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除夕
他淡漠地笑着, 仿佛早已洞悉了他们的心思一样。
但小宛完全一头雾水,茫然地看了看妆容浓丽的太后,看了看姬昼, 还偷偷看了看姬温瑜。
姬温瑜敛着眉目,并不作声。
太后悄悄瞥了姬温瑜一眼,目光又转回来, 佯装叹息说:“唉,你舅舅他夙生心愿,就是为国御外,定国安/邦。此番赵国欲犯, 昼儿, 你可选定了主将人选?”
姬昼含笑看向太后,容色艳若桃李, 她愣愣地看着这一笑,他眼中蕴着千万束的寒光似的, 又凉又艳,出奇的好看。
“已经选定,不烦太后操心。”他温和地说完, 场中静谧了一刹。
太后立即道:“那是谁家儿郎?”
他说:“先中大夫令陆姜少子陆沧。”
太后眉头拧了拧:“陆沧?哀家怎么没有听过这人名号?”
姬昼说:“他在此前戍守南边, 为人勇谋兼备, 孤认为他可堪此任, 这一次故选做主将。”
太后看向姬温瑜, 姬温瑜旋即说道:“儿臣听过,陆沧, 陆将军他……的确年少有为。”
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叫小宛却看清了, 大约姬昼也看到了, 故而发问:“三弟似有隐言。”
姬温瑜蓦然抬头,目光却是闪了闪,“只是有桩事,不知当不当说。”
小宛心忖这是什么情况,她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了,但还是努力支起耳朵仔细听着。
姬昼看了看小宛一头雾水的模样,暗里觉得好笑,但容色仍然一派正经,说:“是什么事?有关陆沧?”
小宛抬眼望见他眉目间蹙着一缕严肃,眼光甚至还寒了几度,连勾出的笑意也似逐渐消失,但又有几分不信。
姬温瑜瞧了太后一下,似在征询太后意见,太后做出好奇的样子来,说:“你哥哥既然问了,你但说就是。这西北点将可是大事,马虎不得。”
姬温瑜便颔首道:“王兄可记得陆大人数月前添了一子?”
姬昼似在回忆,后淡淡“嗯”了一声,以示记得,又探了探身,仿佛好奇下文。
小宛听得糊里糊涂。她打量着姬昼的表情,好像是很不肯信的样子,又似乎对于他们这样胡编乱造的话司空见惯;她还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陆大人那次子之母,便是赵国的美人。”他温润一笑,“燕赵多美人,臣弟观陆大人那位妾室,也是天姿国色。”
所谓话说三分余七分。
自古以来,红颜祸水,枕头风又是最好用的,一个赵国的女子来到晋国的大将身边,那么若派遣他前去攻打赵国,又岂能尽心尽力了?指不定还要手软。
姬昼的容色又肃正了一点,似乎在思索什么,小宛悄悄扒了一口饭,饿死她了。
姬昼望见她的小动作,便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脆皮酱鸭,嘴角也扬起了细小但温柔的弧度。
“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温和笑道,眸光扫过姬温瑜,又停驻在太后跟前,“陆沧年少气盛,也没有什么。”
太后却说:“只怕事情并无那么简单罢?那陆大人既然戍守南边,与赵国大约也无旧,怎么会有个赵国的妾室?”
“这……”姬温瑜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姬昼,姬昼微抬目光,说:“孤也好奇。”
姬温瑜这才续道:“那位妾室来源却很不明。突兀地出现,突兀地怀孕生子。”
君王自古多疑,这话不用太尽。
姬昼的眸光微敛,沉思了一会儿,目光就停在小宛的碗里,看她不时悄悄扒饭。
他脸上现出挣扎神色来,又好像极其不愿相信,还有几分猜疑,终于良久后又拣起筷子握在手中,敛了目光,说:“照这样说,那他不能担任主将了。”
“这倒也没什么妨事。”太后笑道,“换个便是。”
姬昼淡淡“唔”了一声,似很惫懒地说道:“那么又须去议一名主将了。”
他说着揉了揉眉心,小宛便很知情识趣地给他捏了捏肩膀。
太后说:“你舅舅虽然年过六旬,但所谓老当益壮,他对西北最是熟悉,用兵之道,朝中除了先骠骑大将军外,大约无出其右。此次他亦有心率兵卫土。”她顿了顿,见他神色不明,又笑道:“他近日来信还挂牵着你身体,想你为国操劳,才叫人送了这新鲜羊肉给你尝鲜。”
小宛寻思,真是太假了。
太后作出十分伤心的样子,说:“昼儿,这已多少年,当年的事情是母后错了,你还在生母后的气?母子俩哪里又有隔夜仇的,如今你舅舅想要为国效力,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你是因着母后才不允么?那母后……母后不如……”
她说着揩了揩眼角,至于有无眼泪,那当然不用说。
姬昼看着小宛,小宛迷茫地眨了眨眼,忽见他神色郁郁,是风摧折花零落后的郁郁之色,“钧武侯当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何必参与这些战事。不如从几位公子中择一位赶赴西北。”
他顿了一顿,一边漫不经心把玩着小宛肩上一绺头发,一边说:“可是有五位公子,派谁去好?”
