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回魂归神,再开眸已是下界的日暮黄昏了,可天宫云庭仍是一水的白亮。
“阳——”
习惯性地要喊饭吃,麻里子才发现她好了十来万年的夫人就在旁边。拉她过来,腻歪着在一团柔软里埋脸,麻里子笑得不比她养的小火狐聪明。
“珠理奈还好?”
“好着呢,能吃能喝能装佯,你还操心她?”
阳菜由她傻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跟个小孩儿似的。
“是不是有人来了?”
“你既晓得还在这没皮没脸?”说着阳菜勾来玄袍玉带替她更衣整发。
“等都等了,让他不妨多等会——我那件二龙抢珠的外袍呢?”
“二龙抢珠?早叫珠给抢去了吧,你还惦记!”
哦,是了,几千年前去凤仙谷玩时那小东西刚好整一万岁,给她带了廉贞星君的“醉桃仙”,她还嫌不够,恁是强取豪夺地扒走了那件外袍。她才那么点大,哪能穿黑的呢,她不管,她就要。狐君也不管,笑得忘尘,眼睛都看直了,移都不移半下,跟玲珑一样,活脱脱一个色胚。
唉。
还以为是清风明月又偷着上来天宫送人参果呢,出来才见着是天帝老儿的传音使,星辰子。
“一闭就是好几天,劳你久等了。”
正殿里,星辰子见遥上天君阔步而来即以礼迎伢。
“天帝宣天君往凌霄一去。”
“本君竟要天帝等了,罪过不小啊。”
“小使来前天帝特意吩咐了莫要催您出关。”
天宫里众所周知的是遥上天君最喜闭关修炼,你且看她修出了什么结果不曾,还真没有。出了遥上仙府,过了欢喜桥往西就是凌霄宝殿。跟那天帝老儿百千年见不着一面,谁晓得他又要干嘛,横竖没好事呗,要不让遥上天君去剜龙肝敲凤髓,要不去培个毒草祸害小玉兔们。
“遥上来迟,望陛下恕罪。”
“爱卿一心修道参玄,何罪之有啊。今日烦你来,只为融烛一事。”
“哦?”麻里子隐笑挑眉:“听闻万年前陛下允了那凤凰一座琳宫,只等他料理好族中事便与我一般就了天君位,永承陛下恩福。”
“不错,他七万岁诞辰之际,太白金星已承谕旨下去凤仙谷。”天帝捏须叹道:“可这一晃万年过去了,太白金星也去宣了他多次,他却每每以侄女年少为由推诿……”
“这倒是了,那九天玄凤与狐君同岁,狐君一人当得了家,她却如何不能呢。”
“所以此番要你来不为他事,但只融烛罢了。”
年纪不算大,却一肚子坏水,麻里子早将这老头儿看穿看透了。再没比他更道貌岸然的,也再没比他更叫三清欲除之而后快的。
“能为陛下排忧解难实乃吾之荣幸,遥上领命。”
作揖毕了,正要退下,却听天帝问话:“说起来你养的那只妖狐如何了?”
“眼下听说仍于狐王府受管教。”
躬身作答后麻里子转了个笑面,迷一般的笑,看不出喜怒哀乐,“狐君生来半副仙骨,天资聪慧,法力超群,又系狐族头领,那小畜生想来不服不行。”
踱步下阶,天帝道:“三位天尊曾说那小畜生身卷邪气而来,然到底如丝缕微薄,养在天宫好去她邪性,还自本道,切不可滥杀无辜,伤了天族与狐族的情谊。”
“陛下有好生之德,遥上望尘莫及。昔年她养在天宫时,遥上日夜将我道理天则教导不诲,只可惜她资质驽钝,不堪大用,三千年竟还如陛下所见赖相,遥上惭愧。”
摆摆手,天帝笑道:“不出大乱子朕便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劣狐顽皮天性,爱卿莫要自责太甚。听说她在狐君那道行深了几分,虽不及王族俊彦,倒比从前多了几条尾巴。”
这回总该絮叨完了吧。麻里子暗忖着,脚底已抹了油,只待老头子一句话了。
“说起来,你龙族如今可安好?”
