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正值冬月,远山笼上一层寒意隐于薄雾之中。
干枯的枝桠在微风中轻轻地晃动着,叶片间只有飞鸟略作停歇,而后惊掠而起。
蜿蜒铺就的石阶小道顺延而下,假山湖在裹挟寒意的风里一圈圈地荡起涟漪。
“公,公主,我……我喊了?”
湖旁的小道上,一个浅色衣裙的小姑娘双手绞在身前,目光落在面前的“不速之客”上,又迅速移开,有些忐忑地转头看了眼身边的人。
萧玥穿着一身鹅黄色袄裙,在寒冬之中略显单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横躺之物,虽早有心理准备,但此刻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手攥成拳,紧张的情绪迫使掌心沁出些许汗珠。
成败在此一举了!
压抑着内心的焦虑,萧玥静立在原地,轻轻抬手,示意婢女露茴噤声。
她侧耳凝神,只听见隐隐约约的箭簇破空声、马蹄声自林间深处的皇陵校场传来。
她心知,她所等之人定是已经在那里了。
为了这场“英雄救美”的戏码,她早已筹备月余,那人的生活习性她皆细细打探过,如此才能布下万全之局,现如今,就等着主角登场了。
事关她后半生的命运,还有她的母家,容不得有半点儿闪失。
萧玥面色沉凝,转过头,郑重地朝着露茴点了点头。
“救命啊!”
旋即,呼喊声瞬间在山林间漫开去,“有蛇!有蛇!快来人啊!”
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情况下,等风无疑是最煎熬的时刻。
一声接一声的高呼中,萧玥的胸口如同悬着一块巨石,每一下的呼吸都带着些许艰难,纤细浓密的睫毛小幅度地抖动起来,似轻颤的蝶翅。
而越是关键时刻,心底的惶恐便如杂草般生长得越发肆意——
那人是何等的精明,若是被他识破了自己的算计该如何?又或是,他压根儿就不上钩呢?
不,不会的!
这里可是皇陵,他身为禁军统领,绝不会容许任何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意外。
他会来的……
倏然,旁侧闪出了一颗小石子,紧接着,唰唰的落叶声自密林间传来,似是有人借轻功而行。
鱼儿上钩了!
萧玥的唇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心口的巨石也在瞬间落了地,接下来,就看她的了!
此刻无风,假山湖平静地倒映着冬影。
萧玥手攥成拳,咬咬牙,闭上了双眼。
她借助脚下打滑的碎石,一个趔趄,仰身向后方的湖水中倒去,面上还不忘摆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扑通——”
湖面登时溅起偌大水花,顷刻间浸没了少女的身影。
初入水的那一刻,冰凉刺骨的湖水瞬间包裹全身,萧玥只觉寒意涌上四肢百骸,冻得人心尖儿都在颤。
她竭力平复内心忐忑,好让自个儿的动作看起来更自然一些。
水花飞溅,模糊了她的视线,四周淤泥与水草的浊味混杂扑面而来,萧玥踩着水,仰起头,尽量不吞水入腹。
扑腾了一阵过后,她眼角余光瞥见了一道玄色身影,而露茴的呼救声也戛然而止。
她等的东风,终于来了!
