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回家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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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世南坐在车上观察这家店。它的招牌都已经不亮了,每天的风吹日晒让招牌上的字早已模糊不清,门口的灯笼上更是破出了一个个窟窿,红色的光溢出来让这一切更难分辨,于是他仔细地辨认着——“回家旅店”。
这奇怪的名字,他摇摇头。
彭非终于走到了这家店门口,却连伸手开门的勇气都没有。
他记起来了,这里他来过一次,那一次还住了挺久。
这家店的老板娘曾经好心的收留过被他那个酒鬼爹赶出来的娘俩,他妈跟这一次一样什么都没有,一只手牵着他,另一只手手腕向前,给老板娘展示她唯一的家当——一串红珊瑚的手钏,试图换一晚落脚的地方,最后老板娘闭口没提钱的事,让他们俩在这住了足足十三天,他爹才找上门来。
一别六七年,这家店竟然还在,还是当年的模样。
彭非深吸一口气,推开小旅馆略显破败的门扇,老旧到发出吱嘎的噪声。
“请问……”柜台后趴着一个人,彭非敲了敲门,开口问道。
“您好!”那人吓了一跳,抬头却是个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五六的样子,看彭非进来赶紧招呼,但看样子还有点生疏,她问,“您是要住宿么?几位?”
“我想找个人。”彭非将凑到姑娘眼前,想了想又补充道,“不一定是在您这儿,我已经问了一路了。她没带手机,我联系不上。”
“哦哦!那你等一下,我得问问我妈妈。”姑娘赶紧点点头,转身进了身后用破布帘子遮起来的私人空间。
“妈——你见过这个人么?”彭非隐约听见小女孩正和什么人低低的说着话。他朝门外看去,余世南还坐在这里等着他,这时候还不到七点,外面的天却已经亮起来了,风雪渐停,看上去会是个好天气。
“在哪儿呢,我看看——”正发着呆,彭非就见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她满脸都是笑意,见到彭非之后明显愣了一下,然后一拍手,笑着对他说道,“呀!都长这么大了。”
正是那个老板娘,和彭非印象中的差不多,一看就是直爽的热心肠。她赶紧拉住彭非,领着人就要往楼上走去。
“来来来,你妈妈在楼上呢。哎呀你说这大雪天的,我正要关店,冷不丁往门口一看——嗨呀!吓了我一大跳,你妈妈啊,就、就在那门口站着,嘴都冻白了!”老板娘边上楼梯边比划着说,“你说说她,也不多穿两件衣服。唉,我一看她那表情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赶紧张罗她进来,又灌了一大壶姜丝可乐给她,这回儿估计刚睡着呢,你轻声点。”
老板娘最后还不忘叮嘱他,彭非知道他妈常年的神经衰弱,一点声音就会吵醒她浅眠,所以一听这话,原本就小心翼翼的脚步顿时放的更轻、更慢。他就这么被老板娘一路引到房间门口,对方给他打了个手势,自己就蹑手蹑脚地下楼去了。
彭非站在房间外深吸了两口气,还不敢相信自己是真的找到了。门把手是市面上早就不用的挂锁,从侧面说明了这家旅店建成的年代,那时候彭非恐怕还在上一世徘徊呢。他定了定心神,先拿出余世南的手机给门口的司机师傅发了条短信,刚才路上怕有什么变故,他临时留了师傅的联系方式。彭非打字告诉对方人已经找到了,好让余世南放心,又认真地感谢了司机一回,这才拉开门锁,犹豫着走了进去。
听到门响,坐在床边的女人先是愣了愣,随即放下手中的书,站了起来。
彭非就这样和他妈隔着一个衣柜的距离,面对面站了足足两分钟,这才大步走上前去,双臂张开,死死的拥住了对方。
他妈明显没有想到彭非会找来这里,她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用手摸了摸彭非的头发,那上面都是冰碴融化开留下的雪水,她看了看手心,水里还掺杂着几缕红色。
“他打你了?”他妈的语气明显地起伏着,怒气翻涌上来,愧疚大于了怨怼。
“没有,我自己不小心磕的。”彭非这时候不想说太多,只把事情归到了意外两个字上。
他妈也没再追问,转身从床头端了杯热水给他,示意他喝了,暖暖身子。
彭非接过来,看到杯子里厚厚的一层姜丝,知道老板娘说的不假。他仰头喝了,辣味呛的他差点喷出来,忙低下头生生咽了下去。灌了一宿冷风的嗓子多少有些伤着了,一杯姜茶下去整个食道都火烧火燎的,彭非瘪了瘪嘴,忙说道。
“咱们回去吧,车子还在楼下等着。”余世南还在车里,这个他没说,也不知道一会儿该怎么解释。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妈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然后把刚才正在看的书捡起来合上,轻轻的搁在床头。这书六七年前她看过,只是今天再看心境已全然不同了。
