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鱼面（三）
辉煌大厦越往高深处，越聊无声息，这为曹天生的走动行了个便利。排水管道的水大量猛冲而下，对视作生命之源的鱼向来有致命的诱惑性，身体神经感知的直觉指示他逃到阴凉的楼道间。逐步退化的四肢和躯干弯曲的平衡力不足支撑他像正常人般直立提步上楼，他趴弯躯体，似犬类一样一级一级攀爬而上。
他不能用手开门，却擅于用腹部凸出的鱼鳍撬大门缝钻进去。
惨兮兮的哭声依旧飘荡着，起伏抽噎着。说起来，他的脑部对声波的震动同样展现出十分出色的敏感度，所以要找到声响的来源之处一点也不难。很快地，他循声找到了1907那道门，见门没关上，隐约透出白光，便将身体往前一推。
未曾想，这一推，看到却是另一番光景。白亮柔光如烟云薄雾，装潢古色古香，横梁椅座均为颜色上好的良木，扎着双辫子的小女孩穿着旗袍背对他沏茶，手指圆润细嫩，两指环住杯口不疾不徐地呷一口茶。桌面还放有一幅栩栩如生的美人图，只是那美人穿了现代的衣服。
她转头淡淡扫了他一眼，对他的到来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仿佛习以为常。
放下杯子，一张清灵小脸便冒出尖来。也许稚幼，脸部的线条还没完全伸拉得张弛有度，小脸颊鼓鼓生动。蛾眉淡雅，无须多添浓墨，杏眼有神，黑白清澈，眼尾挑动，张扬且有活力。
她细细打量他片刻，忽然皱起眉头，疑似不解：“外边天这么热，你包成粽子样不怕热死呀？”又急忙忙催促他：“快脱下吧，又不是见不得人。”
说话间，她的眼睛干净纯粹，笑如弯弯月牙，汇集天地间的灵气与美好，柔和得令人不得不撤下心防。
曹天生像中了邪般痴痴呆呆的照她所言，扯掉身上的被单，丑陋畸形的身躯和眼前的美好形成鲜明的对比，人皆爱美，这让本来自愧不如的他心里更是暗生卑微。
小女孩没有过多的惊讶，反而恍然大悟道：“你也是鱼面人呀！最近确实很多鱼面人的鬼魂四处飘荡，他们生前就发生了变异，人不人鬼不鬼的，死后也不完全属于六畜，无法投胎转世，太可怜了。”
曹天生听她话里的意思，虽然懵懵懂懂，但也非常好奇她是什么人，可惜他不能和常人般沟通交流。
她笑着起身，明媚娇俏，动如脱兔，同这室内的柔光融为一体，叫人看得心神俱醉。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比他高了将近大半个头的小女孩，弯腰前倾，眉宇轻灵，吐出的字圆溜溜的，一如她人难以抓住。
“我是这座大厦的接班人，通常只有死人才能看见我，你能看到我是因为你离死不远了。”
年纪小小的鱼眼对死字并不陌生恐惧，氤氲着死气沉沉的寂静。从懂事起，他面临死的危机次数太多太多了，有时候自己都会心生疲倦，巴不得死了一了百了。
两辫子翘着尾巴左右摇摆，她又洞察秋毫看穿他心事般说道：“对人类世界来讲，你的存在便是异类，异类在他们眼中是极容易造成生存威胁的，死了倒不用遭受他们想方设法的折磨。我们和地府正在积极安排鱼面人的事，假以时日，你们就能投胎再世为人，不用受孤苦漂泊的痛苦。”
村里同龄的小孩说他野种怪物，杯葛他打他，他早练就不畏惧生死的本事，苟活于世，只是为了能如再见见亲生母亲的心愿。
“去吧，见你母亲最后一面，然后下辈子投个好胎。”
没等他回话，小女孩轻轻一拂手，飘飘然送了他出去。
再睁开眼恍如隔世，傍晚昏黄，又回到1907的门前，他撞开门，声响不小，跌落地上的江小俞回神抬头一望：墨黑臃肿的鱼体矗立在那，疏落发暗的金光投下笨重的影子，鳞光片片波光流转。瞪大的鱼目泪滴涟涟，手脚无措，鱼嘴张圆，尖锐的齿牙磨得呲呲地：“妈……”
饶是任何人见到这幅情景，都会被吓了一跳，可江小俞没有，她是曹天生的亲生母亲，两人有骨血相连的心有灵犀，她一点也不觉害怕，甚至她能听清楚曹天生那个字的发音。
