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哀痛
袁家夫人死于尚未寒意刺骨的冬月。她走得突然,大家都以为她的精神在逐渐恢复,等婢女进来为屋里换置炭火的时候才发出了第一声恸哭。
只有陆北言察觉那不过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她的曾祖母也曾是如此,在某个深夜,那双一直笼罩在阿尔茨海默症阴影之下的眼睛重新恢复了光亮,如数家珍地清晰讲述起一件件往事。那般光景如今和眼前的哀默景色重叠在一起。陆北言蜷缩在空气中的某个角落。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这时候陆北言才发觉,原来这座府邸里有这么多人。大家都正面露悲色,大多是在低声抽泣。没有大声哀嚎的场面,反而更令人感到悲伤。感觉到空气里的沉闷,陆北言想要飘出去。
她想去找袁绍。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想要安慰他——可是,他看不见自己。
意识到这件事后,陆北言黯然的神色上又平添几分落寞。而且他与袁夫人的感情似乎也不怎么好,说不定袁绍现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自己为他人感到难过纯粹是一种自作多情——这样的结果是陆北言绝对不想看见的。
陆北言在一处偏僻的回廊看见了袁绍的身影。但那里并不只有他一个,他的身侧还站着另一个人。
那是一位男子,看起来和袁绍年岁相仿,身姿挺拔,表情肃穆,眉宇间相比袁绍莫名看起来多了几分正气。他的五官和袁术很相似,却没有那般跋扈。
陆北言听见,袁绍称呼对方“兄长”——原来是他的哥哥啊。
“阿绍,”那位哥哥这样问,“接下来你是什么打算。”
袁绍却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片刻,似乎是答非所问:“今年冬天恐怕会有些难过。”
飘在半空里的陆北言搞不懂他打的这道哑谜,但这位兄长却似乎已经了然,他说:“借丧期避祸的确可行,但你当真要消耗这三年岁月?恕兄长直言,如今不光汝南,在洛阳对你抱有期待的也大有人在。你大可以用这段日子丰满羽翼……”
“兄长,”袁绍打断了对方,“绍只是想做个孝子。”
他话是这样说,可神色却一如往常。陆北言想,他或许只是做了一个选择,从众多的分支里选了一条自己觉得最优的道路。而他现在还能清晰地做出选择判断,只能说明当下并没有什么足够撼动他感情表露的事物。
他是个冷漠的人吗?陆北言垂下了眼帘。
倏然一阵风吹过,竟然撩起了幽灵陆北言鬓角的头发,扫在皮肤上痒痒的。这仿佛是一道指引,鬼使神差地,她竟然顺着风的方向飘去。在蜿蜒的汉风长廊上,一只穿着现代装束的幽灵飘在空气里,她看见了很多,也听见了很多。她仿佛一只穿行在立体的古画卷里的精灵。
她看见有小厮抱着一摞书册,似乎是在清点葬礼要置办的用品。
她看见几位家主正商议要邀请哪些与袁家交好的人物前来吊唁。
这个家族在一刻不停地运作着,陆北言觉得有些头晕,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也不适应整个大家族的人围聚一块的场面,逢年过节串亲戚都想躲起来的她实在不适应现在的情景。
或许,对袁绍而言,那三年就是想让自己停一停。
陆北言的心里莫名其妙出现了这样的想法,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揣测出另一个人的心思,但她此时只觉得自己多了一份理解。
等回过神来,她已经又飘到袁绍的身边了。好像只有待在他的旁边,自己才会有几分安全感。
趴在勾栏上的陆北言自嘲般地点点自己的脑袋,无奈地注视着他的侧脸。天色渐暗,唯有他的轮廓还清晰地被勾勒出来。他在想什么呢?此时无言的他,是否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为“母亲”送行呢?