太后正要说话,却又闻他说道:“不过五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那么选谁似都差不多。”
小宛不能理解他们,她仿佛坐在算术课上的差生,跟不上夫子的节奏,只是扒一口饭的工夫,已不知今夕何夕。
这时候,姬昼也在看她,似笑非笑,仿佛洞明一切又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一样,说:“爱妃若有所思的模样,倒真好看。”
小宛觉得他自进了这里以后,跟她说话都怪了起来,好怪。她讪讪一笑,说:“臣妾不懂政事,所以只好发呆。”
哪知他嘴角忽然勾起了一笑,弧度很大,令人遐思万千。
他轻飘飘地说:“爱妃既然长在薄家,那么依爱妃来看,这五位公子中,哪一个更堪重任?”
但小宛还在努力转动她的脑子思考他们这你一言我一语,就望到太后朝她使眼色——她睁大眼睛,不是吧,又叫她来干政?
太后朝她比了个五。
薄五公子薄慎之。——哦,就是那个演戏演得不错的五表哥。
小宛记得他,他在那天九曲玉桥桥头穿了身朱袍,惊讶地喊她表妹来着。
她弱弱地正要说“五公子好”,但是深深觉得这样说出来没有什么说服力。她也不知道五公子除了演技好,还有哪里好。
“五表哥年轻,眼力劲好,一定能……能……”她词穷了,这就是平日不爱读书,现在需要用词,完全一片空白的后果。
太后努力地提示她,朝她做嘴型:“抵御外侮,护佑家园。”
她看不明白。
姬昼看着她绞尽脑汁的样子,觉得好笑,说:“你的五表哥眼力劲好,其他表哥就不好了?毕竟,若论资历,大公子与二公子悉与钧武侯征战过,若论本事,三公子与四公子毫无逊色,若论冲劲,五公子首当其冲。都是文武全才,才会为难。”
她呆了呆,吸了口气后定了定神,勇敢说:“五位表哥都是文武双全之人,陛下这问,一时叫臣妾答不上来了。不过,臣妾有个法子,陛下肯不肯听一听?”
姬昼望着她轻笑:“什么法子?”
“呃……抓阄。”
“抓阄?”他微微偏过眼眸,似有些不可置信看向她。
如果范大夫知道,一定会连上二百道折子来痛骂她,他想。
小宛开始自圆其说道:“这个抓阄嘛,讲究运气……行军打仗的时候,有时也‘人算不如天算’,所以运气好的,说不定,就能……利用天时地利啊……”
他看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也不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得到这也不错评价的小宛望着他眼中似海的深情,只觉得惴惴不安,但这是她的老板的要求,她也很没有办法。
宫人伺候笔墨,晋王陛下依次写下薄家五位公子姓名,小宛探头看着,字如其人,风骨无二。
她暗自感慨何时她能有这般苍劲有力的字迹,姬昼已经依次把五张纸捏成纸团,小宛连忙回神。
他扬手一抛,小宛紧张地盯紧了那个写着薄五公子名字的纸团,眼花缭乱里,她眼前似就剩下这么一个纸团,其他的全已陷入了晦暗。
他将掌心摊开在小宛眼前,笑了笑,说:“爱妃抽一个罢。”
小宛呼吸了一大口,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纸团的形状,虽然都长得差不多,但细心去看时,便能发觉到一些不同。
她犹疑着,在他掌心里拣出一个,展开——
正是薄慎之。
她心里松了口气。
姬昼便望见她眼里有些星点的庆幸,她庆幸着什么?又能帮到姬温瑜一点了?
