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现在翠绿中国屏风
“是她吗?”
“是她。”
“见鬼了。”莉莉安·贝尔顿向后一靠,神情呆滞地看着天花板。
奶酪烤蔬菜端上来了,她还一动没动。约翰·卡瑞尤有些不知所措,当他准备开口提醒她时,莉莉安猛地直起身子,紧盯他的眼睛:“这是诈骗。”
“不,我觉得……”
“你要小心!如果我是骗子,肯定会选你这样毕业不久的学生下手。涉世未深,容易上钩,手里没钱,但是特别好面子,不敢报警。”
“谢谢你的提醒,贝尔顿小姐。”他小声说。
她说得对。他只是个四个月前刚从西北大学梅迪尔新闻学院毕业的学生,托作家姨夫的福,在《纽约客》堪堪谋得一份实习工作。莉莉安比他年长六岁,是《纽约客》的正式编辑,也是荷兰杂志《defilmkrant》的兼职影评人,负责指导帮助他。她人很好,所以约翰决定和她谈起这件事。
“抱歉,我不是质疑你的能力。但她为什么会找上你呢?”
约翰干干地笑了一声:“我也没有头绪。”
莉莉安把那封信又读了一遍:“所以你的确见过她了?”
“见过…没见过,我也说不好。”
“这是什么意思?”她皱起了那两条长而优美的金色眉毛。
约翰回忆起那次古怪的会面。
上周六下午,他如约前往女演员的住所。这套公寓非常漂亮温暖,被暖橙色和玫瑰色搭配着铺满了。一出电梯,他首先置身于一条长长的画廊,画廊的一面是巨大的镜子,好像是叫客人先整理衣冠,再觐见女王似的。画廊的另一面是场艺术盛宴,摆满了色彩鲜艳的昂贵画作,雷诺阿,乔托,德罗内,莫里迪阿尼……他被沉默的女仆带着前往客厅,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一尊凯撒石膏像摆在窗户旁,无言地注视着他。
“好吧,”她拉长了声音,“有点尴尬啊。”
“更尴尬的还在后面呢。”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间静悄悄的房子,他不知道公寓用了什么材料,曼哈顿的繁华喧闹完全被隔绝在外。当然,碧蓝色的天空很美,可从这间豪华公寓朝外看去,这片天空就像僵硬的塑料挂画,虚虚粘在停滞的时间上。干瘪瘦小的女仆也不说话,他干干站着,喉头发紧。
“呃,这肯定不是我想要的退休生活。”
“我记得房间里有很多擦得亮亮的金属器具,窗边和写字台上摆着三四盆冷绿色的植物。我站了大约十分钟,问了女仆,找了个椅子坐下,她给我泡了一杯焦糖味道的茶。我等啊等,天色晚了,太阳开始西沉,我告诉那个女仆我晚上还和人有约,就离开了。”
“这话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想再待下去了。那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是那个女仆打来的。她说她会把定金、资料和介绍信寄给我,我可以开始写作了。”
“这很奇怪……所以她当时不在家吗?”
“很难说。不知怎么的,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也许她其实就在房间里,只是不愿意露面。”
“怎么会这样?”
