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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早晨五点钟,晶晶头脑发沉,迷迷糊糊,仿佛有数个维度的世界在里面打架,打着打着,就睡着了。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一阵似乎很有礼貌,又很急促的敲门声把不知身陷第几维度的东野承欢,长鲸吸水般拉回到三维现实中来。

睡意朦胧间,他心中忽起忐忑,又有些小激动,他急急慌慌套上衣服跳下床,趿拉着晶晶给他买的新拖鞋就向房门跑去。由于跑得太心急,右脚拖鞋在脚底板打了滑,一下退套到脚脖子,手忙脚乱好一番才从L弯处脱下来,急得他吡牙咧嘴差点骂爆了粗口,还几乎冒汗。

心搏正狂的他习惯性从猫眼向门外望了一眼……然后,小激动就退潮了。

门外是一对中年夫妻,女人挽抱着男人的左臂,抱得有点紧,或因为紧张。那男人西装笔挺,沉着泰然,从猫眼中既能看出这人城府深沉、目有睿智。

于猫眼中,睡意未消间,东野承欢已明白了一切。

是易晶晶的爸妈亲自登门拜访,已是给他铺就了最高规格的台阶。

晶晶爸爸什么也不说,直接递过来一只牛皮纸袋。东野承欢还没来得及跟这二人打招呼说一声“叔叔阿姨好”之类的礼节性套话,不声不吭接过手中。

出于礼貌,他不得不接了过来。

“手机里有你需要的一切,不方便的话可以用实体卡”晶晶爸爸语中淡然,只说完这一句,此次拜访就结束了。夫妻双双转身下楼,抬步之前他头也不回对东野承欢说:“XX公司已经不存在了……”

言外之意,你除了要斩断念想,最好离开这座城市。

女人回头看了年轻人一眼。东野承欢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了歉疚和怜悯;那怜悯,像晶晶……

东野承欢手攥着牛皮纸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双眼中有微光晃动,忽然间却感到一阵轻松,仿佛一头耕牛被人挪去了颈项上的轭……

今晚五点半,晶晶开车去接东野承欢下班,她还有几样拿手菜可圈可点,早早就买好了带着。到了那座办公楼下才从旁人得知,他所供职的那家小公司被人收购了,已进入重组程序。她驱车赶回那间小公寓,‘叩叩叩叩叩……!’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后又找到房东,却被告知,他一早就退租走人了。

在晶晶的请求下房东拿了房门钥匙开了门。里面一切似乎照旧。那扇窗已经关闭了,唯一的一扇窗。

晶晶打开窗,就看到随风推送着泥土气息的那片墓地。她没有再像上次那样害怕,……这里已经没有了他的胸怀。

她投进垃圾桶里的那本不可描述的摄影杂志,还在桶里保持着被投进去的半卷筒姿势。她把它投进去,又把它取出来,像取回自己的东西。于是这间公寓就变得陌生了,再没有了属于他的一切。

他,把油盐酱醋也带走了。那是晶晶给他买的……

晶晶双脚一软,瘫坐在沙发上。她哭,好不后悔,后悔为什么竟忘记留他的电话号码。甚至有那么一刻,她突然后悔为什么没有留下来过夜。

内心里的懊丧,无以言表,好似情窦初开的少女,刚才火热地开启感情之旅,咔嚓一下前路就断了,车子险些就坠了崖。她浑浑噩噩回到家中,手里握着一本男人宝,母亲看见,错愕之余就被动开启了心疼模式。

东野承欢为什么不辞而别,晶晶无需细想,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在那儿。老爸这一招虽绝,却不够聪明;许是爱女心切,出了一个昏招。

晶晶延请了假期,她唯一知道的有关他的去处的信息就是:他家住在,一个玉蜀黍花盛开的地方……他回没回家没关系,所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用他的名字去匹配他的家庭住址,这是她眼下唯一能想到的最可靠有效的办法。

晶晶为她的爱车加满油就上路了。

上路之前她做了充足的功课,查阅了玉米种植的相关资料,了解到各地区玉米种植区域的分布,她带上一张纸质大地图,以自己所在的城市为中心标出无数或大或小、形状各异的小红圈。

