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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章 律劳卑事件


“砰、砰!”不出所料,虎门海域在一个月之后,便即被一片炮声笼罩。

        自阮元时代,英国兵船退出伶仃洋之后,南海之上“海不扬波”已有整整十二年。英国方面认为律劳卑的船只并非海军提供,是以并不将此次冲突视为向南海派遣军舰,但律劳卑的船只上都安装了大炮,属于武装舰船,在中方看来与海军军舰并无区别。换言之,阮元维系了十二年的南海和平,在这一刻被正式打破,“海不扬波”的局面,在这时正式成为了历史。

        然而,这场冲突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卢坤的想象。

        “你说什么,洋人的兵船还在向广州开进?!”这一日卢坤听了前线兵士汇报之后,一时间也不敢相信那兵士之言。

        “部堂大人,小的所言句句属实啊?”卢坤面前那名前来报信的虎门炮台兵士又向卢坤说道:“我们已经向洋人的船开了炮,没想到洋船不但没有撤退,居然还向我们的炮台还击,我们的炮台,也被洋船炸坏了不少炮位……部堂大人,要是您再不增兵,洋人的船,炮台肯定是顶不住了!”

        “哈将军、曾军门,若真是如此,那……咱们也快增兵吧?”卢坤听着虎门炮台居然挡不住律劳卑的船只,也只好开始了下一阶段的准备。

        “卢部堂,下官这就去准备兵马,前往虎门协防。只是既然洋船已经进了狮子洋,那若是水路之上全无封堵,下官担心仍然无用。”曾胜思忖前线局势,也向卢坤进言道:“当今之计,莫过于部堂先收购一些大船,填石塞江,此后再调广州附近的水师,封锁珠江要道,若是还不够,再从碣石、阳江调兵,如此方能万无一失。”

        “曾军门说得有理,卢部堂,我这就让旗营兵士前去虎门协防。”哈丰阿也补充道。

        “既然如此,那……就依曾军门之议吧。我……我这就去给水师李军门写信,请他出兵封锁水道!”卢坤眼看律劳卑船只已经逼近广州,别无办法,便即同意了曾胜的建议。

        十日之后,广东水师完成了对珠江口的封锁。

        面对律劳卑带来的两艘驱逐舰,卢坤先用大船十二只,塞满大石,沉入江口水道。此后从水师提督处调船二只,总兵处调船六只,加上新会、顺德等地内河巡船二十余只,前后将律劳卑的两艘洋船包夹在珠江水道之内。此外碣石、阳江出动兵船十二只,另备下小船近百只,在外海准备出动。哈丰阿出动三百五十人,卢坤、祁贡各出动标营三百人,会同曾胜下属兵士七百人,在陆上各处要道巡防。对于律劳卑的两艘武装船而言,卢坤等人的布置堪称天罗地网。

        律劳卑带来的武装驱逐舰,火力远超清军任何一艘战船,但英船既然被封堵在珠江之内,活动空间便已受限,更兼清军出动船只,这时仅珠江之上,便已十倍于律劳卑兵船。眼看船队整体实力相差悬殊,律劳卑清楚继续凭武力相抗,自己很难取胜,只得同意与卢坤妥协,不再向广州投递公函,而是请求撤退。卢坤倒是也没有为难律劳卑,重新打开江面,让两艘英国船撤到了澳门。“律劳卑事件”就在清朝方面十倍兵力船只的压制之下,以清朝的胜利告终。

        当然,参与了这次冲突的卢坤、曾胜等人,心中各自清楚,这样的一场“胜利”究竟意味着什么。

        “关军门,先前虎门的事,曾军门应该已经跟你说清楚了,李增阶在的时候,为人昏聩,不能号令水师,炮台迎敌也是全不用心。你务要以他为鉴,认真操演水师,炮台练兵,更要勤勉,切莫重蹈覆辙,再给洋人可乘之机啊?”原来,由于律劳卑事件之中,广东水师提督李增阶未能成功阻挡律劳卑兵船,道光认定李增阶怠惰失职,便即将他罢免,任命苏松太镇的总兵关天培前来广东担任水师提督,关天培先前在江苏时,也曾同陶澍一并办过海运漕粮之事,是以逐渐得到升迁。这日关天培来与卢坤商议修整炮台一事,卢坤想到李增阶庸碌无能,竟致洋船入口,便再三向关天培劝谕道。

        “谢过卢部堂,我回水师那边以后,一定认真操演,对炮台勤加视察。可是……”不想关天培听了卢坤之言,竟向卢坤答道:“我来广州之前,去虎门各处炮台都问过了,他们说,先前李军门在的时候,并没有因循怠惰之举啊?洋船进入虎门的时候,李军门也依照部堂谕令,在炮台示警之后,就向洋船开炮了啊?”

