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督抚天下 > 第一百一十八章 己末会试风波

第一百一十八章 己末会试风波


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

        赋得鸣鸠拂其羽(得鸣字五言八韵。)

        又是一年的会试大考,三月初九日,嘉庆亲拟的四书题和试贴诗,都下发到了考场。而与此同时,朱珪也与阮元、刘权之等人一道,在贡院中商议五经经义与策论的出题内容。朱珪这时已同刘权之拟了五经文五道,发下交刻工连夜刻板、翻印去了。而阮元仍在起草策论各条,看着最后数条,似有不妥,又即删去,重新一一写上。再看新撰策论时,似乎也并非尽善尽美。

        朱珪看着阮元样子,知他初任会试考官,策论之事,虽然已经清楚规则,之前却全未参办,是以有些紧张生疏。也走了过来,笑道:  “伯元,我知道你先前从未参与乡会试出题,是以初拟策论,有些难为你了。我先前在江南,也曾拟过策论,其实从来都是……不如你先给我看看,或许你眼下所书,早已足够考生深思熟虑上三日了呢?”

        阮元听了朱珪安慰,也回头笑道:“实在让老师见笑了,学生虽是第一次出会试策论题目,可策论所及内容,学生还是清楚的。只不过其中问题,自也有难易之别,题目若是难了,只怕多有考生脱空不答,若是太简单了,又担心人人俱可做得,分不出高下。是以学生多有踌躇,还望老师指教。”

        说着,阮元便将手中草稿递给了朱珪,朱珪看那策论各条时,一一乃是:

        问孔子假年学易,雅言诗、书、执礼,易有三而周易独传,汉晋唐宋说能择其精而析其弊欤?乾坤象龙马,用九六,然则象数可偏废欤?诗言志,声依永,律和声,有诗而后有韵律欤?或诗韵必取同部,间有分合然欤?同部假借转注能言其例欤?诗中训诂见于尔雅者几?何未见者几何?尚书见于史记,汉书者孰为古文,孰为今文?孔、蔡传解句读可别白参解否?尧典中星至周而差,恒星东行,确可据欤?三江舍经文则支条歧出,淮泗何以通荷?敷浅原、三亳确在何地?仪礼宫室制度若误,则仪节皆舛,试举正之。郑注后孰精其业试指数之。周礼小司徒田赋与司马法异而同欤?郑注“读为”、“读若”之例与许慎同否?礼记月令节物可与夏小正、吕览诸书参考欤?经注正义讹脱可校补欤?我国家经学昌明,其各举所知以对。

        问正史二十有四,应补撰注释、音义者何?书表志与纪传竝重,孰详孰阙欤?儒林、文苑、道学应分应合欤?史通所论,得失参半欤?编年与纪传分体,资治通鉴前何所本,后何所续欤?二刘、范祖禹、胡三省辈有功于司马者何在?纪事本末体何所倣?袁枢以后谁为继作?通鉴纲目何所裁别?夫经述修治之原、史载治乱之迹,疏于史鉴,虽经学文章,何以致用耶?我朝史法远迈前代,旧唐书旧五代史备列于正史,御批通鉴辑览及评鉴阐要,钦定明史及通鉴纲目三编,于宋明闰位并存年号,以示大公,“逊国”、“复辟”、“议礼”三大案皆有定论,直绍春秋,以垂教万世,诸生能讲贯条举,征体用之学欤?

        问察吏所以安民也,民生艰易赖乎守令,守令廉贪视乎大吏,虞廷三载考绩,周官六计弊治,此允釐之要也,汉刺史以六条查两千石,唐考功有四善二十七最,宋置审官院考中外官,当若何循名责实,乃有裨于官箴民命欤?兒宽当课殿民争输租,张纲卒于郡寇亦丧服,究何实以臻?此广汉、孙宝同尚严威,张霸张堪皆崇德化,宽猛何以相济欤?杨震遗子孙以蔬食,陆贽受刺史之新茶,廉吏所为,可指数欤?袁安为河南尹名重朝廷,范纯仁识吴仁泽起于簿领,储材采望,可期大法小廉欤?韦皋侈横,亦务盖藏,德秀赈饥,亲行屯谷,民生安危,不基于此欤?明孝宗朝六卿得人,则贤能辈出,正内以饬外,察吏有渐,更有本欤?我皇上躬先仁孝,举错大公,董正官方,肃清纲纪,贤士乘时,敬应其各言尔志。

