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是兰草,竟是韭菜
“脑袋掉了以后,我会不会还有一些意识呢?”
许久后,乌冬卿突然在飞雪里问道,一张脸撂在断头台,眼睛笑出了一点水珠子。
执刀的是只仙人掌,横肉一脸,绿豆眼,酒槽鼻,一扇马嘴唇像是活脱脱杀进腮里去似的——刽子手就要这样,缺少光合的脸,过度光合的身体,从头到脚,一副吓死草不偿命的样儿。
他无疑是草国最出色的刽子手,从学堂开始,没有一根同龄草见了他不发毛,不兜了一屁股屎尿,不哭爹喊娘的。
“喂,你砍过那么多头,该多少知道些吧?”
“其他人呢?一个脑袋被砍掉——咕噜噜咕噜噜,滚在地上,眼睛会不会眨上那么一眨?”
“还有啊,头掉以后,如果我还有那么一点意识的话,会不会感觉到痛?”
“如果会痛的话你说,我该是从脖子上面痛呢?还是脑袋底下痛呢?”
她没完没了地问着。
他持续不予理睬。
“喂?”
乌冬卿忽而拿脚趾碰他鞋面。
他正当空擎刀,一手吃紧的肉,浑身的蛮力,就在她的那一下轻薄里崩溃失散了——
“锽!”
响声如雷,虎口震麻。
太利落——太爽快——这样的光前绝后的出手,简直他自己也没反应过来,乌冬卿的五根脚趾头就已经横了一地。
刽子手一愣,乌冬卿也一愣。
抱歉——
他差点要脱口而出。
一想到乌冬卿是什么角色,他又缄口了。
通敌,叛国。
他根生土长的这个国家,差点因她而亡。
草国无人不鄙她,不弃她,不恨她入骨。
只动摇几秒,刽子手一梗颈子,恢复成阴惨脸色。
乌冬卿恍惚抬眼。他脸上是独属刽子手的那一种绝对的分寸,绝对的愚忠,绝对的狠毒——绝对不放过她。
她笑笑,断脚正在一片白雪里汩汩冒血。
脚趾在落地的瞬间,覆上一层绿莹莹的薄膜。
半天时间,银霜满地,雪落满头。
她脚掌点在那几根绿断趾,血血禄禄地玩弄几下,将其踢落悬崖。
“好像认得你。”
乌冬卿从血泊里收回脚踝,换了个姿势,捆身的锁链稀里哗啦响。
“小时候,招摇门前,你是不是被一群人打过?”
刽子手一怔。
“我记得,有个小孩快被打死了,拳头砸身上,都没几下动静,我就让亚彦把那些人赶跑结果小孩一抬头,我就被吓哭了。”
她低低地一觑眼,眼睫闪动,简直像在他脸上蹭了几蹭。
“——还以为你是给打得那么丑。”
她说着,笑吟吟地看着他。
“因缘际会呀没想到,最后竟是你来送我走的。”
乌冬卿唇边叼着几片雪花,齿间轻逐着字,像是逐回那一片她尚且无虑的年华。
死刑犯就是这样,一种对谁都掏心掏肺的气质。
不能被她骗!
他警告自己。
“哎呀”
乌冬卿埋住她那张脏得不成样子的脸,闷哼的,几乎撒娇一样。
——从肩到颌,腥秽血污,皮撅烂骨他这才发现,她身上能露的竟没一处好肉。
露出来的,已是触目惊心,藏起来的呢?
也是,这样一个恶贯满盈、死不足惜的家伙,牢房里的日子又怎会好过?
“怎么,还没到时候啊”
乌冬卿嗓子嘶嘶的,喘起气来有一口没一口。
他突然有了恻隐之心。
好歹,也曾是草国唯一的长公主,万千宠爱,掌上明珠。
何况她真救过他。
“快了。”
犹豫半天,他还是接下话茬。
“等太阳落山,就、就”
他说着,却支吾起来,眼瞧她那张饱受摧残的脸,一张生涩的嘴,死活“就”不下去了。
乌冬卿累乏乏地往他一望。
“就,就,就就怎么?”
