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五】三月初一
今日照例陪同王爷入宫,到的早了些,候室里还没几个人。
我进来时,先到的几人正聊着昨日狩猎之事。
“昨天八王爷真出风头,竟有本事猎那么多山猪回来。”
“那也就是在重量上占优势,轮稀奇,还得是我家王爷所猎那只野山甲。”
“那我家王爷擒了头斑纹豹也十分很罕见,且行动敏捷善于躲藏,很考研箭法呢!”
“诶,说到箭法,”十三府护卫打岔,“我们家王爷可是特意去看了记档,你们猜怎么着?”
“什么怎么着?”
“七、王、爷!”他开始卖关子。
“你说他啊,去年不是连一支箭都没射出去么。我记得今年也是空手而归吧。”
他摇头晃脑摆出一副说书架势,“今年七王爷可有进步了,统计箭数的时候他少了一箭。但拾捡兵既没找到猎物,也没看见那支箭,神了!”
“哈哈,许是射鸟尾巴上了,带着飞了吧!”
“哈哈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这些人说话也没个忌讳,这样公然调侃七王爷,若是有人举报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我撇嘴不看他们,独自靠到一旁。不过七王爷消失的那支箭……难道是射向我的那一支?
他们注意到我,凑过来问,“沈护卫,昨日四王爷都猎到什么了?”
“不知道,没细问。”昨日发生那么多事,我哪还有心思关心这个。
“哈?”他们齐声质疑,“你这平日都做些什么啊?连这都不问。”
“没空。”我懒得跟他们多说废话。
他们不屑得咂嘴,九府的插话,“也是,四王爷刚娶了新王妃,哪还有空跟下人说话。”
他还故意将“下人”二字拉长音。
其他人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哄笑一团,“你说的很有道理!”
“难怪今日沈兄弟的脸比往日还要冷,能理解能理解,旧爱难胜新欢嘛!”
“依我看你也不必如此落寞,京里有这爱好的高门也不少,再去寻一个不就行了~”
“哈哈哈哈。”
这群烦人的苍蝇。收起你们那颗肮脏的心吧,老子可是受宠的很!
见我根本不理会他们,又问,“诶?你们府新来的那个慕什么的那个,今天怎么没一起来?”
“忙。”为了王爷,被他们这样嘲笑也不能翻脸,真憋屈。
“各位聊什么呢?这么热闹?”老张走进来,屋里一下就热闹了,都围过去跟他说笑。
什么时候这么受欢迎了?我竖耳细听,哦,原来是围着他追问八王爷是如何擒获那些猎物的啊。
问了半天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大家也就没再过多纠缠。他自动靠过来,“来得很早啊?”
“还行。”我静静打量他,虽说昨日在慕程安面前处处维护张晋,但他的奇怪行径确实在我心里落下疑影。
“这么看我干嘛?”他晃晃头。
“没事。”我收回视线。
“昨日你说与王爷追鹿时失散了,后来怎么找到八王爷的?”我试探问道,看他会不会说出昨日出现在埋伏地一事。
“就瞎逛着就遇到了。”
“我和慕程安往回走的时候好像看到你了。”
“是吗?”他一脸诧异,“可能是我那会儿我瞎逛迷失方向了吧,也没注意到你们。”
看来他是不会说实话了。
“暮程安怎么没来?”他四处打量后问道。
“哦,新民营明天就要工了,今日还有很多事情要去确认一下,就派他先过去了。”
“哦。”他略有所思,“王爷对此事很上心啊。”
“毕竟是皇上钦令,不能出半分差错,王爷自然格外重视。”
“嗯,也是。”他点头。
我留心观察他的神态,莫非八王爷对此事也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应该给王爷敲敲警钟,以备后患。
离宫后,我主动说道,“王爷,我觉得最近张晋行为有些怪异,是不是八王爷有事隐瞒?”
“嗯?说来听听。”他对这话很感兴趣。
我将事情从头到尾分析给他听。
“张晋对你说他是在和八弟追赶野鹿时走失?”
“啊?”我说了那么多,结果他就只在意这个?“是啊,没错。”
“呵呵,看来还真有猫腻,但不是八弟,而是他的护卫有问题。”
“你怎么知道。”
“若这些真与八弟有关,他们自然会串供完美说辞,确保万无一失。”
“肯定的啊。”
“可是,因过度猎杀导致野鹿数量急剧减少,为避免物种灭绝而主动提议将野鹿保护起来移出狩猎区的就是八弟本人啊,若真串供好,张晋怎么会用如此轻易便能被拆穿的借口。”
“啊?”我愣了。“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很正常,毕竟这是在朝会上提出来的建议。但张晋身为八府护卫日日跟随,不可能不知道。”
“他确实离开过两三天。”我回想道。
“这就是了。且你还说他曾出入二府?”
“是。”如果老张真的是二府眼线……那之前我与他私交甚好,很少刻意掩饰真实性格和说辞,完全暴露在他面前,这后患无穷啊!
“该敲响警钟的人不是我,而是八弟。”他捏住下巴思考,“不知这个张晋是何时叛变的,或者……本就是事先安排进八府的暗桩?”
“王爷当真对八王如此信任?”
“也不全然相信,终究还是要试探试探他。”
“哦。”
“你先去找程安,我回府计划一下。”
“嗯,知道了。”
城东黎安营附近。这片区域较为空旷,周边商铺摊贩售卖之物也多以日用生活为主,过往百姓穿着朴素不似其他区域光鲜华丽,人们操持着工具来来往往,会面之时相互问候气氛融洽和谐,虽不繁华,倒也不失生活趣味,又远离府邸,确实是京中少有的清净之地。
看前方竖了门坊,不少人正在外面扎堆观望,我挤了半天也过不去。
“这是做什么的?”
“你不知道?朝廷要在这里盖新民营,收容流民的。”
“啊,我还真不知道。”
“我也是听刘老头说的,他儿子不是在户部当小差么~”
“那这新民营离我们这么近,以后别惹什么乱子啊。”
“咳,都是受了难的人,能有这地儿住高兴还来不及呢,估计也惹不出什么麻烦。”
“切,他们多好,一来就有官家盖的房子住,哪像我们,一砖一瓦都是自己垒起来的!”
“就是,我家老头子的腰前些日子修房顶闪了到现在还直不起来呢。”
“看他们建成什么样儿,咱们也学学。”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褒贬不一。
身后车轮阵阵,“让开让开!别挡着路!”
士兵们押送着十几车木料走过来,坊口民众匆匆往两边闪避让出路,也不知哪个粗心的看热闹还带着孩子,大人们看见马车过来都避开了,可孩子没看到,还蹲在原地玩石头。
眼看就要撞上了,士兵拉马避让,那样根本来不及!我冲过去抱起孩子滚到一旁。感觉自己要变成京城保护孩子大使了,无语。
孩子受了惊小手紧抓我的衣服大哭着喊妈妈。
“这是哪个不长眼的把孩子扔在这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士兵气愤吼道。
“诶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
“他还是个孩子知道什么?你这么说话缺德!”
