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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chapter 36


那一年的最后几天我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什么人也懒得理,什么事也不想做。我开始痛恨自己在这个不自由的鬼地方,想大醉一场,想发泄,想找个什么人痛打一架就像在体校时和哥几个出去干架一样!可现在在这个坐牢一样的部队机关,我什么也干不了,甚至没有能一个人待着的地方。我为什么要当兵?为什么没去那个野战部队,偏偏跑到这来?我抓下帽子沮丧不已,浑身的精力无处释放,就像一个憋着气的气球随时会爆发,可是却没有我爆发的余地。纪律,约束,条令,每一样都足以让我窒息。

        和杨东辉只碰到一次,早上在热水房,我往门里走,他拎着两个暖水瓶出来,我们在门口打了个照面。他帽檐下的眼睛看了看我,出门就走了,从他的表情我看不出他任何的情绪,喜怒哀乐都隐藏在他沉稳成熟的面孔下。我看着他的背影,手中的两个空瓶也变得沉重。

        徐静没有再来过,关于她的话题流传了几天,也逐渐偃旗息鼓了。

        元旦要来的几天,除了站岗,日常训练都停止了,我们的任务是布置军区大院准备过节。大门岗挂上了“喜迎元旦”的横幅,警备区里道路两旁张灯结彩,挂着红灯笼。我们被派去插彩旗,挂灯笼,闪闪的灯泡让军区多了过新年的气氛,战友们都沉浸在过节和不用训练的喜悦中。我帮着一起布置,给主道两旁的冬青挂上小灯泡,看它们通上电,一亮一亮,闪得很喜庆,我羡慕它们,它们没心没肺。

        杨东辉不在营区,要放假了,除了值班干部很多干部都上街了。他去哪我不知道,应该是去陪徐静了。她大老远地来,就是为了跟他过新年吧。

        连里联欢会要买布置气氛的拉花和水果饮料伙食,任务交给了我和马刚,还有班上一个江西兵张顺。我们三个获准外出,跟着司务长采购完后,我们用一包烟向司务长贿赂,争取了一个小时的自由。

        马刚藏了一张IC电话卡,把我俩拉到了马路边一个IC电话亭,这东西现在马路上瞅不见了,当时是非常火的,部队里谁有IC卡都是个宝贝,因为可以往外打电话,还便宜。IC卡火的时候,碰上人多还要排队,那电话亭里一腻歪就几十分钟的,让人火大。

        马刚掏出卡说,这一小时谁都不许往家打,只许给对象打,抓紧时间。

        马刚看上了通信连的一个女兵,没事就打总机,就为了听听那女兵的声音,我还给他带过一封信,都在部队,不敢说什么露骨的话,无非是XX同志:感谢你和话务队接通我们的电话,祝工作顺利什么的,就像封文法不通的表扬信。信过去了就没下文,话务队的女兵大多都是领导亲戚安排来的,一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马刚不气馁,跑外头来花钱打军线,服了。张顺对象在老家,难得能打个电话,也叨叨个没完。

        他俩抢着电话线,我在外头闷着头抽烟。

        马刚过来拉我:“快,到你了。”

        我说:“你俩可劲打吧,我不打。”

        “咋不打呢?客气啥?”

        “没对象打给谁?打给你姐啊?”我没好气。

        “你打啊?你要打我现在就给你号!”马刚非把我拽进电话亭,把话筒塞我手里。

        “就你小子那晚上那动静,没相好的我都不信”他在我耳朵边上叽咕,拽着张顺买烟去了。

        我举着话筒犹豫着,慢慢插进了卡,开始拨号。

        那是个寻呼。挂了之后,等了三分钟,电话就回了过来。

        “喂。”他的声音清澈,低沉。我抓着听筒,一言不发。

        “我杨东辉。哪位?”他问,我沉默着,他等了片刻,追问:“喂?”

        我仍然沉默。他也沉默了。

        电话仍然通着,他没挂,我们都一言不发。电话那头他也身处大街上,有街上的喧嚣。他只有外出时能使用这个寻呼,他在哪里,是不是和那个女孩在一起。同样,他也能听到我身边马路上车水马龙的声音。

        我们都没有挂断,就这样在电话两端静默,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在话筒两端持续。

        良久,他突然说:“云伟?”

        我挂断了,抽出卡,紧紧握在手心……

        新年还是来到了。

        元旦晚上,新年联欢会在欢乐的气氛中开始,分区首长也来了,慰问后就走了,剩下的时间是各排各班出节目。轮到我时我走上台,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说:“我是一排三班高云伟,给大家唱首歌。”马刚,白洋,还有我们班的弟兄们鼓掌起哄为我捧场,提早准备好的伴奏带响起,前奏很熟悉,熟悉到战友们用热烈的掌声表示了对这首歌的欢迎。

        那是那几年流行的一首老歌,一个现在已经被遗忘的歌星。我在前奏的曲调里报出歌名:“《太想爱你》。”