她一只眼从流风飞雪里睨他,帮忙吐出来几个“就”,那张脸浅笑着,开玩笑似的。
刽子手不语,眉眼蹙将起来。
“就砍我头呗?”
她轻描淡写的,又往他一笑。
那笑彻底刺痛了他。
刽子手把刀换到另一只手。
“乌后说,让你最后看一眼日落。”
他低低凝眸,语气近乎在讨好。
乌冬卿却脸色一滞,沉默起来。
只在这断头崖上,雪窖冰天。
若是遥遥相望,却可见悬崖之下,一片夕光笼罩的大地。
那亦是她根生土长的地方。
天以西,一只老掉牙的夕阳,山寰正小心地捧住它一弯骨肉,可亲着,却也留它不住。
她在漫天飞雪里低着脑袋,那一双眸子,消沉得几乎很美。
断头台上,好一张缚着的惨白的小脸——在这行刑之崖,一切都是缚着的。
乌冬卿犯下滔天罪孽,王室已颇多忌惮,乌后下旨,叫她临死也无人问津。
曾有多高贵,现在就多卑贱。
她将脸枕在断头台,很乖似的,泪也是无声无息地掉着。
两人静静等待黑夜吃下最后一口夕光。
日落西山,死期已至。
他叹气,提刀在手。“吭噌”一响,刀锋划出点点火星。
乌冬卿很配合地放正了脖子。
“你准不准啊?”
她一双眼睛惺忪着,脸色再平静不过。
刽子手顿了顿,嗯一声。
“现在有点暗,你可别砍歪哦。”
她一边小声说,一边吸了吸鼻子。
“求求你了,看准一点哦,我很怕疼的。”
“求求你了。”
她小心翼翼地又说了一遍。
刽子手深吸一口气,正起一道横肩,垮出两条大腿,将刀缓慢举起来。
一片大雪纷飞里,她阖上眼皮,只身融在黑夜。
“唿哨——”
刀一瞬杀下来。
破风声,破雪声,在乌冬卿那一瞬的红尘客梦里,无限拉长——拉长着。
那该是多好的一把杀头刀,劚玉如泥,陵劲淬砺,就那样轻快地一起,一落——
“——刀下留人!”
她几乎感觉刀已亲进颈肉里,一线的痛意,却堪堪停了下来。
转瞬间,山崖已围上一堆人马。
那为首披甲执锐的男人,唰地下了马,从怀里捧出一道圣旨。
刽子手一愣,旋即放下屠刀,有些仓促地跪倒在地。
乌冬卿从断头台回过头来,往一堆人涣散地望着。
男人将卷轴缓缓摊开。
“乌后召曰——”
“天年不佑!孤亲女,长公主兰草氏乌冬卿,本性残劣,少条失教,在国十八年,诈欺上下,里通外奸,弑父背祖,蠹国残民,忍心害理,实当万死!”
“然则,孤念及母女一场,情分未泯,一死了之,终不解怨惑,固欲与其相见于冬卿瑶台,陈其情,表其孽,断其罪,绝其念,后而杀之!钦此!”
原来,还是得死。
刽子手跪地接完圣旨,默然想着。
却见乌冬卿那一双眇眇忽忽的眼睛,倏而一亮。
“真的么”
她抖索着声音,激动得无以复加。在脏雪里吃力挣扎了半天,以一只残脚将自己撑了起来。
“母亲母亲终于肯见我了!”