        “你……你说什么?!”卢坤先前眼看炮台无法阻拦英国船只,便即认定是李增阶糊涂所致,接下来道光将其罢免,似乎也证明了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可如今关天培之言,却与卢坤所知截然相反,疑惑之间,卢坤也向关天培问道:“这……这不可能啊?若是炮台及时向洋船开了炮,那洋船怎么可能越过炮台,进入珠江口呢?难道我们的炮都没有击中洋船吗?这绝无可能啊?虎门最后一重炮台,叫大虎山炮台,不知你去没去过,那里是我恩师云南阮中堂督粤时所建,恩师从来精于数算,清楚那里开炮,必然可以击中洋船,既然如此,那洋船怎么可能越过炮台,继续前进呢?”

        “卢部堂,大虎山的炮台,我也去过的。那里的官兵都告诉我,洋船逼近大虎山的时候,炮台确实开了炮,也确实击中了洋船,其实镇远、横档那几座炮台也不是没有击中洋船,只是……”关天培沉思半晌,还是说出了一个卢坤难以相信的事实:“有兵士看到了洋船中炮的样子,他们说,洋船甲板甚是坚硬,我们的炮弹击中洋船之后,大半都弹了出去,只有少数几发炮弹可以打坏洋船甲板,但那几炮对于洋船而言,根本就不够用啊?”

        “这……这不可能啊?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卢坤听着关天培汇报海战情况,一时间也不觉冷汗淋漓。他自然清楚,若是李增阶果然昏庸无能,那换上一个敢于任事的提督,就可以解决水师问题,但若是炮台果然已经开炮迎击,却还是无法阻挡英国船舰,那就说明背后的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关军门,虎门炮台上面,最重的大炮是什么样子的?”哈丰阿忽然向关天培问道。

        “回禀将军,虎门主炮台上有八千斤的重炮,大虎山那边也有七千斤的大炮,只是这样的重炮并不多,前后加起来,也就是十几门的样子。”关天培倒是对虎门炮台做了详细考察,当即向哈丰阿言道。

        “这便是了,卢部堂、关军门,这火炮之事,我还是懂一些的,如此说来,能击伤洋船的,都是那些重炮的炮弹。”哈丰阿也向各人说道:“寻常木料往往脆弱,炮弹一击便容易抵受不住,所以会被炮弹击穿,但若是木料本身结实,甲板足够坚硬的话,一般的炮弹就会因为重量不足,无法形成穿透。如果是这样,那就只能用更大、更重的炮弹。若是关军门所见不差,我想那击中洋船的炮弹,都是这种炮发射的,二十斤上下的重炮弹了。卢部堂、曾军门、关军门,按这个结果推算下来,只怕虎门六千斤以下的火炮,面对洋人的兵船,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那大虎山炮台,本是恩师督粤之时所建,原本想着一旦洋船接近,便可以直接击中,谁知这其中……这其中还有这许多难处啊?”卢坤听着哈丰阿之言,心中一时也没了主意。其实阮元修建大虎山炮台,仅就战略位置而言并无不妥,但阮元时代,炮台与英国舰船完全没有发生武力冲突,阮元自然也不清楚英国船只火力究竟如何,需要用多少火炮才能有效重创洋船,只是按照自己推想的英国火力,布置了三十余门火炮,其中超过六千斤的重炮,亦仅为三分之一。以客观现实而言,大虎山炮台的火力,还真就不能阻挡律劳卑那两艘驱逐舰。

        当然,律劳卑事件也是嘉庆十三年澳门炮台事件之后,中方炮台第一次向英国船只开炮,彼时吴熊光也只是为了开炮示警,并无击沉英船之念,根本不能有效判断英舰承受能力。而英国船只用火炮还击炮台,更是先前数十年所未有之事。可这种数十年不见的“巨变”,这时却降临到了卢坤和关天培等人头上。

        “卢部堂,如今之势,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加铸重炮,洋人这次走了,以后只怕也不会善罢甘休,虎门炮台那边,以后也少不了跟洋人打交道。如今这些火炮是不够用的了,那咱们就再添一部分,这一次,我们只铸六千斤以上的重炮,若是这些重炮都能有效施放,洋人兵船将要遭遇的火力,就是今日的数倍以上!到那个时候,难道咱们还击穿不了洋船吗?”曾胜想着此时别无他法,便即向卢坤建议道。

        “没错,我也同意曾军门的意见。”哈丰阿也向卢坤言道。

        “这……你们……这也确实是个办法。可是……”卢坤沉吟半晌,想着自己也没有更好的应对之策,便即同意了二人之见,又向关天培问道:“咱们的炮台被洋人破坏了多少,修复起来,可有难处?”

