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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这次暴风雨,比起浙江先前数十年的风雨,都要猛烈得多,只一夜功夫,便即到了杭州。就连巡抚部院门口,到了次日,也已经乌云密布,看来入夜之后,便是大雨倾盆之象了。

        然而这时抚院东门,阮承信却挟了一柄油伞,正准备向外而去。

        “爹爹!”孔璐华听闻阮承信想要出门,也赶忙来到了东门之前,劝阮承信道:“爹爹,今日这天气,孩儿看来十分不妙,多半入了夜,便是一场大雨了。爹爹冶局那边,一直辛苦,可这样的天气,若是强使冶局开炉炼铁,只怕得不偿失啊?”

        “璐华,爹爹所想,其实并非继续开炉啊?”阮承信笑道:“反倒是,若是爹爹不去冶局,那里人得不到爹爹意见,才会冒雨开炉呢,爹爹去了,就是为了告诉他们,今日暂时停铸,先把铸炮器具,都先收回来才是啊?”

        “可是爹爹,这天色我总是看着……若是爹爹去了,尚来不及回来,便即大雨倾盆,可如何是好啊?不如……孩儿去找个仆从,让他过去报个信,不就没事了吗?”孔璐华担忧道。

        “璐华,这冶局开炉至今,都是爹爹在一力看护,若是其他人去,他们会听话吗?这大雨突来,若是没个沉稳的人在那里帮他们收拾铁器,说不定他们心中急躁,就要出乱子呢。爹爹去了,才好稳住人心啊?若是回不来……也罢,爹爹在那里还有个临时就寝之所,便住上一两天,也不碍事的。”看着孔璐华依然担心着自己,阮承信不禁又想起了阮元东行之前的话,笑道:“璐华,伯元走的时候,不也说过吗,咱阮家人的性命,难道就比那些冶工更值钱吗?难道爹爹凭着伯元之便,安享了这十年官府生活,还不该为这海防之事出一份力吗?爹爹办事,从来都有分寸,你就放心吧。倒是这雨只怕不会小了,璐华,家里避雨之事,你可要安顿好啊?”

        孔璐华听着阮承信言语,一时心中酸涩,无法回答,只得点了点头,看着阮承信出门去了。回头看着抚院之内,只怕不过几个时辰,便要成为一片汪洋,自己作为此刻家中地位最高之人,心中清楚,也该自己做些事了。

        想到这里,孔璐华连忙叫来蒋二和莲儿,对二人吩咐道:“蒋二、莲儿,夫子现在不在这里,眼看便要天降暴雨,家中该做的准备,自然要快些了。蒋二,你去告诉厨房众人,将火具全都熄了,家中物什,若有放在低洼之处的,尽快挪到高处,这几日若是雨下得大了,就先把抚院里那几艘小艇备好,若有急事,多半只能坐船出门了。还有,让孔顺他们在厨房的,多备些干粮,这几日多半只能靠干粮度日了。莲儿,你去告诉其他女仆,把易受潮的衣物都转移到高处,还有夫子的书房,房门一定要锁好,切记不要让水灌进来。还有……”其实孔璐华也只是听阮元讲过江南雨季,很可能出现暴雨盈街,房宅尽为汪洋的情景,自己并未见过,也只能靠经验来叮嘱二人,一时也想不出还需要防备什么。

        “夫人放心吧,小人之前在扬州,也经历过大雨,还是有经验的。这家物安置之事,就交给小人吧。”蒋二这时也自告奋勇,主动帮孔璐华前往安顿家中仆从,又对莲儿道:“莲儿姑娘,女眷该做的事,夫人方才大抵已经吩咐过了,你照夫人说得去准备就是,若是我这边办得快些,就来帮你。”莲儿也是面上一红,点了点头。

        过不多时,阮家众人便已行动起来,将易受潮之物一一搬入高处,厨房也熄了火,备下干粮。眼看乌云更加浓厚,已渐渐有雨滴掉落下来,孔璐华看着四周,想着是否还有未尽之事,忽然,她看向家中偏房时,只见房中已燃起了烛火,心中也不禁一动。

        “书之……”

        偏房之内,刘文如也如往常一样,正在自己居室内闲坐,看着天色逐渐黯淡下来,不知何时便有一场暴雨,也只得取了蜡烛点上。听着房门外的声音,阮家人大多已经行动了起来,开始搬运家中物什。她心中也是担忧,却又不知如何帮助外面诸人,只得空自忧急,坐在屋内静等暴雨来临。

        也不知到了何时,忽然之间,竟听得门外“咚咚”轻叩房门之声,刘文如也吃了一惊,不知这般大雨将至之时,竟是何人还来找自己,只得过来开了门。这一开门,刘文如竟不禁叫了出来。

        “夫人!你……”

        原来外面站立之人正是孔璐华,这时她手中提了一柄油伞,肩上还背了一个包袱,暴雨未至,故而油伞还未打开。可这时她主动前来刘文如居室,却也让刘文如一时不知所措。刘文如惊道:“夫人,您这……眼看就要下雨了,您来我这里,多危险啊?”