想到这里,他的眉目便凉下来,将其余几个纸团丢在了一边。
太后也探身看了眼,仿佛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小五自小跟着他爹历练,有他爹照应,这一回小试身手,一定也能马到功成。”
姬昼的神情看不出多高兴,一如既往的淡漠温和,只是在淡漠中,却状若愧疚地看了一眼小宛。
有的人温柔在骨子里,有的人温柔却在皮相上。
小宛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害怕。那个眼神仿佛在说,这是我的补偿。补偿……?是补偿这些时日的冷待么?
她的心里忽然起了迷茫感。
夏天子延介四十六年,冬,晋拜薄侯五子慎之为将。
西北风云变幻,到了开春,大抵就要开战。
正如姬昼先前预料的一样,传言一出,先是陆沧领着他那个妾室到承化门前跪了一日,以表自己衷心天地可鉴。
再是范大夫怒气冲冲地上了许多道折子,大骂特骂点将岂能如此儿戏,竟然用抓阄决定——本来上回一气病倒以后就没有大好,现下更是被气得卧床。
雪停了一日,天气略有放晴,但仍然寒冷,室外冰天雪地。
姬昼站在承化门城楼上,牵着小宛,指着承化门外那玄衣年轻男子和他身侧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说:“那就是陆沧和他的妾室,还有他的次子。”
大约是见到他们两人在城楼上,那个年轻男子立即:“陛下……”说着叩拜下去,他的那妾室也抱着儿子拜下。
姬昼淡淡说:“陆沧年轻有为,镇守南边时,已屡立功绩。但,虽暂时没有证据表明他要通敌叛国,有这么个妾室在,也不敢重用他。”
遥远的,那一家人的身影都看不真切,小宛不懂他要说什么,但是他平白无故把她拉到城楼上,想必也不会是单纯看风景吧?她应了一声,说:“既然这样,那么……可以叫他担任个不太重要的官嘛。”
姬昼笑了笑,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小宛总觉得他想要引导自己说什么话出来,可她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她看着那边的陆沧一家三人。
白茫茫的雪地里,那孩子突然啼哭起来,她叫了一声:“啊,那孩子哭了,一定是太冷了……”
这是大人的纠葛,那样弱小的孩子却是无辜,何苦要陪同他的爹娘一起遭这样的罪。
他好像才几个月大,说不定叫人也不会叫,这么冷的天,……
她心疼着那个无辜的孩子,转头看向他,低低说:“陛下能叫他们起来吗?”
姬昼的目光逡巡在远处的陆沧身上,意味深长地说:“他是自发来证清白,孤叫起,他也未必肯起来。他自言若是一日不昭雪,则一日不离开。”
小宛听到那个孩子的哭声愈发地凄凉,简直肝肠寸断,心中早已经动了恻隐之心,天寒地冻,他们又没有犯错,就因为丢了“清白”,就不要命了吗?她不能够理解他们。
她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她最宝贝自己小命,若她是陆沧,肯定就得过且过了。
“真可怜的孩子,”她说,又拉了拉他的袖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有些探究。
她不忍心,说:“我听说,将士出征,会把妻子留在京中为质。若是陆大人肯让爱妾和爱子留在绛都城,那么,也不妨试一试……”
她格局不大,只是觉得那孩子这时候怪可怜的,才这样一说,后续会如何,她不曾想过,她的心中,活在现下便很好了。
陆沧没想到自己的“清白”丢得这么容易,回来得又这么容易,那位夫人说两句话,就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叫他的心都忽上忽下的。
