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这是成玉在九重天上待的第十夜。她闭着眼,却并未睡着。她找粟及仙者打听过,知晓天上一日,便是她父母所在的那处凡世一年。依照天规,新飞升的小仙需在文试合格后才有机会前往凡世。文试是在二十五日后。也就是说,待爹娘垂垂老矣,她才能有机会入凡再见他们,而那说不定会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他们。成玉揉了揉发酸的鼻,闷闷地翻了个身。
便在这时,她听到有谁推开了她的门。接着是一阵未做掩饰的,但并不急躁的脚步声。成玉睁开眼,借着星光看向帐外。来人抬手撩开床帐,在与成玉睁开的眼对上时,停下了动作。
成玉望向青年,微微抿住唇,只觉此刻情景,竟像是十日前那夜的再现。
十日前,凡世。
那是她出嫁的前一晚。
大魏朝百分之九十八的新嫁娘都会在出嫁前夜失眠,但成玉没有。因为她要嫁的人是同她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韦照。韦照家和他们家是邻居。韦照当忠武将军的爹和她当户部侍郎的爹是过命的兄弟,韦照的娘和她娘是嫡亲表姐妹。韦照他们家和韦照这个人,都没法带给成玉什么压力,所以虽然翌日便要出嫁,她的睡眠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入夜一挨着枕头,人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她有点口渴,想唤贴身丫鬟青果给她倒杯水。迷迷糊糊睁开眼,却见房中不知何时亮起了灯。睡在床前的青果不知哪去了,一位美如冠玉的白衣公子面无表情坐在竹灯旁,正垂眸看着她。
魏朝的男女之防虽没前朝那么严,但女儿家的闺房也不是男子们可入的。少女们若是遇到这种情况,一般都是要尖叫的。
但成玉没有尖叫。她坐起来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见过青年,两次。
一次是她七岁时,一次是她十五岁时。
七岁那年春,成玉跟随几位表姐去城外的白头山看梨花。不知怎的,进山没多久,便和表姐们走散了,一个人迷迷糊糊转到了渺无人烟的梨林深处。毕竟人小,意识到自己迷了路,她也有些怕,正着慌之际,忽发现前面有座被梨枝挡住的小亭,小亭中似有人影。
成玉试着往前走了几步,转过视野盲区,见那亭中确有个青年。青年玉带白袍,倚亭柱而坐,垂眸懒淡地翻着书,侧颜如月生辉,不是人间能有的颜色。那一瞬间,成玉只觉天地都静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想着也许可以去跟青年问个路。于是她又往前走了几步,转过了两株梨树。这时,她才发现她和青年所在的那座小亭之间竟还横亘着一条小河。
那河不算宽,可她是个小人儿,是过不去那河的。她站在河边,想了想,提起嗓子,“哥哥,哥哥”地朝数十丈外的小亭高喊了几声,企图引起青年的注意。可青年像是没有听见,只兀自翻着书,并没有向她看来。成玉有些泄气。不过好歹,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待在这鬼地方,倒是没方才那么害怕了。
闷闷地在河边坐了一会儿,身后隐约传来表姐们呼唤自己的声音,成玉赶紧回声相和。
没多久,表姐们便循着她的回声一路找了过来。
表姐们被吓坏了,胆子最小的七表姐扑上来抱着她就开始哭。
表姐们带她离开时,成玉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小亭,但亭中已无青年身影。
再次见到青年,是在八年后。
八年后,她十五岁。十五岁的她陪同娘亲去京郊的千佛寺礼佛,夜里留宿在寺中。睡到半夜,她被簌簌落雪声吵醒,再睡不着,便取了斗篷和风灯,去檐廊下观雪。行到中院的月洞门处,忽闻住持禅师所居的隔壁院传来推门声,她好奇抬头,目光穿过一帘夜雪,正撞上推门而出的青年。
月色清澄,雪光皎洁,辨清青年面容的一瞬,成玉蓦地握紧了手中的风灯。
青年抬目,也看到了她,但他的目光只是很平淡地自她身上滑过。待成玉回过神来,青年已离开禅院,向外院去了。
时光未在青年身上留下一丝痕迹,那如玉之颜仍与当初别无二致。
