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尘尽3
他面容不曾有一丝慌乱,仿佛眼前这一切不能令他有一点动容,甚至是荒谬可笑的一件事,而自己……
这不正是来此的一路上她所希冀的么?这不正是让她得偿所愿了么?
可为什么,她觉得很难过。
姬昼今夜着了件月白色锦衣,她目光缓缓下移,到了腰畔,果然见他朱红腰带上绣着一片不起眼的海棠叶子。他身上染血,这片海棠叶子也无可豁免,洁白的线通通染成了此时的血红色。
她想起三年前的那桩事。
那件事于她并不算近,大概是为着日日都在怀惘,则不会轻易遗忘久隔。
在苏妈妈她们眼里,姬昼扮演的是个她的“穷酸的相好”的角色,他说他叫白天,她还笑来着,说起名还蛮随意。
因为他每次上花夜楼来都不曾像他的幼弟那般上上下下赏一个遍,且每每都要易容成穷酸士子的模样,窄袖青衿,看起来穷得一塌糊涂。
那一天他来花夜楼告诉她,绛京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他今夜便要连夜离开绛京。
她问他晚上能否给他饯行;他又沉吟着,说晚间还要与某公子邀约赴会商讨事情,怕是不成了。
她便独自摸索去了他们约定的绛京南郊的十四桥。
她隐在桥边一株海棠花的影子下,自垂睡的海棠花枝的花影里偷看。
但那个晚间她其实没有瞧见她的相好。
有一道冷冽的声音率先响起:“公子,您此番回到绛京,若王后知悉,恐会拿您把柄。”
皓皓明月下,白衣青年颀长身姿立在桥上,锦衣若雪,轻披了件白鹤氅。墨发笔直地垂在身后,皎洁月色落了满身。他微微回身,光影里错落出他的宛若桃李颜色的眉眼。
他朝着同伴的方向,语声平淡温和,扣着严丝合缝的冷意般,一字一顿,“是以一击必杀。”
她捂住嘴不可思议,他们竟然在讨论杀人的勾当?
一惊之下,她偏偏踩到了枯干的枝叶,发出静夜里难得的响声,他们回头,全部看到她了。
突然,这时她耳边擦过一枝冷箭,破开格外寂静的深夜,直向白衣公子飞去。
她再次一惊,高声叫道:“小心!”
白衣人灵巧侧身避开,箭钉上对岸的树干,她惊魂未定看着对方,看见白衣公子转过身来时沐着淋漓月光,呼吸一窒。
他实在美得惊人。
然而方才那枝冷箭才过,她猛地又听到那声音骤响,反应过来时背上剧痛。
“有刺客!”
她听到这么一句话,旋感剧痛攻心,扶着海棠花树,心想,大概是等不到他来了吧。“小宛……”
迷蒙里她好似落入一个清和的怀抱,她听到这样一声熟悉的呼唤,以为是白天终于来了,努力睁开眼,却看见是那个美得惊人的白衣公子。
他蹙着眉头,漆黑眼眸里明灭着滔天的怒火。“……”他抱着她,疾速走着,她用最后残余的理智说:“谢谢。我,我郎君叫白天,他,他会……”
想到他今夜连夜就要走了,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受了伤的事情,后续的话语全都咽下去,只是眼皮愈来愈重,撑也撑不住。
他抱着她时,她最后一眼,也看见了那片绣在他朱红腰带上的海棠叶子。
“白天,我给你做了一条腰带,你看好不好看!你喜不喜欢?”
“好看,我很喜欢。……这海棠是?”
她特意绣上一片海棠叶子,笑:“海棠,有福寿绵延之意。”
——原来是他。
海棠,意是苦恋。他是她的求不得与放不下。
满室寂静。
外头响起了错乱的刀兵声,想来是姬昼部署深久的人马已经彻底将王宫纳为囊中之物了。
王后的表情愈加焦急,在一旁冷言冷语,说道:“姬昼,眷慕你三年之久的女子,你就这样忍心叫她死去么?”
