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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情窦


付长启做了个梦。

        破破碎碎,零零散散……

        他又回到了那夜,瑞川所有白泽的噩梦之夜,哭声铺天盖地,鲜血淋漓,那些野蛮的黑袍银面人,凶残地刀起刀落,血滋了他一脸,阿翁的头颅滚到脚边,他害怕地嚎哭。而后天崩地裂,他又回到了那艘画舫上,那些衣冠禽兽满嘴鲜血,嚼着人肉咯咯咯地笑个没完,化成人形的阿娘躺在大盘子上浑身都是刀口,他哭坏了嗓子都没人理会。

        再然后画舫破碎成虚影,宋逸兴笑眯眯地站在眼前,猛然被一剑贯心,直直跪在他脚下,血液浸湿了衣角,他哑然又麻木,凉意从心头贯穿了整具躯体。

        付长启惊醒,头枕湿得厉害,也不知是汗还是泪。他站起来,看着榻上安寝的宋逸兴,颤抖着呼了口气。

        他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躺回地上,盖好被褥。他好想躺在宋逸兴身旁,但他不是个没良心的,他不能跟一个伤患挤床榻。

        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全是一幕幕血色,付长启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无法逃避该承受的痛苦,担起该担的一切。这些天,他努力不去回忆,不去深究,自欺欺人地苟且偷生,可他终究是不配的,不配做个好梦,不配一世安宁,仇恨凑成他残喘的理由,族群散落四方,他没有资格独享清静。

        气息渐稳,付长启裹恨再度陷入绝境,落进沉眠。而此时,榻上熟睡的宋逸兴悄然睁开了双眼。

        他蹑手蹑脚地坐起来,挪到床沿,低头望付长启,化不开眉眼愁容,他每一寸柔肠都在隐隐作痛,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宋逸兴修长的五指垂至榻下,帮付长启掖了夜被角,又从床榻上拿了自己的头枕,一手轻托对方的后脑,一手慢慢抽开底下湿漉漉的头枕,换上自己的。

        早在方才付长启嗯嗯哼哼说着梦话时,他便清醒了,本想下床去照看,却没想到那孩子居然一下被惊得弹起身,也不知做了多可怖的噩梦。

        他捋捋付长启濡湿的额发,神色暗淡。宋逸兴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他今日的心绪坏到了极致。

        须臾,他伸腿跨过深眠的付长启,穿好鞋袜,走到屋门前,轻轻推开。

        普灵寺经此一战,萧条清寂更甚,曾经宋逸兴认为,玄净是有意支走其余僧人。可他如今才知,原来寺里根本没有别的僧人,这看似辉煌的庙宇藏着不为人知的寂落,而这孤苦的寺里互相依偎的两点烟火气,被他亲手打散了,什么也不剩,只余下破败的残风。

        他走得很慢很慢,围着后院一圈又一圈,每步都如履薄冰,仿佛稍稍加大力度便会跌入万丈深渊。

        凌乱的战场由衙役清理了一番,可那面被撞坏的土胚墙无论如何都变不回原样,

        只要有风吹过,墙上的碎泥噼里啪啦的脱落,积了满地,每掉一块都像一根尖刺刺进宋逸兴的内心,提醒他杀害了两个有情人。

        宋逸兴蹲身埋头进掌心,秋风刮在背上,寒意渗入骨髓,他环着自己发凉的躯体,一遍遍陷入窒息。

        良久,他终于抬起沉重的头,视线划过墙角,却发现了一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泥塑碎片,他捡起来,抽出巾帕动作轻柔小心地将它裹起来,收入怀中。

        他站起来,抖了抖蹲得发麻的双腿,脚尖踩在飘落的枯叶上,发出咯吱的细响……

        ——

        “阿启。”宋逸兴柔声唤道,他……像一条灵动的蛇。

        付长启看得眼都直了,偏偏宋逸兴嘴里还唤他唤个没完,粉红的舌头上下起伏,从唇齿间隐隐浮现。

        连那鼻尖上的淡痣都像是通了灵,在他眼前一晃一动,化为一只妖艳的狐狸精,朝他心口吹起,撩拨得人心痒痒。

        温热的气息吻上耳廓,宋逸兴下巴抵着他的肩嗓音勾人:“想什么呢?嗯?”