好嘛。
心头火冒了三簇,强摁下它们,麻里子回他:“遥上久不入东海,龙族之事概无所知。”
“你小叔敖泱近日递了折子上来,说是旧疾复发,天寿将尽。”
故作诧异,麻里子道:“小叔那伤,我记得乃是十多万年前被三叔敖浈的穿云戟所伤,没想到非但没好,竟还复发了。”
“敖浈的穿云戟乃龙族圣器,恐怕只有你手里的鞭子方可一战。”
“呵呵,陛下过誉了。”
“听说二太子澜沧钟情于我那外甥女,敖泱也有意撮合,好助澜沧登位。”
原来绕了半天是要说这个,麻里子叹服。
“此事万万不可,陛下。”
“如何不可?”似是知道遥上天君会这般反对,天帝只笑说:“你同昔年的狐帝玲珑乃至交,如今她的侄女儿与你堂弟结亲,你岂不高兴?”
将语气坚定了几分,麻里子道:“龙狐岂有成亲之理。”
“这你就迂腐了,当年蛇王与玉兔且成了亲,这回龙狐如何不可?”
他那话里听不出是想成了这段姻缘还是试探,暂不去管,麻里子点首道:“到底要看狐君之意,天后想必也不忍草率。”
“爱卿说得在理,莫说天后,就是朕也不忍潦草狐君的婚事。如此,你久未下界,此番便一并劳你跑——何事匆忙?”
都准备叠声响应了,天帝这一问倒叫麻里子看向了抱拂尘进殿的星辰子。
“陛下,公主要见您,在外头拦不住。”
“嫣然?”
耳闻凌霄宝殿外喧嚣四起,恐叫大仙小神们看笑话,天帝促声不急:“快叫她进来,休在殿外放肆。”
忍着看热闹的心,麻里子憋笑:“那遥上领命告退。”
三公主嫣然来得风风火火,不像她平日的温婉样子。擦肩而过,麻里子道了声“见过公主”,而她的回应被她自己个儿的冲劲撞碎一地。
龙纹玄衣,麻里子展袖离殿。前脚刚踏出去半步,身后是天帝老儿的暴呵。
“这不还没定下来么!”
只那“暴呵”多少是压着的,被他的羞耻心,也被比他更盛势凌人的闺女压着。
“我不管!父君要做这个媒人,我就搬去西山跟金轮婆婆住!”
“你急什么!我不是让遥上去问问她的意思嘛!”
“我就是不准!!!”
“哦哟……”几时见过这等场面,多新鲜呐。驻足殿外,麻里子朝里头望了两眼,见嫣然气冲冲地跑出来便吱声喊道:“公主何去啊?”
“回宫。”
往前走了两步又杀了回来,嫣然扬眉瞬目:“你让澜沧死了那条心吧。”
“公主,遥上这回不去东海。”
“反正她不会答应的。”背过身去,嫣然切齿:“她要跟澜沧成婚,我就扒了那小火狐的皮!”
哦哟。
“呵呵,您何必跟小火狐动气呢。”
“她没用!”
“啊啾——!”
一道喷嚏打得狐君竖起绒耳,她犹觉自己道行不够深。
“谁在背后说我坏话……”
揉揉鼻子,手上的狐毛搔得鼻端更痒了,珠理奈又打了一个。
“你爹。”
“我爹?”
狐爪沾了朱墨,玲奈在赤狐长老的奏章最后摁下近来一换风格的狐王朱批。
“他问你可好。”
“他还晓得有我呢。”手下不停地给玲奈擢着狐毛,珠理奈冷冷笑道:“万来年没见他的信,如今想起我了——你告诉他我修成九尾狐了?”
