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956年10月别说傻话

夜已深了，格洛丽亚·嘉诗踩着环山小径，朝自己的住所走去。下午刚下过雨，道路有些湿滑，她走得很慢，踩到了几次落叶。在黑暗中，她皱起了眉头。如果连这种不用动脑子的工作都做不彻底，还出钱请人打扫做什么？仔细想想，这不是第一次了。显然，她的雇员不够尊重她，她愤怒地眯起了眼睛，思考着把这份怒火传达给对方的策略。

        这是个晴朗的秋夜，她居住的山顶视野开阔，可以看到满天星辰。她走上露台，默默地望了一阵子星空，转身回家。进门前，她整了整了衣服，用手指梳顺头发。

        掏出钥匙开门，房间里一片漆黑，屋内静悄悄的，什么声响也没有。她撇了撇嘴，有些失望地打开灯。

        “咔哒”。

        柔和的光线充盈了空荡的房间。一张冥想用的蒲团摆在正中央，旁边的地板上有一盘燃尽的日本线香。除此之外，只有基本的厨具和一张沙发，其余什么也没有。

        她朝落地窗走去，准备拉上窗帘后上床休息。甫一走近，却看到光洁的地板上有一串脚印从窗户一路延伸到楼梯。她不由地想到打湿了脚的小狗跑来跑去的样子，一下子笑了，然后蹲下身抚了抚那处痕迹。

        这时，从楼上传来关门的声音和男人的脚步声。

        她连忙站直，想了想还是在沙发上坐下，抱臂，压下笑容。

        门罗·格雷科走下楼梯，只裹着一件浴袍，头发湿乎乎的，他刚刚洗完澡。见她坐在沙发上，他随意地冲她点点头，反倒像是这家的主人。他走到冰箱前找啤酒，拉开冰箱门后发现里面除了淡而无味的面包和新鲜蔬果外什么也没有，十分扫兴地撇了撇嘴。

        格洛丽亚冷眼瞧着他这一系列放肆的举动，忍不住开口道：“我给你钥匙，是让你有急事需要帮忙的时候方便找到我。拜托，我家可不是你的后花园，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有急事啊，”他懒懒到她身旁坐下，“你家虽然什么都没有，游泳池倒不错。巧了，今天我不游泳就会死。”

        “昨天也是？上周六也是？”

        “没错。”

        “随便你，我要休息了，你也快点走吧。”她慢慢从沙发上起身。

        “这么累？别急啊，和我说说，今天的约会怎么样？”他拉住她的裙角，把她带倒在沙发上，整个人凑到她的脸旁，像小狗一样嗅来嗅去。

        “和你有什么关系？”她用力把他那张漂亮的脸往外推。

        “你生气了？”他轻轻挠挠她的腰侧，那是她最怕痒的地方，很久之前他就知道。

        “哎呀，别闹了——松手，门罗！松手，求求你啦！”她挣扎着，努力绷着脸，却忍不住笑得蹦出泪珠。

        他又挠了几下子，等她求饶求得声音有点哑了才停下。

        四年前，那个夏天，傍晚在他家会客厅举办的《巴巴里海滨》读书会。她端端正正坐着听诺曼·梅勒谈他的服役经历，身为主人的他百无聊赖，想叫她一起出门散步。他小声叫她，她却听得入神，手里记着笔记，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伸手挠了挠她的腰，她毫无防备，直接从沙发椅扶手上摔了下去，在一屋子名流面前出了大丑。第二天，他往蔬菜汤里加盐的时候，惊诧地看见汤开始疯狂地冒泡泡。他打开调料瓶，发现他所有的调料都被替换了，盐变成了洗衣粉，胡椒粉变成了土，黄油变成了软肥皂。