这纸质地图上所标出的红圈圈,或许只在手机页面的方寸之间,对晶晶来说,却又简直大得仿佛无边无际。用这种土办法找人,几乎等同于*大海捞针。

但针,就在大海里面。女儿的执着全在为父之人意料之中,他了解女儿的脾性,知道女儿一但认定的事,十八头犟牛也不能拉她回头;但他更相信,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才是至理!所以,总有一天,一切都会过去的。

驱车导航,她来到距离城市最近的一个玉米种植区。

次级公路的沿途,果然都是大片大片的玉米地,正是收获季节的尾声。放眼到处都是枯黄的已经无穗的玉米秸秆,或成片站立,或成片撂倒,或已被粉碎准备循环利用。

车子驶入红圈圈中的第一个村庄。

村口有一方小鱼塘,因为阴天无风的缘故,里面的增氧机还开着,像一朵小喷泉。水面不时有大鱼‘呼腾、呼腾’腾起水花,因为总有什么动静使鱼群受到惊扰。

鱼塘边住着一户人家,应该就是鱼塘的主人了。这家又在鱼塘边辟出一块悬空式的半岛形平台,其上搭一生态小棚;可休憩,可赏景,可乘凉,还可以在棚下吃饭。

这家人正在棚下吃中饭,吃的是水饺;水饺个头大的像头猪(农村包的水饺一般比较大),韭菜鸡蛋馅的,那韭菜切的简直像恶梦!晶晶一看到那桌上满满一盘热气腾腾的水饺,肚子里有关部门就开始咕咕咕咕地向它的主人抗议:“水饺!水饺!水饺!水饺!”,大概还在里面拉了横幅。晶晶咽了一大口舌下酸津,安抚肚子说:“车上有吃的,待会儿出了村再祭奠你!”,她下了车,上前先向人道了声抱歉,就开口询问是不是村里有一个叫东野承欢的年轻人。言语间管不住自己的可怜的大眼睛,肚子里的馋虫就又给勾引了起来。

桌上一个大学生模样的清秀女孩忙站起来回她话,其他家庭成员也纷纷停筷起身以示礼貌。不过他们这家人都对这名字没什么印象,就说不如你再到村里问问云云。之后热情招呼她一起吃水饺。她婉拒之后就开车入了村。

那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看出,当她问起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睛里似有少女初开的情怀在闪动。女孩秒懂,一直目送她入了村子,且在心里默默为她送上祝福。

易晶晶从街头一直问到街尾,没有人对这个奇怪的名字有印象。这个村子里,没有一个名字叫‘东野承欢’的人。这个村子根本就没有东野这个姓。

她出了村子,把车子靠在路边,摊开地图,在这个村子的标识小字上打了个蓝色的小叉。肚子里又开始咕咕咕咕地闹腾,她没有理会,就开车前往下一个村子……

……

又是一年好收成。

东野承欢站在一道土坡顶,望着坡下连绵无垠的广阔的玉米地,又觉心旷神怡。

灰黄的玉米地仿佛一层玉米秸秆高度那么厚的地壳,密实覆盖着视界当中的大地。不少人家的地块当中的玉米已经手掰完毕,还留在株上的玉米苞衣就像一朵朵绽开的黄白色的花朵——或仰头、或平视、或垂首……密密匝匝,几乎在成片的玉米株上处于同一高度,看去像一层‘玉米地壳’当中的夹层。

而收割机收获过的地块,或方或长间隔其中,就像巨幅拼图中被抠掉的区块;仍有各种原因还有没来得及收获的地块,株上的玉米穗子大多耷拉下沉实的金色的棒子头,也还有好些不屈于季节淫威的,仍倔强地挺着早已红缨褪色的脑袋,从苞衣中探出黄玉般粒粒盈润的脑尖儿……

远远的前方,玉米地的尽头耸立着一排排住宅小区楼房,远远起伏在玉米梢头形成的天际地平线上,恍恍惚惚看不清楚形貌,延延如一道连绵起伏的松柏林。

他的左手边不远处是一个小村庄——他家所属的村庄。坡下有一座相离的农家小院,半掩映在灰金色玉米地的边缘,那便是他的父母养育他长大的地方了。

生活,似乎一下又回到了奋斗的起点。逝去的生活与现实,在脑中不断碰撞交织……又给他带来了益加浓重的惆怅。

爸妈看到他内心里的稠云,那惆云总萦绕在他心灵的窗口深处;他努力想要驱散它,想要将之挥去,自己却身陷囹圄,作茧自缚。父亲不忍,劝他再回到那座城市,然而他已经把那只牛皮纸袋带回了家;母亲心疼,劝他再回去找她,可是她的全部都在油盐酱醋里头了。