给陆沧传令的那个小内监还转达了夫人的原话:“这主将他虽然做不得,但做个副将还算宽绰。如若上头有人压着,大抵也错不到迷途上。”
小宛完全没有听过这番话,不知是谁瞎编的。
她只知道等出征,那陆沧的妾室冯氏和他儿子就要搬进宫里住。
但据说陆沧还是很感恩夫人给了他一个机会。
延介四十六年冬,晋命先中大夫令陆姜少子沧为副将。
市井传言并没有多说夫人的好话,毕竟短短几个月里,她已经祸乱朝纲太多次了,从罢免了骠骑大将军,到挥霍国库,再到抓阄选主将……,现下晋国人只觉得朝廷但凡风吹草动,都是凝光夫人吹的枕边风。
众人甚至认为这个女子已经把握住了晋国的命脉,以至于他们都觉得,陛下沉溺美色,晋国国将不国。
小宛预感到自己风评会很差,但还不知已经差成了这样,虽然谈不上人人得而诛之,但是估计若是这场大战出了岔子以后,“诛妖女”的口号就要满天飘飞了。
话又说回来,凝光夫人三言两语之下就能一举选定出征的主副将,也实在是很令人忌惮。
——
小宛近几日趁着雪霁去上曲垣练舞的时候,想着许久没看见宫拂衣,简直太清净了。
她一边练,一边想,虽然耽搁了很久,可能不能把《国韶》的四部都练好,也就不能在除夕宫宴上跳舞了——但是她可以……可以在私下里,偷偷地,将练了很多天的第一部 花夜跳给他看。
以后如若还有机会,再跳一场完整的《国韶》。
但她又有些犯难,私下里的话,上哪里去找伴乐。
小宛没有深思,左右还是先练熟些再说。
这一柄剑实在好用,轻而不飘,十分趁手。剑光霍霍,质若盈风,舞起来时天花乱坠,她自己也觉得眼花缭乱。
她唯一遗憾就是,寻不到一件合适的舞衣。
各地岁贡里虽有不同样式材质的绫罗绸缎,但是若要论制作舞衣,却都不甚合适。
她对于其他的东西都不算挑剔,甚至可以说是大度了,唯独在舞衣上,总觉得世间的布料都欠缺了些。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九,小宛还在为舞衣发愁时,有小内监来沧海殿请她去内务监挑少梁郡进的岁贡,说少梁郡新贡上几匹霓光锦。
她也不知霓光锦是什么,但似乎是个好东西。她到了内务监时,却见内务监总管陪在一个女子身边。
她心中只道是晦气,这宫拂衣怎么又跳出来了,还偏偏同她撞上。
她本想转身就走的,那个小内监却道:“夫人不进去瞧瞧么,陛下得知有霓光锦,特意叫奴婢来请夫人的。”
小宛心里不高兴,说:“是给我的话,那直接送去沧海殿就是。”她顿了顿,“不是给我的话,就算了。”
说罢,正要走,那小内监就叫道:“陛下——”
她一转身,就望到站在身后的青年,正微微低着目光,似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笑:“怎么不高兴了?”
“我……”她又无法说出口,因她又望见了宫殊玉站在他身后。
她发现,宫殊玉简直已经到了如影随形的地步了,除了在沧海殿里,哪儿哪儿有姬昼的地方就有他在。
她低声说:“没有不高兴的。”
她为表证这话,还乖乖走到他的跟前去,拉了拉他的袖子。
姬昼说:“那怎么不进去?”
她欲言又止,目光躲闪了几下,说:“刚刚到。”
“少梁郡的霓光锦是一绝,据说色如霓光,绚繁华美,一年也仅能得三匹。既至新年,也该给你裁几身新衣服了。”
左右无法,她还是得进去。
进了内里,他们远远就望到了内务监总管身旁那个姑娘,裹着大红色白狐毛出锋的斗篷,娇小之余又添了几分端丽。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正和大总管说话,忽然望见了他们,先是喜:“表哥!”后是惊:“啊……夫人……”
小宛抚了抚额,每个人都要做出这样的反应,好像姬昼是吉祥物,她是扫把星。
还有后话:“哥哥!?”
“不是说过除夕之前你不准出来?”
小宛讶异地看了一眼宫殊玉,又迅速收回了目光。三司使宫大人几时对宫拂衣这样严厉了?