        回忆起这段往事，两人都笑了。

        忽然，他眼中的笑意退去。他的手，原本覆着她的腰，这时慢慢移到她的脖颈处，摩挲着项链旁一处发红的痕迹。

        她心跳剧烈，有种做坏事被抓到的感觉。门罗知道詹姆斯的存在，不过她一直避免在他面前谈及这段关系。还记得不久前他得了一张珍稀的柯川早期唱片，夜里打电话邀她去他家一起欣赏。那天，詹姆斯请她感恩节和他兄弟姐妹一起用餐，她因之心不在焉。门罗多次瞟她，问她怎么回事，她犹犹豫豫把这事和他说了，想听听他的建议。谁知道他大发脾气：“我不是为了听你男朋友的事才叫你来的！出去！”

        从此，她再不提詹姆斯的名字。

        他沉默着，再度轻轻抚摸了一下那处吻痕，以及她半遮半掩的项链。他离开她，坐直了，也把她扶了起来。

        “你爱他吗？”他叹了口气，然后问道。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她难住了。

        时逢夏秋之交，洛杉矶这地方虽四季温暖，秋夜仍是多风的。柔柔的庭院小灯映照下，泳池波光粼粼。她靠着沙发，裙子是带点银色的缎面材质，光影在她洁白美丽的脸上闪动，她在思考。他那双婴儿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不知道，真的。”她最后说。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向后倒去，靠在不太舒服的沙发上。

        “你打算怎么做？”

        她低着头说：“我会和他结婚。”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一下子跳了起来：“你疯啦？你都不知道自己爱不爱他，为什么要和他结婚？因为他的长相？还是他的家世？”

        她看着他，他想让她怎么回答呢？生活不仅有爱情，还有许多沉重的事情要考虑呀。她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怨气——他问这些狗屁问题干什么？她相信自己的计划很完美：认真演戏，和詹姆斯结婚，拿到奥斯卡奖，做个好妻子。但是，他回来了，把一切都打乱了。她总是想起他，他的发丝，他的眼睛，以及那个夜晚在丁香花丛中相拥时，他身体的热度——她在失控。一想到他，她就会发抖，内心涌起破坏计划的冲动。

        那是，毁灭的前兆。

        她并不介意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有时在化妆间听人说起他又和哪个小演员纠缠暧昧，也会饶有兴致地听一听。她很清楚，无人可以抵挡他的魅力，而他本人对于身体享乐也是放纵无节制的态度，出现绯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且，她其实很喜欢看到他人对他的渴望。这至少证明，她对他的感情并不是一个天真女孩的幼稚冲动，大家都爱他，女孩子们都想要他。身处整个好莱坞对他的迷恋狂潮中，她也感受到自己年少时对他的渴望在复苏——没什么问题，这样的感情总会消逝，她也有控制住自己冲动的自信。但是，为什么他总要来招惹她？

        早上她才在化妆师嘴里听说他被人撞见衣衫不整地从演员桑德娅·格拉斯的休息室走出来，晚上他又像没事人一样出现，“借用”她的泳池，随口说些“我无法忍受见不到你”“你完全占据了我的心”之类挑逗的话。他总说她变了，和四年前相比更冷漠，更不近人情，可他又何尝没有变？他越发放荡不羁，不仅讨厌束缚，更想破坏束缚。在她看来，他几乎是带着恶意在一步步破坏她的自控力，他想看到她为爱疯狂的模样。

        然后呢？她很清楚，自己取得的所有成就都建立在十年如一日的勤奋自律上，她的防线崩溃之日，也是她的前途毁灭之时。是的，她爱他，但她绝不会为这份感情牺牲自己的事业。退一万步讲，即便她为了他放弃一切，会得到他的另眼相待吗？不，他不会负责任。他只会耸耸肩，说“很抱歉，我无能为力”，轻飘飘地离开，就像对待其他女孩那样，只留下她一个人，堕回童年贫穷丑陋的深渊。

        想到这里，一时悲凉难言。

        “说呀。”他催促着。

        “没什么，”她低着头说，“我只是不想再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了。”