彭非一边扶着他妈一边往楼下走,边说边说:“我打了个车,沿着路挨家找过来,看到门口的大红灯笼觉得眼熟,就进来看看,结果一切如旧。”他想告诉他妈,有些事情他还记得。
但是他妈并没有接茬,转而又劝说他:“其实你没必要过来,这大雪天的,我走不远。”女人顿了顿,无声地叹了口气,“再说了,再大的事,天亮了就过去了,我自己会回去的。”
彭非的一样子一看就是在外面跑了一整夜,脖子上不知道戴着什么时候买的新围巾,她没见过,大衣也没有。
这孩子有自己的生活了,他妈突然觉得挺意外,却也很高兴。她这一生没什么朋友,唯一的时间和精力都给了同一个男人,结果也看到了,不提也罢。
“这衣服挺好看,什么时候买的?”他妈端详着,眼光还不错。
“不是买的,”彭非有点结巴,眨了眨眼解释,“是一个朋友的,过几天就还他。”他本来想说同学的,话到嘴边改了主题,太生疏了那样。
朋友的?他妈听完惊讶了一下,转而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问题。现在的孩子可能经济能力有限,两个人一起买,然后换着穿,想想也挺方便的。
……
余世南坐在车里等啊等,空调开的太暖,他昏昏欲睡,却还强撑着精神想等彭非出来。正困的直点头呢,司机笑着说找到了,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往店里望去,结果前厅一个人都没有。
于是他走下车,想进去一探究竟,刚走到门边上,手还没碰上把手,就看到彭非牵着他妈正从楼上往下走。
看来是真的找到了,看起来状态还不错,他一边想一边匆匆跑回车上。这个点儿想打辆车应该还挺不容易的,就别换车了。余世南跟司机结了车费,还预知了一小笔钱够彭非和他妈打到家的,又让司机不要透露自己的去向。他担心彭非不好解释,无论是同学还是朋友,好像都没有参合人家家事的道理。
做完着一切,余世南匆匆躲到了围墙后面,半只脚还没收回来,就听到墙那头传来彭非和他妈的说话声。
“回家之后别理他,好好睡一觉。”他听见彭非说,能想想,那表情一定凶巴巴的。
“好。”彭非的妈妈想来是个温柔的女人,语气那样的平静。
“这回有我护着你,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嗯。”
“还有……”他听见彭非犹豫了,那样子明显有话想说。
“你说?”
“没事,你走过来的时候肯定特别冷吧?”
“还行,进屋之后狠狠的冲了个热水澡,现在一点都不冷了。”他妈笑着安慰道。
“妈……你下次带上我。”彭非欠身给他妈开车门,这才终于说出了口。
“不会的,咱们回家吧。”说完,余世南听见车门关上的声音。
他悄悄伸出头去,正对上彭非四处张望的目光,他在找自己。
放地上,余世南给彭非打了个手势,彭非似懂非懂,然后趁着他妈低头没看到的空档,把余世南的小手机放在了脚边的石凳上,然后上车关上了门,掉头往来时的方向去了。
余世南听着车子离去的声音,半晌从石墙后面走了出来,走回方才车子停靠的地方,捡起了自己的手机。
他看着自己身上,无奈的笑着摇头。他浑身上下,到处都留下冰雪融化的痕迹,羊绒衫的毛湿答答地倒着纠缠在一起,不合时节的牛仔裤上也是一块一块斑驳的水渍,鞋子里灌满了雪水。他的外套和围巾都给了彭非,此时怎么看怎么像一只没人要的落汤鸡。
旅店的老板娘刚才忙着收拾房间,彭非想打个招呼都没找到人,只好给小姑娘留了句感谢的话。这热心的中年女人连凑热闹都姗姗来迟,她没见着熟悉的两张面孔,反而奇怪地盯着店门口路边站着的奇怪男孩,似乎也在奇怪这儿什么时候多出个人来。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余世南一番,然后随意地招招手,让他进来避避风,喝杯热茶。
余世南瞟了眼手机,早上8点钟整。他仰起头寻找滨城冬日的晨曦,又转头望着彭非消失的方向,最后笑着踏进了老板娘的小店。
他似乎在不经意间窥探到了彭非的整个童年,这种感觉让他觉得不妙,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正充斥着他的肺部,酸的他有点想哭。
……
彭非回到家的时候,他那个酒鬼爹已经出门了,不过他一点也不好奇对方的去向。
厨房里的手机不见了,它已经被拼凑的相对完整,摆在沙发的茶几上。而他妈只是进门时静静地撇了一眼,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更没有说要走上前去看上一看,就转身往楼上去了。
她是真的累了,源自身和心的双重折磨。彭非看着他妈睡下,转身轻轻将门带上。他走回自己的房间,找出备用电池给手机换上,然后翻开盖子来开机。
手机隔了大半宿终于亮了起来,一打开就是余世南发来的消息。
“我回去了,你也好好睡一觉吧。”