是时候了,萧玥将腿上力道一松,任由自己的身体在水中一点点、一点点地往下沉去。
没过一会儿,湖面下只隐约可见一片衣角。
露茴见状,神情愈发惊恐,登时就跪倒在地上,焦急地伸出手想去拽男人的衣摆,“将军,快救……”
可她话还没说完,面前人便似离弦的箭矢,直直窜入了湖中。
露茴愣了一瞬,怔怔四望之时,还见一把锋利的匕首插在蛇身七寸,刀刃上鲜血淋漓,直将她吓出一身冷汗来。
水下光线昏暗,萧玥不断地下沉,感受着身旁水波传来的动荡。
她原是会凫水的,奈何这湖水太凉,此刻又无法呼吸,恐惧便不可抑地漫上心头,只觉自个儿当真要溺死在这了。
头晕目眩之际,一道破水而入的声音传进她耳中。
萧玥竭力睁开眼,视线中的身影愈渐靠近,影影绰绰,她定定注视着,直至那人搂上她的腰。
在贴近他胸膛的那一刻,不知为何,萧玥忽觉自己仿若一叶漂浮已久的扁舟,终于觅得避风的港湾。
她眼睛酸涩了一下,紧紧将他抱住,随后伸手探至他腰间的鞶带……
露茴候在岸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半晌后,终于见水面上冒出了头。
她欣喜若狂,正想搭把手,却见那玄衣男子抱着她家公主,径自于水中旋身而出。
随后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面上。
一滩水渍在她眼前蔓延开,露茴抬头,只见对方那张五官英挺的俊脸上,丝毫表情也没有,尤其是浓眉下的一双眼,冷漠疏离,让人一瞧便能顿生出寒意。
他呼吸微促,水珠自发顶直淌而下,濡湿的锦袍紧贴于身,勾勒出精壮身形,整个人仿若一位自水中爬出来的“活阎罗”。
露茴不敢多看他,只觉得那些传闻说得当真不假——
羽林卫中郎将杨轩,行事狠厉,脾性淡漠,人称“冷面阎罗”。
光他在诏狱里设置的那些刑罚,随便一样都是能止小儿夜啼的程度。京中贵女避而远之,唯独她家公主绞尽脑汁地想要接近他。
杨轩单膝跪地,将人放下,可怀中蜷缩着的黄衣少女,却依旧用手死死圈住他的脖颈,瑟瑟发抖,一副畏怯模样。
他直视前方,沉声提醒:“公主,没事了。”
许是没明白他的意思,怀中人非但没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些,杨轩面颊微绷,再度开口:“公主,可以松开了。”
却依旧……纹丝不动。
看来六公主胆小,确是名副其实,杨轩最不喜这种弱不禁风的姑娘,就似春日里的娇花,雨打一下便谢了。
更何况她此刻呼吸急促,两处柔软在他身前起伏不定,杨轩无奈,只得抬手去拽她的胳膊。
也正是在这时,小路的拐角处传来了铠甲碰撞的铿锵声。
杨轩仅稍稍一抬眼,无甚反应,反倒是靠在他肩头的萧玥,一双眼遽然睁大,她想,定是巡逻的羽林卫闻声而来了。
旋即,“蹭”地一下就从他怀里退了出来,“将军快走,免得被人撞见。”
她面露紧张地望着他,一张脸白皙娇嫩,杏眸盈盈,虽脸上挂着水珠,却并未折损姿容,灼若芙蕖出绿波。
男人长眸寒凉,尚跪在原地,静静打量她,虽依旧面无表情,但她却在他眼底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诧异。
片刻后,那人才迅速站起了身。
萧玥盯着他的背影,忽又注意到地上插着的刀,连忙急声唤住:“将军,刀!”
