样的条件都愿意答应,何况是区区退兵。

  ——

  那句话,仍在小宛的耳边回荡。

  “我要你服下此毒,今夜听我号令,受我驱使,凡我所令,不得违抗。”

  “好。”

  她见他翻身下马,利落干脆,白衣胜雪,踏着满地的雨水,向她走过来。

  薄云钿左手掏出了一只白色瓷瓶,丢了给他。

  雨中,他接住瓷瓶,注视着那瓶子半晌,又看向薄云钿,说:“我服下,你当真就放了她?”

  “当然。”

  话音一落,只见他挑开了瓶塞,一口饮尽。

  他倒过瓶子,里面再无一点液体流出。他将瓶子丢开,骨碌碌地,它滚到了她脚下。她垂眼看着,看着那瓶子上熟悉的花纹,一些记忆随之复苏。

  仍然是它——令蓝花。

  她眼中一热,滚烫的什么滚落在脸颊,又被风雨吹凉。她几乎已经听不到他们在说的是什么,可是那只雪白的瓷瓶,却烙印一样烫在她的眼睛里,烫得她滚滚热泪和雨跌落。                        

                            

  为什么,为什么。

  命运原来,从来都是这样残酷。

  她想到他说过,令蓝花没有解药,他无法解令蓝花的毒。

  一股颤动从她的指尖一路颤到了心尖,细密的,刺得她心中一片痛苦。

  “喝完了,该放人了吧?”他离得近得多,她抬眼,看到他眉目间的温柔。还有藏在温柔下的,她看不明白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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