        “没关系啊,今日我就是想着,既然要下雨,夫子又不在家,那你我一同过夜,不是正好吗?若是我自己睡啊,我心中又害怕,倒是不如来你这里,这下心里可安稳了。书之,你该不会不欢迎我过来吧?”不想孔璐华竟早已做好了准备,刘文如与孔璐华相交数年,虽已渐渐认下了这个好友,言语间也不再过分拘谨,却始终认为孔璐华是千载圣裔之家的贵女,与自己地位天差地别。这时孔璐华竟主动要求到自己屋里过夜,心中暗自激动,却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夫人能到我这里,我自然开心了,只是……”

        “书之,那太好了。”孔璐华听着刘文如并未拒绝自己,便走了进来,笑道:“正好,现在距离入更还有些时间,我带了这件好玩的东西过来,书之,你可见过?”说着,一边关了房门,放下了伞,一边取下肩上包裹,在刘文如桌上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盒子,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个类似棋盘之物,但盘上并无格子,而是前后错落,列着几道横线,棋盘之侧是几十枚长长的棋子。刘文如也看不懂这是什么,只好摇了摇头。

        “这个呀,叫双陆。”孔璐华道:“原是前朝之时,最流行的一种消遣之物,到了我们这一代,已不多见了。我家从来多有古物,是以家中尚有些人喜欢玩这个,正好闲来无事,你我便来对弈一局如何?书之姐姐,你平时总是读书,虽是有用,终也无聊了些,今日便不要拘谨,一起来玩玩看,说不定你天资聪颖,一下子就学会了呢。”

        “那……就听夫人的吧。”刘文如点头道。

        孔璐华听着刘文如愿意同玩双陆,自是开心,便取出棋盘,将棋子一一布在棋盘之侧,固定好棋盘,道:“姐姐,你看,这里有两枚骰子,你我各选黑白棋子,轮流掷出骰子,按骰子上数字向前走棋,只要一方全部棋子到了对面,就算赢了。”这双陆双方各有十余枚棋子,称作“马”,棋盘上则有一定障碍,称为“梁”,需要双方不断移动“马”到后六“梁”里,先移动完毕的赢下对局,如果一方的“马”落单,则另一方可以直接吃掉对方的“马”,规则比较复杂。孔璐华也多费了些时间,刘文如虽然一时不能尽数理解,总也懂了个大概,便执了黑子,孔璐华则让刘文如先动,二人一来一往,便即玩了起来。

        可刘文如毕竟是第一次尝试双陆,心中不免有些紧张,两枚骰子掷了数次,都是五点六点的小数,棋子也找不到合适的行走路线。孔璐华看着她这般样子,不觉笑了出来,道:“书之姐姐,看你这样的手法,别说这双陆了,只怕其他游戏,你也没玩过多少吧?对了,你小的时候,家中就没什么玩乐之事吗?我听闻眼下民间人家里双陆是玩得不多了,雀牌可不少啊?姐姐小的时候,家中可玩过雀牌啊?”所谓雀牌即是麻将的一种古称。

        “夫人说笑了,雀牌我小的时候……当时在江家,逢年过节,玩雀牌的人倒也不少,她们经常唤了小姐去打牌,我也只好在一边看着。小姐教过我一点牌技,可是……可是江家玩牌的,都是小姐的同宗,我一个婢女,当时又只有六七岁,哪里能和她们一同玩牌呀?后来到了阮家,老爷和夫子又是那种严肃的人,平日诗书为乐,从不玩牌的,这些玩物,便也许久没有碰过了。”刘文如看孔璐华和蔼可亲,心中自也没有顾忌,便将玩乐之事如实说了出来,一边说着,一边棋盘上的双陆却也没停,过不多时,孔璐华便已经有一只“马”成功走进后排“梁”内,赢下先手。  

        “哼,就知道是这样,夫子这个人,平日也就知道点戏文,说下棋是雅事,尚可一试,这些雀牌啊、双陆啊,什么都不会玩,一点都不可爱。可是书之姐姐,你这样平日闲来无事,不是做做女红,就是看这些诗书,真的不无聊吗?这些年啊,见你诗艺倒是有了些进益,却也没怎么与我玩过这些棋  牌,这样看着你啊,还是有些拘谨呢。对了,夫子再怎么无聊,外面也看过《牡丹亭》,会唱几段扬州弹词呢,这些夫子他也都没和你说起过?”孔璐华道。