“只是一瞬间的感觉,我感觉有人在看我。”
约翰还记得那道目光。当他品尝那杯焦糖路易博士茶时,有一道目光从会客室一角射来,好奇而轻蔑地观察他。他忍不住打个冷战,口中的热茶也变成了冷铁。他急忙朝目光来的方向望去,却被一扇翠绿色中国屏风挡住了视线。他想看清那个身影,眼珠只对上屏风表面金羽画眉眼眶中干涸的墨迹。
“不是什么精彩的故事,简而言之,我被放鸽子了。”他简单总结,留下充分的余地。
她用力地拍桌子,神情恼怒:“她以为她是谁?!”约翰在脑海里演练和莉莉安分享这件事的场景时,猜测她会有这样的反应。
“好吧……”莉莉安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毕竟那是格洛丽亚·嘉诗,她可能真的身体不舒服。”
他顿时有些烦闷,仿佛空气被一层隔膜挡在鼻腔外边,第一次“见面”时积攒的怨气一下子涌上心头。说实在的,当时他太紧张,有点困惑,没能正当地表达不满。他心底一直暗暗期盼如果有人(最好是莉莉安)替他生气,那他将远比自己发泄怒气要快乐得多。
但是。
“你想说什么,约翰?”她把马天尼里的橄榄挑出来吃掉。
难道权势和名声真能扭转一切?因为那个人位高权重,她就能为所欲为?如果他以身体不适为由临时放了格洛丽亚·嘉诗的鸽子,莉莉安还会为他辩解吗?而那个故弄玄虚的女人,格洛丽亚·嘉诗,她究竟想干什么?他只是个小人物,正式发表的作品不超过五篇,而且还是在校园报上。明明是她自己主动写信过来,却连面都不肯露!他凭什么接受这样注定充满刁难、冷落和鄙视的工作?他大可以把全部精力投入杂志社的工作中,那才是人生的正道。就这样,他会把钱退回去。再说了,编辑部的工作他都应付不来,哪里有时间写一本书?还有,还没有动笔她就这么…古怪,谁知道审稿的时候她会怎样刁难他?
“没什么,”他语气平淡,“也许这份工作不适合我。”
莉莉安一时间没有说话,平日里她总是那个快人快语的气氛活跃者,这就显得她的沉默特别可怕。
“你是认真的吗?”她依然带着笑容,语气却十分冷淡。
“…是。”
“那你就是疯了。”
他倔强地看着她细细眯起的严厉眼睛。
“约翰,不论她怎么对待你,她都把这份工作交给你了。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这个机会都没办法吗?你为什么要退缩?如果你是担心编辑部的工作,我就直说吧,这间办公室有你没你都能运转。我对你的工作态度没有意见,但你不能把这份工作当作逃避的借口。如果你能够写好嘉诗的传记,为杂志所做的贡献将远比待在办公室整理文件倒咖啡大得多,没有人会否认这一点。如果你是担心自己做不来……你总是说不想重复医学院考试的失败,难道你的策略就是龟缩不前?只要逃避挑战,就不会失败,是这样吗?”
她怎么能说那么刻薄的话?他的头脑嗡嗡作响:“那么你们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我并没有求她让我写!是她强迫——”
“——所以什么事都是别人逼你,你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见吗?”
他本想为自己争辩,却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见过她这种气势。她会先轻松地笑着,不时插科打诨,让人以为她什么都没听进去,但她其实每个字都记住了。一瞬间,她面若冰霜,揪出一个个漏洞,打得人魂飞魄散,逻辑体系彻底崩溃,可还没回过神,她又恢复到原先灿烂的样子了,让人晕头转向,只好照她的意思办。真没想到,她把这一套策略用在了他身上。他的心忽然冷下去,他不再生气了。
“我会写的。”他慢慢地说。
悠扬的萨克斯小调从身后擦进,填补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你好,纽约。
莉莉安又露出笑容:“你有些紧张,我知道。”
他喝下一口冰水,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莉莉安将两只手肘搁在桌上,手臂细细长长的,凸出的腕骨撑起一个小小的角。约翰注意到,她穿着一件鹅黄带荷叶边领口的无袖衬衫,手链上有翠绿的细碎宝石,充满生命力的色彩搭配。
“对了,和我聊聊嘉诗的情况吧,毕竟这方面你才是专家。”
“没问题,让我想想。”莉莉安沉吟着,又要了一杯柠檬水,小口小口地啜饮。
“除了她充满神秘感之外,我们对她了解得不多。据我所知,有很多作家,好几个你能想到的最知名的文字好手,塔尔、德吕克、卡洛琳·卡捷耶夫……想给她写传记,最终都失败了。你需要了解,她并不是禁止人们写她,就算躲到天涯海角,她也堵不住人们的嘴。只不过这么些年来,写她的文章太多太多,这些东西都大同小异,读者已经厌烦了。现在大家渴望的是她自己讲自己的故事,否则就不买账。对了,上个月我去旧金山参加图书展的时候遇到了卡捷耶夫,我们聊了几句。她当时一意孤行,动笔半年后放弃了,她说她没办法用空气捏造一本书出来。”
“为什么关于她的资料那么少?”