江小俞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心神忐忑，她跪直腰板，愣愣地盯向前方。
曹天生忍不住冲过去，笨笨的鱼体震得地板砰砰的，他止步她膝前，踌躇不决，又磨着牙叫了声：“妈……”
她知悉眼前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就是她丢失五年的亲生儿子。她哭着搂住他隆起的庞大的脊背，没有恶心或者嫌弃的情绪，以纯粹的母爱之心包容和接纳他。
另一边，曹孟元按时送餐回家，还没进门，在走道上掏钥匙的时候，就发现自家大门无缘无故打开了。他顿时胆战心惊，扔下饭盒，进门搜了一转，无果，又再冲进电梯心神慌乱地按了全部楼键。
电梯像被操控了般，恍然间停在19楼，电梯门刚开，一阵翻江倒海的哭声连番侵袭而来，冥冥中指引他前往。
熟悉的哭泣，和当年与妻子被迫分离时一模一样，他循着声音，脚下步伐加快至1907。果不其然，熟悉的面孔一如既往的动人心扉，怀里正紧紧相拥他们的骨血共同缔结的结晶。
感官神经灵敏的曹天生意识到有人，转头后看，瞧见是爸爸，眼里的泪珠盈盈挂着，圆状的嘴巴啊啊地呼气。
曹孟元大步上前搂住儿子，无意间也搂住了江小俞。江小俞来不及抹泪，就被暖意满满强而有劲地臂膀揽着，忆起过往，一时忽又悲上心头，涌出泪花。
曹天生夹在两人的怀里，还是竭尽全力发出那个字：“爸……”
一道幽深绿光冒出地板面，浮现一个蓝绿色的影子，在曹天生叫了一声爸之后，他便挥了挥手中的拐杖。
不用一秒，曹天生重重地倒在地上，瞪大的鱼眼流出最后一滴泪。
“不！”
曹孟元猛地大叫一声。
他太清楚了，渔岛上，他们村有多少鱼面人的死状就是眼前这样轰然倒下，再无生息。
江小俞似乎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的打击，昏了过去，倒在地上。
鬼差押送曹天生的魂魄上路之前，忍不住贪嘴，又回头上了洪叔家偷吃酒鸡蛋。如此一来，也带上曹天生享受去了。
人死那一刻什么样，魂魄便呈现什么样。曹天生不善行走，笨重的躯体步调缓慢，所幸鬼差心好，赏了他一张飞垫，免去他行路之难。
洪叔收了档，在厨房做着晚餐，突然水沸腾的锅中折射出一道绿光来，他就知情识趣地加多了份鱼面。
待他盛鱼面出来，才发现原来不止鬼差一个，还有只傻乎乎的小怪物在察看他橱窗里的婚照。
大摇大摆的敞开腿坐着的鬼差立刻起身，接过洪叔的鱼面，大快朵颐地呼啦呼啦吃着，一边不忘叫上曹天生：“小子，过来尝尝独家秘诀做的面条。”
洪叔虽然见过各色各样的鬼物，但却也是第一次见长这样的，难免好奇了些，便问鬼差：“它是哪儿收来的？”
鬼差哀叹道：“这不就是你楼上每晚吵得咚咚响的原因吗！都说了他们命苦，好好一个家无端端喝了掺和实验室研制的毒药的河水，然后全家变异成怪物了。看着吧，实验室那群人下到地府肯定打入十八层地狱。”
曹天生仍是呆呆地痴望着婚照，一动不动。奇了怪了，合照上的女人怎么和美人图里长得一模一样呢？
他的这番举动引起洪叔的注意，洪叔走过去问他：“你认识照片上的人？”
纯真的鱼眼懵懂望向他，又看了眼照片，才确定地点点头。
那是洪叔和亡妻玉梅独有一张的合照。小怪物年纪不大，怎么可能认识他们？莫非玉梅还活着？
他激动地扭过曹天生的双肩，面对面问他：“你在哪里见过她？”
曹天生吐不出字音，吱吱呀呀地囫囵吞枣。
洪叔马上清醒过来，念了开口诀，令他立刻能说话。
“在我快死的时候，我见到一位小姐姐，她的桌面上就有你老婆的画像。”
有机会寻到亡妻，这叫洪叔沉寂多年等待的心如何不雀跃起来？他急忙追问道：“什么样的小姐姐？”
曹天生笨头笨脑的答道：“我……不知道。她说只有快要死掉的人才会看到她。”
一旁吞食的鬼差听了大半，恍然觉悟地插嘴道：“小子你说的是黄珊那半人半鬼的女儿，号称辉煌大厦的继承人，嘿，黄珊是打算霸占辉煌筹谋什么大事呢!”
