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叶晓明（修）

猎手和猎物的身份已然彻底颠倒。

        异种惊恐地嘶叫着，一边后退，一边挣扎着将插入胸膛的藤蔓拔出。

        地表生物在弱肉强食的生存竞争中早已形成对危险的敏锐感知。鼠形异种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犯下严重的错误，它将某种万万不该惹的东西当作了猎物。

        如今它已毫无恋战之意，只想尽快逃走。

        可惜太迟了。

        边池轻轻地伸出一只手，漆黑的藤蔓疯狂地从他掌心涌出，像狂乱的火苗，朝鼠形异种迸溅而去。现在他能使用的藤蔓比起刚才要多得多。

        轻松突破异种的抵抗，藤蔓洞穿了它的双眼，接着扎透它的腹部，很快它的哀嚎也被鲜血淹没。

        战斗在转瞬之间结束，整片草地随之静寂无声。

        异种怎么也想不到，它精心布置的捕猎陷阱最后却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边池站在血泊中，藤蔓灵活地缩回他体内，像饱餐了一顿后归巢的蛇群。他摊开手掌，神色复杂地凝视着掌心，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冰凉的金属吊坠。

        这个吊坠来自一个约定，一个换来他的新生却又意味着诸多麻烦的约定。

        原来刚才就在边池打算拼死一搏的时候，他听见微弱的说话声。

        那是个奄奄一息的人类，面色苍白，胸口破了大洞，安静地躺在边池身边的草地上。要不是他突然开口，边池恐怕会一直以为他是具尸体。

        他涣散的瞳孔中最后一点灵光注视着边池，手掌摊开，露出一个精致的葫芦形金属吊坠。

        人类毫无血色的脸挤出一副恳求的神情，话语因为剧烈的喘息而颤抖：“我回不去了，我的身体给你。寄生种，求你……求你……”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因失血过多而再度昏迷。

        眼前的宿主看上去危在旦夕，再耽误一秒都可能因为他的死亡而失去最后的翻盘机会，而另一边鼠形异种再度钻入地下，打算发起攻击，边池根本没有机会听完他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他伸出寄生藤，蜷曲柔嫩的藤蔓轻轻地勾住人类失去温度的指尖。

        像是在拉勾。

        人类小孩喜欢玩的游戏，两个人手指勾一勾，仿佛这样就建立了牢不可破的约定，誓言从此便能跨越沧海桑田和人世变迁。

        寄生藤温柔地蜿蜒而上，边池很快便掌握了这具陌生的身体，借着宿主的血肉，身上的伤恢复得很快。虽然比不上没有受伤的时候，也足够他轻松解决面前的异种。

        只是这身体并不是无偿使用的，他欠下了一个约定，虽然债主已经离世，没有人会逼他履约。

        而且这约定甚至都还没被说出口，履行一个还未成型的约定，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难的事了。这就好比叫一个人蒙着眼捉鸡，蒙眼倒是其次，更严重的问题在于这人甚至不知道什么是鸡。

        但是他很好奇，一个人类究竟会要求一只异种帮他做什么？作为一只探究欲很强的异种，边池很久没遇上如此勾起他兴趣的事情了。

        他行事从来随心所欲，有人逼着他做，他便偏不爱做。而宿主临死前未说出口的恳求，以及这微弱得近乎于无的约束，反而使他一心扑进去。

        边池用食指关节敲了敲手中的吊坠，这个人类制造的小东西是关于约定的唯一线索，只是要如何通过这个吊坠弄清宿主的愿望，他还不是很清楚。

        “边……池？”有人轻声喊他的名字。

        边池匆忙把吊坠挂在脖子上，回头看去，原来是之前晕倒的胆小鬼。要不是这突然的一声，他都差点忘了那边还有一个大活人。

        男人刚从地上坐起来，带着迷茫的神色，正小心翼翼地喊他。

        边池没有应声，因为他突然发现了不对，这胆小鬼为何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在这个人类眼中，自己是宿主的样子，他没有目睹刚才的战斗，刚醒来第一眼，只会下意识地认为宿主还没死。