民众愤慨激昂与士兵争论起来。
一妇人从人群中挤搡奔过来,接过我怀里的小孩,连连鞠躬道谢。
“孩子太小了,尽量不要把他往人多的地方待,很危险。”我嘱咐道。
士兵拔刀,“谁再多嘴扰乱秩序便抓回大牢!”众人纷纷噤声不再言语。
然后叫住那小孩的母亲,“你!扰乱秩序罚银三两!”
“啊?!我,我哪有那么多钱啊!”她抱着孩子仓惶跪倒地上连连朝那士兵磕头求饶,“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母子吧!”
还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小兵的级别连我府侍卫都够不上,在这里却如此神气。
我看不过,扶起她,质问士兵,“你罚钱的依据是什么?我朝律法里写有不许百姓蹲在路上吗?”
“呵,我没叫你你还自己找上门来?你也一样!”
我盯着他,拽下腰带上悬坠的府牌扔给他,“这玩意是纯金制的,你若有胆就拿去换钱吧!”
他接下府牌颠了颠分量,“呦,是真家伙啊!”然后哼笑着低头看,“臻……”脸色骤变,颤巍着双手毕恭毕敬将府牌递回来,吓得连声都不敢吭。
对付这种人,就得这么治。
我接过府牌重新戴好,“不管你在何处当差都是为了百姓,别仗着自己势强便欺负弱者,懂了么?”
“懂了,懂了。”
围观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小恒恒又在这里呈英雄呢?”
我回头,慕程安和秦覃走过来,秦覃问道,“都在这里围着作何?”
我看了眼那个身如筛窦的士兵,“只是发生了点小意外,过去了。”
“哦~”慕程安过来揽住我朝民众们摆手,“都该回家吃饭了~散了散了~”
他带着我往工地里走,“我说你这爱管闲事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老这么玩早晚出问题。”
“你都看见啦。”
“可不~我们看见马车在坊口停了半天不进来,就过来看看,谁知道是你在那拦路呢~是吧秦大人。”
“没想到沈护卫外表冷峻,却是个为民着想的热心之士呢。”秦覃笑着说。
“哈哈他是这样,平日就靠这副脸皮唬人呢。”
他俩一搭一唱,让我想起之前王爷说我总冷着脸,不禁问道,“我平时总是板着脸吗?”
“的确不太爱笑,平日对人也都淡淡的。”慕程安说道。
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平易近人,温婉和善啊,难道不是?
“哈哈一说你就皱眉,看着跟生气了似的。”慕程安拍我。
“确实。”秦覃也笑道。
不想再从此事上纠结,我岔开话题,“刚才那几车木材是明日开工要用的么?”
“是的,主要用于打地基固定柱梁稳固房屋基本框架。”
“这些木柱看起来不是很结实啊,能行吗?”
“你有所不知,这是产自南边戎番国于我朝辖界区的南榆木,木重坚固,抗冲击性强,在同价木材中最适合做基料。”
“哦,戎番国啊,来往要花费数日吧。”
“嗯,以往只能陆运,需耗费十三昼夜,数日前我朝已与戎番国签订水运公文,再加上东南风借力,近期往来仅需三昼夜。”
“这么快?!”我有些吃惊。
“是的,共六艘船往返输运,保持供需不间断。”
“其他材料也从戎番国运输吗?”
“仅是木材,其他用料采购境内和其他国,这两日我整理好后再呈与王爷过目。”
“有劳您费心了。”
“能为臻王效力是我的荣幸。”
态度这么诚恳?我看他不像是在说官话。
“秦大人!您过来看一下这个!”远处一小吏官在唤他,他应声过去。
我转头问慕程安,“不知是不是我眼花啊,我总觉得这秦覃态度变了很多啊!”
慕程安笑道,“你没看错,他就是转变态度了。你知道因为什么吗?”
“因为啥?”
他附耳小声说,“之前他问我王爷跟你的关系是不是如传闻那样,我说王爷已婚娶,自然与你不是那种关系,隔日他便转了态度。”
“哦。”原来是这样,难怪那日他看过来的眼神似有歉意,大概是对自己误会一事略表尴尬吧。切,又是一个拿世俗眼光看待此事之人。
“你也不必往心里去,他这样恢复平常心不是更好办事么。”
“我无所谓啦。”我虽这样说着,心里吃味得很。
“不过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
“问什么?”
“你怎么突然就跟王爷好上了?”
“很突然吗?”我倒是没觉得。
他托着下巴仰头思考了会儿,“感觉自从那次王爷重伤后,你就突然换了态度跟王爷在一起了,明明之前还很抗拒的。”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我比你年长那几岁可不是闷头睡过来的好吗,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他挑眉说道,“难道你是见他舍身相救,便以身相许了?”
“我又不是小女人,哪儿那么矫情。”
“那是为何?总要有个理由吧!”他摆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二府见王爷重燃斗志,暗地举措日渐嚣张,我不想让他因为我这点事分心便答应他了呗,就当为他宽宽心,排解下忧愁。”
“你是疯了吧。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嘛!?”
“我当然知道啊,又不是小孩了。”
“这么说,你只是因为这个跟王爷在一起,而不是因为爱上他了?”
这个问题有点难住我了。
在我心里一直都很抗拒这个“爱”字,之前总跟王爷到隐韵轩听说书人声情并茂用语言描述着那些武林豪杰、乱世英雄或者亡国帝王一类的故事,主角们似乎都离不开情和爱的束缚,感觉一旦沾染上这个字,再英勇的侠客也会被干扰心绪做出错误的判断,影响整个人的精神和运途,下场十分可怜。可若说我不喜欢王爷,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牵引着我的神经,他那强有力的臂膀、温柔的话语、深情的眼眸,每次和他暧昧缠绵……不对不对,我在这里瞎想什么呢!
我甩甩头挥散动摇的心绪,“爱不爱的……我也不懂这些,只要王爷平安无事无忧无虑我就放心了。我师父从小便教导我,为子死孝为臣死忠。为了王爷,我甘愿牺牲一切。”
“师父他不是这个意思啊!”他激动地扳住我肩膀摇晃,“哪有人这样做忠仆的!麻烦你为自己多考虑一下好吗?清醒一点行不行!”
周围正准备器材的工匠皆侧目好奇探望,我可不想将事情闹大,忙开口,“你干嘛这么激动,冷静冷静。”
然后回想了他刚才那句话,嗯?“你说师父他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师父是谁?”