        问弭盗之法,寄于军政,周礼司马掌兵,而追胥竭作属之,司徒掌戮禁暴,隶于秋官,然则兵法于教刑通欤?汉制南北军而郡守即为将,唐制彍骑而裴李奏厥功,宋则河北、河东有神锐、忠勇,陕西有保毅、强人,荆湖有义军,复有川陕土丁,涪州义军,夔州壮丁,然则团练精锐,随地皆可弭盗欤?韩琦籍陕西义勇,程琳以厢兵补募兵,司马光言乡弓手不宜刺充正军,利弊可晰举欤?王安石减兵节财,变行保甲,何以有流弊欤?苏轼疏河北弓箭社事,宜其说可采欤?用兵弭盗在乎将略,若明项忠之擒满俊,彭泽之平河南、四川,韩雍、王守仁之破断藤峡,其谋勇可述欤?剿抚兼行必先剿而后抚,若原杰抚荆襄流民四十余万,王守仁抚降田州蛮,其方略可述欤?我皇上庙谟胜算,简命经略剿办川陕余匪,俾戮其渠首,赦其胁从,德威并用,计日荡平,多士盍考古而抒所见焉。

        朱珪看了,也不禁笑道:“伯元啊,这些题目,尤其后面这察吏、治军两道策论,紧随时事,若是作答者精于此道,则必是国朝需要的人才了。只是这许多史事,就是我这初一看来,竟也有些含糊不清了。若是让这些考生来作答,只怕一大半都答不全吧?”

        阮元也随即答道:“老师,这些题目在学生看来,无论经史还是时事,都是海内通行,士子所当知晓的问题。若是心中有做官考进士的想法,那这些问题,自然要一一精通了。或许老师看来,这些题目是出的难了些,可也正是如此,才能选出皇上所需,天下所需的,能办实事的人才啊?”

        朱珪道:“伯元,话虽如此,可是……这会试的规矩,你也清楚,最关键的并非策问,乃是头场。若是头场四书文做得不好,按以往的旧例,无论策论作答如何,都只得将其黜落。你这般用心,老师看着,也着实佩服,可实践下来,却未必能等到你想看到的人啊?”

        看着阮元神色,虽然是一如既往的儒雅,可双目之中,却似乎有一种异样的光芒,竟似无论如何,阮元都希望自己这篇策论可以选出真才实学之士一般。忽然之间,朱珪竟有了一丝担忧,惊道:“伯元,难道……你想变更会试旧制不成?”

        “老师多虑了,学生并无此意。只是……”阮元看着这一千余字的策论长卷,也不禁感叹道:“其实我们都知道,天下学子,多少人视八股为无用之学,可朝廷定制如此,又不得不学。如此下来,多少精通经史、遍晓古今之人,虽有一腔报国之志,却也折在这考场上了。学生不想改变朝廷定制,可眼下正当用人之际,若是一切继续因循守旧,哪里还有实干之人,愿意为朝廷分忧了啊?是以我这篇策论,其关要就在于显学实事,也是希望可以寻个办法,能将那些精通学术吏治的通才,悉数选拔出来才好啊。”

        看朱珪神色时,只见他虽然也有一丝犹疑,可样貌之间,却也渐渐露出了一股坚定的气度。而这般气度,竟也越来越盛。直至最后,朱珪原本的犹疑之色,终于渐行消散。随即,朱珪点了点头,取过一篇自己所书五经文经义和一篇嘉庆的御制四书题,一并放在桌上,道:

        “伯元,你想做的事,可不容易啊……朝廷定制,是早就告知考生的,现已不能改了。可你又想着在这第三场上看出些人才,这样看来,可得寻个万全之策才是啊。”

        可阮元看着桌上的两篇经义题纸和自己那篇策论,却渐渐有了主意。

        “老师,学生有个想法,或许可行。只是……只有我二人尚嫌不够,总也得问过刘大人才是。”

        阮元所想确实不错,这篇会试策问,果然难倒了不少会试考生。三月十六会试考毕,便有许多考生三五成群,在考场之外议论起这份策问试卷来。

        “兄台,这……这今日的策论,你做的如何?”

        “唉,别提了,老兄,看你这样,你好像也不怎么样嘛?”

      “可不是吗?你说咱平日都以为,学了四书五经,这科举会试,也就不成问题了。可你看今年这题目,都是什么啊?从上古三代,到宋朝明朝,这问了个遍啊?我在家的时候,也没听说会试要考这许多历史啊?”