“如果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就好了。”她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道。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袁绍的视线忽然朝她的方向转过来。
虽然暮色沁润了天地,但他眼睛里的光芒却格外清晰澈亮。陆北言惊讶地盯着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能看见我吗?她想问这样的问题,可嘴唇刚刚打开了一条口子,身后就传来了他人的声音。
“袁本初。”
袁术那副未完全变声的青涩嗓音从陆北言的身后传过来,他的态度依然不那么友好,但相比起陆北言对他的初遇已经收敛了许多。大抵是因为,不管怎样,眼前人正遭遇着丧母之痛。
陆北言这才发觉,原来袁绍的视线越过了她透明的躯体,注视的人其实是身后的袁术。她不由得苦笑两声,又飘到了空中以免“阻隔”了这两兄弟的见面。
袁术没有走过来,他隔得远远的,声音不重不轻:“父亲正找你。”
袁绍轻轻点头:“好,多谢术弟。”
他的态度依旧是那么淡淡的,让人挑不出错处。袁术微微皱眉,然后转身离开了。
被袁术称呼为“父亲”的人,也是袁绍血缘上的父亲。这是陆北言无意间探听到的事实。陆北言不擅长理清那些亲属血缘的关系网,但现在她除了梳理这些东西似乎也无事可做。
去世的袁夫人,是袁绍的继母,也就是养母。而她的丈夫早逝,死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多出来袁绍这么个儿子。
袁绍的生母是个地位低下的婢女,而生父却是袁家现在的当家人。因为不知道的某种原因,袁家选择留下这个婢生子,并把他过继到如今袁氏当家的早逝且无子的兄长名下,也算给了袁绍一个正当的出身。
这样听起来似乎是皆大欢喜。陆北言默默想到,但实际真的会像理论上那么顺利吗?没有被亲生母亲疼爱,也没有接受父爱的孩子,真的能完全没有问题地健康长大吗?
她默默地跟随在袁绍身后,从后面看,他的背影并不高大,肩膀的宽度也只比女性稍微宽厚一些。但他把后背挺得很直,那副端庄的姿态就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击垮他似的。
他穿过长廊小苑,走入了袁家的正厅。陆北言听见他唤眼前面露倦色的中年男人为“叔父”。
明明是你把他带到这个世界。陆北言看向那个中年人的表情有些复杂。这个男人的五官和袁术更为相似,都有一双微微上扬的眼角。但就气场而言,陆北言隐约感觉到眼前二人的相似性。
但他们的谈话内容对陆北言来说极其乏味。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还有葬礼安排,要么是陆北言不关心的,要么是陆北言听不懂的,她周身的空气一度陷入无趣和焦躁,只能百无聊赖地在空中飞来飞去,四处打望。
“曹家和许家的小公子也会来。”袁叔父说,“你与他们也是多年未见,到时候好好招待他们。”
袁绍微微颔首:“本初明白。”
这样的对话根本不像父子——啊,他们本来也不是父子。
陆北言撇撇嘴,看见袁绍问安后准备告辞,便也打算一起跟上。
“本初。”
身后传来袁叔父的呼唤,袁绍和陆北言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屋外的光线只打出袁绍一人的影子,袁叔父被笼罩在阴影之下,他的眼神因此显得晦涩不明,但始终是注视着袁绍,注视着那个同样逆光的人的脸庞。
他微微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过了许久,他才发出微弱的问句:“……你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陆北言的目光流转到袁绍的侧脸上。
袁绍的嘴角动了动,他摇摇头,说:“绍也到了当家的年纪,家母的葬礼却还需叔父多方协理。愚侄多谢叔父了。”
袁术就站在门口,陆北言一从屋子里出来就看见了那个少年。
袁绍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主动打招呼道:“术弟。”陆北言以为他会接着问“你怎么在这里”或者“你来找父亲吗”这样的问题,但这声招呼也就停在了这里,再没有了下文。
陆北言察觉出了袁绍的意思——我不想和你扯上过多的关系,但也不想给你落下什么口实,所以这声问候因此而已。
但袁术显然没有这么敏感,又或者说他本来就是抱着目的站在这里。所以他一开口就很不客气:“你是故意的?”
袁绍问:“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故意的!”袁术瞪着眼睛说,“你就是想让父亲伤心,才故作姿态表现得这么疏离,你看见父亲会失落会遗憾,心里肯定在窃喜!”
袁绍露出哑然失笑的表情:“术弟,你在说什么呢。我完全听不懂。”
“你听得懂,而且你清楚得很。”袁术的态度坚硬得就像一块磐石,“所有人都被你骗了,只有我最了解你。袁本初,我是这里最明白你到底什么样的人。”
陆北言莫名感到些许心惊。不过仔细想想,袁术现在的年纪,正是少年人最敏感多心的阶段,就算时代不同,人的成长期却是按特定的规律发展。只是袁术这个反应,似乎激烈过头了些。
当所有人都觉得一个人好,只有他觉得那个人不好。这究竟算是敏锐还是单纯的嫉妒?为什么他对袁绍这么不待见?陆北言露出了苦恼的表情,她想自己或许是单纯读不懂青春期少年的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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