彭非找了条毛巾用热水打湿,敷在头上,他爹那一下子肯定是伤到了头皮,流了不少血,说不定还有脑震荡,他刚才心急如焚没空顾这个,这一会儿心放回肚子里了,反而觉得自己晕晕的像喝断片儿的样子。
顶着热毛巾彭非给余世南回了个电话,对方接的很快,但那头噪杂的像是在早市摆摊,叫卖声和嘟嘟的汽笛声搅在一起,彭非听了一阵阵的想吐。
这人是在哪儿呢?听着怎么像是在车站,彭非皱着眉想。
“喂——?能听到嘛——”
“能听到,你小点声。”那头余世南是扯着嗓子喊的,震的他头都快裂了。
“嘿嘿,这不是怕你听不清嘛!”余世南笑了笑,接着问他;“阿姨还好么?听你的口气,目前应该是没什么新的情况。”彭非的声音有点发虚,应该是跑了大半宿的疲惫感上来了,余世南听着多少有点放下心来,他的情绪跟着崩了一晚上,生怕彭非把自己逼疯了。
“都挺好的,已经睡下了。”彭非的确是感到累了,他折腾的余世南一宿跟着跑前跑后,这时候感动和抱歉混在一起,他都不知道该先说哪个。
“那个……谢谢你啊,这一晚上害你也没休息,跟着我瞎跑。”
结果那边开始装傻,又变成了刚接电话的语气:“啊?你说啥——?”
“…………”彭非咬了咬牙,又重复了一遍,音量跟着也大了一倍,“我说!谢谢你!辛苦啦!”
谁知道那边竟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然后半天都没有动静。直到彭非盯着手机怀疑自己是不是欠费掉线了,那头的余世南才低低的笑出声来,然后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的异常爽朗且……欠揍!
“哈哈哈哈……”余世南笑的直打嗝。
彭非:“…………”
笑屁啊!
“傻子吧你,我听见了,”余世南笑的贼溜溜的,“我就是想让你多谢我两次,好好爽一爽。”
无聊!彭非把毛巾卷成麻花状掐在手里,仿佛手里握的是余世南的脖子,可能没那么长。
撒完气他又冷静的想了一想,余世南的确值得他多谢两次,大半夜等着自己的电话,为了他的私事想方设法跑进市里,在大雪天里陪他一家家地找过来还要安抚司机,最后连车钱都是人家余世南出的……他轻轻叹了口气,好像自己变成了最没用的那个,余世南才是他的救星,于是他又把情绪拢了拢,一本正经的说道。
“说真的,我这回真的要谢谢你。要不是你肯帮我,我还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还得怎么折腾才能找到我妈。”难得他语气如此诚恳,态度如此认真。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你不用特意跑过来的,我当时真的吓了一跳,这么麻烦你,真的很抱歉……”
“诶诶诶打住打住!”余世南在电话那头有点受不了了!这哪里像卷毛小子说的话,他多傲气的一个人,向来只有他喷人的哪有别人欠他的。于是他赶紧打断彭非的话,用调侃一样的语气说:“你可别这样啊我跟你说,这我消受不了。至于这点事嘛,还是那句话,我帮你是我乐意,不是你求我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彭非又想把话题绕回去,没说完的话憋的他难受,心痒痒。
余世南最受不了他这种莫名其妙的执着,这人一认真就特客气,给人感觉特别有距离感,他最不喜欢这个。
“好好好行行行哎我火车来啦要没信号了!回家再说啊你好好休息——”余世南的表演异常浮夸,那头连个广播提示都没有张口就来,说完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彭非:“……”
彭非仰躺在床上,盯着已经变成手机上通话结束四个大字,怔怔的出神。
余世南怎么话都不让话他说完?他气鼓鼓地想,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正经地表达一次感谢,如果给他充足的时间让他发挥,指不定他就能说出些像“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值得信任的人”之类肉麻的语句,说不定余世南听了会特别感动?
彭非在心里直嘀咕,这余世南怎么就把电话挂了呢,他都没来得及把心理话说清楚。这人怎么自己悄悄的就走了,都没说让他去送送对方……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是洒脱的有点过分。
彭非脖子上还围着余世南的围巾,对方的格子大衣还在身上裹着,他足足折腾了一晚上,又挨了大半宿的冰霜风雪,终于抵挡不住家里的暖意和席卷而来的困意,就这么径直睡了过去。
过了几分钟,只见他手中的手机屏幕突然又亮了,小小的图标正一闪一闪地跳跃着。
——“衣服记得还我。”
迎着窗外映照而来的朝霞,彭非睡了这个寒假最沉重、却最安心的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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