她太开心了,抬起那一张被锁链箍红的脸,几乎要哭出来。
明明难逃一死,却还是那样高兴。
刽子手神伤地站起来,眼看一伙人将她带去,渐行渐远。
在这冰天雪地里,终于只剩他一人痴着脚步,久久伫足。
“谢谢你。”
他默默地,轻轻地道。
无论怎样,谢谢你,那时救了我。
冬卿公主,来生再见了。
叹气,收刀,他于一片黑夜中隐匿。
这是冬卿瑶台,雕栏玉砌,走鸾飞凤,千金奢华。
瑶台下,东西两池,常年是水火两重真境。
一池东水,可变幻湖光山色。
一池西火,可蓬生火树银花。
乌冬卿抬脸,从上而下,一阵风袭向她毫无血色的脸蛋,那样软,那样凉,一定被玉润过的。
十岁那年,乌后为自己建立了这座瑶台,以冬卿为名,送做生辰礼。
一千级良玉台阶,每上百级,象征她成长一岁。
她闭了眼帘,似作回想。
依稀记得,那一年,小小的她踏起拙步,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攀登瑶台的情景。
——公主,让奴婢抱您上去吧!
花奴们手忙脚乱地围她打转。
——不要!母亲说了!自己的路,要自己走!
——本公主自己的台,本公主要自己登!
她奋力一挥手,明明一张龆年稚齿的小脸,却是一整个气势汹汹的模样。
然而,在那时,一只普通的玉阶,对小小的她来说,是那么大,那么高,那么叫她吃力。
登到一半,她已然气竭,仍坚持不让人搀扶。
昔年旧忆里,蓦地响起一腔少年声气——
“我陪您。”
乌冬卿凛然一睁眼。
那声音湮灭在风中。
“磨蹭什么!”
押她的解差忽地踹她一脚,破口大骂,乌冬卿随即踉跄一下,摔倒在阶梯。
埋了许久的脸。
“装什么死!”
解差们骂道,拽住她捆身的锁链,又给了她狠狠几踹。
乌冬卿闷哼几声,才一脸血地抬起头来。
解差们吓了一跳。
她木木然的。
鼻里也蹿血,额角也蹿血。
断趾的右脚也在流血。
全身都痛,各处没大没小的伤口,疼得一点也没着落。
乌冬卿伸手,在脸上不经心糊弄几下,就懒于擦了。
赤着双残脚,一瘸一拐地登上瑶台。
这鲜血淋漓的一路。
边登,边往上遥遥望着。
曾那样遥不可及的地方,现在,竟一眼就看到尽头了。
拼着最后一口气,爬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已是奄奄一息。
她浴血的眼,近乎看不清那几张大展笑颜的面孔。
“——哎呀!”
是谁尖起个扎嗓子。
“——姐姐来了!”
这声听出来了,是五妹乌幽香。
“姐姐,您可让我们好等”
说话像喘气,细喘喘的,一听就是四妹乌馥郁。
“是呢!我们可真怕姐姐出什么意外,别是半路想不开,那就可怜咱几个,连姐姐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
牙尖嘴利的,一股子阴阳怪气。
都无需听声,她就晓得,那是二妹乌千芳。
“姐姐,你怎么满脸是血啊?”怯生生的一嘴提问。
原来六妹乌馨儿也在。
她才三岁,她们就带她来这种地方?
一群不像话的东西。
乌冬卿将眼皮上的血揩开一点,一只眼睛能稍许看清一些。
目光四转。
更澜呢?
更澜没在?
乌千芳像是明白她的意思,怪笑一声。
“在找乌更澜么?”
乌冬卿呆了一下,看她一眼。
“更澜说自己身体不适,就不来送姐姐最后一程了。”
乌馥郁轻轻解释。
闻声,乌冬卿神色黯然。
这几个姐妹中,更澜和她感情最深,当然晓得她们现在打的什么心思。
大概她对自己再生气,再失望,也是不愿加入的吧。
“哎呀,姐姐这只脚是怎么回事?”
乌幽香扯着把大嗓,吓吓地往她一指。
“哎哟!还真是趾头怎么都没了呢?是哪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敢对咱堂堂草国第一长公主大施重刑!”
乌千芳盯着乌冬卿那脚面,一副动肝动火的气恼样,忽而眼波一转,往众人鬼灵灵地溜了一圈。
“哦哟!我想起来了——”
她佯装惊讶着一张脸。
“您现在,不是长公主啊?”