        “破损的炮位有十几处,我看过了,情况都不算严重,若是能拨出几千两银子重修一遍,炮台自可恢复如初。”关天培也向卢坤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啊,铸造重炮,或许还要新增炮台,这些都要花去不少银子啊?”卢坤想着修复炮台似乎不需要过多投入,便也放下了心,向关天培道:“这样吧,我这就和哈将军、曾军门联名上奏,你也过来连署一下,咱们就先……增铸六千斤以上重炮四十门,再修一处炮台出来,如何?这样下来,经费也要几万两银子了,还得让商人出捐,不容易啊?以后的事,你先回水师那边看看,若是还需要补充火炮军械,再来告知于我,怎么样?”

        “那就多谢卢部堂了!”关天培也向卢坤答道。很快,一封请求增铸重炮的联名上奏,便即送到了京城之中。卢坤也将律劳卑之事写在书信之内,托人送到了云南,向阮元告知此事。

        卢坤在学海堂完善了专课制度,推动学海堂进一步发展,让学海堂进入了一个全盛时期,是以对于这个弟子,阮元一直颇为满意。可是这一次看到卢坤的来信,阮元也是颇为惊异,不想自己长期斟酌修建出来的炮台,建构的“四重门户”体系,到了实战之中,效果竟远不如预期所想。阮元也不清楚广东的具体情况,只是想着增铸火炮,加设炮台,总是增强虎门火力之举,便也认同了卢坤的办法,并嘱托卢坤定要认真阅兵,对水师和炮台勤加操演,切莫因为洋船遁去,便即心生怠惰之念。

        只是这时南海之上的形势,却要比阮元、卢坤等人所想严峻得多。

        鸦片走私贸易问题,进入道光中期已然日渐严峻,先前阮元、李鸿宾督粤之时,便已有越来越多的走私商人前来南海贩售鸦片,彼时东印度公司面对鸦片走私,也是表面禁止,实则放任,只要鸦片不进入广州城,便与自己无关。但即便如此,东印度公司作为长年以来与清朝进行商业往来的英国机构,也需要考量长远利益,道光十二年之前,东印度公司倒是确实保留了底线,不让下属商人直接将鸦片带入广州。可是东印度公司退出中国之后,新兴商人则对于其旧制不屑一顾,逐渐地,商人便开始直接带着鸦片进入商馆之内,而鸦片走私数量在道光十二年以后,也再一次出现激增之势,仅仅三年时间,鸦片走私之数便已逼近三万箱。道光十四、五年之间,鸦片问题在中国已经完全显性化。无论官场上敢于直言的言官御史,还是民间许多关心国事的举人生员,对于鸦片问题的忧思,在各人言谈之间已是屡见不鲜。

        道光中叶,一般被认为是英国基本完成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关键时段。但这个时段英国方面的进步,尚且限于生产模式、生产工具和交通工具等几个领域,出口的主要产品却依然还是棉布。对于中国商民而言,棉布本就是可以自给自足的产品,是以英国棉布在中国之内,始终影响有限。(即便如此,根据后世统计,道光十年以后,英国对华贸易也已经可以在棉布领域逐渐盈利。)而英国议会进行大规模改革之后,不少新兴工业资产阶级代表掌握了政治权力,商品倾销的问题,也在英国国内被摆在了台面之上,很多人无视中国客观情况,坚持认为棉布之所以在中国滞销,就是因为中国只对英国开放了广州一个港口。认为只要中国扩大开放规模,英国就可以在中国市场盈利,在利益的驱动下,甚至出现了以武力迫使中国开放港口的言论。而随着中英外交问题的僵化,动用武力的言论,在英国国内也开始甚嚣尘上,渐渐形成了气候。

        道光十二年,一艘英国船只突然无视清王朝禁令,从广东一路北上,在江浙闽各省均有停留,尽管该船声称仅需要清朝各省提供水粮,可这艘船在东海滞留数月,却详细勘察了江浙闽各省的沿海海防情况。英国人开始认定,除了广州的虎门炮台,中国东南各省其他海防炮台简直不堪一击,武力强迫中国开关完全具有可行性。但即便如此,这时的英国内阁之中,主流观点依然是对华采取谨慎态度,律劳卑前来中国之前,英国方面也曾告诫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中国产生冲突。但对于律劳卑试图改禀帖为公函一事,英方则听之任之。这种复杂的外交态度,最终导致了冲突再次爆发,而英国方面在外交领域也没有获得任何成果。

        道光十四年九月,因外交之事失利,律劳卑在澳门忧郁成疾,竟而病逝。继任的义律暂时遵从通商旧例,方才留在了广州。这件事传回到英国,更是助长了激进派的“武力开关”言论,此后数年,稳健派逐渐失势,激进派开始在舆论上占据上风,中英关系也从此开始,迅速向着最为不利的方向发展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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