        边池眉头一皱，难道，宿主的名字也是边池？

        他立即闭上眼，在意识中搜索。

        寄生种能够获取宿主的记忆，但边池图省事，寄生后从来不看记忆，毕竟这些记忆对他来说没什么用处，看得多了还会和自己的记忆混淆，就像吃完食物留下的残渣碎骨，不小心吞进去还硌嗓子。

        人类思维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其他异种，记忆更加庞杂，这次宿主的记忆理所当然被他打包成一大捆，丢到脑子一角。

        没想到之前造的孽，迟早还得还，他哼哧哼哧把记忆捡回来，又耐着性子梳理这些纠缠打结的回忆片段。

        果然，宿主就叫边池，正是那女人的儿子。

        想到那个雪天，她紧紧握在手中的寄托，终究还是和她一样永远留在了地表，边池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情绪。

        就像所有人类一样，宿主生活在地下基地中。他在探查局的档案中心工作，战斗能力基本为零，是最不可能被派上地表执行外勤的那类人。

        可是如今他却死在前线的战场上。

        边池看遍了记忆，仍找不到原因。他只知道至少在一个月前宿主还是档案中心的文职人员，而最近一个月的记忆则完全消失了。

        这是正常现象，记忆是极为精巧复杂的东西，寄生时一丁点外力碰撞就可能导致记忆的遗失，因此寄生种接收到的记忆常常残缺不全。

        这下，边池的疑惑又增加一个，原本通过记忆来看约定内容的打算也落空了。

        “边池，你怎么？”男人见到幸存的同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但也心存疑惑，“你不是被那怪物的爪子……？”

        边池看了眼那皮肤黝黑，额角一道疤痕的瘦削男人，脑中浮现他的名字，叶晓明。怪难记的，他还是更喜欢在心里称男人为胆小鬼。

        叶晓明是探查局外勤部的人，和宿主在工作上毫无交集。但他们住在公寓同一层，因此日常难免打个照面。两人只是遇上了会点头问候的关系。

        “我……没被刺中，运气好而已。“边池刚习惯说话，撒谎也不怎么利索，说得含含糊糊。

        “叶哥，你呢，还好吗？”他学记忆里宿主的样子，一脸关切地反问。

        “你看我这样子，算好吗？”叶晓明看着自己凄惨的右腿，苦笑道。

        突然，他反应过来，警惕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刚才我看见一只长得像水母的寄生种。对了，还有那怪物，它好像回来了。”

        你才是，你全家都是水母。边池默默压下把这人揍一顿的冲动，微笑说道：“现在没事了。”

        宿主长相秀气，一头乌黑柔软的短发，发梢微蜷，目光明媚，笑起来时像某种温和的小动物，非常有亲和力。

        “为什么，你看见它们走了吗？“叶晓明听了，语气软下来。

        “嗯，它们打得两败俱伤，我躲在一边，直到它们走远才敢站起来。“边池说。

        “那就好。血腥气会吸引异种。天快黑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叶晓明点头道，用手把身子从地上撑起来。

        边池上前扶住他。

        红日西沉，将草叶的影子拉得很长，远方隐隐传来不知名生物的鸣叫。两人在草地中一瘸一拐地前行，却是各怀心思。

        叶晓明眉头紧锁，他没想到活下来的偏偏是这个除了好看一无是处的瓷器花瓶。不说帮忙，这细皮嫩肉的小白脸能在夜晚的荒野保护好自己，就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边池是上个月主动申请从档案中心调到外勤部的。

        叶晓明不晓得这小子哪根筋搭错了，放着安逸的活不干，跑来前线送死。虽然外勤部待遇高，但谁不知道是用命换来的。也不知他背后抱上了哪个高层的大腿，这细胳膊细腿毫无战斗力的人，居然能顺利转进来。

        部里的老人都在暗中打赌，赌他被吓得哭爹喊娘要求换部门之前，能坚持多久。叶晓明也凑热闹押了50积点，赌最多三个月。

        结果一个月还没到，这小子第一次出外勤就遭受地表生态的毒打。三十人的小队遇到强大异种，近乎全灭。

        但此时边池看上去比他想象得要镇定许多，叶晓明觉得这个人要么已经被吓傻了，要么是真的神经大条，不知恐惧为何物。

        边池没有拿到最近一个月的记忆，对这番前因后果全然不清楚。他满脑子琢磨着约定的事情，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既然是人类的愿望，金属吊坠又是人类制作的，只有去一趟地下基地才能弄清事情原委。

