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忆

一夜，火烛近乎烧尽。小云二人守着房门直至寅时。

        “送明大夫去休息。”仇落满脸倦容，倚着门对小云吩咐。

        “是，明大夫请随奴婢来。”小云恭恭敬敬地说，好奇地往房内瞧了一眼。

        “小人午时再来看看公子，请殿下务必让人在榻前伺候。若有异状，速向小人禀报。”明大夫朝仇落行礼告辞，这才随着小云离去。

        仇落按了按眉心，一夜的操劳让人疲惫至极。她只觉得眼皮沉得随时能盖下来，转身就要回房里的小榻休息一会。

        “殿下，奴婢伺候您休息吧。”婢女跨步就要跟进去。“不用。”仇落打了个哈欠，顺手就把门严实关上。

        “这……”婢女于门缝之间窥见仇落转身后满是触目惊心的干涸血迹，连到颈项耳后都难以幸免，一时之间惊得说不出话。三公主娇生惯养，上一回撞见下人杀鸡，吓得脸色都白了。这回竟然为了一个青楼男子，连血都不怕了。

        她往里屋那关得严丝合缝的窗户看去，这位青楼男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仇落闭门后便返回里屋，铜镜边上有张贵妃榻能让她休息之余顾着床上之人。她将贵妃榻挪到床边就要躺下，眼角余光瞥见铜镜中那脏污不堪的衣服，想也没想就脱下来丢到一边，仅穿里衣躺到榻上。

        才闭目，又担心自己睡得太沉，绕着里屋寻了一遍，最后扯下珠帘的一条珠子系在俩人手上。

        她困顿地看了那位一眼，面色依旧苍白，胸膛起伏的弧度倒是明显了一点。

        也想不起自己现在该想什么，刚阖目，便沉沉睡去。

        梦中。

        天色大暗，倾盆大雨随一声雷响亲临邺城。

        一个小女孩正孤身奔跑在无人的街道上，白皙而伤痕累累的脚足踏过一片片水洼，水花被大颗溅起沾到她的小腿上。

        她要逃，离那个地狱远远的。

        这次一定要成功。

        “追！不能让她跑了！”

        她猛地一惊，脚下踉跄。一个拐弯如救赎般恰好出现，她想也不想就拐了进去，没料到踏入一个死胡同里。

        完蛋。

        “哥，人不见了。”

        “搜啊！一个小女孩能跑多快！”

        那夺命般的声音越来越近。此时余光瞥见身边的垃圾桶，她心一横，踮脚吃力推开垃圾桶的盖子……

        不知多久，垃圾的恶臭与稀薄的空气早已熏得她晕头转向。

        人走了吗？

        她的手撑在垃圾箱的盖子，反复犹豫。

        这时，几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她立刻又把手放了下来，乖乖抱住双膝屏气敛神。

        “哥！干嘛拽着我跑！我要和他们鱼死网破！我要给他们知道，我卫祈不是个好欺负的主儿！”传到耳畔的却是从没预料到的陌生男声，听起来像个稚气未退的少年。

        “哪儿学来的鱼死网破……”另一个略显沉稳的男声响了起来，那人喘了好一会，才继续说：“他们人这么多，我们是被单方面碾压。”

        是啊，单方面碾压，就和自己一样。

        仇落不怕脏地把耳朵靠到垃圾桶上，试图将俩人的对话听得更清楚一些。

        “哥！你跆拳道难不成是学来娱乐七大姑八大姨的吗！揍他们啊！有一个是一个！”那少年不屈不饶，“你爸还是警察呢！他没告诉你对付校园暴力不能一昧示弱吗！”

        “你可以试试，不过……”另一位少年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了出来，“这不叫一昧示弱，这叫自保。面对校园暴力，我们最不应该做的就是激怒施暴者。”

        “自保自保，去他的自保！自保就是被围殴时只能抱着头求饶，自保就是被羞辱时只能低着头憋气，自保就是在老师面前只能闭口不谈。这分明是懦弱！是无能！是胆小！”那少年说话越发歇斯底里，“你看看我们现在什么狗样！”

        仇落悄悄推开盖子露出一条细缝往外看了看，两位校服少年满身脏污地站在暗巷深处。

        清一色的蓝白校服，浸透雨水后粘在他们纤瘦身板。较矮的少年激动地指着自己破口大骂，另一位却满脸平静，甚至，还带有几分笑意。

        “你笑什么！燕北安！我去你大爷……”

        “被围殴之后他们不是被处分了嘛。”少年撩开额前的湿发露出两道英眉和饱满的额头，语调平稳：“被羞辱之后我们不是往他们水里加泻药了嘛。”

        “那为什么不让我告诉老李！他是班主任，他有责任……”

        “有责任塑造一个和平融洽的班级形象。”

        俩人一下子沉默下来，叫卫祈的少年像泄了气的气球靠着砖墙滑坐到地上。

        “该死的大人。”

        是啊，该死的大人。

        仇落继续看着，见那位叫燕北安的走到卫祈面前蹲了下来。

        雨水大颗大颗砸在他的身上，校服紧贴背脊衬得他清隽瘦削。仇落知道那雨水多疼，像被橡皮筋弹到似的，他却不知痛地笑了起来。

        “卫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带着笑意说。

        他的柔和声线如破晓的光撕裂重重乌云照到仇落身上。她只感觉伤口不疼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自心房缓慢流淌而出的暖流，携着用之不竭的温度，随血管脉络温柔捂热了她的每处冰冷。

        “现在无力反抗，就等足够强了再来反抗。现在得不到重视，就拼命提升自己直到他们不得不重视。胜利女神不会永远眷顾一方。”燕北安直起身子，无用地拧干衣服一角，“世道不公，我们要学会增加自己的分量。”

        “哥……”卫祈仰头看着燕北安，暴雨模糊了他的视线，雨中少年的身影却清晰无比。

        燕北安低头朝他伸出了手，“你要相信，迟早天秤一端会朝我们倾斜。”

        那瞬间，仇落觉得抓住他的手的，是自己。

        那是长年以来第一缕照进她的世界的光，强烈且明亮，从此她不惧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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