皎薄的月色透过了南窗照进来,大约夜风也是那里灌进来的,才将他横起的长剑尖吹得微颤。
王后的话锋凌厉:“给我割了她的手指!姬昼,你若一刻不退兵,我就砍她一根手指,再砍一条手臂,剜去她的心——”
心字刚落下尾音,冷刃划破空气的鸣声已响在所有人耳边,格外刺耳。
那一柄剑并没有太迟疑,而是在她不留神的一刹那就刺进了她的心腔,是那样锋利的剑。“噗呲”一声,仿佛有血溅出来,染红她心口大片的白衣。她一个恍然地想起,她的身上穿的是仿造的铢衣。
立在殿中四角的烛火照映着她身上这副翩然白衣,一色白劈作八色白,在烛光跃动下流光溢彩,分明只有白色一色,却似有千千万万种色泽交相辉映。
铢衣原是从前陈国的宫廷绣娘织成的,用料极好,华贵异常,陈国灭后,织造工艺一同失传,从此整个天下也不见得留存了几件。
传闻里舞女若穿着铢衣跳舞,必能俘获男人的心。
花夜楼这件铢衣是仿照那失传的铢衣所造的舞衣,质地十分轻盈,造价也异常昂贵。
她还是第一次穿这样昂贵的舞衣。
她那时候一直有个梦想,便是穿上铢衣,为他舞上一回剑。她希冀能俘获他的心,像他那么轻而易举地俘获了她的心一样。
因此那些日子她倍加勤奋地练舞练剑,不止一次跟苏妈妈求取这衣裳穿,苏妈妈都不许,说这虽然是仿造的铢衣,也十分贵重,不到万不得已可不能拿出来。
可现下铢衣染血,她毕生唯一一件称得上是梦想的心愿,已经再无可能实现。她于此时方才顿悟,他亲手毁去了的不是她的性命,是她唯一的梦想。
她想许他以自己最好的,抄得最工整的诗句,跳得最好看的一支舞,穿最昂贵华丽的舞衣,最好的心意,最好的年华……
这些,可能他从未放在心上,连同她自己。
她是那样惜命的一个人,却甘心为一个男人去做刺杀这样危险玩命的事,她阖上眼的一瞬眼角滑下泪滴,不是为那个男人的薄情,而是为着十二年前娘亲死去时抚摸着她的脸颊轻柔地告诉她,小宛,你要好好活着。
活着,殊为不易,况论是好好地活。
她的目光再没有落在他的眼睛里,只是怅然地望着虚空,思绪飘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在想,若是她不是零落在贱籍里的女子,结局会否不一样。
可不管怎样,十七岁的叶小宛已经死了。
她至死也没能明白他的心中有没有过自己,大约是不曾有的。只是她在闭上眼的时候轻轻喟叹着,真好。
连死也可以死在他的剑下。
她的灵魂仿佛要飘离她的躯壳,六声消弭,耳边死一般的寂静,她却似乎听见他喃喃着她的名字,小宛,对不起。
……
“阿瑜,你,你!”
“母后,救救她,母后……”
“阿瑜,她哪里好?她是你的好哥哥给你安排的钉子,你还傻乎乎地要奔着她去?”
“母后,小宛她很好,若是母后不肯救她,我,……”
似有剑出鞘的声音。
……
晋国的史书中载,“九月十七,夜,叶氏殁王剑下。”
后三年,王不行豪宴饮乐,不闻歌舞丝竹,不兴宫室土木,不纳红颜美人。
史书只道是君王勤俭爱民,坊间里说书人却道,那是王为叶氏守制三年。
——而三年前君上得继大位,所付出的无比惨痛的代价,正是他心上人的性命。
许多人赞扬那不屈身死的女子为“烈”,秦楼出身却有如此胆魄。可他们哪里又会知道,小宛毕生从未希冀有什么死后的盛名,她从来只想要活着。
若她能听见此时他们的心声,一定会说,那我拿这好名声跟你换你的性命你要不要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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