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医院
在变异时代带来之前,人类社会上的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类,穷人和富人。而进入到变异时代以后,无风城的人也可以分为两类,变异人和普通人。就如旧时代穷人和富人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一样,变异人和普通人之间的矛盾也随着无风城的发展越发地尖锐起来。
变异人在无风城不叫变异人,因为他们一般会从事域外狩猎的工作,所以他们自称狩兵。狩兵和普通人的矛盾由来已久,究其原因就是狩兵看不起普通人,普通人看不上变异人,两者都抱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自然互看对方不是个东西,就连无风城建成后第一次内战也是因为两者之间的矛盾。
无风城内狩兵和普通人矛盾最为严重的时候是在三十多年前,两派人互看对方不顺眼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鉴于当时两派人几乎不可调和的矛盾,议会通过划分生活区域减少了冲突的发生。当时包括学校在内,狩兵和普通人在无风城内依据兄弟墙划分出来一道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无风城内所有的公共设施和基础建设都是一式两份,就连用于进行统一的基础教育的教育基地都是一式两份的,普通区的叫做福利中心,狩兵区的叫幼教院。
不过也不是什么东西都是可以拆开分作两份的。为了医疗资源不被分散,无风城有且只有一家中心医院。
中心医院是无风城内最大的一个建筑群,分为三大区,主区、住院部以及育婴院。由于无风城只有一家医院,为了彰显议会的绝对公正,这仅有的一家医院位于中心区中央大道中间的位置,是个比无风城议事馆还要正的中心位。
中心医院面朝大路,门前有一片开阔的广场,护卫队蓝色岗哨亭一左一右护法似的坐落在广场两侧,而在那之后医院的左右两侧分别是住院部和育婴院。
李鱼来到中心医院的时候刚好六点半,医院门前的电子大屏上,硕大的二十九原地散开后又重新聚集起来变成了三十。那特效颇有童趣,散开的时候像一把烟火。
李鱼把装甲车停在路边,下车的时候心情像是已经恢复,她看着医院门口排着已经打了好几个弯的长队,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这个世界上比排队更煎熬的是排队等着受罪。
李鱼刚一下车就被护卫队在医院岗哨所值班的人认了出来,只见一个没脖子的护卫队员指着李鱼和队友说了两句,然后就直直地向她走了过来。
“李副队你好,我是护卫队员王佟。”
没脖子的王佟大约是受了莫塞的使唤,怕李鱼临到门口找不着道,才派了他在这里堵人。
李鱼把人从上打量到下,流氓似的审视一番才人模狗样地一点头。
王佟领着李鱼绕过拥挤的医院广场从岗哨所的一侧穿过,抄近道来到了住院部的侧门。
中心医院年代久远,基础设施没能跟上现代科技的脚步,连大门都是那种颇具年代感的插销样式。住院部为了方便病人进出没有设置台阶只有一个轻缓的斜坡,大楼外面自花圃延申出去的爬山虎爬满了整面墙,在一片绿意盎然中,那水泥色的大门像是通往异世界的任意门。
这还是李鱼第一次走着过来住院部,虽然平时李鱼出任务也受伤,不过对她们这些人来说,小伤不用看,大伤基本就是躺着进来。
二人到了侧门,李鱼谢绝了没脖子继续领路的好意,伸手一推便独自钻了进去。
刚进门,一股浓烈地直冲天灵盖的消毒水的味道就飘了过来。
无风城的中心医院建立至今已过百年,原本洁白的墙面经过百年蹉跎变得发黄斑驳,地面的瓷砖布满细碎的裂痕,中央空调运作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住院部的一楼是六人一间的临时病房,李鱼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她透过门上的观察窗看见那一间间囚牢似的病房里坐满了哀声叹气的病人以及愁眉苦脸的家属。
他们的脸或许有着千差万别,可内心的痛苦又好像如出一辙。
