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鼠疫(二)
崔一佳再次接听电话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亮了,耳里传来林福仙爆炸性痛骂他的声音。
“崔一佳你人又死哪了?你妈出事了你人呢?怎么当儿子的,你妈死了你不回来主持大局,还想着我娘家出钱给你办呢?”
崔一佳脑袋哐当一声,回忆昨晚曾接过类似的电话,对方是玛利亚医院打来的,当时他还骂人来着。他以为他妈一直好好的活着,没想到真出事了。
被褥挪动着,压住臂膀的女人不满被吵醒,起了床,直愣愣地站起身,偶有睡不醒的呓语呢喃,更引得崔一佳频频注视。
电话持续不断输出的噪音惹恼了崔一佳,他烦躁地应了句:“等阵我回来。”然后无情地挂断电话。
最后露浓夜深,崔一佳才急忙忙冲回家。
林福仙对婆婆没太多感情,自她进门两人纷争不断,崔一佳看在她娘家给予的厚重嫁妆份上,对她处处不得不退让,使她渐渐脾气见长,对老太太越来越蹬鼻子上脸。
崔一佳深怕街坊邻居背后指指点点,惯着林福仙把他妈赶回了老家独居,很多时候更对林福仙做的不敬之事睁只眼闭只眼。
儿子崔少言心性良善淳厚,私下常溜到奶奶身边玩耍,尽管林福仙已明确警告过他,但由于夫妻两的长期的吵架和疏忽的照顾,还是没有进一步管制崔少言的行动。
奶奶过世,他跪在堂前,眼眶红肿,鼻尖通红,止不住声。上个星期,他和奶奶一块翻垃圾桶,捡纸皮瓶罐,吃街边小店的大锅饭,陈旧街口的秋生理发店,经历过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他无法接受挚爱的奶奶离世时还要遭遇车祸这样的痛苦,他发狠地瞪着惺惺作态的母亲,怨恨这对不负责任且极度贪婪的父母。
崔一佳一进门,梳着老发髻的佣人常姑立马下弯替他换上拖鞋。
“鬼混一天,舍得回家了?”林福仙中断通知亲朋好友出席葬礼的电话,敛笑,翻脸跟看见死对头一样眼神打量他的服饰。
崔一佳面无异色,丝毫不觉愧疚,冷声道:“每天光吃这些捕风捉影的飞醋,就能撑起你的脂肪了?”
他不喜欢林福仙。若不是他喝得酩酊大醉,晕头转向将她错当自己心爱的暗恋对象告白,若不是她趁机在混乱中点燃那把火,他们根本不会有崔少言,更不会有荒诞可笑的表面婚姻。
非常可笑的是,崔少言已经八岁了,可他却一次都没有再碰过她,并且视她如洪水猛兽,仿佛婚姻如同一个加在她身上的桎梏罢了。
她气极反笑,每次见面他都想法设法讽刺她的外貌,似乎只有这样,他才感到心满意足。
“别怪我不提醒你,你现在吃穿用度,都是靠我娘家提供给你的,软饭男!你要敢在外边生一个孽种,我林家就能让你扫地出门!”
“不用你时时刻刻提醒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出卖我自己换来的。”他紧握的拳头蕴藏着他的滔天怒火。
她斜也他两眼,笑说:“你知道就好。”
崔少言痛恨地冲过来,一锤打在他父亲的手臂,“你们这对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真希望不是你们的儿子!”
两夫妻很诧异儿子说的话,说的竟是养育他的父母!
林福仙一巴掌挥过去教训儿子:“你该庆幸,如果不是你有我们这样的父母,你早就饿死街头,活不活得下去都成问题!”
崔一佳十分看重儿子,即便儿子骂他,他还是舍不得骂他半分。
他跪下与儿子平视,轻揉儿子挨打的脸颊,“小言,爸爸妈妈到底做了什么,令你如此讨厌?”
“呵,当年你差点就被你的好奶奶扼杀在我肚子里了,要不是你争气是个男胎,你看她搭理你不!。”
崔一佳不满地瞪了眼林福仙,示意她别再说话。
崔少言大哭,发泄心中的愤懑:“是你们把奶奶赶出家门!不是你们让奶奶无依无靠以捡贩为生,她又怎会因此丧命?你们真恶心,简直不配为人!”
难以想象,八岁的儿子铮铮有力地斥骂自己的父母,言之凿凿,叫人无以反驳。
“你这臭小子,枉我劳心劳力养得你人高马大!”林福仙气得四处找棍子想抽醒糊涂的儿子。
崔一佳心下沉思:年少顽劣,偷鸡摸狗的事他干不少,每出状况人找上家门,都有父母替他扛住。
生养亲恩永长存,自是毕生终难忘。牲畜都懂哺育之恩,以老为先,而他却惯纵妻子霸道地抢夺老人家的棺材本,置亲母于僻远老家不理不顾。六年来,吸着母亲一生拼存的房子赚来的钱财,一分毫没交纳出去。连她去世,他还在沉溺女色流连忘返。
儿子说得对,他确实不配为人。
他将老太太和老爷子合葬在山清水秀的高级墓园区域。
老家的亲戚来得不多,来者和老太太差不多年纪,没几个年轻人。年轻人呐,光顾忙活生计,请不得假。
崔老太的亲弟弟,崔一佳小舅,多少知道些他家的情况,默着脸上香,叨叨几句:“一佳夫妻两迟早有天收,姐,你也别帮他,看他们何时遭报应!至于言仔,我会好好替你看着他,不让他行差踏错,也决不让他学到他父母的丁点。”
他多次提出接崔老太过来生活,崔老太看他家三个儿女够忙活了,便婉拒弟弟的好意。
早知这样,他当初就算死也把崔老太接回娘家去!