“她容易泄露消息的青涩时期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是个没有互联网和数据库的时代,没有什么小道消息流传下来。而且,在亲眼见证了褒曼和罗西里尼的关系引发的舆论攻击后,不少明星和经纪公司都心有余悸。因此她选择了一条调和的嘉宝路线,保持一定曝光率,同时封锁不必要的信息。和格雷科结婚后,她继续扮演那个低调柔和的角色。这是不是就叫阴和阳的平衡?你知道的,东方哲学那套理论……”
“格雷科怎么了?”
“什么?哦,他的关注度曝光率一直特别高,至今如此。关于他的书倒是很多,他这人大大方方的,做什么事都不遮掩。不过,问题还是一样的,没有资料,他和格洛丽亚交集的部分就会缺失,真是灾难。”
“所以他是什么样的人?”
她点燃了一根香烟。“好莱坞之王,毫无疑问。顶尖的方法派演员,一流的作品厚度,无可替代的公众形象,我是说,好的坏的都无法替代。也许对公众来说,门罗就代表着自由,”她接着列出几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他们受他影响很深。”
“哇哦。”他感叹。因为莉莉安看起来好说话,内心的原则却十分严苛,她身上有几分斯多葛主义者的风格,坚信自我克制是通往幸福的唯一途径。她是个素食主义者,这名头在纽约文化界已是相当可憎的陈词滥调,但莉莉安不会讲什么看到动物被杀而内心震动的故事,只是遵守。秋天他们去伊兹密尔采访作家萨巴哈丁,旅馆附近尚没有提供素食的餐厅,莉莉安就默默嚼了一周的巧克力。
他说:“我很好奇他和嘉诗在一起是什么样子。”
“是啊,格洛丽亚当然很好,但她不是门罗平常约会的类型。”
“什么类型?”
“黑色头发,活泼性感的运动健将。丽塔·里奇蒙,朱莉·佩恩……和她们比,格洛丽亚有点儿苍白。”
莉莉安是不是在嫉妒格洛丽亚·嘉诗?他忍不住想。
“好啦,到此为止,我已经尽量不去想这件事了,”她漫不经心地说,然后鼓起嘴唇,“但其实我也很好奇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这两个人就像奶酪和火车,完全不沾边嘛,我就是没办法把她当作门罗的妻子看待。”
“是吗?”
“她的星光与门罗不相上下,但两个人又非常不一样。门罗是方法派的代表,不过我们很难把格洛丽亚明确归为哪一派演员。她演技非常好,只是作品厚度有欠缺。就拿门罗的代表作来说吧,即便没有他,那些电影也都是影史杰作,《扑克牌之夜》《滨水区》《凯撒大帝》《飞车族》《启示录》等等,人们会因为看这些电影而爱上他。但格洛丽亚就完全相反,人们因为爱她才看她的电影。《淑女之家》《歌声不绝》《花都梦断》《茱莉亚的孩子》《达洛维夫人》都是好电影,但如果没有她,非专业观众是不会主动去看的,《卡里古拉》除外。”
“所以…格雷科更强些,可以这样说吗?”