        慌乱城市中

        连风都不自由

        热闹的街头

        就属我最寂寞

        是爱的蛊惑

        让我又兴起贪求的念头

        我却常犯错

        像一个太忙太累太傻的陀螺

        转个不休

        只放不收

        停不了手

        太想爱你是我压抑不了的念头

        想要全面占领你的喜怒哀愁

        你已征服了我

        却还不属於我

        叫我如何不去猜测你在想什麽

        太想爱你是我压抑不了的折磨

        能否请你不要不要选择闪躲

        只想爱你的我

        太想爱你的我

        难道只能在迷雾中猜你的轮廓……

        我唱着,一句一句,都像在我心上刮,在高潮处变成了大合唱,战友们和我一起嘶吼,饭堂里汇成了一片高亢的歌声。我望着下面坐满的绿色军装,望着他们中间的一个方向,他坐在那里,看着我,隔着彩灯,隔着人群,隔着那一张张桌子和冲上来揽住我的肩膀一起唱的战友,我看他的目光变得模糊,“只想爱你的我,太想爱你的我,难道只能在迷雾中猜你的轮廓……”我在肆意狂吼,不知何时已泪眼朦胧……

        那首歌让我在连里出了名。联欢会最后节目评奖,给我发了个第一。兄弟们起哄说,我肯定是想对象了,唱得也太投入了,投入得他们听了都得哭,我笑笑,不知道说啥。

        白洋听了那歌后一直问我:“老高,你这是想爱谁啊?”

        “爱谁谁。”我不想对他说太多。

        “你他妈唱得也太投入了,我都想哭了。我咋觉着你是唱给哪个听的呢。”他平时嬉皮笑脸,在这种事情上却很敏感。

        “给你听的,行了不?”我不让他多想。

        “哎呀妈呀,老感动了。”白洋笑嘻嘻地抱着我脑瓜子啃了一口,这个属狗的。

        联欢会进行到一半,杨东辉就走了。在最闹腾的时候,没有人留意到他的离开,只有我发现了,因为他始终在我的视野里。我目送着他离去,他独自离开热闹的人群,给我的始终只有背影。

        没有时间让我猜测杨东辉听到我的歌的反应,因为第二天,我就被指导员叫到了连部办公室。

        “报告!”我在门口敬礼。

        “小高,你小子挺有运气,好事上门了!”指导员把我叫进去,大声说。

        “什么好事?”我一头雾水。

        “收拾收拾,等通知,准备到省军区报到!”指导员说。

        我脑子一蒙。

        “省军区?到那干什么?”省军区是警备区的上级军区,和警备区不在一个城市。

        “干什么,调你给省军区首长当勤务员!”

        我眼前一阵发黑。

        “指导员,你是说我要调走?!”

        “是啊,这可不是想去就能去的,还不谢谢你排长,连长,要不是他们的推荐,哪有你这好事儿?这是你的光荣,也是你的荣誉!”

        “……”我什么也听不见了,耳边嗡嗡作响,差点站不住脚。

        ——他要调走我?!他要让我走?

        我冲到连长办公室,报告都没打就闯了进去,连长在里面,杨东辉也在。他们两正在说着什么,一见我进去马上停了嘴,连长骂:“还有没有规矩?回去敲门!”

        我退到门口大喊“报告!”一眼看见连长手底下按着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

        我脑中一片空白,看杨东辉,他在连长桌旁站着,一言不发,从他的表情我已经知道了一切。我看着那个档案袋,这不是真的!

        “你来得正好,正在说你的事,你……”连长传达了去省军区的命令,亲耳听连长证实,我的血一股脑涌上脑门。我直着脖子说:“连长,我不去!”

        “你说什么?”连长瞪圆了眼睛。

        “我干不了勤务兵,请连长换人去!”急火攻心,我急赤白脸地顶撞着连长。

        “你当这是在你家?想不去就不去?这是命令!”连长火了。

        “为什么是我?连里那么多人,谁去都行,反正我不去!”我彻底急眼了,不管不顾这是什么地方。命令,部队的命令意味着一座大山!

        “注意态度!”杨东辉猛然抬头呵斥我。

        我脸转向他,我不知道我的眼里是什么内容,我无法形容,他沉默地看着我,脸色难看。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让我呼吸痛楚,我不能相信他真的要调我走,但是局面已经摆在眼前。我心里清楚,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无论我怎么反抗都是徒劳无功,就因为我是个兵,我必须服从!

        “兔崽子,个熊兵,想造反啊?”连长骂人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当这是菜市场买菜!抓把芹菜不要换棵大葱?到门口站着去!”

        楼下,我站着军姿,已经站了3个小时。连里的人来来去去都投来同情的视线,但慑于连长不敢跟我讲话。很多人已经知道了怎么回事,我的调令在连里传开了,我顶撞连长被罚站军姿也被传开了。

        三个小时,冰冷刺骨的风刮得我脑仁麻木,脑子里像被轰炸过,乱哄哄过后是一片荒芜。

        寒冷让我的头脑渐渐冷静,清醒。

        杨东辉,你让我走,我不怪你,你不想再看到我,我也不怪你,因为从头到尾这都是我自己种的苦果,我是自食其果!我没资格强行索要你的感情,我也没有任何权利逼迫你接受我的感情,从我那天晚上的冲动和疯狂,就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男人要为自己干的事承担后果,这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我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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