“对啊,芳姐姐。”
乌幽香笑吟吟地看着乌千芳。
“现在,您才是长公主呢。”
乌冬卿听得不明不白,却也没力和她们斗舌头。正见她一瘸一拐地转过身,欲往瑶台深处走。
“哗啦啦啦——”
猛不防摔了一跤。
“姐姐还是这老毛病,不爱听人说话,自以为是的。”
乌千芳提起她捆脖锁链的一头,一声嗤笑。
乌冬卿趴在地上,索莫乏气地咳出几口浑血。
“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她低脸,嘶嘶声声的,那一句话不是说出来的,几乎是喘出来的。
“姐姐不懂么?”
乌千芳略睁大眼睛,蹲步下来,往她逼视着。
“看来姐姐不知情?”
乌千芳一边坏笑,一边往众人气定神闲环视了一圈。
“姐姐,我有一事相问。”
她靠近她,一手在她脸上沾了点血,玩弄在指尖。
“你可还记得,咱母王是什么氏族么?”
一问,手头锁链就收紧几分。
乌冬卿倏地惨起一张脸,大喘着气。
“兰”
她几近窒息地挺住个脖子。
“啊?”
乌千芳挤眼望她。
“兰兰草氏”乌冬卿憋声憋气道。
“——答对啦!”
乌千芳兴高采烈地一放锁链。
乌冬卿登时翻倒在地,猛烈咳嗽起来。
还未喘息半天,锁链又蓦然收紧——
“姐姐!”
乌千芳嬉皮笑脸地道,一手锁链兜住她的脖子。
“我还有一事相问!”
乌冬卿仰面,苦恹恹的一张血脸,又咳出几口血,血滚在血上。
乌千芳眸里流动起一种轻微的疯狂,细声开口:“你可还记得,你是什么氏族么?”
乌冬卿痛不堪言地望着她,半天,启出一张血嘴:
“兰”
没待她吐完一口气,乌千芳直把住她的脖颈,恶狠狠地向下一掼。
“答错咯!”
乌冬卿疼到四肢蜷缩一团,一阵抽搐着。
她在血上挣扎,血在她上挣扎。
乌千芳笑嘻嘻地欣赏她这惨相,一手提起她的血脸。
“听好了——”
她靠近她的耳朵,狎昵似的,轻悄悄道:
“你是,一只,韭菜精”
乌冬卿没反应。
乌千芳偏偏她的脑袋,左一下,右一下,很玩味地观察起她。
好一会,才见乌冬卿从血里挤开一只眼睛,一丝两气地喘了一息。
她半张脸披发,半张脸披血,剩了一颗病惨惨的眸子,黑色的眼珠在眼眶里缓慢移动,往她打量着。
“你”
乌冬卿咬紧牙关,从舌根里压出来那两个字。
“胡说”
“我胡说?”
乌千芳愕然,眼瞅乌冬卿拿眼白望她,很哀的,很恨的。
“长姐,妹妹们不敢胡说。”
忽听得那样偷声细气的一句。
乌冬卿屈住脸,将眼一转。
却见她四妹,五妹,那样朱唇榴齿,丢丢秀秀的两个可人儿——携步上前,往她含笑相对,毕恭毕敬地给她行了一副大礼。
乌冬卿一闭眼,心如刀割。
实在她太晓得这些妹妹的脾气。
一向她们人越乖,心越毒。
把乖卖得那样有力度。
接下来,那话得有多么恶毒。
她只先听得乌馥郁轻咳两声,息息一笑,遂往自己娓娓道来——
“当年,下人韭氏还是母王宫中的一个丫头,和侍卫暗结珠胎,却被母王发觉。”
“幸得母王慈悲为怀,因自己也是身怀六甲,不忍伤她有孕之身,遂将侍卫赶出宫中,还命人好生照顾韭氏,待她产下种胎,自行离宫而去。”
乌馥郁说着,那乌幽香就忿忿步上前来,厉声道:
“——奈何,韭氏贪婪无度,得了这样大的便宜,非但不千恩万谢,还对母王怀恨在心!”
