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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马戛尔尼的觐见


行幄原是蒙古大帐样式,此时便矗立在万树园正中,原是乾隆接受蒙古王公贺礼,或日常接见外国使团之处,四周各有数十步。眼看身前蒙古王公已经一一入帐。金简只见眼前多了一位年长太监,面色祥和稳重,正是鄂罗哩,鄂罗哩随即对两队使团道:“皇上有旨,缅甸、英吉利两国使臣不远万里,前来天朝,朕心甚慰,念及英吉利使臣远渡重洋,初来朝觐,特命英吉利使臣在先,缅甸使臣在后,前后入殿觐见,钦此!”

        说着,鄂罗哩和之前那位太监引了金简,走入帐内,松筠和阮元跟随其后,英吉利使团一行渐次而入,至大帐正中,鄂罗哩方示意停下,随后缅甸使团也跟随入内。

        直到这时,金简才看清身前竟是何人,一行王公大臣最前,是三个身着四团龙补服的皇子,乃是皇八子仪郡王永璇、皇十五子嘉亲王永琰和皇十七子贝勒永璘,永瑆当时留京办事,不在乾隆面前。三位皇子身边,是两位身着蟒袍的大臣,一是嘉勇公福康安,一是忠襄伯和珅,还有两名礼部尚书德明和纪昀。此外二十余人乃是蒙古王公,看来只是个小规模觐见礼,距离万寿庆典的大礼,可要相差甚远。

        金简更为疑惑,原本想着只把这些英吉利使臣带到万寿庆典之上,让他们行一次三跪九叩礼就万事大吉,却怎么又多生了这一番事端?正不解间,只见班列之前,和珅出班跪奏道:“启禀皇上,今日英吉利、缅甸使节,已至殿前,各有方物需要进献,还请皇上对进献一事,予以定夺。”

        乾隆听了,也只点点头道:“准。”

        这时松筠也出班跪奏道:“启禀皇上,英吉利国王闻我天朝圣德,更兼皇上声威,披于四海,故特遣使节不远万里,远渡重洋,历时一年方至天朝。英吉利使臣本来自礼仪不通之处,于此大庭广众之下行大朝仪,唯恐生疏,竟让皇上忘了其远国向化之诚。臣念及今日觐见,本依常朝之仪,特请皇上念及远人无知,许英吉利使臣行礼,从其本俗,以示天朝宽仁之度。”

        而令金简更意想不到的是,乾隆随即答道:“英吉利使臣既是初来乍到,边鄙无知,此次觐礼,便依英吉利旧俗罢。只是英吉利各位使臣,也当记住,这几日要勤加练习,三日后的万寿大礼,当从大清仪度才是。”

        鄂罗哩随即道:“宣英吉利正使马戛尔尼,上前觐见!”

        马戛尔尼当即出列,双手捧住国书,走向乾隆,长长的衣摆渐渐拉开,这是一件宽大的巴茨骑士斗篷,英吉利使团考虑到清廷官员衣服多为宽大式样,特意选了这样一件衣服,给马戛尔尼披在身上,至于长长的下摆,则由小斯当东扶着。斯当东是牛津大学的法律博士,这日也身着法律博士的红色绸袍,出列而进。德明和纪昀引着二人,走到乾隆金墀之下,左右站定,斯当东当即单膝拜倒,小斯当东也不再向前。

        马戛尔尼则拾级而上,在乾隆御座之前三步处单膝跪倒,双手向上,呈上国书。道:“英吉利国王乔治,久闻大清大皇帝声名,特遣在下出使于贵国,愿大清大皇帝万寿无疆!”台下李自标早已就位,一一将马戛尔尼这番话译了过来。

        小斯当东也在台下道:“愿大皇帝万寿无疆!”与马戛尔尼不同,他说的是中文。

        乾隆听了,眼中也是一亮,随即点头,笑道:“英吉利国王遣使不远万里,来献方物。此等向化之心,朕已知晓。你等便回去告知国王,朕,惟愿两国长享万年之好。”说着取过国书,却不观看。其实国书早已由郭世勋在广州遣人翻译完毕,马戛尔尼这一份是英文版正文,乾隆也看不懂,便只取了放在一旁。

        马戛尔尼再次向乾隆鞠躬致意,乾隆便准了他下阶而去。忽然,乾隆又道:“阶下那位会说汉文的英吉利少年,你把使节送回去之后,再行上来,朕有话想对你说。”

        李自标唯恐小斯当东听不懂乾隆这番话,刚想出口相译,见小斯当东样貌时,似已经听得清楚,便不再多言。小斯当东将马戛尔尼送还队列,自己又走上前来,在乾隆面前跪倒,看乾隆样貌时,却是无比慈祥。想来对于一个会说中文的外国少年,乾隆并无其他疑忌之心。

        乾隆看着会说中文的小斯当东,自是得意,若不是大清声威远播海外,这少年却又如何习得汉语?想到这里,更是喜上心头,道:“孩子,你还会什么汉文字句?也说来与朕听听。”

        “嗯……愿大皇帝万寿无疆、千秋万岁、万世太平……”

        “孩子,这‘万’字你说了三次了,还有别的词句吗?”乾隆虽然这样问,却是满面喜色。

        “嗯……身体康健、平安和乐、多福多寿……”

        “不错。”乾隆更高兴了。“那书本上的话呢,知道多少?比如,孔夫子的《论语》?”

