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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梦魇


  小宛在恍惚里,  看见一片春光明媚,看见海棠花开满庭院,那个年轻美貌的妇人牵着她,  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

  小小的她乖乖坐在秋千上,那个妇人就在后面帮她推秋千,细碎的日光从海棠枝间渗下,  她很高兴。

  “宛宛,娘买了绿豆糕,……”那妇人向她摊开掌心,布满老茧的手里躺着一块皱巴巴油纸包着的绿豆糕,  小小的她就拿小手抓过来,  小口小口地咬起来。

  糕点碎渣沾到嘴边,她仰头看着那个妇人,  她便俯身笑着拿帕子给她仔仔细细地擦着。

  阳光那样温好,时光那样静谧。

  娘亲真好看呐,  细长弯弯的眉,水光潋滟的眼睛,笑得那么亲切,  像海棠花都开了——她想。

  可是她转瞬间就听到不远处有娇俏的笑声:“哎呦,  姐姐们可别拿我取笑了,  ……”

  一群粉裳丽人徐徐行到院中,  那妇人听到声音后立即把她抱在怀里慌忙地要离开,  说:“糟了,她们来了——”

  但还没有能跑开,  就有个杏色裙子的丽人拦着她们去路,  下巴扬了扬:“你个贱人,  也敢私自来主子们的院子?主子们坐的秋千,  你个贱人带着这小孽种也想坐?今儿我不教训教训你们,你们就不知道规矩了!”

  绿豆糕跌在那人的脚下,被她踩得稀碎。

  旁边荷塘里荷叶还未舒展,池水在和煦春风里粼粼地泛着碧波。

  小小的她已经知道了好歹,那个词,不是什么好词,她说:“娘亲不是贱人,娘亲不是……”

  那个丽人冷笑道:“你娘亲不知道跟哪个野男人生了你个孽种,不是贱人是什么?”

  她哭着说:“不是,不是,我娘亲不是贱人……”                        

                            

  “哦?那你爹呢?听说你爹是个又脏又臭的流浪汉,喝醉了后逼着你娘……”

  她呜呜地哭,说着“不是,不是”。

  娘亲摸着她的头,目光却歉疚得厉害。

  “宛宛,你爹爹是盖世的英雄,不是她们说的那样,……”

  另几个丽人也已围过来,或掩着团扇吃吃地笑。她们大抵都爱看耍弄人的戏码。“还白日做梦哪?以为是捡到了什么王孙公子,还能飞上枝头?你现在连个娼女都不如,还想有的没的?我呸!”

  杏色衣裳的丽人伸手推了她们一把。

  “扑通——”

  是巨大的落水声。

  她被娘亲的双手托上了岸,她想要去拽娘亲,可是她力气太小了,她拉不动。

  等到娘亲狼狈地爬上来,原本整洁干净的衣裳已经脏得不成样子。

  她就要嚎啕大哭,——但是娘亲抱紧了她,捂着她的嘴,不叫她哭出声。

  “宛宛,宛宛不哭,娘亲在,……”

  那群丽人看着她们的笑话,看了很久,发出欢畅的吃吃的笑,有说有笑地又走了。

  画面一转,冰天雪地里,十里枯荷寒塘,那个杏色衣裳的丽人一晃眼已经幻变成了粉衣小姑娘的模样。

  她笑嘻嘻地靠近她,说了什么,笑了什么,然后狠狠地将她推进了冰寒刺骨的池水里。

  她在水中拼命挣扎,拼命地想要抓到什么救命稻草,她看见岸上站了许多人,他们笑着看她在水中扑腾,大约觉得这极其有趣,笑得是那么畅快。

  她竭力将自己的手伸出水面,伸向那些人中间那个长得最好看的穿着白衣黑狐裘的青年——她是那么热切地期待过,期待过他会救她的。                        

                            

  谁知他好看的眉蹙了蹙,却把身上黑狐裘披到那个粉衣小姑娘身上,说:“天气冷,……”

  那个粉衣小姑娘高兴地搂着他脖子:“表哥你真好!”

  他则说:“都成了亲,还叫表哥?”

  她的心里终于最后一息希冀也破灭。水渐渐湮没过她的每一寸躯壳,窒息感铺天盖地涌来。

  娘亲,娘亲,你在哪里,救救我……

  于此她更加大彻大悟。

  只要没有欲求、不存期待,则不会失落、不将悲哀。

  果真,最好连活着也不必期待,随遇而安,随缘而适。

  低到了尘埃里,就再不会跌落。

  她看着那个自己溺亡,梦境逐渐陷入死一样的漆黑和寂静。

  ——

  管太医方收回把脉的手,那边白衣青年便立即出声询问:“情况如何了?”

  “回陛下……夫人,夫人……”管太医低着头,“夫人身子……应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

  “应无大碍?”他盯着太医,“两日没有醒,叫应无大碍?你们不是号称妙手回春,怎么连个人也救不得了?”

  管太医额头渗出涟涟冷汗,扑通跪下,说:“陛下,是夫人没有求生意志,……这才……”

  “什么意思?”