“韭氏于是暗下杀手,在母王产女前晚,自己按计产下种胎,并收买产婆,让产婆大动手脚,致使母王胎死腹中,再以偷梁换柱之法,将自己女儿的种胎取而代之——”
乌千芳站起来,冷眼瞧着乌冬卿脸色越加难看,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接着说了下去:
“那冒牌货,便是今日,叛国、通敌、犯下滔天大罪的你!”
乌千芳一个震声道,遂是咬牙切齿地一踩乌冬卿的脸。
“要不是母王顾忌王家颜面,你这冒牌杂种的名讳早就晓谕天下了!”
乌冬卿脸在她脚下,被踩得鲜血直流,却没什么反应。
很久很久,她不吸气,只吐气。
乌千芳把脚提起来,将鞋底的脏血蹭在她身上。
再也擦不干净,不过以血染血罢了。
她厌恶似的,狠踹她一脚,乌冬卿就停在她受踹的那个动作里,不动了。
似晕了过去。
“下三滥的种,连血都这样脏。”
乌千芳见她已是这般模样,一转身,没劲透了地道。
“真不晓得萧映看上她什么了!”
乌幽香气哼哼地踩了她两脚。
“你们说说,咱用了这么多年花奴,也没见用出个花国的王宫权贵出来?她在大草场乱捡一通,都能捡出个流亡贵族来,真是烂命好运。”
乌馥郁拿手轻挪她的脑袋。
“不会死了吧?”
她仔细观察着。
“晕过去罢了,不中用的。”
乌千芳说着,当胸抱臂,一只脚踢了踢她的下颌。
“母王说,萧映要拿五座城池换她一命,这么天大的一个便宜,咱可不能不占啊。”
“等她嫁过去,她会不会成花国的王妃?”
乌馥郁抬起脸,似乎很认真地问着。
“怎么可能!”
乌千芳嘴角一岔,像听到莫大的笑话,
“萧映不过是把她当个便宜玩物罢了——你们别忘了,她可是韭菜啊!韭菜!”
三位兰草氏面面相觑,顷刻后,放声大笑起来。
乌幽香笑欢了,擦着眼睛道:“保不准,人家是位屈她下多年,心怀怨恨,才下血本要换她过去,好生辱她一番!”
“二姐说对了!我看是千真万确,毕竟,给一韭菜当十几年的花奴,换谁能受得了这样大的委屈!”
“是啊,他堂堂一个王室贵子,阴差阳错地流亡到咱们草国,沦落成了花奴,本来就够倒霉啦!”
“没成想,做花奴就罢了,他还偏偏给个下三滥做花奴!”
“给她这种下三滥做十几年的侍卫仆从,真不敢想象,萧映知道真相以后,他得憋屈成个什么样子!”
“我要是萧映,我可得恨死她了”
“你们说?萧映会不会让她做他的草奴?”
“哈哈,她就算去花国当草奴,大概也得是最低三下四的草奴”
“奴中之奴!”
“哈哈哈”
一片欢声笑语。
虽是遍体鳞伤,乌冬卿已觉不出一丝外身的痛意。
滔天的痛,全然痛绝在一颗心上。
乌馥郁笑得拧眉,忽而有所察觉,眼光一滞。
“馨儿去哪了?”
乌千芳听罢,笑容就凝在脸上,迷糊糊地一指乌幽香:
“不是你看着她么?”
乌幽香大惊失色道:“不是我!”
一伙人立即慌作一团。
忽听得一阵嘹嘹呖呖的钟铃声响。
三位天潢贵胄的兰草氏一瞬脸色刷白,齐刷刷跪倒在地——
“参见母王!”
却见乌后,滚了一身的珠饰华袍,那般声势浩大,款步而来。
乌更澜怀抱馨儿,紧跟其后,一眼瞧见地上已成了血人的乌冬卿。
“你们”她难以置信地往她们瞪住眼睛。
痛心,却无言。
乌更澜整个人凝噎着,指住乌冬卿,抖索索唤了一声:“母王!”