生个儿子有什么用,宠着独子又有何用,到头来讨不到好,还害了自己。
小舅语声不大,飘进一贯耳尖的林福仙耳朵里,听得清清楚楚。她扯老公的西装袖子,又开始不满,“你小舅是不是年纪大人糊涂,看场合说话不会吗?我们什么时候对你妈不好了?还在死人面前诅咒我们,我呸!”
崔一佳平息体内翻滚来回的怒火,冷眼看她:“要不是为了儿子,我现在就和你离婚!恶心的东西!”
林福仙顿然撒泼大喊:“你离啊,一天没软饭吃你活的了吗?要不是为儿子,我们林家会容许你个窝囊废参股进来?”
那些人看着他们夫妻,又看了看墓碑上崔老夫妇的黑白照片,无不叹息,家门不幸。
旁边的柏树摇摇欲坠,新结的绿果套上蛛网,不细心看还真不能发现。
瘦蜘蛛拖着残腿终于赶上他们的进度,她出了神望着墓碑,有种千帆过尽的感觉。剩下的时日不多,她必须尽快完成留余人间最大的心愿,她不想过奈何桥回想一生的时候仍觉遗憾。
崔老太头七,林福仙早早关了海味店,并勒令儿子老公晚上不得出门。
阴森的夜晚,雾气浓重,困绕这一家三口早早上床,放松戒备,因着这些时日的身心疲惫而呼噜大睡。
“铛、铛、铛……”
十二点的时针一指,壁钟响起钟声。
林福仙和崔一佳牵着手,走在辉煌大厦烟缕袅袅8楼的过道上。
她面露恐慌,手心发汗,“我、我为什么会在这?”
崔一佳显然同样的震惊,但很快镇定下来,瞟向熟悉的门牌号,“这是辉煌大厦,我们以前住的地方。”
除了802和803,没有其他的房屋。他回头一看,电梯消失了,随之替代是一面笃实的墙壁。
他们眼下只有两个选择,打开802或者803,或许出口就在其中之一。
崔一佳撒开她的手,和她说:“你去802还是我去?”
她怕的要死,身为丈夫的他还在这种时候放开她,作为女人她是有多么悲哀。
她掐住自己手臂内侧的肉,稳了稳方才想要倒向他的身躯,“我去。”
高壮的背影一步步挪进前方,崔一佳看着,又想起魏春洁白瘦弱的脊背,那才是一个妻子应有的模样。
未知的事物总能轻而易举令人先深陷惶恐。离门渐近,泪水越是忍不住哗啦啦撒泼涌出。金属门把冰凉透彻,蔓延至死枯的心,寒成空洞。
崔一佳快步至803门前,咔哒一声,旋开门把。
802和803仅隔一墙,形成无状的屏障,崔老太和鬼差在那看了两人许久。
崔老太深叹:“莫非两人真的缘尽?唉……那女人对他和儿子都不好的,会骗光他的钱财。福仙虽然脾气暴躁,和我偶有争执,起码她爱着他,爱着这个家。”
鬼差倒不认可,“崔家老太太,你儿子就是个混球,你儿媳是个泼妇,他们对你都不好,他们共同对你犯下罪孽,苦果是必须得承担的。”
“想来以前,我也有不好的地方。一开始我不想她进门,她怀着孩子我非得要她做羊水穿刺,差点害了孩子。哪个做人母亲不爱孩子的?她不喜欢我,也是情有可原的。至于说赶我走,那是无稽之谈,我是不想他两百忙之中再分神来照看我,我手脚还能动,又不是废物,干嘛非得麻烦他们。”
鬼差还是不认同:“你的房子和养老金全进他们夫妻两胃里,放眼下,人家叫这种行为啃老。”
老太太微笑着:“我自己知自己事。半截入黄土的人,哪花得了这么多,反正都要留给他们的,现在养一个孩子没那么简单。”
鬼差砸吧嘴,想补充些什么,转头一想,罢了。
“时辰到了,该走了。”
“鬼差大人,再宽容一分钟吧,我想和儿子说一句。”
“事已至此,多说无谓。你此生已了结,不得在阳间多生事端,一切乃天定命数,命不可改。”
崔老太枯瘦的手颤抖着。
突然一道金光映射,刺亮周遭的黑暗,踏步而来一位老熟人。
崔老太绽笑,紧握上去,“你来了。”
他笑说:“临终服务部门的鬼差大人办事不力,我只好帮忙收拾烂摊子。”
又轻轻拍崔老太的手背,以示宽心,“投胎机会很难得,不可错失。你若有话,我可以帮你带到佳仔那。”
“叫他,珍惜眼前人。”
他看向对面四处摸索的夫妻,停顿了下,“我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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