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夜深了,宴散了,出了凌霄殿却还是亮堂堂的白。
天宫无有黑夜时,人心自有阴暗处。
遥上天君早早离席而去,不留只言片语。九天玄凤还在天帝天后那寒暄拜别。送走三清四御,抱着闭眼皱眉的小火狐,丹墀下,玲奈茫然伫立了好段时间。
“身如琉璃,内外明澈。”
佛音庄重凝肃,玲奈侧望来者。一人湖蓝衣、无价珠,乃东方琉璃药师光如来。又一人眉间点赤、手持玉瓶,正是南海观世音。
二人行下丹墀,皆面容慈蔼,笑意温静。
玲奈恭敬行礼,就听观世音道:“狐君若有意,便叫这孽畜随我去南海吧,他日修成正果,功德无量。”
“小狐谢菩萨好意。”抢在玲奈之前,珠理奈支睑笑回。
“只是小狐红尘未了,情根未断,就先不叨扰菩萨了,以免我这浊骨垢身污了菩萨的紫竹林。”
“阿弥陀佛,入我沙门非己愿不强求。”观音亦笑道,“若三千岁有红尘情根了断之日,尽可来南海潮音洞。”
“小狐何德何能劳菩萨烦忧……”
合睫,仿佛不堪重负一般,在狐君的怀里,小火狐抓捏着她的衣襟沉沉昏睡过去。
玉坤宫的偏殿辟出一间给狐君禁闭思过,说是这么说,谁也没有当真。天奴天婢是天后宫里常年服侍的,现在都送来伺候天后唯一的外甥女儿,这叫哪门子的禁闭思过。
将珠理奈放在塌上,玲奈擦去她胸前的血迹,取下腰间的狐王玉佩搁于她身边给她温养内伤,又施了仙障才去正殿问安。
被天后拉着说了些话,回到偏殿,推门而入,塌上一滩腥腥血,地上半死一个人。
遣走侍立门口的婢女,站在那儿,玲奈经久未动。
越大的触动,她越能纹风不动。是狐王的镇定,狐君的冷静。
“抱抱我吧……”
颤声萧然,五脏六腑都揪在了一处。
蟠桃宴上见遥上掼她在地上,一时怒冲心头,且不论她为何将小火狐抽成那副血淋淋的惨样,养孩子有这么养的么,动不动一顿鞭子。
可还是得忍着,三步并一步,也不管狐君是否应当主动担责。
那时,嫣然阻拦了。然就像无视她过去多少次好意那般,九尾狐君再度无视了天帝三公主的体贴。
镇定一步一崩塌,冷静一步一消退。
抱着她的手抖索不已,运内行力,止不住。
“你抱我倒是抱得紧,老龙打我时也不见你出手救我。”
满心都是小火狐,满目也都是眼前的人。
揩了血,抱她入塌,深呼吸几次,玲奈企图压下心底的沸腾。
“别说话,我替你疗伤。”
枕躺在她怀里,珠理奈没顺她的意,只看着,笑着,拆解着又融化着。
女人有天生的风情,和着她的俊朗,玲奈从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份魅惑,又如何将自己面对她时或邪或正的心思归置何处。
头回见面狐心莫名的扯动就是一个预兆,一旦承认了,出乎意料地要畅快许多。
可承认归承认,九尾狐君是个别扭精,越承认越不爱说,越不说越冷着仿佛越显得自己分量重、情意深。
“你可心疼我了?”
喉头一哽,玲奈别过眼去。是在躲避她不加掩饰的炙热睛光,还是为了不叫自己的情绪泄露,向来冷静的狐君此刻莫能思考任何。
“我问你可心疼我了。”
刚才还要死不死得只剩一口气,脸上血痕未消,眨眼又能耍赖撒泼。
点头,玲奈“嗯”了一声。
忍着痛楚爬起来,珠理奈不愿放过这个茜云飘染的女人:“‘嗯’什么?九尾狐君不会说话了?”
焦躁又欢喜,燥得喉咙干涩,喜得满水溢井。
玲奈自知在这个泼皮赖狐狸面前她从无镇定的可能。
“心疼。”
珠理奈不依不饶,硬是要看穿狐君欲盖弥彰的一切,看穿这个女人不坦诚的心。
“心疼不心疼?”
若说“不心疼”她又会是什么反应。玲奈想看看,又不舍得这么待一个重伤在身(真假莫辨)的人。
抚上珠理奈面颊的伤口,听得她哀哀呜咽。
指腹一点点摩挲过她的伤口,摩挲她微微上扬的唇角。那瞳睛里盛着春水碧波,殷切,炽烈,渴望,百般情绪藏在最里头,看得清又看不清。
便就随她握住手,随她亲啄指尖,随她热息交织,风月情浓。
“心疼不心疼?”