        “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不亦……”小斯当东毕竟学习中文时间较短,加上这几句都是书面用语,不免有些紧张。

        “很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就是说,你等英吉利使臣,只要愿意和大清永结友好,我大清,就愿意和英吉利同享太平。朕今日,也高兴!”说着,乾隆从身边解下一个荷包,放在小斯当东手里,道:“日后若是汉文再有精进,便来找朕,朕另有重赏。”

        小斯当东谢过乾隆,便又回到使臣之中。便是马戛尔尼这般寻常不苟言笑之人,此时也已面露喜色,眼看乾隆如此高兴,或许自己带来的通商之约,就可以顺利达成了。

        随后,斯当东上前献上礼单,也由德明代乾隆收下了。眼看英吉利使团进献已毕,便轮到缅甸使团前来进贡。可直到这时,金简犹是一头雾水,不知这一次觐见是从何而来。

        事后多日,金简才从松筠那里听闻故事始末:

        原来,这是一场松筠和阮元特别构思的觐见之礼。当日阮元听了英吉利使臣言语,已自清楚英吉利使臣的心意,他们并非完全拒绝三跪九叩,但又不希望太多国人得知,可万寿大礼又不能废,因此,阮元想到了“特引觐见”这一方案。

        所谓“特引觐见”,阮元最初的构思便是:在英吉利使臣来到避暑山庄之后,择一日让乾隆先接见使团,此时使团全员参加。因为特引并非元日、万寿一般的大型朝会,比御门听政还要简单,所以礼仪也自从简,本无需三跪九叩。而英吉利使团从俗行礼,也并无不可。但之后几日的万寿大典,三跪九叩礼还是逃不掉的。

        当然,针对这个问题,阮元也已提出建议,在万寿大典之时,各国国使原本可以入觐的就不多,这次入觐,英吉利使臣中便只挑马戛尔尼、斯当东父子等少数几人,入澹泊敬诚殿行礼。这样其他英吉利使团成员,均不会知晓真相,反而会被第一次引见时的单膝下跪礼所误导,以为第二次行礼也是如此,之后回国自然不会声张。至于马戛尔尼等几人,当然也会守口如瓶。

        不过阮元这个计划虽好,何时引见,如何行礼等事,他并没有经验。好在身边松筠在场,松筠为官资历远胜阮元,又有和俄罗斯交涉的经验,自然想到万寿大典之前,乾隆往往会特别接见外国使臣,以彰显其“远播海外”之恩。于是两人把意见集中在一起,就有了这日提前接见英吉利使团的一幕。

        乾隆虽然对单膝行礼一事,也颇为不悦,但想到后面万寿典礼仍是三跪九叩,又听松筠和阮元提及,使团中有个十余岁的少年,颇善中文,自然高兴,也就不再计较行幄中这次行礼。只是这般顺遂外国使团意愿之事,清代却也不多,故而这次接见,只有京中少数必须到场的成员随驾,其余便是较为边远的蒙古王公,纯粹是为了壮大声势。这样英吉利使臣特别行礼之事,在清朝一边自然也不会被声张出去。阮元也特别向斯当东父子说明了乾隆的性情习惯,乾隆最想看到的,就是所有人都按照他的想法办事,若是小斯当东可以在乾隆面前说几句中文,以表“远国向化”之心,乾隆自然会格外优待。

        只是阮元和松筠想着金简对这大礼颇为执着,若是提前让他知道,只恐他又会争执不休,便一直瞒着金简,只对乾隆上了密奏。其实这事不止金简不知,若不是当日王杰无意听见,似他这般大学士兼军机大臣之人,也无权过问。眼看金简“受惊”不小,这日宫中太监也提前送了他回寓所。而乾隆经此会见,对英吉利使臣颇为满意,最后也特许英吉利使臣,八旬万寿之际,三跪不得裁减,但九叩却可以变通。