住院部的大堂挤满了病人和家属,问讯处六个窗口也有些捉襟见肘。李鱼艰难地穿过人群,走进梯厅后才发现这里人多的也不逞多让。电梯口已经塞满了等待电梯的病人,他们穿着统一的病服,在你来我往的拥挤推搡之间,原本就蜡黄的脸越发得病态起来——像是有种名为穷途末路的浓雾,烈性传染病似的自人群中散开,然后沾染到每个人的身上。
李鱼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她感觉小腿吃痛,一回头就看见在她身后的轮椅上端坐着一个年轻人。他面目清秀,嘴角含笑,看上去与周遭其他人不同。李鱼的目光向下,看见了一双健壮的超过成年男子双腿的臂膀,他大概正是因为如此才不得不坐在轮椅之上。
距离大陆上生物的第一次变异已经过了两百多年,在变异潮的影响之下,不仅出现了身体结构变异强化的狩兵,也出现了因为基因不能满足完全变异条件,而罹患怪病的普通人。
他们是变异时代下可悲的牺牲品,终其一生都要在别人异样的眼光中苟延残喘。
或许是李鱼的目光太过热烈,那人的目光也随之放在了自己耷拉在腿上怪异的手臂上。
“不好意思。”李鱼慢半拍地道歉说:“我刚才没有注意到你。”
那年轻人没有生气,反而微微一笑:“没有关系,是我们走得太快撞到你了。”
他身上没有身患顽疾的人身上的戾气,言行举止都温柔得像一捧泉水。
顺着他的话,李鱼才注意到在他的身后,一个面色冷淡的女人正握着轮椅的扶手淡淡地望着她。
李鱼与那女人四目相接的一刹那,一种烦躁的情绪涌上心头——那个女人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有种近乎无礼的逼视感。
李鱼下意识地皱眉,正犹豫要不要开口说话,就听‘叮’的一声,电梯因为停靠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女人随即把目光移开,投向电梯的方向。
“你可以让一下吗。”她虽然说的是一个问句,但语气却像是在命令。
李鱼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下意识地往后让了一步。
“谢谢。”那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含笑向李鱼致谢,女人则面无表情地与李鱼擦肩而过。
李鱼目送二人走远,听见男人小声地埋怨女人:“萨伊麦你怎么可以这样没有礼貌?”
而后被女人冷冷地一句:“闭嘴。”,堵上。
就李鱼愣神的功夫,电梯已经满员重新阖上,随着叮的一声响起,电梯缓缓上行。
李鱼叹了一口气,她原本就不打算去凑那一份热闹,于是便转身向一旁的安全通道走了过去。
住院部从六楼往上都是医院预留的专用套房,这里不像楼下的普通区那么吵闹,行走间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中心医院的八楼一片寂静,走廊的声控灯也因为寂静而湮灭,放眼望去除了一间开着门的屋子里有漏出些许亮光,整条走廊都是黑乎乎的一片。
透过那扇半掩的房门,可以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正一脸严肃地端坐在沙发上,他的身前放着一杯热茶,双手交叠像是在等什么人。
空荡的走廊突然传来了一阵清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房门口停了下来。
来人正是李鱼,她走到门口,直接拉开门走了进去。
“父亲。”
李鱼进门看见有两个身材高大、面容凶狠的男人一左一右站在李桢旁边,不由地挑眉笑了一下。
她心想,李桢难道觉得他们父女关系已经差到需要人贴身保护了吗?
李桢先是因为李鱼无礼地开门方式皱了皱眉,又看见她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受控制地露出与莫塞如出一辙的表情来。
李桢挥了挥手,大约是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情,示意两位保镖大哥先走。那两个男人朝李桢一鞠躬便离开了,临了的时候还体贴地带上了房门,看上去是不会回来了。
李鱼目送二人远去,收回目光的时候看见李桢的背后有扇暗门。李桢顺着李鱼的目光看了过去,在李鱼收回目光的时候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李鱼开门见山地说:“找我什么事?”
