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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顾家沟村


雪堂又是一路急行,在翻过一座山后,又沿山谷踩着河道上的冰面走了半晌,将要接近午时,远远就听到前面传来狗叫之声,行不多远,便看到林边有一个不到十户人家的小村庄。雪堂瞧见一年轻人正站在院中望着自己,便走近那人,向他边施礼边问道:“施主,这里是否是顾家沟?”

“对,这里就是顾家沟,你找谁啊?”那人盯着雪堂问。

“我不找人,我只想打听一下,今天早上是否有几名僧人打此路过?”

“没有,”那人摇了摇头,“没听见一点动静,连狗都没叫!”

雪堂听那人这么说,便想:“或许他们还没走到这里吧?或者他们从其他地方走了?”

“这附近是否还有叫刘家村的村庄?”雪堂又问道。

“不知道,反正我就知道这方圆几十里再没听说过有什么人家。”

“您可知道华严寺吗?”

“当然知道了,沿这清涟河往南走四五十里,再翻两座山就到了。”

雪堂看着那人手指的方向,一时无从进退,暗自想:“要不我还是等在此处吧,否则又能去哪里?”雪堂看了看天,见日头高照,正值中午,这时腹中早已是空空如也。雪堂走到一旁,蹲下身伸出双手欲捧起一口雪来吃,却见两手墨黑全是炭灰,遂想起自己昨日躲进烟道内的情景,雪海师兄临走时那张痛苦的表情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雪堂用雪搓着手上的炭灰,眼泪随之一颗颗滴落在白雪之上。

待他的手还未完全搓净,雪堂便将雪握成一团送到嘴里吃了一口,正准备吃第二口的时候,就听身后那人对雪堂说道:“要不,小和尚,你进来喝口热水?”雪堂偷偷抹去眼泪,起身对那人施礼,脸上非常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渴,就是特别饿。”

“哦,我家里人正做饭,你进来吃点吧。”

“谢谢!”雪堂嘴里谢着,随那人进了门。

雪堂进到屋内,就见一年轻女子正蹲在灶前做饭,那人对雪堂说道:“这是内人!”又对那女子说:“这是路过的小和尚,怪可怜的,给他口饭吃吧。”雪堂赶忙施礼。

“进来吧,都是粗茶淡饭的,将就吃一口吧。”女子起身说道。

那人打了些水,让雪堂洗了手和脸,欲将雪堂让进里屋,雪堂却留在门口说:“不必了,我身上太脏,就在这儿吃就可以了。”两人见雪堂浑身都是炭灰,便没再相劝。

待雪堂吃过粥,没有留在人家继续耽搁,千恩万谢地走出房门。雪堂走到村子的南头,背靠一棵大树坐在干草之上沿河向南望去。那清涟河由芦芽山中穿林而来,又绕过顾家沟蜿蜒向北而去,沿河两岸林木交纵,枯草杂生,刺眼的日光反射在冰封的河面上直射入目,让人不由感到昏昏沉沉,一身疲惫的雪堂很快就坐在地上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睡梦中的雪堂只觉自己又回到了藏经阁中,而自己的原贞师傅仍坐在藏经阁的楼上翻着书。可就在这时,两个手持砍刀的蒙面人冲到楼上将自己的师傅拉倒在地,欲用刀向他的身上砍去,雪堂想登上楼去帮师傅,却见自己的腿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仍然如同儿时那般孱弱。

雪堂不由从地上一下跳了起来,人也从梦中惊醒,这时就见远处有一秃头的僧人正踩着冰面朝顾家沟村而来。随着那人越走越近,雪堂很快就认出那人就是住持宝觉。雪堂口中喊着:“住持!”赶忙朝他跑了过去。就见宝觉手里提着一把朴刀,浑身上下血迹斑斑,举步维艰,似若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宝觉见到雪堂先是一愣,但马上命令道:“还不快过来扶我?!”雪堂忙跑过去,把他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肩膀上。

原来昨日中午,宝觉与自己关系最为要好的三名僧人,济明、度能还有度华在自己房间内聊天,一时聊得高兴,便错过了吃饭的时间,正待出去时,却赶上雪昊前来报信,幸得宝觉房间的房梁粗大,这便藏在房梁之上躲过一劫。正当宝觉以为整座寺院只有他们五个人存活下来的时候,不曾想遇到雪堂也还活着。

