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51-53

51

        小鸟游太太离开时也很普通。普通到像她才过来这里说回小鸟游老师的屋里要睡个午觉。小鸟游老师连她是几时几分乘上回家的车也不知道，肚子饿时才记得拿起手机，静音的line里躺着小鸟游太太发来有段时间的讯息，让小鸟游老师的心跟着又是咯噔两下。好在富冈老师是富冈老师，不会读出她一秒之内微妙发生变化的表情。换了别人，小鸟游老师也无法保证会不会紧接着下一秒就问她：你妈妈说了什么？

        她总不能就照着念：说回去了还让我准备结婚的时候再带你回去看看。

        但好像也不对的。

        小鸟游老师转念一想：怎么这个也要我带他？一般来说不应该是反过来。虽然他家人也没过来就是……我和茑子还是老熟人了。啊…但这也是不对的。

        她把原先夹在里面的「好像」抹掉。退一万步来讲，这个假设的前提本就是不该存在的。

        小鸟游老师合上笔电伸了伸懒腰，猫猫适时跳到她的腿上，原地打转绕了几圈才趴下来，好像对这个因为忙于备课一时半会儿没能为所欲为占为己有的位子多了几分思念。小鸟游老师当然自豪极了。原来猫猫还是很爱她的！开心起来都忍不住想转头要富冈老师过来看看，全凭最后一丝勉强保持清醒的理智在开口前还能刹住车闸。

        很怪。反正就是很怪。

        小鸟游老师想：都是因为妈妈回去得太突然了。来得快走得也快。假情侣也没怎么扮，扮也扮得不够好……妈妈到底是真信还是假信？

        但凡回想起这几天的种种，她怎么都不觉得和富冈老师有多亲密。硬要说就是没什么变化——几乎一点变化也没有。然而被扣了个「男朋友」的身份却让想回归正常的对话都平添了些难度，连宣告结束也要明说的话就太像是真的分手了。于富冈老师而言，这种成年人之间本该达到的默契一定是不存在的。只有这一点小鸟游老师可以肯定。虽然她也说过“等我妈妈回去就好了”。

        小鸟游老师还是清清嗓子：咳咳，那个，富、富坚老师啊…

        富冈老师马上像肌肉记忆一样给出自动回复一样的回答：我叫富冈。

        “啊，嗯，对。富坚老师。”

        小鸟游老师试图从熟悉的定番对话剧场里找回以往的平衡点：那个，那个，我妈妈说她留好这几天的菜了，饿了的话直接拿出来炒一下就行……你现在饿吗？

        富冈老师来不及适应不再需要点点头或摇摇头的生活，但还没点头，小鸟游老师的肚子已经抢先完成了一通自问自答。他难能看见小鸟游老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个样子好像是不好意思的。小鸟游老师甚至把说话的对象一转成了猫猫。在富冈老师眼里，她几乎是在肚子咕噜噜回应了两声之后就立刻别开了目光，哄小孩一样拖着猫猫的爪子说：哎呀，饿了的是我呀。哎呀。

        52

        吃饭时也很安静的。

        小鸟游老师不再神采奕奕，只专心捧着碗底往嘴里扒饭。以往那些子弹一样往外冒的话全变成了筷子碰到碗壁发出的细小声响。她有意没用卡子别着刘海儿，这种小长假的开端她是不会往美容室跑的，充其量在开学的前一天才开始收拾自己。虽说给小鸟游太太看见免不了一顿数落，此刻却是能自我逃避的良策。恰好遮住视线的同时又并不多么扎着眼睛，小鸟游老师从未如此真心感谢过稍微长了的头发。就算察觉到富冈老师偶尔会投过来的目光，她也能在表面上没有交接的视线里维持泰然自若了。唯有富冈老师伸过来的手——小鸟游老师猛的一惊：唯有富冈老师伸过来的手！

        她结结巴巴的开口：你、你又干嘛？

        然后比碗筷倒在桌上还快一步的倒在地上。

        椅子的腿和她整个人几乎是一起软塌下去了，形成一个重心不稳的叠加。富冈老师说：我只是怕你把头发吃进去…

        讲到一半才察觉要先扶人起来。

        小鸟游老师已经没有力气了。没有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推开富冈老师的力气。她被富冈老师掺去不用走出几步就到了的沙发，感受富冈老师其实也颤颤巍巍的。第一次乖顺得像什么小动物。但富冈老师又是没接触过乖顺小动物的。小鸟游老师看着猫猫也担心似的坐在她脚边，突然就掉出两滴泪来，透过纸巾落在富冈老师的指尖。那样冰凉的触感，富冈老师却觉得身后要着起火了。这两张薄薄的纸巾原是来擦去小鸟游老师粘在嘴边的饭粒，打湿后也像她此刻耷拉着脑袋抬不起头。他记起某天路过的教室，小鸟游老师不知在讲谁的文章：“我好爱这世界…我热泪盈眶的想”…分明只有碰到眼泪的人才变得滚烫。滚烫到皮肤要被灼伤。被灼伤也只能说一句抱歉…第一次在不明不白中仍然真心觉得应当道歉。富冈老师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对不起。然后看着小鸟游那双盛满了泪水的眼睛望了过来。

        53

        于是低下头的人又变成了富冈老师。

        小鸟游老师问：为什么要道歉？

        富冈老师身后快要熄灭的火立刻又再次烧了起来。

        他以为认错了就没事的。小鸟游曾出于情侣特惠拉他去看的电影——这样想来竟不是第一次给她当男友。但电影里的男主人公道歉，小鸟游不管骂了多少句都会和女主人公一样原谅他。小鸟游当时是怎么说？富冈老师想。然后又看见回忆里哭哭啼啼的小鸟游老师。喝醉酒也会哭。原来小鸟游老师在他面前哭过这么多次。他会觉得只有这次难熬，所以一定是他做了什么错误的事。本该是这样的。这样顺利的证明题都被国文老师小鸟游圈进错误的分类。小鸟游老师说：你又没做错什么。富冈老师才总算想起她那时是说：“误会让过程有点曲折，但结局好就还是好的”。因而现在大抵是处于结局的前一秒。富冈老师已经分不清握着纸巾的手里是未消失殆尽的泪水或是紧张的汗了。这临时的、空前绝后的勇气，终究还是在小鸟游起身的时候变成一场大雨。燃烧的火终于能变成将他整个人都淋湿的水。

        如果道歉的人变成了小鸟游的话。如果小鸟游只说了一句抱歉就离开了的话。富冈老师看着又变回了空荡荡的家：原来刚刚的事不是如果。

        为什么要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

        富冈老师给小鸟游老师的话按下回放键。

        如果他对快乐的认知没有偏差——他还是在想如果。

        如果，他对快乐的认知没有偏差。那应该的确是一种感到快乐的心情。分明这两天都是快乐的。如果再提早一秒、再提早几秒，他想问的「为什么」都不会是小鸟游老师问他的这一句。为什么要哭呢？为什么没有精神呢？他能问的「为什么」实在太多了。多到思考过载的大脑超出了负荷。虽然其实他们也还是住得很近，或许第二天又会变得和以前一样。富冈老师认为的「普普通通」。但是如果。

        如果，

        小鸟游再不会来敲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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