“不!不!”她夸张地挥舞手臂,“不能这样比,你不能把那套考试思维搬过来。这也是有原因的,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里面介绍说格洛丽亚中期和欧洲电影界交往频繁,选片更倾向于实验派,这也许限制了她作品的流传度。这两个人就像……奥逊·威尔斯和谢尔盖·爱森斯坦。”
约翰一脸茫然,莉莉安涨红了脸,努力寻找一个他能够理解的类比。
“就像,就像爱因斯坦和那个欧洲人,就是留着一撇漂亮胡子的那个。”
“特斯拉。”
“是的!我想起来了。大家都知道他很厉害,他那个聪明神秘的形象特别有名,但很少有人真正了解他的思想。”
许多人试着了解她却失败,唯一一把钥匙握在他的手中。莉莉安是对的,他应该全力去做这份工作。不管什么事,“唯一”这个形容词总让人兴奋。
怎样才能了解一个人?政客说,不要看这个人说了什么,而要看这个人做了什么。他母亲说,要看这个人是否有宏大的志向和战胜绝境的勇气。莉莉安说,要钻进一行行文字之间的空隙中,观察那些被省略的东西。
而他喜欢看人的照片。
有没有可能我们从未真正了解照片究竟是什么?鲜活的生命定格在二维切片中,我们看着这张薄薄的纸片,会情不自禁地说“这是我母亲”,而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正确的表述本应该是“这是我母亲的一张照片”。
他翻看了格洛丽亚嘉诗的照片。她成名后,许多摄影大师为她拍过肖像照,但是没有一张给他提供一条理解她的线索。
不过,他倒是记住了一张她童年的肖像照。那是一张从合影中裁下来的旧照片,颜色泛黄。照片上的小嘉诗眉头紧锁,嘴角下撇,是个气势孤傲的英俊少年。这张雕塑般的面庞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太富有戏剧性,太沉重了。一根细细的黑丝带将她的头发松松拢在一边,使前额垂落的头发泛出波浪,也许是为了营造柔美的感觉,却弄巧成拙。
肖恩·诺斯来到他们桌前,照例和莉莉安打招呼。接着,诺斯冲约翰客气地点点头,然后很快把注意力移到莉莉安身上,约翰用勺子轻轻刮餐盘上残留的酱汁,旁观诺斯绞尽脑汁地献殷勤。
“今天工作怎么样?”诺斯的嘴角有两个括号状的笑纹。
“特别忙,”莉莉安伸了个懒腰,“我的肩膀又开始酸痛了。”
“要不要试试草药治疗?我认识个格鲁吉亚伙计,他叔叔就是开草药诊所的。”诺斯热心地建议。
莉莉安很感兴趣地和他聊起草药来。约翰还记得,他和莉莉安第一次到藤影余晖餐厅用餐那天,诺斯端上两份赠送的米布丁,问道:“两位是一起的吗?”
“不,”莉莉安快速瞥了约翰一眼,“我们是同事。”
诺斯一脸了然,他明明懂那是什么意思,却继续问“哪种同事?”这不是询问,而是调情,而且是不礼貌的调情,他不应该当面忽略约翰的存在,约翰感觉自己咬紧了牙关。
莉莉安笑了:“杂志社的同事。”
约翰觉得这家餐厅的食物柴而油腻,但莉莉安很喜欢他们的布丁,所以他们今天又来了。
现在,这个服务生讲了一个蹩脚的笑话,莉莉安夸张地笑了,她的水滴形耳坠轻轻摇动,在橙黄的灯光下,玫瑰色的石榴石显得非常漂亮。
“说真的,你应该去。”
“什么?派对吗?明天我还要审稿呢。再说,我已经过了彻夜狂欢的年龄了。”
诺斯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又尖又利,难听极了。“胡说!”他强壮的下巴微微抽动,好像被逗得不行了,“别胡说了!跳跳舞,活动一下,你的肩膀会舒服很多的。”
“这个嘛……”她在犹豫。
“至于工作,交给他做也可以嘛,”诺斯朝约翰努努嘴,“他看起来挺可靠的。”
“你说得对,”莉莉安瞥了他一眼,“约翰,你想去派对吗?”
“可以是可以,”诺斯抢着说,“但是约翰看起来很乖,我们这群伙计比较疯狂,也许会吓到他。”他又抽动着下巴,神经质地笑起来。究竟有什么好笑的?约翰不明白。
“约翰?”
“唔,我不去了。”他安静地说,诺斯的笑容越变越大。
“太遗憾了,你回家后记得早点休息,我需要放松一下。”莉莉安结了账,理了理金色的头发,对他笑笑,起身准备和诺斯一同离开。
“不行。”约翰摇摇头。
“什么?”莉莉安停住了步伐,和诺斯一起疑惑地看着他。
约翰露出灿烂的笑容,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我没办法休息呀。我想读这份嘉诗的女仆给我的手稿,据说是一个叫安娜·诺维茨基的老太太写的,讲了很多嘉诗小时候的事情。哪怕不睡觉,我也想把这份手稿读完。”
他看了看诺斯几欲碰到莉莉安肩膀的手:“要不要一起读读看?”
她眼睛里燃起温暖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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