      “别的不说,你就说那郑注,看那什么郑康成有什么用?国朝定制,是《礼记》主陈澔集说,我知道郑康成也注过《礼记》,可没说要考啊?这突然来这一出,不是折腾我们吗?”

        “就是,你说这策论最后一道,里面全是历朝兵制之事,这国朝天下太平,都一百多年了,怎么还问我们怎么练兵、怎么捕盗?这是考科举,还是选捕快啊?”

        几人看起来对策论里面的题目都不了解,反而意气相投,便也聊在一起,许久不散。

        “各位。”几个考生忽然一愣,只听得身后一个颇为稳重的声音缓缓说道:“这策论题目,依小弟看来,也不过是些近年流行的答问。郑康成嘛,现在读郑注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不是?只要多读些书,小弟想来即便不能有什么独到之见,总也能说个大概出来吧?”看着这人二十七八岁年纪,乃是江浙口音,几个考生不免心生不快。

        “你说这题还不难,少在这里吹牛了?该不是你什么都答不出来,就想着装聪明,骗我们不是?别的不说,就说最后一道题,那许多捕盗之事,咱读书人哪有几个知道的?”最先发问的那矮胖考生轻蔑道。

        “这捕盗之事,正是眼下急用之事啊?”这江浙口音的青年考生道:“眼下川楚战事,也持续三年了,这些寇盗来往不定,若是只靠官军之力,已是有些捉襟见肘了。所以这策问才会问起乡勇团练之事,宋时有团练,国朝亦有团练,宋人行保甲,国朝又何尝没用过保甲呢?只不过宋时初有保甲,一时下吏急切,以行保甲为取名邀功之事,竟致误了农时,是以宋人保甲,才多遭非议。国朝取其利而去其弊,自然可以用得了。”

        “哟,宋时的事你很懂嘛?”另一个一脸精明的考生一脸不屑道:“来,你既然懂宋史,那我问问你,这策论中所谓‘审官院’,是个什么东西?选官任职,从隋唐起就是吏部说了算,怎的到了宋朝,又出了个审官院呢?”

        “这审官院,不瞒兄长,确是宋时独有。”江浙考生笑道:“宋初官制,多从五代旧俗,更兼宋初宰臣,大半不学无术,却不知唐时旧制,设官分职,其实混乱的很。是以宋初一百二十年,虽有吏部却不治事,反而另设了审官院主持官吏考绩之事。到了神宗元丰年间,重行唐制,审官院便被废除了。如此问题,在下觉得,也不算难嘛?”

        “懂点宋史,又有何稀奇?”一脸精明的考生依然无动于衷,道:“这里还有一题,叫什么……项忠擒满俊,你且说说,这是何事?我看上面可是写了,这项忠是明时人,却与宋史无干了。”

        “这位仁兄,听你口音,像是西北人。那满俊反明之时,所在乃是西北固原,倒是应该和仁兄更近些啊?”江浙考生笑道:“那是明成化初年,西北边将满俊反抗明廷,明宪宗便令项忠前往平定,彼时项忠之兵不多,满俊又据险死守。所以呢,项忠连施妙计,先是焚毁其边地粮草,断了满俊孤城水道,之后擒得满俊副将杨虎狸,策动其反正,杨虎狸回城之后,便诱满俊出战,最后项忠设伏破之。其实成化之初,川楚亦有反抗朝廷之事,项忠也曾在川楚立下大功,所以这次出题,我想着考官也是希望我们借明时之事,使本朝有所借鉴才是。其后彭泽平河南,韩雍平藤峡诸事,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什么一样的道理?这前线战事,和你我有何干?你说这许多,皇上能让你去领兵打仗吗?”矮胖考生在一边也不屑道:“还有前面那些问题,我看一样是主考自己炫耀自己用的。那什么纪事本末,什么袁枢的,又是什么?我先前都未识得,怎么这一考会试,全是平日闻所未闻之事呢?”

        “这位朋友,连纪事本末都不知道,这会试你考不中,也是情理之中啊?”这时,又有一位青年书生自侧畔走近,听他口音,似是江苏人,但京味甚重,竟似久居京城一般。书生笑道:“这在治史之人眼中,不过是个最为简易的问题。纪事本末因事成文,其实《国语》早有先例,至于袁枢之下,明时有陈邦瞻宋元本末,国朝之初,又有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尚在钦定《明史》之前,这些我十余岁时,便皆熟稔,怎么到了你这里,竟似纪事本末之书,都不存在一般呢?”