慕程安阴沉着脸既没否认也不肯定,就杵在那一动不动。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被踏雪无痕的高手定住穴道了。
“二位,我还要去忙别的事,先走一步。”秦覃走过来打招呼。
“嗯,我们也没事了,一道走吧。”慕程安摆出笑脸迎上去。
这人之前学京戏的吧,怎么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呢。
不过看他这样,究竟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抓住他问个清楚!现在局势这么混乱,把这种身份不明的人留在王爷身边太危险了!
我追上去,“你别跑,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嗯?两位这是?”秦覃眼神游摆在我俩之间,疑惑不解。
“没事,您先去忙吧。”慕程安笑着朝他挥手。
“哦,哦。”秦覃木讷点头离开。
“人走了,可以说了吧。”
“说什么说,赶紧回去跟王爷汇报情况了!”他快步走开。
我追出巷口才拦住他,“诶!别想蒙混过关!”
“啧,”他被我挡住去路很是恼火,“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烦人呢?要不你还是恢复高冷的样子吧!”
“少打岔,今天你不交代清楚我是不会放你走的。”我拽住他的衣袖。
“松开。”
“你说了我就松!”
他抬手试图挣脱,我奋力拉拽,也顾不上周围百姓投来迷惑的目光扭打纠缠到一起,衣襟都扯乱了。
他忍不了了,脱口大喊,“球儿你能不能别闹了!”
话一出口我们两个都愣住了。
缓了半天我才开口,“你……叫我什么?”
“呃……”他抓抓脸,突然抬起胳膊指向天空,“你看!那是什么!”
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去,随即意识到是被他骗了,再转回去发现他已经跑出五丈外,“你给我站住!”
我一路追赶他直至自家王府门前,他扶着石尊弯腰喘息,还不时咳嗽两声,嘴里念叨着,“好、好久没、锻、锻炼了,差点、累死爷爷。”
我也好不到哪去,喘着粗气按住他,“我说,慕老大爷,你、你赶紧老、老实交代了吧。”
门口站岗的小安走过来,“家伙,我当是谁呢!你俩这是被什么东西追成这样啊?大白天的见鬼了?”
慕程安举起手臂,摆出一个六的手势,“六、六个区,这个完犊子追着我整整跑了半个京城!”
“你要不跑、不跑我能追吗!我也很累啊!”我抬头挺胸叉腰缓气,照着他的屁股猛踹一脚解恨。
他缓差不多了,起身回踹,嘴里振振有词,“那你要是不追我用得着跑吗?!”
小安忙拦着,把我俩往府里带,“都是自家兄弟,有啥事儿咱墙里面解决啊!别在街上闹,要脸、要脸。”
都到家了想必慕程安也跑不了了,我开口,“小安你回去吧,我们没事。”
“好嘞!”
“追也追了也跑爽了,这回能说了吧!”
“你不都有答案了么还用得着我说。”他倒翻起白眼。
“我就好奇一件事。”
“什么事儿?”
“你进府的套路。明知道我是你幼年的同门师弟,还下如此重手?”球儿这个称呼从他喊出嘴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了,全天下仅有一人会叫我这个几乎快要淡忘了的幼年外号。
“你就这一个问题?”他嘴角抽搐,“我那也是没办法,再说我也避开你要害了啊。”
我翻眼瞥他,“那我还要谢谢你了?!别的你是等我问还是自己主动交代!”
“怎么跟你师兄说话呢!”他举掌猛拍我后脑勺。
“少在这儿端架子!”我回击。
我俩又缠到一起互相拽拧如坊间孩童般打斗,间隙中他还不忘吐槽,“你小时候比现在可爱多了!”
“呸!你那时候也没现在这么奸诈狡猾啊!”
“哎呦!两位爷爷!怎么又打上了!”小安再次出现。
我们同时松开手,慕程安揉着刚被我掐红的腮帮子,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左相登门,我赶着回禀王爷啊!”
啊?左相亲自来了?我往门外看去,“人家这么大的官你就让人家在门外等着!?”
“没,是他的随从先过来通报,左相正在来的路上。”小安摆手解释。
“那我们去禀告王爷吧,你回门口跟兄弟们一起候着。”
我俩暂时止戈同去书院找王爷。
“左相怎会亲自前来?”我问道。
“别是姓苏那小子跟他爹说了什么闲话。”
推开书房门,“王爷,左相来了!”
“噗——”苏少卿竟然在书房里,见我们进去口中的茶都喷了出来。
“咳咳,沈护卫进门都不先禀报一声吗?”他擦嘴问道。
“我府门风向来如此。”王爷淡定喝茶,“你爹来了,不去迎一下么。”
他蹙眉,“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在这儿。”
“你若不在,他也不会上门了。”
苏少卿叹气,“知道了。”
他起身,走过来看了我一眼,又叹了口气迈出门。
“他干嘛去了?”我问道。
“去庭前接一记热乎响亮的巴掌。”
“噗。”慕程安笑出声。
“王爷你跟他爹告状了?”我诧异。
“还用得着我么,想必是昨晚喝醉在自己府里闹了一通吧。今日还特意上门问我此事。”王爷绕过桌案走过来牵起我的手,“走,去客堂坐等看戏。”
过了半刻,一穿着低调却不失华重的高瘦英朗短须中年男子神情严肃迈进客堂,他身后还跟着红了半边脸看上去十分可怜的苏少卿。
“下官苏志淮拜见臻王爷,犬子叨您多日,今日特上门赔罪。”
王爷起身相迎,“左相言重了,快请坐。”
“昨日犬子行为鲁莽,竟在圣上寿宴酩酊大醉,若有失态冒犯之处,还请王爷不要介怀。”
“无妨,苏公子年龄尚小,一时高兴忘乎所以不碍事的。以后您多提点历练他便是。”王爷好假惺惺哦~那挂在脸上的标准微笑看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是,是。”左相笑津津赞同,又问,“昨日小儿回府后口中一直念叨沈恒这个名字,听我府管家说是您身边的护卫,可否让下官认识一下?”
“沈恒。”王爷挥袖指认。
我站出来拘礼,“小人臻王府护卫沈恒,拜见左相。”
“哦……”他顺两把胡须,朝我打量一番,“不愧是王爷身边的人,样貌气韵不凡。”
“谢左相夸赞。”我再次拘礼退回原位。
左相没说什么,转头看苏少卿,父子间四目相对,表情微动,不知在做何交流。
王爷也不扰他们静静看着。
左相转头对王爷说,“下官今日前来,其实还有一事要与王爷商量。”
“但说无妨。”
“嗯……只是。”他看向我们。
“你们下去吧。”王爷会意吩咐道。
连同苏少卿都被遣了出来,我们三个大眼瞪小眼站到廊外。
“沈护卫,我昨日……”苏少卿红着脸欲言又止。
“竹沁。”我扭头唤一直在堂外候着的竹沁,“去拿块沾湿冷水的棉布给苏公子敷脸。”
“哦。”竹沁不是很情愿的样子,噘嘴离开。
见苏少卿目光闪烁,慕程安插嘴,“他在路边遇到小猫小狗也是这样,你别多想。”
苏少卿憋屈的垂头。明明快高出我一个头了,怎么看上去这么弱小可怜呢?像是我们欺负他似的。
竹沁拿来棉巾,我递给苏少卿,“快敷上吧,等下要肿了。”
他接过冷棉巾按到脸上,喃喃道,“你若对我无意,就不要再对我这般温柔了。”
“哦。”
“给你准备就不错了还不领情!”竹沁嗷一嗓子吼出来,吓得我们一震,齐刷刷扭头看她,她也不理会,接着说,“一个大男人摆出这副可怜样给谁看呢,喜欢就去争取,得不到就要懂得放弃,做事稳准狠些才像话嘛!”