但她心想,或许是他们兄妹俩一唱一和,演给她看的呢。她可不能真的相信三司使能严厉管教他这妹妹。
如是一想后,她就在一边假装自己不存在,这般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她也好装傻。
“哥哥!”小宛见宫拂衣蹭蹭几下小跑过来,抱住她哥哥的胳膊,摇了摇,说:“哥哥,我就是想做新衣服……我的衣服都在晋北,既然过年,总不能一件新衣服也没有吧,哥哥——”
她撒起娇来,模样还算可爱,小宛觉得她如果不是那么能搞事的话就更可爱了。
她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开。
姬昼轻抚了抚她的头发,牵起她的手。她一呆,感到自己小小的手被他的手包裹住,温暖从四面八方涌进掌心一样。
他的掌心略带薄茧,不知是握笔还是因何而得,骨节清瘦有力,恰到好处地令她心里有些因此安定。
内务监总管连忙过来伺候,陪着他们进去看那新到的三匹霓光锦。
霓光锦陈在桌案上,前头点了一列烛灯。
刚一踏入这室内,小宛的目光便被那大红色的布料所吸引——纷繁如霓彩光色,绚烂如霞晖盈腾。
那是极其漂亮的料子。
她缓缓走到近前,正想伸手摸摸看它的质地,却倏地听到有倒吸一口气的赞叹:“哇——”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了。
旋即身后那小姑娘就跑到跟前来,摸了摸这匹大红色霓光锦,赞叹道:“好漂亮的料子——”
大约是意识到了自己太过于激动,她立即又噤声,只是楚楚可怜的目光不住地流连在这料子上。
接着小宛就发现她楚楚可怜的目光还流连在她表哥跟前,她亲哥哥跟前。
小宛低下头,刚准备摸一摸那料子的手顿了片刻,又缩了回来。
算了,她也没有特别喜欢。宫拂衣既然喜欢它,她也抢不过她。
只是姬昼清淡无波的眼睛却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目光幽了幽,并未说什么。
宫拂衣又去拉她哥哥的胳膊:“哥哥,……”
“拂衣,别胡闹。”
她不再说话,只是小宛不经意都瞥见她竟然流了眼泪,低声抽噎,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眼圈红红的,哭得似真的很伤心一般,叫小宛看得一愣。
此时最好的做法不外乎是大方地告诉她:喏,你喜欢就拿去吧。这样他们兄妹俩就高兴了,她还能做个顺水人情。
可她偏就瞧不起宫拂衣那什么都找哥哥解决的个性,难道,有哥哥就很了不起,很值得骄傲么——
她这样一想,心思却瞬时坠落,诚然,有哥哥就是很好啊。
她默默地又叹了口气。慢慢踱去了别处看看。
姬昼望着她的身影,目光却是愈发的幽沉,看见她停在左边摆的一摞料子跟前时,嘴角的笑意已经完全平下去。
宫殊玉看着自己这个妹妹,打不得骂不得也死性不改,到底是宠了那么多年的,哪里一夕就能冷起来。
他自然也望见凝光夫人去了旁边,心里却异样起来。她的背影原是如此孤寂。
不过,她走去一边,莫非是为了给他一个顺手人情?她仗着宠妃的身份,活在市井传言里,可谁又会知道实际的叶琬,是怎样一个女子。
宫殊玉看着妹妹已经淌下两行眼泪,只管抽噎眼巴巴望着他,却不再开口。
他泛起头疼来,他又哪里舍得她哭的,若上一回落水真的是叶琬的错,他铁定也要她亲尝恶果——但那是拂衣的错,错的不是她。
他那时最不解的是陛下为什么也会纵容拂衣。他本以为陛下对叶琬,也是如他护着拂衣般的好,可那件事却让他有些迟疑。
只有他们才知道,传言里的祸水红颜,并没有过得真的很好。
他走神片刻,又正正瞧见妹妹在哭,叹了口气,上辈子怕是欠她的了——“陛下。”
姬昼的目光淡淡转过来,含着温和的笑。
“陛下,这霓光锦颜色亮丽,质地上佳,可否赏给拂衣?”
姬昼看着那边自顾自捏着一匹玲珑纱的小宛,眉目清峻,神态如常,仿佛并不在意她的动作一样,嗓音仍似金玉相击:“既然十四小姐喜欢,……”
小宛支起耳朵在听,可又没有了后文,她慢半拍地回头,却恰和他四目相接。他的目光澄明平淡,仿佛在说:难道你没有话要说?
她迟疑着,看到宫拂衣凄零的泪眼,又看到了三司使的眼睛,清冷得不近人间却似有几分心疼。她便笑了笑,“红色明艳,正适合十四小姐。”
她顿了一下,打量着自己面前的玲珑纱,却觉得这匹纱的质地倒是很合适拿来做舞衣,而且它是这样流光溢彩的白色,不知有没有几分像传说中的铢衣?
她说:“我喜欢这个料子。”她还在想着,这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缓和一下她跟宫家两兄妹剑拔弩张的关系了吧?姬昼会不会觉得她很明事理?