待后来大家爬到山顶,宝觉料定后面追来的官兵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这些人,便有意利用雪堂将他们引开,当宝觉见雪堂一溜烟朝西逃走之后,便带几人一边用树枝掩去身后的脚印,一边向东撤去。自以为聪明的宝觉,因慌于逃命,便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那就是虽然雪堂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的脚印,但却只是一个人的足迹。到后来,那些爬到山上的追兵,正碰到雪堂跑回来找宝觉五人,便根据雪堂往返两次留下的脚印,断定这边只有一个小和尚而已,遂派出两人继续追赶雪堂,其它人则悉数朝东追去。

宝觉毕竟是五十六岁的年龄,与几人跑不多久便被后面的追兵撵上,他的两个徒弟度能和度华留下来与身后的追兵杀在一起,自己被济明与雪昊两人扶着继续狼狈逃窜,此时已再也顾不得什么脚印。那度能与度华两人赤手空拳与那些追兵搏杀,虽是打倒了对方十几人,却最终因寡不敌众而被人杀死。等那些官兵杀了度能和度华后,继续追赶宝觉三人,最终约有十几个官兵在山脚下将他们三人围住。济明不会武功,当先就被人杀死,而雪昊也没有坚持几下便被两人乱刀砍倒。剩下的宝觉,在打斗中夺过一把刀后,仗着几十年的功夫,几经生死,堪堪保住了性命,却也落得浑身是伤,但好在没有伤筋动骨。宝觉在林中躲了一夜之后,才敢走出山来,并一路狼狈地顺着清涟河往下而行,到顾家沟附近,刚好碰到等在这里的雪堂。

“你没遇到官兵追你啊?”宝觉问他肩下的雪堂。

“官兵?不是贼人吗?”

“蠢货!哪来的那么多贼人,那都是官兵扮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倒是遇到两个,但都被我甩开了。”雪堂早已听说朝廷禁佛的事情,方丈之死便是此因,听宝觉这么一讲便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

“那济明师傅他们呢?”雪堂问,但等了半天,宝觉一直也没做回答。雪堂见他不理自己,便也没再多问,继续扶着宝觉向顾家沟村走去。可就在此时,突然从村中传来狗叫之声,而且一声急过一声。

宝觉和雪堂抬头,就见自那村口并排走出两人,并站在河面上挡住了宝觉和雪堂的去路。其中一人身形瘦长,白衣白裤,肩披白色貂氅,面色瘆白,四十多岁的年龄,怀中抱着一把银柄长剑;另一人则身材壮阔,四方大脸,小衣襟,短打扮,肩背腕粗双锏,凶神恶煞般立在路中,并朝宝觉和雪堂这边瞪眼看来。

宝觉与雪堂同时一惊,不约而同转身就要走,却见已有两人堵在了他们的身后。其中一人身材雄伟,面目狰狞,近四十的年龄,手里握着长柄环刀;另一个身材瘦小,面如鹰脸,二十多岁年龄,左右手各拿一尺半长的短刀。这四人的穿戴完全不同于昨日的追兵。

宝觉与雪堂两人被那四人南北夹于河面上,见前后难以脱身,不得已留在了当地。

“阿弥陀佛,四位施主,老衲乃五台山岩山寺的空明,这是我的徒儿雪堂。不知我师徒二人可有对各位施主冒犯之事,缘何阻我师徒行路?”宝觉单手施礼后,向几人问道。闻听宝觉此言,雪堂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宝觉。

那白衣抱剑之人笑道:“我四人只是站在此处,何来阻二位行路之事?你若想走,便自行走即可,不知与我等何干?”

宝觉知这四人来者不善,此时见这他们绝非等闲之辈,便不敢妄动强来,便牵着雪堂的手立在当地,踌躇不决。

这时,那抱剑之人望着宝觉讲道:“华严寺的住持宝觉也无非是这等货色,竟也能称是少林寺出道的。”

“这位施主,恐怕你们认错人了,老衲与我这徒儿都来自五台山,本是到华严寺送还圣物,没想昨日卷入无端的杀戮之中,故狼狈逃此。”

“呵呵,刘大人说的果然没错,你确是一个狡猾之人。不过,宝觉,你觉得你现在还说这些话,有意思吗?”那抱剑的人对宝觉哂笑道。

“刘大人是谁?不知你为何一定要把我认作是华严寺的宝觉住持?”