        “夫人这可是说笑了,夫子平日和我虽名为主妾,其实除了教我经史诗文,也没有其他来往了啊?要不是夫人和我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夫子还会唱戏呢。”刘文如也不禁笑了出来。

        “哈哈,你还不知道吧,那日和夫子去京城的扬州会馆……”可孔璐华说到这里,才忽然回想起来,阮元这时虽说名义上有一妻二妾,可平日同寝,外出同行,都是自己陪着阮元,刘文如和谢雪除了平日受阮元指点经史诗文,和阮元交流并不算多,充其量只能算阮元的家人。想到这里,也不觉有些歉疚,虽说自己一直憧憬着一生夫妻相谐,却忘了刘谢二女也有自己的未来,也对刘文如道:“书之姐姐,是我不好,只想着自己和夫子做夫妻,却未曾考虑过你们……”

        “夫人,我……我没有别的想法的……”刘文如看着孔璐华对自己诚心相待,也不禁脸上一红,嗫嚅道:“其实我……我本来也只是小姐的侍女,来了阮家,便把夫子看作自己的老师一般,并未想过有朝一日……后来小姐不在了,是夫子心善,知道我离了阮家,只怕也过不下去了,便收留了我,给了我侍妾的名分让我留下。可我并没想过真的和夫子……夫人,您和夫子琴瑟相谐,家世相称不说,作诗行文,也是知音,你们这样的夫妻,我……我又怎么能够……”说着说着,已是心绪大乱,棋盘上的棋子,也不知走到了哪里。

        “书之姐姐,我知道你因为家世的缘故,这几年过来了,虽然你我之间,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可你还是……”孔璐华听着刘文如言语,当然清楚,二人一个是圣裔千金,一个只是被遗弃的逃荒孤女,想要真正破除心中隔阂,又怎是几年的教学相长可以真正破除的?便也温言笑道:“不过啊,姐姐以后,可不要再这般自谦了,你我无论之前如何,眼下总是都进了这阮家,做了夫子的妻妾,以前的家世,就不要这样在意了。而且这四年来,我是真心希望你做我的姐姐,夫子毕竟是男子,有些只有我们女子才能说的话,也不能依靠他啊?我看姐姐你也是一样,有些话,若是家里没个姐妹一样的人能听你倾诉一二,就只能烂在肚子里了,那样对姐姐身子,也不好啊?我知道,以前我来你这里的日子太少了,是我的不对,要不,以后夜里有了闲暇,我便多来你这里坐坐,你说怎么样呢?”

        “夫人,你……你对我真好……”刘文如看着孔璐华这般柔善,心中自是感动不已,不知不觉间,竟要落下泪来。

        “姐姐,你这样哭出来做什么啊?咱们既已做了姐妹,哪有姐姐照顾妹妹,妹妹这般感激的道理啊?”孔璐华安慰道,看着棋盘上又是自己的回合,便掷出骰子,正巧看到刘文如有一只黑子,正处于落单位置,又是自己棋子移动范围,便将自己棋子移动过去,“吃掉”了刘文如那只落单的黑子。

        “夫人,这……这双陆不是只要所有棋子都能归位,就赢了吗?你这……这为什么把我的马给吃掉了呢?我……”看着棋盘之上,这一会儿孔璐华已有七只“马”走入了六梁之内,自己又被吃掉一只“马”,孔璐华的白子面前已经是一马平川,这样自己这一局是输定了,便道:“夫人,这局我输了,我……”

        “书之姐姐,我来找你玩这双陆,是为了今夜能够开心,你这样在意这一局的胜负做什么啊?方才与你讲规则,我都讲过了啊?这双陆主要是走‘马’,却也可以‘杀马’的啊?若是一只‘马’单独落在一‘梁’之内,对面的马就可以过来了。一定是你当时不用心,这样重要的规则,竟然都给忘了。”孔璐华不禁笑道。

        可是看着刘文如失落的神情,自己总也有些不忍心,便柔声劝道:“姐姐,其实这双陆初学之时,规则记忆不清,也是常事,我小的时候刚学这双陆,也和你一样,我的双陆是族里二姐姐教的,当时刚刚上手,我也总是输给她。哈哈,我在二姐姐面前没哭过,回到自己屋子里,还真的哭了两次呢。可我当时也清楚,我和姐姐,是一辈子的姐妹,这双陆我学成了,就可以和她玩一辈子了,既然是一生之事,又何必因为一时玩的不好,就自暴自弃呢?”二人说着说着,外面的雨点已经一滴滴落在庭院之内,很快便如细线一般,在院里激起阵阵水花。只是二人身处双陆之中,竟渐渐忘了外面下雨的事。