说完她便气鼓鼓离去,留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呃……府上下人都这般……随性洒脱么?”苏少卿尴尬问道。
“呵呵……让您见笑了。”我想起左相府内如同一潭死水的静匿门风,相较之下我府确实活泼的有些过分,这些丫头们平日没规矩惯了,没想到在外人面前竟也不收敛点儿。
“老慕啊。”
“干嘛。”
“我记得你好像是咱府的总管来着吧。”
“啊,你一说我才刚想起来自己还有这身份呢。”
“你这是不是该管管了。看把苏公子吓得,敷脸都敷错边了。”
苏少卿闻言赶紧调换棉巾位置,慕程安忍笑,“我这就去给他们敲敲钟。”
慕程安走后,我开口,“你刚才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他低着头,过了半晌才缓缓出声,“昨日我细想后,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嗯,你想明白就好。”看来我的话还是管用的。
“但是……”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我还是不想放弃。”
“看来你这一巴掌算是白挨了。没打疼啊。”
“疼,还是蛮疼的。”他又按了按脸,“刚才本来想放弃的,可你吩咐人为我准备冷巾,又给了我希望。”
“你这耳朵是倒着长的吗?”我也顾不上礼仪了,“慕程安方才的话你没听到吗?”
“我听到了,我也不奢求你能跟我同王爷那般亲昵,今后只要待我如街边流浪猫狗这般关心我就很满足了。”
我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脱口说道,“你有脑疾啊!这么缺爱吗?”
“嘿嘿,我就喜欢你这样对我说话,听着有趣,实实在在对我好。”
我开始怀疑这娃脑子不正常,“刚才我们那丫头不也这么说话么,你怎么不太能接受呢?”
“大概是……我只愿听你说这样的话吧。”
简直无法沟通,我干脆闭嘴。
也不知王爷和左相在里面聊什么呢,这么久都没个动静。
“要不,我带你逛逛王府?”我也不知怎么想的,反正话说出口就后悔了。
“好啊!”他一脸欣喜。
“那这边请。”后悔也晚了。
绕过几个长廊,他忍不住开口,“你都不为我介绍一下吗?”
我随意抬手,“那是山,那是水,那是人。”
“敷衍,多少带些形容词啊。又不是我要求逛园子的。”他嘟囔道。
我撇嘴,“那是假山,那是死水,那边是半死不活的慕程安在跟下人们聊天。”
“我很好奇你们平日是怎么管教下人的,带我过去听听吧。”
我一想也好,总比我俩单独呆着强。
“以后做事对内对外要有分别,在自家不要求拘束,但有外宾来访时,一定要注意礼节,不要让客人觉得我们王府没规矩,记住了吗?”
“记住了!”丫鬟们叽叽喳喳笑着应答。
“竹沁刚才失了分寸,就罚去膳房帮厨三日吧!”
“啊!?”竹沁大喊,“我不要!去膳房就见不到王爷和沈护卫了!”
“若让你称心如意了那还叫惩罚吗?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慕程安一板正经说道。
我们在后面听到这些,苏少卿尬笑,“你们府管教的方式还真挺特别。”
“呵呵……”我汗颜。心想,不是我们府特别,而是这慕程安行事作风太诡异。
“反正也是要罚了,我干脆说明立场,我这么做可都是为了王爷,万一沈护卫被那个大傻个儿拐跑了怎么办!”
“我倒觉得多一个竞争对手没什么不好啊!”杏儿居然持反对意见。
“那可不是,关系太乱了让人不好站队啊!”另一个丫鬟反驳道。
“就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搅合什么?”
“这样感觉很有趣啊……”
众说纷纭,俨然分成了两大派系。
慕程安抬手示意噤声,“认真尽责周全府内各处才是你们的份内之事,至于其他的你们私下小范围沟通点到为止即可,不能如此肆无忌惮,尤其是在府外更不可随意议论关于王爷的私事明白吗?若日后还这样,可就不是到膳房帮厨那样简单的惩罚了!”
“……”丫鬟们消停了,“明白了。”
“这几句听起来很普通并没有训斥之意啊,怎么她们突然这么听话?”苏少卿好奇问道。
“可能是气场吧。”慕程安这人说话腔调虽然听着轻松无害,但我之前有看到他吩咐府里人做事时的神态,那锐利到让人不敢违背的眼神可不是寻常人能显露出来的。
我们走过去,“怎么到这里谈这些?”
慕程安回身,“正好都在这里除草维护,便省事就近了。”
然后换了副严厉神态说道,“这是左相府苏二公子,快行礼问安。”
“苏公子好。”丫鬟们齐刷刷低头行礼。
苏少卿没反应,慕程安挥手,“你们都去忙吧。”丫鬟们散去。
“想不到慕护卫还有管理下人的才能。”苏少卿开口称赞。
“只是些雕虫小技,比不上贵府总管戌淼。”
“少提他。”苏少卿听到这个名字便一脸不快。
慕程安挑眉刚要张口说话,眼睛往斜后方一瞟,闭嘴扭脸就跑。
“这是?”苏少卿指着他远去的身影,“我说错话了吗?”
我转身回看,不远处七王爷正蹦蹦跶跶地挥着手向这边跑来,“不,应该不是你的问题。”
“程安呢?刚才还在的!”自从知道他这副天真模样都是装出来的之后,再看他这样我就感觉有些别扭。
“逃走了。”苏少卿伸指,“那边。”
“小苏苏很上道嘛!”他拍拍苏少卿右胳膊,“你们继续玩吧!”
七王爷绝尘而去,苏少卿恍然惊醒,“莫非他俩?!”
“啊,就是你想的那样。”
他倒吸口气发出惊奇之音。
“回去吧,估计王爷与左相也聊的差不多了。”我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你还想说什么?”我连头都懒得回。
他绕到我面前,“我心里清楚今日家父上门所为何事。”
我平静看他让他继续说。
“自从兄长离家后,我爹就把延续家族名望的希望数倍施加在我身上,这两年他也一直在盯着朝中可为我安排的上佳官职,前两月询到江苏清吏司一职有空缺,但朝廷却迟未派遣。那里曾是家父任职过的地方,比较熟悉,所以想尽力推荐我去。”
“你虽是左相之子,但从未正经管理过官场事务,此职再缺良臣怕是也轮不到你上阵吧?”