“呵呵。”那人抱着剑朝宝觉轻蔑地笑了笑,“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而你今天为了活命竟是谎话连篇。喂!小和尚,你有这样的师傅,是否也该觉得脸红?宝觉,我看你这修为还差的远啊。”说完便对其它三人说道:“哥几个,过去帮他一步修行到全无的境界!”

“慢!动手之前,先告诉我你们又是谁?”宝觉向他问道。

“我们,你没必要知道。只要你是宝觉就行。”

“既然非要夺我性命,看来我也只好破戒了,你们四人谁先过来受死?”说着,宝觉走下冰面站到林边平坦之处。

抱剑之人鼻腔中哼了一声,冲宝觉抬了一下下巴,嘴里轻声说:“你们三人一起上!”

正此时,就见有七、八个村人拿着锄头、扁担等农具朝这边跑了过来,口中喊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那施粥给雪堂的年轻人也在其中,看见雪堂后,便对他喊:“小和尚,你不用害怕,我们来帮你!”

那抱剑之人眉头一皱,对身边那肩背双锏的人说道:“你去让他们把嘴闭上。”就见这人拉出双锏奔着那些人走了过去。

这边宝觉见三人中已离开一人,遂抓住机会突然持刀奔着身后两人冲去,那两人在一愣之后,各自操起家伙与宝觉厮杀在一起。这一交上手,便让宝觉不禁暗自叫苦,这两人一个力大无比,一个动作奇快,远不是先前追杀他的那些官兵所能相提并论。就见这两人左右夹住宝觉,长短兵刃配合,将手中的刀像雪片一样向宝觉挥来。雪堂见状大惊失色,以为在两人的狂功之下,宝觉住持会瞬间丧命。但却眼见着宝觉住持动作不急不缓,干净利落地用他手中的刀将两人迅猛的攻势一一化解。雪堂见他两人的动作似乎比住持宝觉更快,力量也似乎更大,但却丝毫奈何不了宝觉,便觉得非常奇怪,忍不住聚睛观看。待仔细观察之后,雪堂才发现事实并非自己先前所看到的那样,而是住持宝觉在速度和力量上要比那两人强得太多,因此,即使面对两人疯狂的进攻,依然显得从容不迫。加之宝觉所用的招式简单而又短促,让旁人看着不够迅猛。再者,那两人完全是练家子出身,所学套路如定式一般固化在他们打斗的动作之中,便被宝觉这类高手用自己的招式随便带着走。因招招引领别人出招的线路,因此又可以招招预判对方出招的来路,使得宝觉更加应对自如。

就在雪堂暗自佩服住持宝觉这般举重若轻的功力之时,忽听村口那边尽是惨叫之声,遂转头看去,正见那手使双锏之人一锏砸在一名村人的头上,直把他的头如同用棒槌砸在西瓜上一般地给敲碎,头中脑浆登时四下崩溅,整个人落地时已在没有了完整的头颅。此时就见他继续走向其它村人,随便用左手的锏拨开对方打来的扁担,随后一步迈过去用右手中的锏猛地挥在村人的头上,随着“砰”的一声,那人肩上的头颅顷刻间被他击得粉碎。雪堂愕然瞠目直愣愣立在当地,已再无法动弹!

这边,宝觉依然与那手握长柄环刀和手持双手短刀的两人苦苦纠缠在一起。即便宝觉再厉害,可毕竟是五十多岁年龄,又经一夜的厮杀早已疲惫不堪,时间不长,那速度和力量便迅速衰落下来。宝觉不由在心中暗忖:若是如此继续拖延下去,他将越来越难以取胜,一会儿,待那手使双锏的人再过来,自己定将必死无疑。宝觉想到此,瞥见那边手使双锏之人即将把那些村人全部杀死,无奈之下,故意忍痛卖出后背挨上双手刀那人右手一刀,并在挺住这一刀的同时,大喝一声,右手用刀硬生生切掉了身前长柄环刀人的两支手臂,再反身左手多出一柄短剑,从那双手刀人的右肋下刺入,而那人左手中的刀也结结实实地砍在了宝觉的右侧锁骨上。