“黄珊不是成鬼了吗？怎么会有半人半鬼的女儿？莫非她又炼了什么法术？”
洪叔掉头追问鬼差道。
鬼差不紧不慢擦了嘴，摊开身体在沙发上，悠哉游哉道：“我也是前阵子才弄个明白，你且坐下听我细细说来。”
黄家女，起源黄帝嫡亲血脉少昊的后裔，世代拥护黄帝仅存于世的女儿姬槐，也就是天地之外自立一界的鬼母娘娘。自姬槐从流放的洪荒赶回来以身殉国，散尽一身修为助少昊后裔卫国，她便成了天地间可歌可泣的英雄，死后受到人们强烈的爱戴与思念，集灵气化为可现形体的鬼。从此，天上的神界和地上的人界不得不划分出多一个区域给鬼界。
而与姬槐有血缘关系的少昊后裔逐渐隐退人界，投靠鬼界，成为姬槐最为倚重的心腹。
但两千年前天鬼两界的一场大战，使姬槐烟消云散，黄家也因此悄然无息离开了鬼界，隐姓埋名到人界过着正常人生老病死的日子。
直至黄珊死后深怀怨念地出现，从地藏王手中接任辉煌大厦，黄家人存在的消息才再次响彻鬼界。
黄家人世代守护鬼母的秘密一直不为人知，只有当年一同迁居人界黄家村的人们知道。他们都是少昊的后裔，而黄家女仅有一位。想要当上黄家女，就必须先得降服辉煌大厦，让辉煌大厦心甘情愿认主立下契约。
黄珊是天生的难得聪慧，可她生前并不想当黄家女，未将此事记挂在心上，连带父母亲时常叮嘱的修炼也懒懒散散，一直未能有所习得。被夫婿一把火烧死后，怨念极深，不肯散去入地府，又怕黑白无常来勾魂。于是便修炼了一种说是能起死回生的阴邪巫术，据闻其实是源自黄帝部落黑巫师的一种禁术。
没有肉身的起死回生，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罢了。
黄珊不忿，短时间又急速修炼了几门极为阴邪的古老术法，前去降服辉煌大厦认主，借此挡住黑白无常带她入地府进六道轮回。
试问，连地藏王都束手无策的辉煌大厦要认主，谁又敢撼动它的主人半分？
地藏王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放话，叫黄珊担任临终部门一职，掌管辉煌大厦至契约完结。这样一来既可保全地府的颜面，二来能拉近辉煌大厦和地府的密切关系。
黄珊明知辉煌大厦不属于地府，而属于黄家，应该说属于鬼母娘娘，但她明面没撕开这层纱，因为她知道自己孤掌难鸣，打不过地府诸位的联手。
“所以，无法无天的黄珊胆子才如此之大，连我老婆一缕鬼魂都枉顾法纪抢去了吗？”
洪叔双目通红狰狞，咬牙切齿地痛恨道。
鬼差笑笑：“这个……你倒错了。”
“是你老婆心甘情愿跟着她，要和她合二为一的。”
心甘情愿？怎么可能!玉梅素来视鬼如邪，只会一张符送其毙命，怎会答应与其合二为一，而且对方还是个修炼邪术的心术不正之士!