乌后自是看见了。
她面不改色,脚步在三人前顿住。
“谁的主意?”
淡淡一问,睥睨视下。
三人皆是一愣,相互偷看着,打了半天的眉毛官司。
许久后,乌幽香一咬嘴,颤巍巍地举起手来。
乌后懒懒给她一眼。
“来人。”
她撂起手,华袖往她轻扔一扔:
“将五公主带去招摇门,埋入土里,半年再不许出来。”
乌幽香一愣,就见两名侍卫迅疾上前,一下架住她的身子。
她反应过来,遂是挣扎着,连哭带嚎地疯喊起来:
“母王!母王!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哭求半天,却是无果。
只听得乌幽香的惨嚎声渐渐远下瑶台。
乌千芳和乌馥郁提心吊胆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乌后转面,眉头锁了一会。
“你们两个”
乌馥郁涨紧个脸,一低眼,眼睛滴溜溜地一转。
“母王!”
再抬首,已然转出一对婆娑的泪眼。
“乌冬卿害死父亲,通敌叛国,罪大恶极!且她原是韭奴之女,白得了十八年长公主的好日子,那等逍遥自在,却是建立在您枉死的亲女儿、我们的亲长姐身上!我们实在是为您不平!”
乌千芳也一愣,意识过来,装腔做样道:“是啊!”
“母王!她本死有余辜,这段时间里,要不是您心软,她早该受尽酷刑而惨死,哪还等得来萧映要拿五座城池赎她走了!”
两人看似是一腔拳拳之心,扣头齐声道:“母王!女儿们是为您着想!”
乌更澜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望住她俩。
乌后噤声,似作沉思默虑。
半天后,她往两人一挥袖。
“罢了吧。”
“都退下。”
乌千芳和乌馥郁对视一眼,当临大赦,手忙脚乱地逃下瑶台。
乌后又转面,向乌更澜看着。
“更澜,你也带馨儿走吧。”
“母王”
“孤跟她单独聊两句。”
乌更澜垂泪,呆呆挣挣看着地上的乌冬卿一眼,又一眼,难割难舍的。
她艰难地“是”了一声,怀抱尚还懵懂的乌馨儿,缓慢走下瑶台。
终于只剩二人。
血在眼皮粘合,废了很大力气,乌冬卿才徒眼撕开血膜,露出一只浑浊的眼睛。
她眼见乌后凝望自己,一双眉头蹙起来,放开了,再蹙起来。蹙了再蹙,那眉间有一条蠕虫似的。
乌冬卿撕扯着一嘴鲜血,竭力往她施展了一个笑容,血在她脸上灿烂。
“母亲,好久不见。”
她笑得努眉撑目的,眼里闪出一点泪光。
“我好想你。”
乌后默然凝视她。
弯身,低首,她将那一张寸寸笑意的血脸捧在手心。
乌冬卿闭眼,贪恋这掌中温热。
“母亲。”又唤着。
乌后应一声。
乌冬卿决然睁眼,一手撩开脖颈头发,将下颌偏偏一仰——只见她颈上慢慢爬出几道发光的草纹。
乌后一怔,却见乌冬卿一只盈水的黑眼珠,在眼眶里东挨西撞,迫切着,迫切着,最终撞到自己的脸上。
“她们说我不是兰草?”
好不容易,乌冬卿用那七零八碎的力气,攒出点声音来。
“我是韭菜?”
她哽咽着,眼泪漫过脖颈,漫过几道发荣滋长的草纹。
乌后用衣袖轻拭她眼角污血,若无其事似的。
“真的么?”