与此同时,站在河面上的雪堂眼睁睁地看到那施粥给自己的年轻人被人一锏砸中后脑,抖动着双唇在喉咙里发出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住手”的声音。

那手使双锏之人将那些村人杀死之后,回头竟见自己的两个兄弟,一个死在地上,另一个已被砍掉双臂正直愣愣地站在宝觉面前,任由宝觉用短剑一刀刀刺进身体,便发疯似的扑向宝觉。宝觉见其冲到跟前,猛然将已被砍去双臂之人朝他推去,就在他接抱之际,冲过去将手中短剑刺进他的身体,直至连剑柄都捅入他的体内。

待双锏之人完全死了以后,浑身是血的宝觉才从这两人身边慢慢站起身,稳住身体后,朝那抱剑之人看去。

“够狠!竟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手段,这三人死在你的手里,倒也应该!”那人点头说道,然后抖掉貂氅,单手提剑走向宝觉。

“哈~哈~哈!”宝觉突然大笑了起来,拿着短剑指着那人骂道:“像你这样不成器的东西,也只有在我受伤的时候才敢过来。”

那人冷笑道:“你这样就以为我会等你疗过伤后再杀你吗?”便继续向宝觉走去。

“等下,大侠!”宝觉分开双手,冲那人喊道。

那人走到宝觉面前以极快地速度一剑刺进宝觉拿剑的左手臂,冷冷地问他:“死到临头,你还想跟我使什么手段不成?”宝觉手中的短剑“嘡啷”落到地上。

“等下大侠,你这么杀我一点意义都没有。”宝觉急忙对他讲道,吐字已相当紧张,“我知道是谁找的你来杀我。是刘延庆那个东西,是不是?今天你要是放了我,我就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

原来,本次屠戮华严寺的确是刘延庆一手操纵。宝觉之所以能马上猜到是自己的结义兄弟,皆是因为年初时,宝觉到太原府及应天府分别拜谒童贯及刘延庆两人时,从两人处各得到两条不同的消息。首先是太原府童贯处,所获的两条消息是:一、华严寺必须改为道观,二、宝觉想在朝中谋取职位是不可能的。而在应天府刘延庆处获得两条消息是:一、刘延庆将于九月份再回鄜延路做总管,二、宝觉需出一万两黄金方可保住华严寺。以童贯在朝中的势力尚难以保住华严寺或为宝觉谋得一官半职,那只能说明:或者是皇上不答应,或者是他童贯已经不想再与他宝觉有任何瓜葛。三年前,刘延庆引二十万大军对一万辽军,却不战自溃,那蔡京和童贯一伙岂会不知道刘延庆不是带兵的料,而委派他重回鄜延路做总管,只是因为他是一个能为大家捞钱的主而已。这一点,那刘延庆岂会看不明白,所以刘延庆再次回到鄜延路自然绝不能两手空空毫无作为。童贯已然告诉宝觉,华严寺必须改为道观,而那刘延庆却是张嘴要钱,这一切都说明刘延庆即想要钱又想要命。

“哦?你倒是挺聪明!”那人一听宝觉这么说,便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哼,不都是为了钱吗?我会给你很多钱,让你几辈子都不用为钱发愁,您先把剑放下来听我讲。”宝觉见那人已经犹豫便继续说道。

“你能有多少钱?”那人问。

“大侠能否把剑放下,咱俩慢慢说。”宝觉眼见事情或有缓机遂和他商量道。

“那好!你告诉我,你到底有多少?”那人把剑放了下来。

“总之,很多很多,但是你要首先答应我,保证能放我一条生路!”

那人盯着宝觉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又将剑举起来说道:“相比钱,我觉得还是保命要紧。”

“大侠,你...”宝觉此时完全陷入绝望,吓得连退几步,差点坐到地上,情急之中竟突然想起一边的雪堂,扭头大声嘶哑地冲雪堂喊道:“雪堂!”