李桢并没有立刻回答李鱼的话,他讨厌仰头看人,于是伸手示意李鱼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离开机动队。”
“这不可能。”
最近一个月,李鱼不知道李桢突然发了什么疯,一改之前放任自流的散养教育,非要她离开机动队不可。上一次父女两谈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大吵了一架,随即李鱼便被李桢派人关了半个月。
其实接到夏秋白邮件的时候,李鱼也才刚刚从他父亲的关押下逃出来。
“好吧,我现在不想和你争论这个。”李桢把头转向李鱼,说:“我希望你能去幼教院工作,那里比机动队适合你。”
李鱼和李桢长得并不相像,脾气性格也是南辕北辙,无论是从那个方向着手分析,都像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两个陌生人。
此时李鱼听了她便宜父亲的话,不可思议地啊了一声,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
“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李鱼斜靠在沙发一旁的扶手上,整个人歪向一边:“我看医院您还真是来对了。”
一年前,李桢就单方面地给李鱼定了一门婚事,对象是当时刚刚接管幼教院和福利中心的付凌。李鱼可以明白她父亲的想法,李桢不过是想借这次联姻把李鱼在他看来离经叛道的生活拨乱反正,重新归拢到他认为正确且完美的人生道路上。
去幼教院工作,一来可以和她那个便宜的未婚夫培养一下感情,二来李桢一直希望李鱼可以像她妈妈一样,成为一个娴静优雅的女人。李鱼明白他父亲的想法,了解他的期望。可是李鱼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不是一盆可以被随意修剪的景观植物,不能随心所欲地长成别人期望的样子。
李鱼说完,房间又静了下来,只有暗门内不时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
父女俩一直都是这样,这20多年来的相处中,就没有几天和谐的日子,相互间好像除了争吵根本就无话可说。从李鱼记事起,她和李桢就合不来,两人像是命里的克星,互看不对眼。
大约是觉得气氛有些僵硬,李鱼扯了扯嘴角,率先岔开了话题:“她怎么样?”
李鱼问的是和她一墙之隔的母亲。
自李鱼有记忆以来,她对母亲的印象就停留在她家客厅里那副巨大的肖像画。李鱼和她父亲拿放大镜也找不出相像的地方,和她母亲倒是长得神肖酷似。
在李鱼刚出生不久,李桢夫妇在一次交通意外事故中受伤,她的母亲为了保护幼女整个人撞在了装甲车的挡风玻璃上,由于受到剧烈的撞击大脑皮层受损,这二十五年来一直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李桢父女关系冷淡不乏有这样的原因,不过后来随着李鱼长大,出落的和她妈妈越来越像,父女俩的关系中间也缓和了一段时间,后来李鱼越长大越离经叛道,自她加入机动队父女关系也正式破裂,直到一年前李桢才想起有她这么个便宜女儿,忙不迭地乱点鸳鸯谱,给她找了门自以为门当户对的亲事。
“你也很久没有见过你妈妈了。”李桢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他越过皮质的黑色沙发,伸手推开了那扇暗门:“你过来见见她吧。”
李鱼从李桢的语气中听出了毛骨悚然的味道,她不由地想起了在十几年前她第一次见她母亲的场景。
在任何时代背景下,都会有拥有特权的上等人。当时她的母亲还在家里,身边常年由两个看护和一个医生照料,所需要的医疗设备全部都从医院照搬一套。她像是被李桢养在身边珍贵的活体标本,每个呼吸都价值不菲。
李鱼十岁那年第一次由家里的佣人领着去了那座囚牢似的别墅。她永远记得那天,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李鱼照例一个人吃完早饭,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练习新学的一首钢琴曲,她父亲面沉如水地打开了她的房门,照顾她十年的纳尼娜女士走了进来,牵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进到了那个小别墅。
那是一个死气弥漫的别墅,李鱼进去的时候,两个看护隔着一段距离注视着她,她们明明没有说话,李鱼却好像听见了她们灵魂的呐喊。
母女俩第一次见面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李鱼走进那间拉上厚厚窗帘的卧室,一股常年不见光的怪味充满鼻腔,床上躺着的女人因为卧床多年变得消瘦苍白,一双眼睛空洞地睁着,感觉到有人进来也没有反应,好像世界都与她无关。
李鱼害怕地在门口踟蹰,纳尼娜女士推了她一把,说:“小姐,明天你就要去福利中心了,现在快去和你母亲道别。”
李鱼长到十岁都不知道和她隔着一个花园的别墅里住着她的母亲,她有些畏惧地站在门口,而躺在床上的女人在听见了纳尼娜女士的话之后,终于转动了一下眼球,她也只能转动眼球。
感觉到女人的动作,纳尼娜推着李鱼上前,大手禁锢住李鱼瘦小的身板,整个人被迫站在了床头。
从女人眼睛定格在李鱼身上的那一刻开始,李鱼好像看见一种名为绝望的浓雾从头到脚地把她包裹起来,眼泪蓄满了她的眼眶,再不堪重负地滴落下来。她的嘴咧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想说什么却只有无声的嘶吼,绝望把人淹没了。
李鱼看见李桢开门的动作整个人不由地震了一下,她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好像一瞬间她又成了那个无力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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