“如今江苏已属四王爷藩地范围之内,这也就是家父今日前来的目的。”
“让王爷……帮你谋职?”我觉得可笑至极,“你觉得现实么?”
“现不现实……这我说了不算,还是要看家父与王爷商议后的结论。”
“所以呢,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若在以前,我定是要如同往常那样寻个由头外出游玩躲避,但这次,为了你,我愿意试着去接受安排,淌进这潭污水。”
我皱眉,“若你不想,大可不必。况且你做不做官都与我无关。”
他倒笑了,“现在说这些都太早,待我发展一番作为在朝中占有一席之位后,再追求你时也更有底气些。”
虽然目的不纯,但也算是让他燃起年轻拼搏的斗志,“官场并非儿戏之地,由不得你任性胡来,到时可别半途像个懦夫一样落逃。”
“嗯,我牢记在心。”
若王爷应下此事,正好借机与左相联手,又能让苏少卿远离视线,一举两得。
返回客堂一路心情甚好。
“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苏少卿在旁说道。
“啊?还好。”我收敛些,让自己开心的不那么明显。
苏少卿没再说话。
到达客堂,发现门已敞开,八王爷正在里面与王爷左相谈笑。看来是同七王爷一起来的。
见我出现,王爷开口,“进来。”
自然是让苏少卿走在前面,进去后,我站回王爷身后,他低声问,“刚才干嘛去了?”
“领着苏公子在府内四处看看。”
“哦。”
“还没问,四哥今日让我只身前来不带随从是何意?”八王爷好奇问道。
“这个等下再说。”王爷转面向苏少卿,“苏公子年少有为,但缺少些历练,方才与左相商议,朝中尚有若干空缺之职,若你有心,本王可以上书进言。”
苏少卿站起身恭敬行礼,“有劳王爷费心安排,定不负您与家父期望。”
左相倍感意外,喜不自胜连连点头。
王爷仿佛早料到般面色如常,“今后你便是我家臣,出门在外做事要分外留心自己一言一行。”
“少卿明白。”
“此事办成之前,你便日日来我府上听些教导,以免日后远任他地手忙脚乱。”
“是。”
啊?那岂不是要日日见到苏少卿!我刚才高兴得太早了。
“我已让膳房准备了午膳,各位若无其他事就一同去用膳吧。”
诸人闻言起身,王爷拦住我吩咐道,“你去找一下老七,让他也过来。”
“是。”
七王爷现在应该跟慕程安在一起吧,那……去他寝室找找?
我快速走到东院,静悄悄的,也是,正值饭点儿,估计都去食堂了。
三两步迈到慕程安房前,里面传出两人说话的声音,哈,还真的在这儿,刚要推门进去,就听慕程安说,“那日在林中放箭之人是你吧。”
我顿住欲推开门的双手,侧耳细听。
“若不是我及时射出那一箭,四哥此刻哪还能如此安逸。”
“所以你开场便没了踪迹,是事先就知道会发生此事么?”
“你这是在怪我,没有事先告知你们吗?”
“哼。”
“无论我说什么,你只会认为是我在狡辩,我又何须多费唇舌。”
“这都是你自找的。”
“是,我是知道,但我是开场前一晚才偶然听到的,若在早晨匆匆告诉你们,你会信吗?你只会认为是我搞鬼与他们一丘之貉,不如装作不知,暗中保护有效果。我这都是为了顾全大局。”
“你是敌是友我也不想知道,只麻烦你以后不要再缠着我。”
“是你先招惹我的,你可别忘了。”
慕程安没有接话,七王爷自顾说下去,“那日虞陇山桃花寨,是你强要了我,我亦说过,你既决定做了那日后就不要后悔。”
“很显然,我后悔了。”
“与其在这里后悔过往,不如干脆忘掉这些不愉快,与我恢复从前。”
“你死心吧。这是不可能的。”
“你若喜欢枕边人痴痴傻傻疯疯癫癫的模样,我做于你看便是,反正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
“可那是假象!我做不到像你一样连自己都能欺骗!”
“那你呢!你不一样用假身份混进王府博得四哥信任吗!我们又有何不同!”
“我是替朝廷办事,你却是为了躲避事实!”
“好,很好,你说的很对,若我现在就去四哥面前揭发你曾是陈宣民麾下战将,你觉得自己还能完成使命吗?!”
陈宣民麾下战将?!他不是……十一岁便离开陈宣民拜我师学武了吗?我也记得……
“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虞庆渠镇远武安大将军!”
这么一长串的名字好熟悉……我去,不就是刘管家临走前给我的那块木牌上面雕刻的字吗!
慕程安依旧没声音。
“看你震惊的神情,一定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吧。”隐约听到有脚步声和布料摩擦的声音,七王爷继续说,“你瞧,这是什么?”
“你!”一阵翻箱倒柜之声传出,慕程安怒吼,“你为何未经许可就乱翻别人的东西!”
“你日日躲我,我这也是没办法。”
“毫无羞耻之心!”
“我发现这些信件的时候,也吃惊得很。但这终归是你们的事,只希望日后行事给他留条后路,不要太过赶尽杀绝。”
“怎么?跑我这里上演手足情深的戏码来了?那你该去勤王面前好好演上一出,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我们不过是在帮他加快上路!”
七王爷叹气,“还记得我幼年时,四哥带我外出玩耍不慎摔下马撞破头颅,额娘震怒向父皇进言严惩四哥,还是二哥去求得情,在寒风中整整跪了三个昼夜,直至发烧昏厥。父皇见他如此感动不已,才没对四哥过多责罚。”
“……人都是会变的。”
“我相信他还是以前的二哥。”
“你若真信,又岂会装痴卖傻这么多年?”
“……我……”
“答不上来了吧!那我再问你,他在各个王府安插人手,你敢说他是为兄弟着想么?除了一府四府之外,其他府的护卫不都是陈宣民培养出来么吗!”
“你都知道了。”
“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但陈宣民培养的人都有一个习惯,就是在陌生人靠近时都不自觉用大拇指抵住剑柄,这是自幼培养出来的警觉性动作,陈宣民自己便有这习惯!”
“这也是你不爱佩剑的原因吗?”
“没错。”
我正听的入神,一只手突然拍了过来,“沈护卫!王……呜呜”
吓得我回身捂住那人的嘴,才发现是杏儿,这一嗓子肯定惊动屋内那两人了,我半拖半抱带着杏儿火速离开走廊躲避。也不知有没有被看到……
我躲到拐角处探头观察,并没有人开门出来,暂时松了口气。
胸膛遭到捶打,才发现自己还抱着她并捂着她的嘴,赶紧松开。
杏儿满脸通红,猛吸了几口气,“你,你这是在做什么呀,唔,闷死我了!”