站在河面上的雪堂,已被刚才发生在眼皮底下血腥杀戮的场面所吓傻,犹如被定住一般站在那里,这时听到宝觉喊他的名字,便茫然望向宝觉。那白衣人似乎也才注意到了雪堂,同时也向雪堂这边看来,若不是宝觉这一喊,他几乎已忘记了雪堂的存在。此时,他见雪堂两腿并直,双手紧贴在身体两侧,规规矩矩地站在地上,神色呆滞,犹如傻了一般。

“雪堂!你这个傻子,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帮我?!”宝觉以命令的口气喊道。

宝觉此时喊雪堂,绝非认为雪堂能救自己,只是在濒临死亡的一刻,仍想抓住任何一丝可能的希望而已。他可顾不得别人的死活,只想能够通过苟延残喘,以获得其它活下来的机会,哪怕是非常渺茫。而那白衣人却好奇地看着雪堂如此的姿态,心里很想知道已被吓得呆若木鸡的雪堂如何能帮得了宝觉。

宝觉也洞察到这人因为对雪堂感到好奇而放松了手中的剑,知道自己绝不能让他将注意力从雪堂的身上移开,否则他手中的剑随时会刺进自己的身体。这时看到雪堂愚钝而又懦弱、呆滞的模样,宝觉心中也是猛然气不打一处来,嘴里愤恨地骂道:“你个没出息的蠢才,什么事都帮不上忙的饭桶。”当看到那人直起身体并放下手中的剑,宝觉更是提起劲儿来骂起雪堂:“你个畸形儿,天生便是个傻子,你也就只配在寺院掏大粪!”

雪堂的眼睛不敢直视宝觉而是瞅向了另一边,只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宝觉看到雪堂的嘴动了几下,便以为雪堂在骂他:“你说什么,你大声说话!你那嘴是用来放闷屁的么?!”

雪堂听到这话,便向宝觉这边瞥了一眼。

“你斜着眼睛看什么看?你个不敢正眼看人、不敢大声开口说话的孬种,”宝觉狠狠地说道,“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瞧不上你吗?!”

雪堂紧闭双唇转向宝觉,目光依旧闪躲而不敢直视。

“做人不敢担当,做事畏手畏脚,行色扭捏、毫无生气,与你师傅都是一路货色,都是不成器的窝囊废!”

虽宝觉自顾保命说了这些话,但这些话也都是宝觉心里的实话。既然是宝觉说出的话,必是基于他的思想和性格,而且雪堂在处理矛盾的逃避心态,以及社会交际的怯弱性格,全都与他的话相符。然而,自以为人生赢家的宝觉和尚错在,总是以自己的思想和性格做标杆去衡量身边的人和事,像原贞与雪堂这类人所秉持的忠厚善良、老实忍让,真诚质朴的思想和性格,便是他极为无法认同的错误。人们都知道任何性格都有各自的优缺点,但是在大多数人的心中,衡量它的好坏的标准往往取决于对环境的符合程度。由此,人们所认知的道德标准也因自己附庸于社会的生存法则,而不愿赋予它以单纯的理解。然而,生活中就有这样的一批人,总是单纯地存在着,不论是他的思想、道德、还是性格,都很难因环境而改变。而像宝觉这样局限于自我混世哲学的这类人又如何能知:忠厚善良的人亦是会聪明睿智,老实忍让的人亦是会勇敢进取,真诚质朴的人亦是会明辨是非。

这一刻,宝觉的一番怒骂在顷刻之间扭转了雪堂逃避的态度,却也极大地侮辱了雪堂的人格,更是触及了他的道德底线,何况宝觉直接诋毁到了他那如身生父母般的师傅。于是精神上已退缩到悬崖边处的雪堂,人格上已再无任何退路。