乌后的眼睛一眨不眨,眼看她颈上那纹路云次鳞集,最终化为一道齐整整的“兰草”。
片刻后,乌后轻轻点头。
乌冬卿翻然望绝。
她一阵咳嗽起来,支离破碎,几不欲生。
草纹发出最大的光芒,顷刻堙灭在她口里掉出的鲜血里。
“原来,我是孽障。”
无穷无尽的苦痛,只痛成一笑。
她瘫软着嘴舌,让血与泪剃净她的脸。
“罪不在你。”
乌后柔声道,一边欠身,将手为她拭泪,简直毫无嫌隙。
“——可你有罪。”
乌冬卿不死不活地盯她看着。
“母亲”
她咽血,轻吟一声,忽而梗住。
“抱歉”
叫了这样多年,她难改口。
乌后觑她一眼,一声轻叹:“无妨。”
乌冬卿捂住脖颈草纹,合眼,漠然半天。
忽地撑开一双眼睛,想起什么似的。
“她们说亚彦,拿五座城池换我?”
眼见乌后再点头。
绝然到麻木。
她恨着那一张血脸,撞在地上。
“圣旨不是说我得死么?”
乌后跪地,一捧乌冬卿的脸,让她正视自己。
乌冬卿残颓着一双眼睛,仍是一脸痴相,盯住她看。
她见她温声启齿:
“乌冬卿,会死。”
说罢,乌后温柔抚过她面颊,慈眉善眼,真如对亲生女儿般。
“——但你,你不会。”
乌冬卿先是一愣。
后是一笑。
她醉醺醺地一低眼,将脸依她掌心。
“母亲要拿我换城池么?”
她颤声一问,眼睛流出两道血泪。
“母亲要我换,我,我换就是。”
“然而,母亲。”
“无论您相不相信我还是得告诉您一句。”
乌冬卿说着,摇晃不定的眼神,忽作凛冽,往她一触。
“父亲不是我杀的。”
乌后一顿手。
“我没有叛国。”
乌冬卿衔着一点可怜的笑,哽咽地道:
“我也没有通敌。”
乌后迟眉钝眼,沉默无言。
片刻后,她将手往她双眼一掩。
猩红的视线,冰凉的血脉,立时只被那一手温暖所没。
“阿卿”
乌后凑近她,低下嘴。
——简直在亲她似的。
乌冬卿在那一瞬,有点幸福地想。
她感觉耳边飘着朵唇,那唇一边吻她,一边轻轻开了口:
“阿卿——”
“一切孤都知道。”
乌冬卿一怔,掌心下的瞳孔,缓慢放大。
“一切都是亚彦做的。”
“杀你父亲,泄露军机,里通石国,使草国在战争中节节败退。”
“他做了一切,再嫁祸给你,让你在草国众叛亲离。”
“于是在草石两国大战中,花国可享尽渔翁之利。”
“而带着这样天大的功劳,他就可以从你的小小花奴,名正言顺地做回他的萧映,做回他的花国公爵——”
“然后,名正言顺,问孤要你。”
乌后捧住她的脸,那样含情脉脉的,把那些残忍的话,轻嚼慢吐出来。
“包括你生母的事。”
她觑着一双温柔眼。
“也是他调查出来,告知与孤。”
乌冬卿骇然,两只眼睛睁得浑圆,一瞬不瞬。
只觉一番目眩神摇。
似乎些微破碎声闷进耳里,轻轻的,“嗤噌”一下,一颗心就要随人一起崩绝。
“原来是这个样子啊。”
她噙着点泪光,表情定定的,像在一丝不苟地品味着方才那句话。
“原来是亚彦做的啊。”
“原来他一直都在骗我呀。”
乌后瞧着她那副样子,张一张嘴,待要说什么。
却见乌冬卿忽一抬眸,往乌后一盯,呆呆一笑:
“——原来,我被冤枉的这一切,您也知道的啊。”
一句温声细语,惨烈到温柔。
她简直在埋怨她。
像一切女儿对母亲的那种埋怨,毫不客气,毫无道理。
乌后肃然,眼见乌冬卿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千辛万苦地支撑身子,站在自己面前。
“那为什么要让我受那么多苦?”