“嘘。小声点。”
“咋啦咋啦?”她兴奋的眨着一双大眼问道。
这丫头真的是没救了。
“杏儿,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
“你去慕总管房前喊七王爷,说王爷叫他过去用午膳。”
“哦~我来就是王爷派来找你们过去的。”
“你就先叫七王爷去吧,我跟慕程安还有别的事。”
“哦,好。”她乖乖去敲门,交谈了一下七王爷便与她一同离开。
我放心走回去,慕程安背对着门坐在茶桌旁。我走进去关上门。
他见我坐下也没什么反应,手里把玩着空杯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我刚开口。
“你听到了。”他先开口说道。
我闭嘴点头。
他无奈笑道,“是不是更迷惑了。”
我拿过杯盏,为自己倒上一杯茶水,握在手中,“就是觉得你,这些年经历了很多事。”
他长舒一口气,也拎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是啊,的确经历了不少,无论我想不想做,都由不得自己决定。”
“你现在究竟是在为谁办事?”
“四王爷啊。”这厮一脸淡然喝茶。
“这关头就别打马虎眼了啊!”我瞥他。
“奉圣诏、听令前虞庆渠镇远武安将军朱魄调遣入臻王府辅佐四王爷。”
“你不是陈宣民的将士么?怎么……”
“我十一岁离开陈营是事实,但我跟随师父学艺后,又转到其他地方受教,二十三岁那年,我又重回陈宣民帐下做事。”
“你回去是师父安排的?”
“嗯,是皇上与师父计划内的一环。回去重获信任也颇费一番周折。”
“可你以这身份入臻王府,别人会不知道?”
“我留在陈宣民身边为自己增添功绩并收集他暗通敌军达成不可告人的协议的罪证任务早已完成,二十六岁便承圣诏正式调职回京,承封虞庆渠镇远武安君,持苏北虞庆渠军令,尚负责管理宫中锦卫,陈宣民也拿我没办法。且我一直征战在外,朝中众人只知晓有我这么一个人,却从未见过我的模样,我想以何身份入王府都不会引起怀疑。”
“……”这群人,真能研究。“奇怪,就算大家都不认识你,可陈宣民认识啊,难道他没与其他府的护卫们互通消息?”
“因为我本名,不是慕程安。样貌嘛,也不是这样。”
我闻言上前拉扯他的脸皮,他吃痛躲开,“你干什么!”
“你说你之前不长这样,那我看看你是不是披了个假脸啊!”
“你还真猜对了,我就是披了一张假脸,不过是在二十三岁那年回陈营的那段期间戴的。现在我用的可是真脸!”
“……”假名字、假脸皮、假身份,他们这代人玩的可真玄乎。
“那你真名是什么?”
“那都不重要,以后我只会用慕程安这个名字。”
“且,不想说算了。”我继续问,“那你进府辅佐何事?”
“你傻啊。”他哼笑一声,“自然是为臻王排除异己,收揽江山,登万人之上位。”
“哦。”
“你不问问朱魄是谁么?”
“还用问么,不就是咱们师父。你没听到我刚才就说皇上和师父安排你这句话吗,切。”我也摆出他那副嘲笑嘴脸,以牙还牙。
“呦,球球这两日有所长进啊!”他大手挥过来拍的我肩膀疼。
“哎哎,行了行了。”我嫌弃地拍开他,“那我之前撞见你在林中与人交谈,那人就是师父吧。”
“嗯。”这回他没等我问,“陈宣民利用你哥哥办了那些事,虽没达到最终目的,却让王爷隐退于朝堂,不再关心政事,而陈宣民辅佐二皇子登基上位之心越来越明显,皇上着急得很,便秘密召见师父商议如何让四皇子再起斗志。”
“然后呢?”
“想尽了办法也无用。皇上几乎要放弃准备把希望寄托于八皇子身上,可八王年纪尚小,且排位太靠后,不如四皇子样样顺势,想辅佐他便要一切从头开始。”
“我本以为这皇位是皇帝老儿随心所欲指定是谁便是谁呢,原来这么复杂啊。”
“你以为一国之君这个位子那么好当的啊,权力越大,束缚便越多,千百双眼睛都死死的盯着那方寸之位,每一道指令都关乎朝堂与国家,无论怎么用心筹谋都会有人阻挠,都称皇帝为万岁,但你可曾见过谁在这位置上安享晚年?不都是弥留之际仍在这位置上不甘心不情愿带着遗憾与悔恨最终离开人世了么。”
“哦……”我似懂非懂,这种事我从没细想过。
“正当我们为眼前这盘死局苦恼时,师父想起了你。”
“……你是说,我入臻王府是你们一手安排好的?”我诧异,“不可能啊,我明明是老家发了大水……”
他定定看我不说话。
我慢慢回神,一个不好的念头油然而生,我拍桌站起大喊道,“莫非河堤是你们!”
“不,不是我们!”他见我勃然变色,赶快站起来解释,“是我们想借你出现恢复臻王心境的计策被人泄漏给陈宣民,他便从中搞鬼,正值你家乡修河堤预防洪涝,他便勾结奸商在用料上做了手脚,只待汛期至,冲毁那不堪一击的土坝,将你灭口,事后又将全部罪责甩给当地官员,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原来是他!……毁我家乡,牵扯了那么多的无辜百姓……连我父母……若想杀我就直接冲着我来啊!”往事历历在目,我咬紧牙关握紧双拳强压怒火,“就为了这个皇位,便可做到这种地步吗!”
他沉默不说话。
本以为自己只是命运多舛的普通百姓罢了,到今日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就生活在权力斗争的阴影里。往日美好时光,不过都是虚像,大概不会再有比这更残酷的真相了吧,真是可笑。过了良久,我吞下心中悲愤哀凉的无奈,冷漠坐下,“继续。”
“今日便到这里吧,我看你需要冷静一下。”
“不用,我只想知道全部。”
他缓缓坐下,低头扶额。
我静静看他。
他改双手掩面上下搓动,叹笑,“唉……进府之前还说要万加小心不要被发现,这还不到一月呢,说了个干干净净。”
我被他这副蠢样子逗笑。
他松开折磨自己脸庞的双手,“你可真好哄,跟小时候一样。”
“陈宣民又不在这儿,现在就是把自己气死也无济于事。”
“嗯,这一点你比你哥强。”
“……”
“……我是不是又把天聊死了。”
“你知道就好。”我白他一眼,“赶紧继续往下说。”
“得知你家乡被洪水吞噬,师父便紧忙赶去安排一切,直至让你顺利进入臻王府。”
“如此说来,进京这一路上,看似是我自己下的决定,实则是你们给我下的连环套!”