步子一顿,杨轩淡淡瞟了眼她,并未说话,仅是抽走那把带血的匕首,随后一闪没了踪影。
萧玥坐在原地长舒了一口气,见现场没了他的任何痕迹才放下心来。
既打的是“欲擒故纵”的算盘,就得先为他考虑周全才是。
眼见前来查探动静的羽林卫已朝这头奔来,萧玥干脆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在了露茴怀里。
而她藏在袖中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鱼符。
方才在水下,她将整个人挂在杨轩身上,男人游得吃力,才得以让她趁乱取得此物。
此刻回想起来,她仍旧心有余悸。
……
羽林卫赶到之后,只知六公主因被蛇吓到落了水,但因现场混乱,主仆二人都未看清搭救之人的样貌。
内侍向晋帝禀告时,便是这般说辞。
今日实则为萧氏王朝一年一度的祭祖大典,萧玥在皇陵后山落水之际,晋帝正在行宫内设下群臣宴。
此刻时至黄昏,筵席散场,萧玥等候在山麓的车驾旁,抬头只见晋帝仪表堂堂走下石阶。
甫一落地,晋帝就将他的禁军统领唤至跟前,“杨卿啊,六公主落水一事,你去查查那条蛇的来历。”
公主落水绝非小事,哪怕是她这样一个不受宠的公主。
“还有……”着龙袍的男子顿了下,“这件事,让你的人莫要声张。”
杨轩拱手屈腰,沉声应下:“臣遵旨。”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仿若许久前救人一事与他毫不相干。
萧玥听见这些话,心里头又稍稍发虚,毕竟时值数九寒天,皇陵又每日消杀,遇见蛇属实有些奇怪。
她回头看了眼自己的贴身护卫,那人神色沉静,朝她略一点头,萧玥这才放下心来。
眼见晋帝已摆驾离去,她这厢也准备提裙上车。
可就在这时,身后忽就传来一道莺燕之声:“六妹妹不是去祭拜生母的么?怎就落了水呢?”
萧玥脊背一僵,眉间郁结出难以言喻的情绪,她垂眸叹了口气,旋即带上浅笑转回了身,温和道:“五姐姐。”
一身着锦衣华服的女子站在她面前,乃是五公主萧琦,容貌艳丽,举手投足之间一派贵气之姿。
只可惜,偏偏长了张喜爱阴阳怪气的嘴:“想来李淑妃也真是在天有灵,这才保得妹妹你安然无恙。”
萧玥心想,若是给这人按个唢呐,怕是会当场吹出来,好让众人都能忆起——六公主的生母是个入不了皇陵的罪臣之女。
诸如此类的冷嘲热讽,她一向怠于应对,只笑着随口敷衍:“确是有惊无险,多谢姐姐关心了。”
“妹妹当真不知是何人相救?”萧琦目露打量之意,还带有几分狐疑。
萧玥稍顿,抿唇摇了摇头。
许是见她这副模样不像是有所隐瞒,对方的神情才又松了下来,“依我看,这世家公子都在宴会上,想必是某府的随行护卫救了你。”
萧玥知晓她在担心什么,无非是怕她借落水嫁进一户显贵人家罢了。如若此,想必她当真是要气得跳脚了。
“这厮也真是不识抬举,搭救公主,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好事,何必不敢认账呢?”萧琦这张嘴,一旦叭叭起来还真是没完没了。
那话中之意,萧玥自是听明白了,这是在讽刺她,连一个小护卫都不稀罕当她的驸马呢。
萧玥不动声色,只信口胡诌:“许是那位郎君,已有了家室?”
她说这话时,还下意识瞟了眼站在不远处的男人,见他正在与属下附耳低语,想必是没听见的。
“啧,这未免……”萧琦话顿在舌尖,眼底流露出几分嫌厌之意。
那神情仿佛在说:你被一个有妇之夫碰了,真是有失皇家体面。
她神色转变极快,话锋也紧跟着一转:“不过此事关乎女子声誉,确实得压下去,毕竟妹妹日后,可是要去犬戎和亲的人。”
一张脸笑容得体,却也令人生厌。
萧玥怕她再多说上一句,能让自己气结于胸,只好温声催促:“我瞧父皇已经上车了,姐姐若是再耽搁,恐怕会误了时辰的。”
此话一出,果然堵了对方的嘴,她抻了抻衣摆,带着些意犹未尽,拂袖而去。
萧玥终得耳根清净,这才刚松口气,不料一抬头,就见那位“不识抬举已有家室的随行护卫”正威严深邃地盯着自己。
男人一袭墨色金边祥云纹的披风,手抚佩剑,笔挺如松地站在那儿,面容冷峻,其上两弯寒潭深不可测。
萧玥本就做了亏心事,被他这样一瞧,更是凉意顺着脊背上延。
她漫不经心地挪开视线,权当做没瞧见,转身,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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