        要进人类基地，就必须把握好眼前机会，和胆小鬼一起归队，混入外勤队伍中。

        于是，他开口道：“叶哥，待会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你先待在那，我去找人救援。”

        叶晓明意外地看了边池一眼，这小子脑袋还挺机灵。这的确是目前最合适的方案。自己腿上有伤，一起行动不仅加重伤势，还会严重拖慢行进速度。

        两人走到一处有低矮灌木遮掩的地方。

        叶晓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份地图摊开，示意边池看。

        他其实很害怕上地表出外勤，但部里布置下来的任务无法推脱，所以每次出任务前，他都会把应急手册看个好几遍，又细心在地图里标出营地和补给点的位置，这下正好派上用场。

        人类绘制的地图，将地表按照异种的分布划分为不同区域，并用字母标上危险等级，从a到e，危险程度由高到低。

        他指着一片灰色的区域。

        “这是片草地，这就是咱俩现在的位置。还以为这次任务在e区就不会有事，哪想到e区也会出现那么强的怪物，虽然档案中没有记录，但我估计起码上了乙等。”

        人类也将异种按危险程度由高到低，分为了甲乙丙丁四类。

        指尖贴着地图，从灰色区域向上移动，碰到一个红色水笔画上的圆圈才停下来，圆圈旁边写了个“穆”字。

        “你看，向北直走，走出草地，这边就是一队的营地。一队这回有穆求寒带队，他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的，一定会派人来救援。”叶晓明眼中有希望的光闪烁。

        这小子比他想的要镇定和机灵，如果他能够在危机四伏的夜晚穿越草地，找到穆队长。

        叶晓明突然觉得，说不准他们真的能活着回家。出事以来，他就不敢妄想能回去。

        边池接过地图，他倒不担心到不了营地，大不了多花些时间。他是怕这胆小鬼撑不到他回来。

        眼看叶晓明腿上的伤口化了脓，弥漫出一股腐烂的气息，和幼时所见的女人最后发出的气味太相似了。

        边池的指尖不动声色地颤了颤。

        他见过的人类屈指可数，多数都已经死了。在他的概念里，相比于地表上的异种，人类太过脆弱，一不小心就会死掉。

        虽然就算这人死了，他一个人也不是不能混进人群，只要谎称这支小队只有他一人幸存就行。

        但叶晓明毕竟是他目前最熟悉的人类，在接触陌生的人类族群之前，他很需要一些熟悉的事物作为缓冲。边池便决定一路上罩着这个胆小鬼，起码让他安全回到人类基地。

        于是，他离开的脚步顿了顿，蹲下身道：“你腿上伤得太重，我给你包扎完再走。”

        这样至少能让叶晓明坚持得久一点。

        记忆里宿主受过急救培训，他有样学样，撕下一截袖子拆成布条，想把伤口裹起来。

        可惜记忆是一回事，实际操作却是另一回事。他能将藤蔓使得虎虎生风，却不擅长灵活地使用一双人类的手。

        手忙脚乱将布条缠了几圈，一松手，又散落下来。

        边池蹙眉再次把布条缠紧，看样子是和这破布杠上了。

        “好疼，你这死小子，是不是想害我？”

        叶晓明疼得龇牙咧嘴，哭笑不得地拦住他。

        “大哥，算了算了。你的好意我心领。本来我这腿还能抢救一下，再折腾下去，就彻底废了。”

        “我可以包扎的，这布不够长。”边池的脸有些发烫。

        “好好好，是这布不行。你小子快去吧，再不走我踹你。”

        看着面前人笨手笨脚的样子，回家的希望好像又渺茫了一些。但不知为何，叶晓明心中却轻松了很多，嘴角甚至泄出一点笑容。

        然而这笑容很快就凝固了。

        就在边池离开后不久，叶晓明听到了某种声音。

        起初很微弱，像塑料袋悉悉索索的摩擦声，接着在四周密密麻麻地响起，此起彼伏，犹如连绵不绝的潮水铺天盖地而来。

        好像有什么数量庞大的东西正朝这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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