        付长启感觉他像是落入蜜罐陷阱,又像是摔入柔软云端,整个人溺在里头,毫无反抗之力。

        他抚上那柔云,忍不住狠狠蹂l躏……

        “呼、呼呼”付长启猛地坐起身,屋里透了些微光,天还没来得及亮全,犯了癔症的小人儿在破晓前惊醒。

        他掀起被褥的手抖得像运行中的梭织机,朝被窝里看了一眼又乍然盖上,而后又掀起来,如此反复好几次。

        疯了!要疯了!初经人事的付长启张皇失措地在心中暗骂,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病得厉害,不然怎么会、怎么会如此?!

        不对!他不能怂,现在要做的就是毁尸灭迹!付长启飞快起身,一眼都不敢看睡在床榻上的宋逸兴,他从包裹里火速掏了条干净的亵裤,溜出客栈。

        幸好天色还很暗,他找个了角落把那沾了污秽的裤子换掉,抄着那恶心的罪证一路狂奔,一路跑到沿镇的江边。

        他在沿岸的草丛里捡了好些许大石头,用那条亵裤包裹严实,绑了一个又一个结,然后使劲投进江水中,直到亵裤沉底,水面不再冒泡,他才离开。

        客栈内,宋逸兴再度被吵醒,付长启的动静不算太大,但他今日实在是睡得不太安稳,既然醒了,干脆就起身收拾收拾,也该回四时峰了。

        “也不知那傻小子跑哪去了。”他自言自语道,足尖踩在地上凌乱的被褥,俯身将它们捡起来叠好。

        宋逸兴指尖捏着被角,两手一甩将它摊平,却无意中发现褥子的正中间有一块不深不浅的水迹,“莫不是尿床了?”怪不得匆匆忙忙跑出去,不会又做了什么恶梦给吓得失禁?他天马行空地想着各种可能,偏偏就是没往那方面想。

        “唉……”他叹了口气,有些心疼他的阿启,半大的孩子什么事都往心里藏,又好面子得很,他还是决定假装不知情。

        ——

        “长启,你确定要我载你?”谭金再次问道。

        付长启坚决地点点头,不敢给站在一旁的宋逸兴半个眼神。

        “阿启,你……怎么了?”宋逸兴有些憋屈,自晨时付长启从外头回来,便一直在躲着他,早膳也不吃,问他话也爱答不理。

        难不成是他知道自己发现他尿床的事?宋逸兴转身扶额,不可能啊,他究竟是哪里漏了破绽?

        付长启眼睛盯着鞋尖,不答话,只是对谭金道了句:“劳烦师兄。”

        谭金颇为满意地颔首,心说这孩子终于晓得避嫌。

        御剑时,付长启晕得厉害,谭金只好将剑飞得极低,离地大概只有十几米的样子,好几次都险些撞树,把对方整得更晕。

        风灌进嘴里,谭金的话被凉风打得磕磕巴巴:“没、事吧?一会过、江,会好、些。”

        可惜付长启耳朵就如同被堵上一般,啥也听不清。

        江水波澜,晕出一条条水痕清晰可见,偶有小鱼跃出水面,漾起圈圈涟漪,如此谧静的好风光里混进了违和的事物。

        “那是什么?”谭金蹙着眉心,被江面上浮了一团白色破坏了大好的赏景心情。

        他将剑降得更低,朝那一团奇怪的东西飞去。

        冷凉的水汽迎面袭来,付长启在这清凉里找回一丝神智,他无意地扫视江水,却在一瞥中乍然发现一团白色异物越靠越近,这不正是他扔掉的亵裤吗?!

        他霎时吓得腿抖,谭金也被身后突如其来的抖动吓了一跳,他忙稳住身形,道:“长启别乱动,抓紧些,不然会掉下去的。”

        此时付长启脑内剩下一片空白,哪还能管掉不掉下去,他如今只想用一块豆腐拍死自己。

        那白色的浮物近在咫尺,原来是条亵裤,谭金忍不住唾弃:“谁如此失德,朝江里扔亵裤。”

        失德的付长启咬紧牙关,无地自容……

        恰好,宋逸兴御剑到两人身旁,问:“停在这里做什么?”