“你说够了没有?”雪堂突然流着泪,怒目望着宝觉,激动地大声叱问道。

“你冲谁瞪眼?!你个小兔崽子!”宝觉怒视着雪堂粗声骂道,紧握双拳做出欲揍雪堂的架势。宝觉这边更容不得雪堂这等货色用这样语气和他讲话,在他心里一直认为,像原贞和雪堂这样的人连与他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此时愤怒的雪堂,已然处在完全不同的精神状态,只见他挺起胸膛,直身一步步走到宝觉面前,相距一步,两眼勇敢地直视宝觉的脸孔。雪堂发现宝觉并不像过去感觉中的那么高大,个头也没比自己高出多少。雪堂明知暴怒之中的宝觉不肯忍受自己这样与之对峙,必是会有激烈的反应,却依然下定决心要直面宝觉那压迫感的危险。这时,果见宝觉恼羞成怒,抬起厚重的右手狠狠地冲雪堂的脸扇了过来,雪堂没做任何躲闪,目光直视宝觉,结结实实地领受了这一掌。只听震耳“啪”的一声爆响,雪堂眼冒金星,身子向旁差点栽倒,连忙用手对地一撑,头晕目眩地站了起来,可未及抬头,便被那宝觉又一掌拍到头上。雪堂被打得身子原地周转半圈,站立不稳,踉跄向前,差点撞到那白衣人的怀中,随之单腿跪地,双手支住身体,勉强未扑倒在地上,嘴边已浸出血来。

那白衣人亏得刚才向后急退,才避免了雪堂一头撞到自己身上,而此刻,就见雪堂单腿跪在自己的面前,两手撑在地上,一动不动。雪堂身后的宝觉依然盛怒不已,身体欲再向前走向雪堂,抬头刚好与那白衣人的目光相对,便停在那里。

地上的雪堂闭目伏首厄待清醒,全然不顾身旁的危险。稍一会儿,未及擦拭嘴角的鲜血,慢慢直起身来,瞧也没瞧身前的白衣人,而是转身径直走到宝觉面前,凛然对他说道:“再来!”

那宝觉本以为雪堂老实、软弱,不敢再与自己对抗,却见雪堂又一次毫无畏惧地站到他的身前,在瞥了一眼雪堂身后的白衣人后,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任由雪堂如此贴在他的身前直视他的脸,脸上的皮肉顿时感到极不舒适,时间一久,竟想躲开雪堂的目光。

“你俩完事了吗?”白衣人在雪堂身后冷冷地朝两人问道,“若是完事了,你便别再中间挡着。”雪堂听到那人的讲话,转身就见他正看着自己。

此时那白衣人不再多言,一剑向宝觉心口刺来,宝觉虽下意识的向旁躲闪,却依然被刺中左肩。

这时,站在白衣人左侧的雪堂,猛力用双手将他推到一旁,大声冲他喊道:“你能不能不再杀人?!”

那人被雪堂突然这一推差点滑倒,稳住身后,用剑指着雪堂的脸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今天死的人还不够多吗?那些村人有什么过错?你们凭什么随便就杀了他们?!”雪堂面色悲愤地大声质问那人。

那人不做回答,只是猛地一剑向雪堂刺来,嘴里说道:“你是存心找死!”

雪堂心中早已料到这人随时会刺来这一剑,急忙侧身向旁滑步,哪料躲过了那人的右手剑,却未曾想那人出左手极快地“啪”的一下击到自己脖根上,震得雪堂眼中直冒金星,只感头皮一紧差点晕了过去,身体不由向后栽倒。这时,眼见那人收回长剑欲再次刺向自己,随着身体后仰,拼命团身展腿朝那人腹部狠命踹去。那人怎么也没想到雪堂先是躲过了自己的剑,然后又硬生生抗住了自己的一掌,并在被击倒的一刻以从下往上的角度突然踢向自己,见无法躲避,便收紧腹部硬是接了雪堂这一踹,却似被飞来的两根石柱撞在小腹上,整个人卧伏在地,不能动弹,一时疼得回不过气来。雪堂的身体也向后飞出数尺,头部及后背重重落在地上,好在地上有厚厚的积雪。

雪堂躺在地上,好大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而另一边,那人也拼命爬了起来,头发凌乱,脸色变得愈发惨白,形象恐怖至极,犹如厉鬼一般。