“六尾。”
“难怪。我大伯是庶出,我堂哥也是庶出,不过早些年比我长得快点儿,了不得了还?他现在都还是七尾呢,过去迫不得已才过继了他,如今想起来还是亲女儿好吧。”
“你若有意——”
“我才不回去呢,我要跟你在一起。”
白狐毛团团堆成了小山,指尖抹一簇火,珠理奈顺手给烧了个干净,省得到处飞,絮似的。
“回去之后我就不能每天见着你了,就是跟你成了亲咱也不能待一处过,那有什么意思。”
“嘤”了一声,玲奈合起奏折,欲要在心肝怀里歇个午觉。
“你怎么这么多毛,都不自己舔吗?什么雍容华贵,我看你们白狐就是懒得舔毛,惯得没相。”
玲奈随她数落去,时不时哼唧两下,好不快活。
就在狐王要睡未睡之际,心头却强烈一颤,随即金莲显现,绽放盛芒。
“怎么了?”见她突然支棱起耳朵,珠理奈问道。
“我去去就回——”
九尾白狐消失得太快,且没等九尾火狐眨眼呢,哪还见得着她的倩影。
“哦哟……”
自从被请上天宫,还真是难得一回以真身下界。白狐一族的樱源,十多万年竟都不曾来过。祥云散去,双脚落于大地,唯恐不实在,麻里子又憋劲跺了两下。
好久没感受过足踏尘土的笃实了,她想起镇元子污垢嵌肤的脚来,想起他那句“世尘轻重,孩儿自要用脚踏遍方可度量”,可惜世尘轻重,她至今未能度量出来。
站了不消片刻,有狐王府的小厮自内而出。
“敢问尊驾……”
无帖递去,麻里子袖手道:“遥上。”
“遥上……”立夏皱眉细嚼这个名号,像在哪听过,又完全没甚么印象。
“天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话没说上两句,又有一狐仆打着千迎上来。
“你倒晓得我了。”麻里子笑道,举步就要往里走。
“狐君呢,我代天帝向她问些事。”
也没拦她,小满只跟在后头应答:“天君有所不知,我王早万年前已出去云游四海八荒了,好些日子才回来一趟,目下恰好不在府中。”
“云游?”
拧了个始料未及的惊异状,麻里子问道:“如今在何处?”
苦着脸,只求老人家莫要见怪,小满赔笑:“那并非小人能知道的。”
“好吧,看来白跑一趟了。不在也罢,我如此回了天帝便是,你们也别操心了,不是什么要紧事。”
“谢天君体谅!”
茶没泡开,威名震四海的遥上天君举步又要走了,来去不过几句话的工夫,小满自是想不明白什么事能劳烦天君下界,既下界,怎么又不是要紧事了。
“你们狐族的樱林怎么走?”
“不远是不远的,您顺着后山的路直走就到了。不过没有我王的旨意,纵是天君——”
“没事,我就问问,那是你们狐族的圣地,我去了作甚,赏樱?”
狐王府合府出来送遥上天君,虽说总共没几个人,可这天君是个急性子,哪还等得及他们这些小狐狸,一个纵身也就操云而去了。
“无忧樱,应无忧”。石碑上刻,并不能说是刻,而是狐爪子随手掏出来的几个潦草字,麻里子见之露出笑容。
早听闻狐帝玲珑在此归尘,樱林一草一木皆是其化身。又说未经狐王许可,凭是哪来的大罗金仙也使不上二分法力,法术微弱的更是动辄魂飞魄散。信也不信,所以好不容易能光明正大以真身来樱源,才敢闯一闯狐族圣地,见一见于那血玉台中抱心沉眠的九尾白狐。
世人说魔神湮天死了,死也未死,全靠镇魂铃吊着她的魂魄。而今醒了,却也并非是活了过来,她若真活了,如何也不能隐息于凤仙谷不为那老头子发现。
狐帝玲珑,世人说她归尘了。
站在血玉台下,麻里子微微张开嘴,饱足吸了几口气方敢撩了袍角一步步走上去。
她以真身下界,此刻却仍觉步履虚浮。
蜷尾沉睡的白狐,很小很稚嫩,抱着跟她差不多大小的鲜红的心,睡得很安详。俯身侧耳,还能听得见心脏细微的鼓动声。
狐帝玲珑第九条尾巴未受天雷而成,不在无边道法之内、跳逸天则仙规之外。她化去八尾,将它们化为清泉琮流、顽石烂樱,剩下一尾尽归狐崽幼貌,与她女儿出生时别无二致。她再也醒不过来了,这一尾不过是她留存的一缕仙气,轻得都握不住。世尘轻重,不过如此了。
她还在等,吊着一缕气,守着一颗心。她在等的理当不是这黑龙,可黑龙却大摇大摆地来了,堂而皇之地将手伸向她守了漫长岁月的心。曾经的狐帝玲珑没有丝毫力气阻止挚友摘去她爱人的心脏,就像摘下树上一颗熟透的果实。
血玉台中只留下一条与空气拥抱的白狐幼崽。手覆在玲珑的脸上感受她的冰凉,麻里子终是没能狠心将故友最后一缕仙气弹指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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