她泪眼婆娑地凝望着自己。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乌后沉吟半天。
“阿卿。”
“草国才经一场接近亡国灭种之败仗,不可再与花国交恶。”
“萧映给的那五座城池,或许于花国,是不痛不痒。”
“然而,于我们,那是咽喉要地。”
乌冬卿愣了一下。
傻傻地盯住自己那敬爱了十八年的母亲。
她一如往常,不动声色地美丽着,那样冷静,那样光彩。
乌冬卿将一滴泪吸在眼珠上,不愿意掉下来。
一颗心揪着,杀着,她感到浑身力竭,心和身比拼着谁要先死。
须臾后,她将脖子悄悄转了一转。狼狈一笑,似作轻吟:
“那为什么”
蓦然抬眸,目眦欲裂,血泪如雨下。
“——不直接杀了我!”
她一腔咆哮,眼神恨得像条瘈狗,几滴血泼在声里,又增几分疯恶。
乌后站起来,凝视她那副疯样,毫无动容地道:
“阿卿。”
“你母亲犯下滔天罪行,以孤亲女的性命,给你换了这十八年长公主的生涯。”
“无论如何,你都该死。”
“可是孤不想你死。”
乌后说着,背过身去,一边踱步,一边轻语:
“逝者已逝,你死了,也不能换真正的长公主回来。”
慢慢的一步,一步,像踩在她的心坎。
“不仅孤不想,孤的百姓也不想你死。”
慢慢的一步,一步,离她越来越远。
“因为他们实在需要一个战败的借口,来发泄这股愤恨。”
步于此处,顿声一下,蓦然回首:
“——然而,他们既不能恨孤,也不能恨国,更不能恨自己”
“无处可恨的他们,只好来恨你了。”
“他们只想看着你每日饱受折磨,痛不欲生。”
“而你,作为一个千夫所指的罪人,你是完美的。”
乌冬卿怔愣一会。垂下眼皮,傻笑一下。
“都来恨我,都来恨我”
“好吧,好吧”
她以一种麻木不仁的神情,爬下来几道眼泪,喃喃自语:“那我,我又该恨谁”
乌后神情微动,略略低眼,轻描淡写道:
“你该恨亚彦啊。”
提及那个名字,乌冬卿身形一震。
见状,乌后轻笑一声,柔声道:
“虽然亚彦——不,现在该称呼他一声萧公爵了。”
“虽然萧公爵,致你到如此境地。但他现如今,还愿意舍下五座城池,来换你一条命,也算是萧公爵念在他与你昔日的情分上,待你不薄了。”
“不如将错就错,以你换城池,救过补阙,立功赎罪,最为上策。”
“也算是身为‘长公主’的你,为草国做的,最后一件好事了。”
那连珠密炮,轻描淡写,却字字如剐肠,刀割。
乌冬卿愣了很久,很久。
缓缓仰起一张血脸,拍着手,哈哈大笑。
——以为是含冤而终。
——原来是大梦初醒。
她一面狂笑,一面盈满眼泪。
瑶台一望,一片清清静静的三更天,无月,黑夜也无以自遣。
隐约可见西池里,那星星点点的火光。
乌冬卿愣了一愣,突地丧心病狂地大叫一声!
一转头,她顶出一张杀气腾腾的脸,以身向乌后冲撞过去——
立时有侍兵赶来,左右护卫。
不愧是母亲,一眼就晓得她要做什么。
“不许拔刀!”
她听见乌后急令大喊。
太晚了。
侍卫们早已提刀在手,瞠目案剑,刀刃向她横来!
乌冬卿拼劲全力,将身体刺进那刀刃里——
一成一成,刀杀进肉,肉杀进刀。
血溅瑶台。
只听得乌后一声凄厉的惨叫。
那一声惨,不知是惨在她乌冬卿那一条韭菜贱命上,还是那五座城池上?
乌冬卿狂笑着,用最后的意识,往火池纵身跳去。
多谢那十二年的爱恨,成全她十八年的徒劳。
——萧映。
——你最好期待我别有来生。
——若有,我定将你剥肤擢筋,千刀万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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