鬼差尴尬挠头，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说，“老洪，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当年要不是你抛下玉梅姐，她也不会无人问津，突然发病病死在辉煌大厦。我觉得吧，玉梅姐她可能和黄珊都一样的，一样的，痛恨伤害过自己的男人，因此她们两才一拍即合决定联手收拾你们。”
被戳中难堪过往的洪叔突然消沉了下来，静默数秒，声音哽咽着，心裂开一道道地疼，“带我去找她，我要见到她。”
“她已喝下孟婆汤转世投胎了。”
突然传来一个冷漠无情的女声。
鬼差出乎意料地张大了嘴：“黄珊来了。”
洪叔闻言朝窗口方向一探，果真出现了一个暗黄色身影，长发零零散散飘着，面目苍白。
修炼多门邪恶的徒增灵力的禁术导致了反噬，黄珊的脸变得空洞溃烂，剩余肉眼可见的骨头。
“姓洪的，看你多年至今还惦记着玉梅，称她为妻这份痴情上，我便告诉你。当年她只剩一口气快要吐出的时候，我收到她强烈的求生欲念的影响，所以才决定如她所愿救她女儿一命。但天底下没有任何的命数更改可以骗得过地府，于是我便与她合二为一共同孕育孩儿，一向顾忌我的地府就不会敢对她动手。直到不久前，她看淡一切，想放手离开，我也随了她，送她到奈何桥上投胎转世。”
洪叔痛心疾首敲打自己的心脏：“玉梅，玉梅你怎么不来看看我？”
“她说没有必要了。有缘的话，下辈子会再遇。”
是啊，再怎么找回来，这辈子她已是鬼，人鬼殊途，他两之间已是不可能。
“我和玉梅的女儿呢？她在哪？”
“我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事。”
黄珊白骨掌一摇，一位灵动飘逸的小姑娘便跳了出来。黄珊揽着她的肩走到洪叔跟前，说道：“玉梅说了，她跟你姓，叫洪予信。往后你得好好照顾她，辅助她接任辉煌大厦。”
洪叔不明所以，倒还是赶紧接住女儿，抱得密密实实。
“为什么非得她来接任？”
黄珊看了他一眼，半截脸上的桃花眼盈盈一笑，“她也是我的女儿，是最后一位黄家女。”
接着，她叫住鬼差：“你把那小孩和其他的鱼面人恢复原样后，送往奈何桥忘掉痛苦投胎转世吧。”
鬼差本身受命于地府，听她这吩咐，有点不大情愿。
“这就是我和地府商量出来的安排。你再不乐意，也最好赶快做事，因为地藏王很快要来超度他们。”
鬼差顿时眼角疯狂抽搐了几下，麻溜地拉着曹天生离开了。
转眼黄珊又如永久诀别似的嘱咐道：“予信，日后我不在你身边，也要勤加修炼，你身上肩负着重任，切勿因嬉荒业。”
“姓洪的，我查看过你的寿元，还有十五年命数，接下来你要将你毕生所学全传授于她，爱惜她，这也是玉梅的心愿。”
话落霎那间，她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一星期后，报刊和电视台同时放出一则重大新闻：江海大学实验团队因公徇私，舞权欺世，被下令彻底查封，而相关的研究人员随后按服从罪名年限入狱，不得上诉。受到污染源伤害的渔岛居民均可获赔以及分配房一间，有生之年医疗费用全免，提供高效可治的医疗技术，不顾一切救治。
云霓拍了拍张恕的后背，悄悄问他：“师兄，你还会等何基吗？”
张恕转头掐着她的脸，“你倒是个心思清的，当然不等。”
“你，你不等他？”云霓简直不敢相信，相伴十几年如同老夫老妻的他们最后竟然劳燕分飞。
张恕不答，低头抢走她桌面喝过的豆浆，吸了一口：“这就是你最近不给我买早餐的原因？”
记忆中，云霓自从认识他，每天都会给他买好营养搭配丰富的早餐，唯独最近出了这事，她变得和自己疏离了，早餐也不买了。
云霓红着脸答他：“师兄你也有要相伴一生的人了，我干嘛每天还做这种会引起误会的事。”
阴柔柳面横眉一竖，张恕怒道：“谁说我有了？我是日久生情的人不假，但也得看对方是否值得，若是他的品质和为人有问题，私下还会瞒着另一半以利益为借口出卖感情，那样的人，不管男女，都不是能相伴一生的。”
云霓呆愣了下，忽地笑出了声，不害臊地问他：“那张恕你要不要考虑我看看？”
张恕紧张得手心冒出了汗，抿唇冷静了下，“今天开始是试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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