“你真的挺单纯的,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哪怕是头一次见的路人你都不加半份质疑。”
“呵呵……”谁能想到那都是你们的套路啊!在你们这群人的世界里,是不是连地上的蚂蚁都要留心提防啊!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等会儿,一下子接受这么多信息,脑子有点乱。”总感觉自己漏了什么事,但就是想不起来。
算了,想起来再说吧。
最后再八卦一下。
“我刚才听七王爷说,你,呃……在虞陇山……嗯……这个。”这话有些难以启齿啊,“反正你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对他啊?”
“我见他那副天真样子就来气,明明我们都身处这泥沼中,凭什么他就可以装作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而我们却饱受风霜摧残,我便也要让他感受这世间的丑恶!”
“你这心理还真够扭曲的,不过你也没想到他竟是这般颠覆的人格。”
“反正我也没吃亏。”
“死鸭子嘴硬,现在让人家缠得死死的,还被揭了老底儿,若他是那种挑事看戏之人,故意将双方的消息互换交流,你怎么办?岂非将之前的心血尽数毁于一旦?”
他闻言吃惊,“靠……”他低咒一声。
“你不会刚意识到吧?”我报以同情的目光看着他那平日不可一世的骄傲姿态突然转变成一只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的败犬。
“那我怎么办……”
“你今后的日子,只怕是要如同那刀俎上的鱼肉任人摆布了。”
“难怪这小子今日如此嚣张。”
“还不是你把他欺负急了。还说人家是自找的,我看你才是作茧自缚的那个。”
“……我还真是,体会到了什么叫阴沟里翻船。”他猛地抬头,“诶,你说他会不会没意识到这一点?”
“你说呢?能在这深潭中隐藏自己这么多年的人,如此简单的手段他会想不到吗?现在只看他到底站在哪一方,或者是,想不想往死里玩。”
“啊……”他直接趴到桌上把自己埋起来,“救救我吧,我好后悔啊!”
“活该。”
“诶,你也太不厚道了!之前王爷禁足你的时候,我可没说过这风凉话啊!”
“那是一个性质吗?”靠,总往我伤口上撒盐!
“怎么不是,你不也是自找的么?”
“行,随你怎么说,以后你就要给七王爷端茶递水捏腰捶腿了,想到那场面就让人开心!”我起身准备离开。
“哥,哥,我叫你哥行了吧,你帮我想想怎么办。”他扑上来握住我的手求饶。
“美男计呗,你挺擅长的。”刚才那么戳我痛处,我还能让你好过?
“你这就跟脱了裤子放屁一样。”他失望的甩开手。
“那你自己慢慢琢磨吧,我黔驴技穷了。”让你之前在山洞里送我那么大一份几乎要我小命的见面礼,现在就别怪我不顾同门情谊站到一旁看戏了,若七王爷有那游戏人间的心思,还用得着跑到你面前说那些话么~还真是当局者迷,看你以后怎么办!哼!真爽!
想到这里我整个人精神抖擞,“兄弟你自己慢慢琢磨吧啊,我先去吃饭了!”
我都迈出门了,他又喊我,“诶,给我拿俩馒头端盘菜回来!”
都这时候了还惦记着吃,真不愧是慕程安。
“知道了,等着吧。”
聊得太久,食堂都没人了。
又跑去膳房,小陈笑眯眯看我,“今儿又躲谁啊?”
“忙来着,忘了点儿。”
“哦。”他点点头,“那边有剩余,你看看想吃什么自己搭配吧。”
我跑过去,呦,菜色不错啊,给自己装了碗米饭围着菜盆们开始狼吞虎咽。
饱餐一顿后,嗯,给慕程安端点什么呢?
小陈走过来,“沈护卫啊,不是我说你,就你这吃相,跟你的外貌极不相称啊!”
“男人嘛,豪迈一点无碍的。”
“是,是。”他无奈的笑了笑,“吃完了?”
“嗯,正想着给慕程安捎回去点儿呢?”
“哦,这酱鸭和烧茄盒你都给他带回去点。”他指了两道自己的拿手好菜。
我思考半天,目光锁定在韭菜炒鸡蛋上,鸡蛋都被我挑的差不多了,就这个吧!
他见我没听他的话,拼命夹那剩了小半盆的韭菜鸡蛋,不禁问道,“你怎么光夹那一个啊?还专挑韭菜?”
我端起被我装的满满一盘韭菜,“最近他有点虚,给他补补。”
待我端回去,“来,你的饭。”
他拿起筷子挑拨半天,指着那盘绿油油的菜,“这什么?”
“韭菜炒鸡蛋啊!壮阳的,适合你。”
“鸡蛋呢?”他又拨弄了两下。
“我都挑着吃了。怕你吃多了不消化。”
他举起拳头又放下,咬住后槽牙点头,皮笑肉不笑说,“行,算你狠。”
我看他大口吃着津津有味儿的,早知道应该再给他掺点料。
正吃着呢,七王爷从外面大大方方走进来,“呀,刚吃啊?”
我起身行礼,他摆手,“不用不用,你坐好。”
然后他关好门,也坐了下来,双手托腮认真盯着慕程安的一举一动。
我第一次看到慕程安又尴尬又胆怯的模样,连饭都小口细嚼,整个人看着十分憋屈。
不行,我不能笑出来。
“程安?你有心事?”七王爷也发现异常。
慕程安吓了一跳,一口没咽对,呛得弯腰咳嗽,“咳咳咳……咳”
“哎呀,怎么好端端的呛到啦?”七王爷起身为他拍背,脸凑上去问他,“好些了吗?多大的人了饭都吃不好。”
不行,我真的不能笑出来。我低头扶额掩饰嘴角抽动。
慕程安逐渐缓过来,也不敢像往日那样果断的拒绝七王爷,就轻轻地推开他坐好,“没事,没事。”
“我喂你吧!”
我惊讶抬头,我去,我还在这儿呢,这么不避讳吗?
慕程安尴尬拒绝,“不,不用吧,我我我吃好了。”
“剩饭可是不好的习惯哦!来来,我喂你。”说着他便夹起一小口菜往慕程安嘴里送。我就死死盯着眼前这一幕。
慕程安皱眉瞥我,不想张嘴。
“张嘴啊,快,吃了。”七王爷捏住他的下巴,“快张嘴,听话。”
慕程安泄了口气,快速张嘴侧脸吃了进去。
我在想自己在这里是不是有点……呃,尴尬。
趁第二口还没夹起来,慕程安赶紧说,“我不吃了,真不吃了!”
七王爷放下筷子,整个人凑上去,用极其魅惑的低沉嗓音说,“吃饱了吗?不如再尝尝我的味道?”
我去!这俩人私下玩得这么大吗?
慕程安余光瞥我,定在原位不敢动,眼看俩人的头就要叠在一起了……实在看不下去了!