        “你……你得意什么?我不知道又能怎样?小子,这科举考场,我也进了不下十次了,谁不知道最重要的,就是头场四书经义?你那三篇四书文做得不好,还说什么纪事本末,什么宋史明史?考官看都不会看一眼吧?”矮胖考生眼看策论中几个问题都无法回答,不禁恼羞成怒。

        “你都进了十次考场了,这四书经义,这次你就确保能入得考官法眼?”后来的青年考生笑道。

        “哼,那你可小看我了。不瞒你说,这三篇经义,我还真是运气好,全都是我练笔不下十几次的。当时我考完头场,就知道今年一定中了!却没想到后面这什么策论,尽问些我不懂的事。那又如何?我这篇四书文,我自信能拔头筹,到时候考官即便看我策论有脱空之处,也不会因此黜落我的!这进士我是当定了,走,咱兄弟几个喝一杯去!”矮胖考生眼看策论一道,自己完全不占上风,索性拿出“成例”这个杀手锏来,眼看江浙考生与后面那青年一时无言以对,自是无比得意,遂与几个身边考生一道去了。

        江浙考生看着这几个考生离去的背影,不禁叹道:“兄台,其实他所言不错,科举历来都是最重头场,这策论小弟做得,倒是真正合了心意。可四书文嘛……其实我想着,自己火候尚未臻一流,也不知考官能不能一并看下去了。对了,在下萧山汤金钊,字敦甫,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青年道:“在下王引之,字伯申,本是高邮人,因家严在京为官,是以目前在京城居住。敦甫贤弟史学之事,看来果有出于人上之才,若贤弟不弃,我愿与贤弟为友。”

        “王引之……”汤金钊听了这个名字,不免有些惊奇,竟陷入了沉思,喃喃道:“我记得我去年在杭州书肆,购得经义之书数部,其中有一部《经传释词》,解得确实不错,当时书上提名,便是王引之三字……王兄,难道你竟是撰写此书之人?而且此书之序,是高邮王怀祖先生所写啊,难道王兄也是……”

        “让汤贤弟见笑了,怀祖先生确是家父。”王引之笑道:“其实这《经传释词》,我看来多有不成熟之处,正想着再详加修订呢。只是家父认为,如此却也够了,我不过是个举人,还需要在学术上与人多加交往,方能有所进益。既然要交往,自己便要有作品先行传世,所以先刻一版出来看看,也是……”

        “怀祖先生首劾和珅,为天下除一大害,在下不胜感激。”不想汤金钊听了王引之身份,竟双手成揖,向王引之拜了过来。王怀祖即是纪昀的好友王念孙,虽然广兴弹劾和珅在先,但次日一早,王念孙弹劾和珅的折子也送进了宫中,想来他事前不知抓捕和珅之事。所以嘉庆表彰立功之人时,也将王念孙视为首功之臣,他在学人中声望远胜广兴,是故一时学子也便只知他弹劾和珅之事了。汤金钊显然也已得知这些,又听说眼前之人正是王念孙之子,又怎有不敬重王氏父子之理?

        “贤弟过誉了,其实家父为官二十年,一直以和珅专权为憾,可这许多年,却也无从下手。也是当时皇上已然亲政,家父才敢上疏直言和珅之弊。这样说来,家父这道弹劾和珅的奏表,其实是晚上了十年啊,却也算不得什么荣耀之事了。”王引之自谦道。

        “不管怎么说,那和珅终究已经正法了,而且我看今年这策论,出题之人,当是有心匡扶朝政,力图革除时弊的前贤。而且,能出这样的题,那学问自然也不错了。王兄,我这些日子一直潜心读书,生怕那几篇八股做得不好,误了头场,是以一直不知今年的主考竟是何人。不知王兄那里,可有些了解吗?”汤金钊问道。

        “这个我也是出场之后,方才知晓,今年主考乃是之前的安徽巡抚,大兴朱石君朱大人,副主考一位是刘都御史,另一位,则是新晋的阮元阮侍郎了。其实阮侍郎与家父虽然属县不同,却都是扬州人,所以我先前也有一面之缘,他只比我大上两岁,可学问精熟,经史兼通,而且……他都是二品的侍郎了,我现下还是一介布衣呢。不过汤贤弟,说起这阮侍郎,你也应该熟悉啊?他不是直到去年,还在你们浙江作学政吗?”王引之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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