        看着刘文如不解之状,孔璐华也继续耐心劝道:“要不这样,现在我就把我当作那时教我下棋的姐姐,你就把自己当作那时的我,我们重来一局。这次我每走一步,都告诉你我要做什么,你每走一步,我也告诉你这一步有何利弊,这样你学起来,一定会快很多呢。姐姐,你或许也和当时的我一样,太在意这一局的胜负了,可我心里,并没有和你决一胜负之意啊?今日外面这样子,多半是要下一场大雨了,若是我们不能自己找点乐事,那岂不难熬?”说着,也重新帮刘文如摆好了棋局,从第一步开始,和她耐心讲解每一步的用意。

        可是说着说着,孔璐华竟忽然停了下来,温柔的面庞之下,竟出现了一丝伤感的神色。

        “夫人,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夫人看我学得快,不想再教我了吗?”夜色烛光之下,眼看孔璐华温言软语,刘文如对她的敬畏之情,也自渐渐消散了。虽然名义上自己年长,可不知不觉间,她竟依稀感觉,孔璐华才是自己的亲姐姐,不禁言语上也没了拘束,竟主动和孔璐华开起玩笑来。这句话一说出口,自己也不觉面上一红,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真的把孔璐华当作了姐妹。

        “没什么,只是想起来些家里的旧事……书之,你方才这样,我真的很开心呢,你终于……终于不想着我是夫人了,把我当作姐妹了,那真的……真的太好了……”孔璐华见刘文如主动相询,而且言语之间,已不再有之前那般约束,心中自也轻松了许多。眼看这一局尚未结束,便继续耐心的给刘文如讲起每一步的判断情况。

        这其中故事,刘文如自然不知。原来孔璐华那位教她双陆的姐姐,正是她之后嫁给颜氏后人,婚姻颇不幸福的族姐。孔璐华也是因她之故,出嫁时对阮元和刘文如都颇有疑忌之心,初到阮家数月,和刘文如也一直冷言冷语,直到阮元相劝,才渐渐与刘文如敞开心扉,进而以姐妹相称。但即便如此,这四年下来,能与阮元同床共枕的,也只有自己一人,刘文如和谢雪都全无机会。想到这里,心中不觉也有些过意不去。

        “要不然,就把夫子分给书之和月庄几日吧。反正夫子对我的心意,我也清楚,又何必每日每夜都要他相陪呢……”

        这样相互教学的棋局,每一局都要耗去不少时间,只是刘文如既然已经鼓起勇气,走出了不再拘泥于身份的一步,后面两人便再无窒碍,一边下棋,一边相互调笑取乐。很快,两人便已下完了三盘双陆,前两次依然都是孔璐华获胜,直到第三次,在孔璐华的耐心指点,甚至不惜主动犯错,让刘文如吃掉了自己两只“马”后,刘文如终于赢下了一盘。孔璐华自也为她开心,称赞刘文如若是继续学习,一两年内自己便赢不下她了。

        外面一直乌云密布,二人也不清楚具体时辰,估计着大概已是二更,便也一同就寝。到了这时,屋外大雨也早已倾泻如注,伴着呜呜作响的风声,令人惊惧。

        “夫人,明日这雨不会没过来吧……”

        “没关系啦,方才我们就寝之时,你这里门窗我都看过,不会漏水的。怎么了,姐姐你害怕啦?”

        “我没有,我怎么会……”

        “姐姐,你要是害怕,那我抱着你怎么样,你靠在我身上,就不会害怕了。这雨来得快,去得多半也快,说不定到了明天早上,就停了呢……”

        “嗯……夫人真好……”

        “嘻嘻,姐姐你很聪明呢,你看夫子,平日就拉不下架子,我和他一起生活四年了,他都没让我抱过。所以说啊,姐姐你也很幸福呀。”

        “夫人,要是这样,那我……我不要你抱了,我自己睡好了……”

        “你自己睡什么?你也过来抱着我,不就好了?姐姐,你自己都不知道吧?你的身子,可比我暖和多啦。”

        “嗯……好吧,夫人,我、我很喜欢……”

        屋外风雨交加,阮元又不在家中,屋里的孔璐华和刘文如,却在彼此的依靠下,睡得比平常夜里还要安稳。

        秋河淡淡月生辉,却忆征人愁未归。

        坐对小窗银烛冷,一双萤火背人飞。

        细雨金风暑气收,征人海上未归舟。

        那如双陆闺中好,一局输赢自不愁。

        孔璐华的诗作之中,也渐渐出现了刘文如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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