他终于发现,时间不但可以冲淡一切,它还可以积累一切。

时间不仅为你疗伤,还会往你的伤口上撒盐。

也许,那个叫‘矮婴屎蛋儿’的牛人说的是对的,事物一切可以被人所感知的表相都有其相对存在的性质;或者也许,那人只是在瞎扯淡。

也许,他在失去她的时候,就爱上了她;

也许,他在爱上她的时候,又失去了她……

易晶晶的地图上,密密麻麻都是蓝色小叉,好比一个个奇怪图形中的像素点。她到底在那片无垠的玉米地里徘徊了多久,没有人知道,她自己也忘记了。她执着地用自己的生命,以最原始的破解之法,一遍又一遍匹配着那一道开机密码……

又是一条更次级的村际土路,曲不曲直不直地延伸向远方。路的两侧是两排高挺的钻天杨,像两道尖峭的隔离墙,把一个完整的世界分割成了两个部分;这条路,就是分割时留下的无法复原的伤口。

何时,天色已经黑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孤车行夜路,晶晶有些害怕。车灯所发射出来的扇状光柱被隔离墙阻隔在了伤口里面,每一棵粗细不一的杨树躯干都不同程度将车灯射在它们身上的光线反射回晶晶的眼睛,她看不到杨树外面的情形,也看不到灯光未及的前方。

车,只是轻度颠簸着向前开,又好像车子原地晃动,只是绵长无尽的布景从车窗两侧无限重复地退向车子的后方黑暗中……

爆——!

突然平地一声惊雷!车身猛然倾斜,直直就向着前方路侧一棵搂粗的杨树撞了过去!她本能急打方向,一脚踏死了刹车。车身立即又斜斜向另一侧杨树排飘移了过去。尖锐嘶哑的轮胎搓地声难听之极,几如磨碾子压住狗耳!

晶晶的神经刹那间绷到了极点!

险之又险,终于在车头距离一棵杨树不到二十公分处,车子刹停了下来,斜横在道路当中。

因为路况不好,又是在陌生路段,车子的行驶速度并不快,否则如此不规范的紧急制动之下,难保不会翻车撞树,后果可就难以想像了。

她太累了,从出城的那一天,她记不得自己是不是好好休息过。疲劳和焦切使她无法集中精神好好开车。前轮两只车胎都爆掉了,她惊魂不定,胸口兀自起伏得厉害,从来白里透红的脸,此时只剩下苍白和憔悴。

头抵着方向盘,她喘息难抑。她想大哭,心里止不住又在呼唤着那个名字……不停呼唤那个名字。

就在她心绪还未得稍宁之际,忽然道路两旁突起异声!

惊恐产生的条件反射中,她只来得及把头抬起,车门两侧窗玻璃噼里哗啦就被钝器捣碎了!

“打劫!”晶晶里面立即清晰无比闪现出这个念头!

脑中如此之快就作出判断,这要归功于她从小就受训的自我保护法。因为家庭背景之故,她从小就接受过这方面的各种训练,比如各种防狼器的使用,如何面对绑匪,以及如何利用一切手边可以利用的东西在危急关头实行自卫等等。

下意识中,她随手拔下车钥匙攥在手里。

这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一只大手已伸进破窗内探摸车门把手,她毫不犹豫举起车钥匙,照准那只雄性的胳膊,狠狠将钥匙的金属尖端锥入那条雄壮的血肉之肢!

“哦!”

不意之下,那只手吃痛中如突被火燎,立即缩了回去,同时嘴里大骂:“干他娘!这婊子好野!”而就在副驾驶一侧车门被另一人打开的同时,晶晶的左手已从驾驶座底一侧熟练之极地抽出一只纤细的银色铁钎。此际那人半个身段已钻入车内,顺势把住了她的右肩,并试图捉住她的右手以擒拿手法将她治服。

今晚,有财劫财,无财劫色!