        次年,年近八旬的金简因病去世,也不知是完全因为年迈,还是受了这件事的影响。

        这日下午用罢午饭,松筠、阮元等人也先回了行馆歇息。英吉利使节团便由和珅和福康安带领,前往避暑山庄游览,一路之上,只见亭台楼阁,华丽而不失典雅,四周花草木石,亦皆精美,更有不少草场,将空旷与细致一加结合,更显错落有致。英吉利使团诸人,也不禁连连赞叹,有些人也开始暗中比较避暑山庄和圆明园。可圆明园毕竟是清廷百年心血所至,更兼中西结合,还是比承德略胜一筹。

        福康安毕竟是公爵,地位高贵,介绍避暑山庄风景之事,便由和珅负责,和珅陪驾数十年,自然对这里每一处风景都了如指掌,眼看静好堂、冷香亭、采菱渡、观莲所一一走过,和珅介绍起来,自己也不由得暗自得意。马戛尔尼见朝中贵人气色不错,便对李自标说了几句,李自标上前对和珅作揖过了,道:

        “禀和中堂,英吉利马戛尔尼大人,于觐见之外,另有些国中要事,想与大皇帝商议。听闻和中堂乃是大清首相,但凡要事,均需先奏与和中堂。是以马戛尔尼大人想着,该把这通商要务先告知和中堂,若蒙中堂不弃,还望中堂禀报大皇帝,成两国永世之好。”

        是时英国国中小皮特担任首席大臣,也在此一任,确立了“首相”之名。但中国之内,大学士与军机大臣职能都与首相类似,所以李自标为免繁复,直接搬用了“首相”这个词来称呼和珅。和珅听过,也暗自得意,若说身兼大学士与军机大臣,便可为“相”,那此时清朝首相应是阿桂而非自己,李自标此番言辞虽是逾矩,却正说到了自己心上。更何况此时也没有“要事先奏”这般定例,李自标这一番“多余”之言,让自己更加满意。

        但即便如此,和珅在军政要务之前,也不敢随意逾越乾隆,便道:“你只告诉他们,这邦交要务,只能由皇上一人决定,我可以收下你们的国书,将邦交事宜转告皇上。可皇上能不能同意,这个我可做不了主。”

        李自标翻译过了,马戛尔尼和斯当东也有些犹豫,马戛尔尼暗自从袖中取出一份单子,似乎是想要李自标交给和珅,李自标只好一边递上单子,一边陪笑着同和珅道:“和中堂,使臣大人是想说,此次英吉利使团前来朝见大皇帝,已是尽心诚意,这所挑选的礼物,也是国中精品。更何况,这行礼之事……”

        “尽心诚意,即便够了?”和珅笑道:“这进献贡品之事,几十年来,多少国家,进献过多少方物?难道仅仅因为进了贡,皇上就要听你们的不成?都不说别的,就说这些进贡的国家里,有些还成日争斗不休呢,要是两个斗得你死我活的国家,同时向皇上进献贡品,你们说,皇上要帮哪一边才对?你等只管把国书拿来,至于皇上同不同意,那我等可都做不了主。”

        不过说着说着,和珅还是打开了礼单一角,只见其中数行所书,都是西洋珍宝,自然满意。可他随即神色如常,将礼单收入袖中。

福康安忽道:“你这翻译,也太不知礼数,和中堂替使臣指路,你便如此巴结。那这样好了,下面的路,我来指,我福中堂在这里,也待过不少日子呢,你等觉得可好?”这话意思不难理解,和珅那边,礼都送了,自己这里,英吉利使团也不能怠慢才是。

        马戛尔尼一看福康安面色,意思便已清楚了七八分,又听李自标译过,当即清楚,便对李自标说了几句,李自标笑道:“其实不瞒福中堂,马戛尔尼大人已经备好了礼物,之前送到靶场去了,福中堂若不嫌弃,还请移步一看才是。”

        福康安听闻自己也有礼物,自然满意,此时引领大臣,只有他与和珅二人,其余兵士俱是心腹,即便私下收受馈赠,乾隆也定不知情。一行人遂来到靶场,只见空旷的靶场之中,伫立着一尊炮车,此外还有十余支火枪立在一侧,火枪形制,与清军常用的火绳枪大异,并无引火线之物,却在扳机之上,有一龙头凸起,乃是更先进的燧发枪。

        李自标对福康安道:“禀福中堂,福中堂英武之姿,马戛尔尼大人也早有耳闻,是以特意备下这些国内最好的枪炮,还望福中堂不要见笑才是。”

        谁知福康安拿起一支火枪,看了半晌,却道:“不过是平平之物罢了。”

        英吉利使臣一听翻译,也自议论纷纷,不知福康安平日常用火绳枪之人,却如何看不上这燧发枪?福康安眼看英吉利使臣样貌,笑道:“此等枪械不用火绳,但用枪机,我大清也有个名字,叫自来火,皇上御用的便有十余支。我久侍圣驾,自也见过。说着是不用火绳,发射更快,其实华而不实。”