        他冷笑一声：“不管一个人还是几个人，世界是不会变的，仍是一团恶心的烂泥。要么改变它，要么和它决裂，别做粉饰太平的事情。”

        格雷科，你这个该死的幸运儿啊，不论遇到什么样的绝境都能重生，难怪你这么天真。她在心里不屑地想。

        她抬起头，甩了甩头发：“听着，门罗，如果你需要帮忙，我十分乐意效劳。但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再见面了，这对詹姆斯不公平，他是个很好的人，我不想对他撒谎。”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耸了耸肩。

        “好吧，我会把钥匙还给你。”

        “也不要再和沃格尔一起打扰我工作了。”

        “打扰？”他阴沉沉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没错。说真的，你回洛杉矶这么长时间了，都不用工作的吗？”

        “我倒是想工作啊，可惜没有合适的机会，”他等着她提问，她没有搭理他，于是他自己说，“我想和你一起拍电影，听起来真的很有趣。”

        “一点也不有趣，事情会很糟糕，”她看了他一眼，很快说，“当然，我希望你能开心。”

        见他还是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她很耐心地和他解释她判断的依据。她已经看过了沃格尔送来的《心有灵犀》剧本，写得不是很好，故事无聊平庸，男女主人公的感情全靠无法解释的巧合推动。作为编剧，乔治·斯莱克已经过气了，神经喜剧这种形式也不如从前受欢迎了。唯一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导演是比利·怀尔德，可惜他拿到了一部英国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写的剧本，已经全身心投入到这部名为《控方证人》的新片中，对沃格尔抛出的橄榄枝反应冷淡。既然影片质量无法吸引观众，那么沃格尔必定会不惜代价利用她和他的关系炒作。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别指望他有底线。还记得丽兹·泰勒和迈克·威尔丁的婚姻吗？那就是沃格尔为了宣传泰勒的《岳父大人》一手促成的。如果其他手段都不凑效，他逼着我们结婚怎么办？你能容忍吗？”她看看他乱糟糟毫无拘束的头发，自顾自摇摇头，“我看不能吧。”

        他嗤笑：“你很了解我吗？”

        她不喜欢他的尖锐态度，转过脸看着庭院的方向：“我认为是的。”他喜欢她的泳池，不是吗？

        “至少有一点你想错了，”他轻笑，“我觉得和你结婚是个很棒的主意。”

        她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你又在我身上寻开心了。”她仍侧着脸，没有一丝波动。

        “怎么会呢？我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他的声音听起来极认真。

        “别说傻话！”她严厉地打断了他。

        他走后，格洛丽亚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着。良久，她关掉落地灯，房子内霎时漆黑一片。她拉开落地窗，在泳池边躺下，将手伸入池中。除他之外，还没有人使用过这个泳池，温热的池水包裹着她的手指，渗入她的指缝，她满足地低声叹息。

        她发现自己一直想着他说的那句话——和他结婚。从身到心完全地拥有他。让他只属于她一个人。她满脑子都是从这个渴望衍生出的甜蜜而疯狂的图景。她慌了，想让自己停止妄想，于是用手狠狠捶打自己的胸口，这份闷痛让她想起了童年时母亲给她的惩戒。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她不但没有因疼痛放弃这个念头，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地制定起和他结婚的计划来，她根本无法阻止这个进程。最后，她屈服了。反正那个女巫预言过，她和他是没有结果的，她任凭那台机器肆虐，直到通路完成，世界才安静下来。

        结束了，她想。欲望需要宣泄，现在可以回到正轨了。她努力把心思放到詹姆斯身上，她决定接受他的邀请，感恩节和他一起去罗斯福家族位于棕榈滩的度假别墅见他的家人。啊，一旦做出了决定，就有太多事需要考虑了！穿什么衣服，头发怎样梳，带什么礼物这些都要好好安排，不能有一点闪失。

        她从池水中抽出手，迟疑了一下，把手指按在嘴唇上。

        濡湿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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