唇舌纠缠,全淹没了,吞噬了,不留一句否定给狐君。
狐者,慧黠、果敢、性淫,好色——《狐纪》
狐祖宗们早就看透了狐狸是群什么样的兽,狐君也早就看熟了祖祖辈辈编撰添改的《狐纪》。
可她真正得以领悟祖宗古训,不是修成九尾狐之日,也非即位当王的那天,而是眼下,是今夜,是此时。
狐狸性淫好色,狐君并非不知。只她生来为狐王独女,少时入了九天玄凤的门,又五千年修成九尾狐,年纪轻轻即位为王,乃狐之楷模表率,因而常于祖宗牌位画像前自省勉励,造就了如今秉节持重的狐君,轻易不肯多迈一步、多说一句。
白狐高贵,除法力强劲、修行神速外,重要的是他们方方面面都比赤玄二支更像狐狸,乃狐中狐。既然狐君身为狐之楷模表率,那必当方方面面又都要优于寻常白狐。狐上狐者,淫上淫也。
狐君半仙半狐,听经闻道、修身养性五千年,去了一身狐臊味,淫性也远叫仙力压制着——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自打遇着三千岁,狐君时而觉得仙力失效,五千年的修为就跟一个空嗝似的化为乌有。可她毕竟持重,行天有狐君的气节,走地有狐王的威严,这么着倒是保住了几分体面。
撑着一张冰霜脸,安知终有雪融时。
许多事,狐君要跟着狐狸学才找得回来狐狸本相。又有许多事,她根本不用学,刻在骨里,溶进血里的本性。
她在梦中频频梦到过。
就着沾了血的榻,谁也不嫌弃谁,十指相扣,股肱相抵,软舌吻舔交缠,认真而动情。满腔热火无处释放,是冲动,也是积攒的渴望。两个风华正茂的女人,两只性淫好色的狐狸,同睡一床,迟早卸甲归降。
身下人脸颊发烫,脖子更是滚烫。过去喜欢贴着蹭取些凉意,今夜她似乎热过了天生体暖的赤狐。
鼻尖摩擦鼻尖,她们断断续续地吻着笑着,低声密语。
再相顾,不必再借昏暗确认任何。
“你可对谁动过心。”
不再是疑问或试探了,侧耳聆听玲奈的心跳,每一声都是一个相同的答案。
“对你。”
亲吻她停留于自己唇际的指尖,珠理奈把眼笑弯:“是么,太好了。还没人对我说过‘心疼’,过去我求也求不来一次。”
每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依偎玲奈,珠理奈轻阖双眼。伤口因情动而撕裂,疼得作孽狐跟狐君没那个好心情耳鬓厮磨太久。
“你手凉,替我点个仙气吧。”
“嗯。”
扶珠理奈坐起身,束了长发,玲奈为她褪下血衣。伤痕不比从前细密,每一条却都深可见骨且伤及内里。
“内伤我会些医术。”
“不必了,你的玉佩我用着挺舒服,没那么难受了。”
“好。”
明音临走前拿出一枚雪川的冷香丸,说用仙力催发后对神器法宝所致之伤有奇用。将冷香丸拈碎成沫,玲奈驱动仙力取之精华药髓融合,再点于指尖轻抹于珠理奈的肩背伤处。
“她说你的恩情她记下了,日后若有事相求凤仙谷,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吐纳气息,珠理奈笑道:“让她多学学她小叔,往后莫要着了他们的道,这地方,别再来了。”
提起融烛,玲奈眼中暗淡:“嗯……”
转过身来,珠理奈笑得像条癞皮狗,牵了玲奈的手贴近面颊:“我这回破相了,再不是你欢喜的了。”
是啊,打人不打脸,俊哥儿今日不是俊哥儿了。
不过明天又是就行了,狐君看得很开。
被她拉进怀里,玲奈也就任她抱着。近来她们夜夜相拥成眠,可每夜都有大大小小多多少少的慌张。说是觊觎,或许也是吧,所以才躁动,才不安分。
能早点确定下这份情意的话,是不是就不必做那些荒诞无稽的绮梦了。
“你在宴上做什么了,让遥上都失了轻重。”
脸颊蹭了玲奈,珠理奈只笑问:“你也吃了?”
“不曾。”
“那就好。”唇瓣贴着微凉的脖颈,珠理奈舒服得哼哼起来,“我不愧是她养大的,她也不愧是养了我三千年的。”
她调皮,可玲奈从来知道她不是会在那种场合下闹事的人。自然,遥上天君也不能真的怒火中烧到当场抽她一顿。可若说都是演的,遥上安能失了分寸。这么多年,打也该打出了窍门来才是。
正如狐君对三千岁还有许多事没说那样,三千岁对狐君也有许多未明的事。而说一千道一万,玲奈始终都想着这一切的一切跟那头老龙绝对脱不了干系。
“对了,这个给你。”抱了一会儿,珠理奈想起什么,巴掌一晃,变出个水灵灵的蟠桃。
这桃果不比殿上吃的大,粉粉嫩嫩的,剔透可人。
“从哪摸来的?”
“蟠桃园,说是最甜的那个,我想着定要讨来给你。”
不管玲奈吃不吃得下,哈了口气,珠理奈揭起果皮来,还说:“你别看这是桃子皮,那些天婢不敢吃果肉,可剥下来的果皮就是嚼一嚼也能延年益寿。”
拈一片吃一片,到最后桃皮她吃了,手心里是一整个的蟠桃果肉。
“你受了伤,吃了也好。”
“我不,这是特地给你讨来的。”
贪嘴的小火狐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女人,只往心心惦念着的女人那儿送了送。
“你不吃,岂不拂了三千岁的面子,三千岁再不能跟你困——”
“我吃。”
唉,有话好好说,干嘛扯这些有的没的,狐君的面子可往哪儿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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