我猛地站起来,“那个……我还有事要办,先告退了。”
然后不顾慕程安挥腾求救的手,匆忙逃离出去。
我滴天,七王爷可真狠,如果这是他真正的本性,那之前伪装出的那副天真烂漫不谐世事的单纯模样也太完美了!皇上的儿子,还真都不是什么善类。
“诶,沈护卫,慕总管在他房里吗?”竹沁迎上来问我。
“啊?他在。”
“好,我去找他。”
“诶诶!等等。”这时候竹沁进去保不住要撞见什么,我赶紧叫住她,“你有什么事情啊?”
“哦,有些府里的杂事需要他决定。”
“我来吧,他有事,我帮你们解决。”
“哦……哦,”竹沁迟疑的点点头。
“走吧。”
她一路领我到事务房,让我坐到账房先生的位置上。
“什么事啊还需要坐下?”我抬头迷惑看她。
“阿喆!把东西搬上来吧!”然后她自己也跑到柜子后,搬出几本厚书。
两人合力,十几本账目全数摔到我面前。
“这……这是做什么?”
“核对账目啊!月初都要过一遍的!”
“咱们就一个王府,哪里来的这么多账要看啊!”
“自然不光是王府的啦,还有土地银粮账目、各地经营的商贸以及藩地税收等等这都要记账的!”
“……”我颤巍着手忐忑掀开最上面那本,密密麻麻……“账房呢!?这事儿不应该是他的活儿吗?”
“你懂不懂啊,这些账光靠他一人怎么行,当然还需要总管审核后简单上报给王爷才行啊!”
“总管还要做这些吗!?”难怪刘总管脑袋上连一根毛都没有了!要是每月都让我看这些,我怕是也秃成佛门弟子了!
“不然呢,你以为总管只需要安排下人做事、养养花哼个曲跟养大爷似的么?”竹沁无语,“你行不行,不行我就去叫慕总管了。”
“呃……要不就等会儿吧,他一会儿估计也忙完了。”
“还有好多事儿呢!上月王爷操办喜事,诸位大臣送了不少贺礼,这个月要重新盘点库房的。”
“……很急吗?”
“当然了,这些事赶快做完还要上报给王爷呢!”
“那我们先去库房!”只要不让我看账本怎么都好说。
移步到库房前,侍卫们已经将成箱的东西搬了出来方便清点,里面还剩有些不宜搬出的货架置物。
他们有送过这么多东西么……我看面前铺了满地的大小锦盒、木箱,“这些都是?”
“嗯,快点开始吧,盘点完新的还要核对旧物是否有遗漏呢。”
“……”默默撸起袖子,从小余手里接过账目,一脸悲愤上岗。
全部盘点结束后,天都黑了。众人揉肩伸腰,眼巴巴等着我与小余记完最后一笔。
“收工!”我合上账本交给小余,“大家辛苦了,去休息吧!”众人欢呼离去。
“沈护卫辛苦啦!”小余笑着说。
“没想到你们日常工作这么辛苦。”
“都是分内之事。谈不上辛不辛苦。”他整理好账本抱起,“我把这些送去事务房,叫齐护院过来锁门。您在这里稍等一会儿。”
“嗯,你去吧。”
小余走后,偌大的库房便只剩我一人。
让他们去休息还真都跑了,最起码也要留俩看守啊!
“忙完了?”
我回身看向门外,“王爷?你也忙完了?”
“嗯,苏少卿回去了。”
“今日便开始留府教导了?”
“还有很多事情要教,不抓紧时间怎么行。”他踏进来随意翻看,“多了不少东西啊。”
“都是前些日子送来的贺礼。”
“哦……”他继续逛,如同浏览街边摊铺般左挑右看,“可有喜欢的?”
“我不懂这些,也欣赏不出这些脆弱之物有什么好。”
他笑出声,“嗯,也对,的确都很脆弱。”他端起一尊玉像,“只要我这样一松手,再名贵之物,也只能变作分文不值的碎片。”
他观祥片刻放回玉像,“不过世人所爱的,不就是它的脆弱之美么。就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越脆弱越珍惜,在接触之时更是万分小心。”
又打什么哑谜呢?
“王爷你是在说自己么?我并没觉得你有小心过啊。”
“那是你没看到。不过,我说的是苏少卿。”
“提他干嘛。”听到这个名字就烦。
“今日下午暇时出来放松精神,见你在这里帮里忙外,我就逗他说要不要上去跟你打招呼。”他走向我,“他却怎么也不肯过来,说怕打扰你惹你反感。”
“这很正常啊,只能算他有眼力见吧。”
他瞥我一眼,又说,“刚才杏儿跑来告诉我,苏少卿离府前还特意向她询问你素日喜好。”
“哦。这又怎么了?”
他无奈叹口气,“见他如此,仿佛看到了之前的自己。”
“哦。”所以呢,说这些什么意思?
“你怎么跟块木头似的?”眼前人神情微怒掺杂着无奈,抱怨出心中不满。
“……”我果然是不善言辞啊,根本不知道怎么回话,“呃,王爷你在生我气吗?”
“我是在害怕!我怕他对你的这份心思,怕他会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每见他把目光定在你身上的时候,我的心就像被万针戳刺,那种感觉你能体会么?!”
有这么夸张吗?我想象一下被针刺到的感觉,如果同时被一万根针……等等,这一万根针是一起戳还是分开戳?胡乱戳还是有规律的戳?
“喂……你会不会又在走神吧……”王爷耷拉着脸问道。
我如果承认说是应该会被他的口水淹死吧。
“那日你说接受我,我当真被极喜冲昏了头,可如今细想,你真的是因为喜欢我才接受我的么?”
这个你别问我,我自己都不知道。
“又想起你之前说过对我绝无二心的忠诚,我真怕,怕你只是因为忠心便答应我所有要求。”
听他这样说,想出口反驳,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来。
我拿什么理由说不是呢?我又何尝不迷惑?
这些天我一直在回避不去想这些潜埋深处的问题,想起因他甘愿放弃性命的哥哥,又想起今日知晓的导致我家破人亡的真相,多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我连提起精神区分它们的勇气都没有,为什么?我也怕,我怕这些感情整理出来后的结论,会让我变得怨恨眼前这个人,怨自己曾拥有的一切都因他变得破碎,而这样的自己却仍被他的一举一动牵引着思绪,想护着他,不愿见他受到一丝伤害。
我……大概是疯了。
“你的表情,很狰狞。”王爷皱眉说道,“有心事不许瞒我。”
“王爷,我有些累了,今日让我独自静静好吗?”我连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沈恒……”他又凑进半步,贴上来。
往日熟悉的温暖此刻只让我感到刺骨,我后退两步,“我先告退了。”
匆忙逃离,连在门廊外遇到齐护院打招呼时也未驻步回他。
今日是逃了,可明日,又该如何去面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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