“臭婊……!”那个‘子’字尚还没有出喉入世,不料大意害己!眼看这小婊看似柔弱无骨的身子倒向自己,未及得意之时,冷不防胸口突然一股锥痛!

“哦呀!”

那人一声吃痛怪叫,条件反射之下挺身就往后退。然其人大半个身子已在车内,只这一挺一退,刚巧‘嘭’地一下子车门洞上正好缘卡中颈椎。那人双眼霎时一黑,出师不利的当儿,竟差一点把自己先撞晕了过去。

强定心神的晶晶‘啪达’按开安全带扣,手扳门把,咣地一下踹开车门。好巧那不冤不白挨了一钥匙的劫匪再扑上前还没有到位,一扑之下正赶上车门突开到一个巧妙的位置,就听一声‘喳’的令人牙痒的异响,那人头、鼻、嘴及第一性征处,不偏不倚正被车门棱一切而中——杀猪也似的惨嚎声中此匪痛苦后仰倒地,身子触地之时已痛蜷成团。

所谓大意失荆城,偷鸡不成蚀把粟!四名劫匪中的两名先头还没有占着什么便宜,居然莫名其妙各自先吃了一遭大大的暗亏。

后车门两人见两位同仁一个痛苦倒地,一个手捂着胸口晕头转向,吓了一大跳,待看清车上冲出来的竟然是一个貌似纤弱的清丽女孩时,更是大为骇异。

那女孩冲下车来便即抡起手中的银色细杆,啪啪啪啪就往倒地仁兄身上招呼,下手之狠,一时吓阻那完好二人脚步,手持长柄砍刀竟不敢欺身上前。那女孩明显受过这方面训练,每一杆尽往手脚关节各路招呼。

女孩的尖声大叫完全湮没在地上之人杀猪般的嚎叫之中。

独虎一发威,周遭皆病猫!待猪叫渐息,女孩脚踏猪身,一手提钎扫指无伤二匪,大声娇喝道:“哪个不怕死的上来!老娘叫他有来无回!”

其实,这是晶晶第一次把训练用于实战,至于‘哪个不怕死的’那段,她是从电视里学来的,属于现学现卖。

两个匪徒真给她吓唬住了,手中有刀竟没敢造次。他们倒不是怕‘死不死,娘不娘’的威吓,他们所忌惮的是她手里那根银光闪闪的铁钎。

这小婊吃过几两干饭,看看地上喘得像瘟猪的带头老大就知道了。

这四匪也算是资深劫匪了,长年流窜做案,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屡屡得手,不想今夜竟阴沟里翻了贼船。

而且把船顶翻的还不是长鲸,而是一条小美人鱼!

那名自伤颈椎的劫匪第二还在头晕目眩当中,哇啦大吐,看来撞得不轻。但狼就是狼,伤好了还会跑去偷吃羊。晶晶一想到匪人劫财哪有不劫色就又怕又恨,她最恨的就是欺侮女人的畜牲!她趁隙飞快绕到轿车另一面,毫不犹豫扬起手中铁钎,不遗余力砸向劫匪第二的手肘和膝盖!

情势陡转,三匪、四匪不地道,见事已不可为,前两匪前程只怕就此断送在这小婊手中;便知大势已去,自顾自逃命去了。

所谓树倒猢狲散,有时候撼动大树的不一定是犀牛,也许,它只是一只美丽的花蝴蝶。

而树怕的不是蝴蝶,而是它带来的龙卷风……

一小时后警察来了,铐走了半废了的劫匪第一和劫匪第二。

专车把晶晶送去了她的城市。

一位没去现场的高大威武的男警官站在晶晶面前,问她说:“这两名劫匪是你打伤的?”

晶晶看着他的眼睛,凛然对他说:“是!”

男警官脸色突然一肃,威严厉喝:“打得好!”

晶晶看到,警官的眼睛里面有晶晶的光亮闪烁。

所谓你不仁,休怪兄弟不仗义。铁窗内的囚匪又咬出了即将进入铁窗的逃匪,事就这样成了。

只是所有过程中的人都没有注意到,晶晶尿了裤子,还差点儿拉在里面,……被劫匪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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