她自己倒是很为自己明事理而开心了一下。
这也许叫做顺水推舟。她对那霓光锦本也没多大兴趣,看起来似有些厚实,大约不适合拿来做舞衣。
她的心思迅速飞到了做衣服上,想着怎样裁剪怎样才能既好看又合适。
心在砰砰地跳着,她捂了捂心口,太激动了些,这可不好,不能叫他看出来。
于是她便把目光放在眼前的玲珑纱上,笑了笑说:“这个料子,细密光洁,柔软飘逸,色白如雪,我很喜欢。”
她自以为努力表达自己对这个料子的赞叹喜爱,就越能够显得不刻意,但是她只是感到姬昼的目光沉冷起来,像冬日的玄潭。
她不解她又做错了什么,难道她不可以喜欢这些么?难道全都要让给宫拂衣么?
她低落地将玲珑纱也放下,正要说“那我其实也不缺新衣服穿”,就听见他略带讽刺地说:“你喜欢的什么得不到。”
小宛呆了呆,他这脾气到底哪里来的,就因为她,她……
但最后宫拂衣开开心心抱走了霓光锦,她也开开心心抱走了玲珑纱,她觉得这可以叫两全其美,只是姬昼看她的目光又凉了几分。
她便缩在沧海殿里赶工,要做一套崭新舞衣可不容易,她虽然自己会做衣服,但是只有两天时间,怎么看也很紧迫。
可是,即使时间再紧张,她也会预留去御书房看望他的时间,只是齐如山又开始告诉她,忙,忙,忙,陛下真的忙。
她赶了一个通宵,打着哈欠看着自己的成果。雪白的舞衣,来不及做太细致的绣工,便只在银锦腰带上拿赤金线绣了云纹。
她自觉很漂亮。
不知道跳起舞来会不会更好看?
她心里忽然又跳得厉害了。
——
除夕循例要举行宫宴,宴请位高权重的臣子列爵勋贵之流。
小宛最里面穿的是薄如蝉翼的舞衣,外面为了严实,特地多穿了几件,还裹了鹤氅。
冬日,姑娘们大多都穿得厚实臃肿,大家本以为都是一样的丑,直到她们瞧见了高台王座旁款款行来的凝光夫人。
身量纤细高挑,如羽如云,再怎么厚实的衣裳在她的身上也极其合身,仿佛她套个麻袋也能穿出万种风情来。
别说姑娘们看呆了,就连素日已经见过小宛的那些臣工们,也都看呆了。
她实在很有让人看呆的本钱。
董六公子又一次得以入宫参宴,因上回吃了父亲一个爆栗,现下不敢乱瞥,只能听着邻座的那谁一会儿抽气一会儿屏气一会儿深呼吸,啧啧赞叹着,陛下竟然能每日坚持上早朝简直太厉害了吧。
他们没有想过陛下能坚持上早朝可能是因为陛下晚上也不和美人厮混。
这参宴臣子之中,倒有那已被点为了副将的陆沧,和主将薄慎之。
小宛尽力维持自己不卑不亢的端庄形象,挂着微微的笑,不时扫视下方,但又很怕真的和谁对视上。
她这时便扫见了陆沧和他的妾室。
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以带妾室来参宴——但一想自己也不是正室,还能坐在这么高的地方,那么他们好像也没有问题。
总之那个赵国美人冯氏便坐在她夫君身侧,小宛看去,觉得他们夫妇好生恩爱。
陆沧还不时给冯氏剥橘子,她望见他剥得仔细,连橘子上的丝络也给除去。
谁会想到她见此的第一反应不是想要姬昼也给她剥橘子吃,而是想着陆沧是怎么做到剥出那么圆的一整块橘子皮的。她一边观摩,一边从面前盘子里拿出一个试剥。
姬昼在她旁边看她半晌,上一回的册封礼宴,她剥了几乎半场宴会的葡萄。就这么无聊吗?