        这把嗓音同梦中人重叠,付长启慌得重心不稳直接从剑上掉了下去。

        四时峰统制的青衣道袍一角渗入水中,又火速地离开水面,宋逸兴手疾眼快地搂住付长启的腰,沿江面一路飞驰,落至岸边。

        付长启还沉溺在亵裤被发现的惊慌失措中,直到被宋逸兴轻拍了好几下肩膀才回过神来,却又被触手可及的面孔吓退了半步。

        被发现尿床有这么可怕么,吓得魂都丢了?宋逸兴望着他退了半步的脚,心中颇为无奈。不就是尿床吗?谁没尿过呢?他两百年多年前也尿过啊。

        他愁得直叹气,再拍拍付长启的背安慰道:“别怕,神仙也会尿床。”

        付长启:“……”这下,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敢情这是被发现了,却被人误会他尿床,付长启讪讪地露了个尬笑,被误解尿床总比被发现那个好多了,他这样想,忽然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

        半月后,四时峰,藏书阁。

        “付师弟,今日又来了?”驻守的门生笑吟吟地问道。

        付长启点点头,跨门而入。这几日,他算是在这峰内闻名遐迩,那些曾经对他指指点点嚼舌根的人如今个个另眼相看,想用他结交的门生子弟能从宋逸兴那屋门排到山脚下去。

        所有的一切只因一件事,付长启仅在十日内便气满任督,成功筑基。寻常修真者,百日筑基,坐禅归真,一刻钟也不能少,恒古至今,从未有过十日筑基的修仙者。宋逸兴一朝无稽之谈竟成了真,所有人都开始相信付长启就是根骨极佳的习武奇才。

        而事情的真相却是……有人给他开了后门。

        付长启顺着扶梯下到第九层,也就是藏书阁的最后一层,找到他习惯的角落盘腿坐下。

        第九层平日里除了他鲜少有人会下来,下面摆的古籍实在太老了,没有几个人会去翻看。而他要的便是无人侵扰,他先是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之后,才把怀里的贻魂玉令拿出来。

        凝神静气,聚灵于脑,心神合一,手中的贻魂暗发银光,他神智抽离,落于虚空之境。

        “前辈。”付长启喊道。

        白泽第五代宗长付阙盘坐在虚境,与付长启相对,他睁开双眼,挑眉道:“来了,臭小子。”

        半月前,付长启一回到四时峰便再次入了虚空,将外界的情形同付阙说了一遍,付阙当时气得胡子都飞了,后来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付长启的半个师傅。

        “你那意术练得如何?”付阙揪着胡子问。

        付长启摇摇头,神色颓靡。

        付阙语重心长道:“吾告诫过你,从古至今,只有那传闻中的创术者修成此术,此后的修习者皆无所成,意术此理太过空泛,或许就是先人胡乱瞎造,你又何必固步自封?非要钻脚尖撞南墙,才会醒悟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再道:“我自有分寸。”

        付阙长叹一声:“罢了,欲成大事,须得释天性,归本心,你爱做甚便做好了。”

        虚境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两人身上散发的光可供照明,他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攥拳,付长启问出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前辈,您曾说过贻魂玉令可启玉盘,覆山河,其究竟是何意?”

        “你可知,吾辈先祖原是天界开荒帝君的神兽坐骑?千百年前,始于混沌,神人魔杂糅一界,人族夹缝丛生,而吾白泽亦未避世,天下混乱不堪。开荒帝君怜悯苍生,壮志凌云,吾族先祖同他上天下地,征战四海,千年不死不休,终将这天下三分,得这安宁四方。”付阙神色骄矜,鼻尖愈扬愈高,说得好似他就是那同开荒帝君上天入地的白泽。

        “后来,开荒帝君仙陨之时,亲手点化先祖为天神,并将他毕生神力凝聚倾注于其原身真龙尾骨,化为贻魂玉令,交由先祖手中,以防备不时之需。百年后,天君登位,先祖为避嫌下界,白泽自此化人形,隐居瑞川,不再出世。”

        付长启抿唇,再问:“我始终不明白我们为何要隐居?白泽天生灵智,躯体健壮,完全可以在人间过得如鱼得水,无需忌惮。”

        付阙失笑:“傻小子,吾族不忌惮他人,可总有人会忌惮吾族,贻魂在手,开荒帝君之意可不仅仅是防备,他这是让白泽做督。”

        “督?”

        付阙晦暗不明,指尖朝上指了指,道:“天上的神仙可没你想得那么清高,白泽手握神力,此乃牵制,持三界平衡。”

        付长启听得一头雾水,只好回到正题:“您还没说贻魂怎么倾覆山河呢?”

        “嫡系宗子祭魂魄,启玉盘,神力倾泄,归于祭魂者,将继开荒之力,覆山河。”

        付长启双眸微微张大,心中有些许兴奋:“那我……”

        :!付阙陡然截住话头,语气严肃:“付阑匀,吾劝你老老实实,别想着走捷径,开启玉盘者须得功破大乘之境,以你现今的功力,强行打开玉盘,必将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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