  “夫人本可以醒,只是,只是她心中不愿意醒,所以久久地醒不来。只是若是再不醒,怕就要……”

  管太医领着一众太医退下后,他怔在原地,注视着锦被间那张雪白小脸。

  她陷入沉睡之中,却几乎连呼吸都没有声息。眼睛睁开时应该乌溜溜的,满是光彩,但她也不肯睁眼看一看。

  她睡着的样子,和死亡没有分别。

  可是她的额头渐渐渗出了细密汗珠,嘴唇嚅动,仿佛有细微的音节。                        

                            

  他立即贴过去听,那声音轻得似飘雪落叶。“救……救我……”

  到底是害怕成了什么样,发出这样的梦呓——可是梦境既然这么可怕,你为什么又不愿意醒来?

  那只有一个答案:现实比梦境还让人绝望。

  他握住她的手,想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如鲠在喉,教他连唤一唤她名字也做不到。

  “小宛……”他沉静了许久后终于开口,嗓音微哑低沉,不复往日的金声玉振,“你醒一醒,……你的心愿,我就答应你。”

  可他话音刚落下,她就缓缓睁开了眼睛。

  在长久的昏迷中,梦境回环往复,又回到那个海棠明媚的春日,娘亲推着她荡秋千。接着是她们的嘲笑,是娘亲落水,是冰寒雪地里,她被人推进寒冷的荷塘……

  噩梦总是在重复,一遍又一遍地叫人品尝绝望与窒息的滋味。

  可是这一次即将溺亡的她忽然感到手被人握住,有人将她从濒死的深渊里拉上来,在一片寂静的雪花落下时,她看清了那人的眉眼。

  不是三公子,是他……在重来了这么多次的梦里,他终于肯救她了吗?

  大抵总算从梦魇中破出,她挣扎了两下,眼睛便缓慢地睁开,入目是雀青帘帐顶并蒂莲花,再是一双幽深而凄凉的凤眼。

  可本应该欣喜的眼睛里并没有半点欣喜,甚至在下一瞬就松开了她的手。

  她嘴角弯出的笑也随着他的远离开而渐渐变成不解和迷茫。

  “说罢。”他站在窗前,负着一只手,身姿挺拔,衣袍被雪光照得明灭。

  她试图说话,嗓子却哑得厉害,她睁大眼睛,勉勉强强发音:“什么?”                        

                            

  但那声音也微弱得几不可闻。

  姬昼的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梨花树辍雪,枝条被雪压弯。他蹙了蹙眉:“不说?孤就走了。”

  说着他当真利落转身,给她留个干干脆脆的背影,他的步伐稳健气势如虹,仿佛即将要去处置的是天大的事,小宛愣愣地想,他是不是又要去看宫拂衣。

  可是他这脾气来得简直莫名其妙,她连睁眼——睁眼看一看也成了过错了么?

  还是说,他希望她就那样死去?死去才好?她又闭上了眼睛。

  算了。

  浑身仿佛都碎掉了一样疼,她回想起那个梦境,可是梦境褪去得那么快,她什么也记不住;她只记得她有个娘亲,娘亲很好很好,娘亲还告诉她,她的爹爹是盖世的英雄。

  “娘。”沙哑的嗓音发出个音节,她闭着眼的时候,眼泪便从两边淌下去,沾湿头发,沾湿枕函。

  她的娘亲在哪里。

  梦……娘亲在梦里。她的意识本就模糊得不行,也没有什么力气可以持续清醒,因此只是闭了闭眼,睡意就铺天盖地将她席卷。

  她好似又开始做那个海棠花盛的梦。

  姬昼并没有真的离开,步子堪堪停在了落地罩外,他回头看了眼雀青帘子里,但是仿佛又陷入了寂静。

  他想,难不成真的美色误国,……

  他回过身,深吸一口气,还是回到了床边在床沿上直直坐下,没有看她,淡漠地说:“行了,这回到底想要什么?说吧。”

  他目光只偏过一点,用余光看向她,但这一看,却看到她泪痕斑驳,紧闭着眼,咬着嘴唇将唇咬破,沁出鲜血。

  他心下一慌,转过身子正对她,扶着她的肩轻轻摇了摇:“小宛,小宛!”                        

                            

  她倏地从梦里清醒过来,看着面前青年略带焦灼的眉眼,眨了眨眼,自己抬起手想要擦一擦模糊的泪水,但是没有力气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大约知道了她的意图,拿袖子去揩她脸上交错斑驳的泪痕。

  只是神情又陷入此前一样的淡漠。

  她迟钝地在想,为什么他突然生了自己的气了,宫拂衣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她可不能背这口锅。她竭力开口:“我没有推她——”

  声音却仍然如飞鸿踏雪般轻。

  她见他缄默着蹙了蹙眉,知道他一定不信,为使自己的话更加可信,她说:“我不会凫水,也没有人救我,我跳下去,就是找死。我不会自己找死的。”

  谁知她这样努力说完这句话后,他眉头蹙得更深,目光紧紧地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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