她剥成功了一个,圆圆的橘子皮,令人看着很舒服。她又仔细地挑去了橘子丝络后,将橘子果肉很自然地递给了身旁的姬昼。
直到这时姬昼才发觉她一直看的是陆沧夫妇,也才发觉陆沧一直在给冯氏剥橘子。
他的眼眸闪了闪,见她笑意盈盈毫无芥蒂的模样,似乎他的行为不能挑起她的情绪似的。
她又剥了五六只小橘子,盛在白瓷盘里,摆得整整齐齐,烛光下,橘子果肉晶莹剔透,分外可爱。剥完橘子以后,她又剥了很多别的东西,譬如瓜子,栗子……都一一盛在他面前。
她甚至还很贴心地倒了茶来,凉到正正好的温度才送到他的手边。
等上了菜后,菜品里竟然有一道脆皮酱鸭。他有些意外:“孤记得夜宴十八道菜中没有这个。”
小宛抿了抿唇,说:“原本是没有的……现在不是有了嘛。”
他眉梢微扬,自清淡平和里淌出来一点深长的意蕴:“那我尝尝。”
她有一点小小的期待,期待地看着他。但又因为太期待,便没有敢一直看着。
贵族门庭长年的熏陶之下,他们举箸用食的姿仪都优雅得无可挑剔,而姬昼又是个中翘楚,自她第一回 见到他的时候,他无论是行走坐卧用膳用茶,做来都跟画儿似的好看。
但在她的期待中,他微微蹙了蹙眉头,说:“这……”
她努力隐藏住自己的期待,只是望着他。
“御膳房的御厨偷懒了?不是很……”他还要说,就发觉她刚刚眼中闪的小星星又没有了,立即改口道:“不过很别出心裁,很……很不错。”
她才扑哧一笑,说:“真的吗,陛下不会骗我吧?”
他的目光从酱鸭上缓缓地落在她的发顶,簪花,额角,鬓边,脸颊,唇瓣,唇不点而朱。他缓缓地说:“不会骗你。”
他话一落,就看见她展颜笑起来,笑得艳质无双,满眼满眼都是他一样,她双手便抱紧了他的胳膊,靠到他的肩膀上。
这时她听到他低声在她耳边说:“是只有我有,还是那群人都有?”
小宛俏皮说:“我又不是他们的夫人,当然只有陛下有。”
这一幕,却完完整整地落在了姬温瑜的眼中。
为什么你还要喜欢他,他曾经伤你那么深——那么深。
他的目光有些虚无地看着面前的佳肴美酒,终于举起金樽玉盏,饮了满满一杯。
董六公子还在四处张望有没有好看的美人,冷不丁地又看到了对面的宫家兄妹,真是糟心。
那宫家十四小姐,今夜华光璀璨,身上竟然穿着那大红色霓光锦——要知道少梁郡的霓光锦,一年才能得三匹,而其中染成这么纯正的红色又最是难得。
董六公子心想,虽然十四小姐算个少有的美人,但这衣裳若是给凝光夫人穿,想必会更加出彩。他都不用动脑子想就知道一定是这小姑娘求着她的哥哥问陛下要来的。
谁知他正盯着霓光锦发呆,那小姑娘的眼神就扫了过来,瞪圆了眼睛仿佛在说:“你这纨绔居然敢看我,看我不扣下你的眼珠子来——”
董六公子回了个挑衅的笑,没再看她,这席上美人多得是,宫十四又不是最拔尖。
陆沧在正餐上了以后,就一直给冯氏布菜,两人窃窃私语,有说有笑,叫不少人都羡慕起来。
陆沧不经意发现王座上的二位都在看自己,夹菜的手便顿了顿,筷子夹的一只珍珠玉圆子便啪嗒掉下来,幸好冯氏眼疾手快地拿碗接住了。
陆沧旋即朝冯氏笑起来,翩翩青年又生得眉目俊朗,笑意亦毫不吝啬,十分灿烂的那种笑。小宛看着他们夫妇两人的相处,隐约中也生了一丝羡慕。
她见过的位高权重的年轻男子不少,谢岸、陆沧都曾这样笑过,她这样久以来,却从没有见过姬昼笑得那么灿烂的样子。
“陆沧没有妻子么?”
姬昼的目光从陆沧身上移开,不知看向了谁,说:“他妻子难产而死,留了个长子。一直没有续弦,据说他有意将这个妾室扶正,但他父亲不同意。不过他父亲不久前去世了,估计这冯氏就是下一位陆夫人了。”
小宛没想到他还很精通大臣家中的八卦,所以很诧异。
姬昼不知她是为这个诧异,心思甚至想到了别处,是不是在想冯氏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也能嫁入陆家这样的世族,甚至联想到她自己是不是也有一些渴盼,于是说:“你觉得冯氏如何?”
小宛说:“她很有福气。”她抵着下巴思索着,说:“她肯陪着丈夫一起证明清白,这就很难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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