        斯当东听完翻译,也笑问道:“这枪是如何一个华而不实的样子?我英吉利国中,眼下用火绳枪的已不多了,军械大体均是此类,自然是因燧发枪不用火绳,利于发射之故。”

        福康安听完翻译,道:“你等自以为不用火绳,发射快了,作战之事,便万事大吉了,是吗?这自来火历来有个严重缺陷,枪机不易打火,往往是扳机扣了半天,子弹都没打出来,反倒是敌人已经近身了,那岂不失算?倒不如火绳枪好用,你看着引火需些时间,可军士使用惯了,反而比这自来火用得方便呢。”

        说着,福康安也取过火药弹丸,填充完毕,走到一处木靶面前,扳机一扣,只听“啪”的一声,那木板已被击得粉碎。

        英吉利使臣眼看福中堂枪技出众,自也赞叹了几句,斯当东却颇为不解,上前问马戛尔尼道:“伯爵,你觉得他们的枪,是不是有些问题?”

        “想是冶铁不精,做不出好枪机。而且,火药太粗,硝石质地不纯。”

        马戛尔尼治军多年,枪械之事,自是一眼便能看出高下。福康安用过这把英吉利燧发枪,也隐约觉得,这枪比之前用的更得手。可随即想想,自来火的问题往往要用一段时间才会出现,也自不在意。

        可就在这时,马戛尔尼和斯当东说的几个词语,却让他意外一惊。

        福康安随即转身,向李自标道:“你去问问他们,年前廓尔喀之战,英吉利可有参与?”

        李自标也有些不解,只将这几句话翻译给马戛尔尼听了,马戛尔尼也有些诧异,让李自标再问过福康安,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福康安道:“年前我从廓尔喀班师回朝,押送了一批俘虏,其中有一个,就和你们一样,头发是黄颜色,眼珠却是蓝的,看着肤色更白,绝非廓尔喀土著。而且,廓尔喀其他降人也说,就是他带了一些火器到他们军中,他们眼看装备精良,才想着和我大清作战。若只是这些,倒也无妨,可方才听你等言语,有些词句,和那个廓尔喀俘虏一模一样!你等样貌、语言均是一致,却怎的不是你等在我天朝与廓尔喀作战之时,暗中相助于他们?”

        马戛尔尼听了李自标的转译,也是大吃一惊,道:“福中堂,我英吉利在廓尔喀之南,确有驻军之地,名为噶里噶达(即今加尔各答),可我国之人,于廓尔喀战争之时,绝无动员参战之事。想来只是个别逃兵,想着靠战事发财的,这些人深为在下不齿。但我英吉利于廓尔喀之事,一向坚守中立,是无论如何不会参与的。”

        福康安听完翻译,眼看马戛尔尼神色,似乎不是作伪,但即便如此,眼前这个英吉利正使,看着也不是可以推心置腹之人。便说道:“此事我暂且信你,这些枪炮,就放在这里吧。区区十几支枪,一门炮,上了战场,又有何用处?不过是看着把玩之物罢了。”

        说罢,福康安便即离去。和珅看着李自标,也转过头来,轻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这次避暑山庄之行,最后就这样不欢而散。

        几日后的万寿庆典,英吉利使团便只有马戛尔尼和斯当东父子参加,同其他使臣,王公百官一道,在澹泊敬诚殿行了大礼。几位英使跪拜如仪,叩拜时头颈低垂,却不触地,如深鞠躬状,但总是全了三九之数,也不显突兀。而万寿节一过,和珅也将英吉利使团的第二封国书送到了乾隆面前。这日依清旷之内,乾隆也把和珅、福康安和孙士毅叫到一起,和三人一同看着这份新的国书,眼看国书之上,英吉利方面共有六项请求,分别是:

        一、请英吉利货船,将来在宁波珠山、天津、广东收泊贸易。

        二、请英吉利国买卖人,仿俄罗斯之例,在京城另立一行,收贮货物发卖。

        三、请相近珠山地方小海岛一处,商人到时,即在彼处停歇,以收存货物。

        四、请拨给广东省城小地方一处,以便英吉利商人居住。

        五、请英吉利商人自广东下澳门,由内河行走,货物或不上税,或少上税。

        六、请英吉利船只照例上税,除此之外,不征杂税。

        乾隆看三人大概已经观看完毕,道:“英吉利这六个请求,你等有何意见,尽管说来听听罢。”

        和珅却意外感觉到,一向习惯自作主张,让下臣开口,不过为求一句“皇上圣明”的乾隆,这一次提问,竟然有了真心询问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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