雪堂见他又向自己凶狠狠地冲来,吓得连忙翻身躲到树后。那人持剑欲绕过树,雪堂便转到另一侧。两人往复绕树追逐两周之后,那人故意假装向右一冲,待雪堂往左移动,突然出左手抓住了雪堂的右肩。雪堂不料那人动作如此之快,急忙用力拧身挣脱了他的手,却被他再次出手抓住左肩,并一下拉到他的身前。雪堂再向前拧身挣开他的手,可那人在雪堂身后赶上一步,一边用左臂来抱雪堂的脖子,一边举起剑以剑柄砸向雪堂的头顶。与此同时,他身前的雪堂奋力向后摆头,用自己的后脑狠狠撞在他的脸上,而自己的脑门也被那人的剑柄重重砸中。雪堂已顾不得疼痛,伸左手拉住那人左手的拇指死命向外一掰,再用右手抓住他左手的其它手指用力向内拧,同时身体从他的臂下绕到了他的身后。那人的手臂被雪堂从背后扭住,再无法动弹,慢慢被雪堂用力压向地面,不得已用握剑的右拳支在地上,口鼻之中不断有血滴到雪上。

而就在此时,宝觉已赶到这里,猛地用手中的短剑从底向上捅进那人的心口。眼见鲜血从他的胸前汩汩流出,雪堂慌忙松开了手跳到一旁,指着宝觉喊道:“你怎么又杀人?!”

“你喊什么喊?杀人怎么了?我昨天杀得比今天多多了!”宝觉呵斥道。

雪堂很是气愤,已对宝觉没有一丝好感,这时只觉他既令人厌恶又令人不齿。

宝觉丢掉短剑,因无法完全直起身,便蹲身走到身旁的一棵树下,侧身倚着树干坐在雪地上,朝雪堂招了一下手,依然带着不屑的口气对雪堂命令道:“你过来!”

雪堂没有动,甚至连看都没看他。

“你告诉我,你这摔跤的功夫是谁教你的?”

雪堂仍然没有出声。

宝觉见雪堂根本不理会自己,却也无法生气,只能无奈冷笑了一下,斜眼看着雪堂粗声说道:“呵,雪堂,你这野路子倒是挺厉害的。”宝觉此时已完全可以感受到雪堂心中不只是不喜欢他,更是瞧他不起,虽是尴尬,说话的态度却依然延续着往日高高在上的语气。

“你师傅在世时应该给你起了一个俗名吧,叫什么?”宝觉接下来问雪堂。

“叫许简,怎么了?”雪堂转过头没好气地回答,却见宝觉面色惨白、一脸憔悴地斜靠在树旁,双手已是无力地拖在雪中。

“哦,那好,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没有雪堂,而只有许简。”宝觉看似非常疲倦,有气无力的说:“也再也没有华严寺,你再也不是什么和尚。你记住我的话,从今以后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你做过和尚,也不要和任何人提以前的人和事。”停了一会儿,宝觉喘着粗气,哆嗦着把手伸向怀中,拿出了一个深绿色的玉坠:“这是智清方丈临走时给原觉的,昨天原觉方丈死前又给了我。现在看来,华严寺仅剩你一人,便留给你吧。”说罢,宝觉闭上眼将头靠到树上:“以后别再那么傻!善良至极便是愚蠢至极......”宝觉本想继续说什么却咽了回去,身体靠在树上如同睡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宝觉又似突然由睡梦中醒来,目光无力地寻到了雪堂,口中不知冷笑还是苦笑“呵”了一声,便低下头再没醒来。

由林边扫过一阵冰冷的寒风,冻得站在地上的雪堂不由得猛地战栗了一下。先前被宝觉杀死的那四个人,这时全都安静地躺在殷红的冰雪之中,已不再像先前那般的嚣张和跋扈。而宝觉住持独自伸腿坐在树下,身旁再也没有了济明的陪伴,一个人与树相偎,脸上也没有了一丝曾经的威严。所有的骄狂与躁动,都在这一刻归于平寂,尊严和荣耀已再也不会在他们的脸上重新闪烁。即使权谋和心机可以随着人们的消亡而衍生出新的未来,却又总是完全不同于自己一生执着的方向去发生。即使在这一刻你可以欣然微笑着离去,但是,除了你自己,所有人都可以看得见你内心失落的苍白,以及划过你目光中不舍的泪水。

雪堂孤独地站在林边,怅然落寞,伤心地望着坐在树下的宝觉,只觉华严寺在这一刻已彻底离自己而去,而曾经所依托的寺院生活也都在这一天永远地消失。

公元1125年腊月初五至初六,仅仅两天之内,华严寺及普华寺的一千僧众除雪堂之外全遭不测。华严、普华两寺从此已不复存在,而世上,已再无雪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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