明明当初只遥遥见过一面,她却一直记得他,以至于八年后再遇,她一下子便将他认了出来。成玉自己也觉不可思议。她虽然记性好,但小时候的很多事她都忘了,青年不过是她幼时偶然碰到过的一个陌生人罢了,为何自己会将他记得那样牢,她也无解。她只是,就那样记住了。
成玉呆呆地站在月洞门内,许久后,抬手按住了胸口,仿佛这样做就能使胸腔内那颗跳得乱七八糟的心平静下来。彼时,她并未深思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毕竟只是个还未开窍的十五岁少女,还以为自己会如此,是因太过惊讶之故。又想,青年半夜还在住持房中,定是与住持论法来着,那如此说来,青年也是个修行之人了,怪不得驻颜如此有术。
成玉一直觉得,她与青年之间,只是她单方面记得他,他是不曾留意过她的。所以出嫁的前一晚,她半夜被渴醒,见他靠着竹灯坐在自己床前,她第一反应是她在做梦。
那时的成玉已是个新嫁娘。作为新嫁娘的她被迫接受了喜嬷嬷一个月教导,已不再那么无知,大概也有点开窍了,对于自己居然会在成亲前梦到陌生男子感到非常震惊。“难道我是不想同阿照成亲吗?不会吧?虽然阿照他有时候是很烦吧……哎,他有时候真的很烦,巨烦。”她在心里嘀咕,又瞄一眼她以为是幻觉的青年,“都怪阿照他长得不算顶好看,要是他能长成这个哥哥这样子,就冲他这张脸,我还会烦他吗,当然一辈子也不会烦啦。不过他哪里有长成这样的福气,哎,我也没有福气,算了,还是继续睡吧。”这么在心里嘀咕一通后,她半眯着眼又要躺下。
青年却忽然靠过来揽住了她的腰,阻住了她滑进被窝的动作。她闻到了浓郁的酒香。她原本便不算清醒,被酒香一笼,更是头晕。青年的手移到了她的背部,她轻颤了一下。这究竟是个什么梦?她试着推了下青年,没推动,反倒换来了青年更为用力的揽抱。
他在她耳边开口了,声音微沉,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耳廓处,弄得她有些痒。“阿玉,我来带你走。”他道。说着这话时,他空着的那只手抚上了她的唇,她还没反应过来,口中便被喂进了一粒甜甜的像是糖块的东西。糖块滑落入喉,排山倒海般的困意袭来,睡过去的那一刹那,她只觉整个身体都轻飘飘的。
再醒来,她便登了仙。
来南天门接引她的是粟及仙者。
粟及仙者将晕乎乎的她从祥云上扶下来,告诉她,这里是九重天,她这是飞升了,一般凡人飞升,都需靠修行历劫,像她这样被神仙喂了仙丹飞升的,之前九重天上还从未有过。她这才知道,青年竟是神仙,喂她的糖块竟是仙丹。可青年为何要喂她仙丹、令她成仙?粟及仙者含糊回她:“咳咳,可能因为人各有命,你命中注定就要当神仙。”
连宋将她安排在元极宫中,派了天步仙子照顾她,还指了粟及仙者给她补习功课。关于她的一切,他都安排得很妥帖,但上天这十日来,她却一次也没见过他。天步仙子善解人意,自发与她解释:“殿下会助姑娘飞升,是因姑娘身负仙缘。但于红尘中引导姑娘开悟、修行,才是助姑娘登仙的最好方式,似殿下这般直接喂姑娘仙丹……未免有些简单粗暴,天君对此不甚满意,责令他闭门思过,所以这些日子殿下才未来看姑娘。”天步的解释不可谓不合理,她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今夜,此刻,在这夜半时分的熙怡殿,她终于在上天后首次见到了这位将她提上天来的三殿下。
星光暗昧,为整座寝殿铺上了一层幽影。青年单手撩起床帐,将流水一般的绸帐挂到一旁的玉钩上。
成玉坐起身来,望向青年,率先开口:“这么晚了,三殿下你来……”她微微偏头,有些困惑,“是又要来喂我什么东西吗?”
青年的手停在玉钩处,顿了顿:“听说你这几天不开心,我想或许带你去见见你父母,你心情会好点。”他瞥了她一眼,“当然,见了之后还要回来。”
“啊?”成玉愣了片刻,反应过来青年的意思后,她睁大了眼,“可……这有违九天律例不是吗?”
青年坐下来,翻手化出颗巴掌大的明珠:“你才上来几日,就知道这么多九天律例了,看来二十五日后的通识考试我不必再担心了。”这么说着,他顺手将珠子放进了一侧的白玉风荷灯灯碗,房中立刻明亮了起来。
成玉抿了抿嘴唇。
青年看她这模样,笑了笑:“还是想下去的吧?”
成玉捏着被角:“当然是想的。可,”她微微皱眉,烦恼道,“可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呢?”提出这个问题后,她自己先愣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点醒,想了一瞬,忽然问青年,“若是被发现了,会罚我再回去做凡人吗?”
青年的神情原本很温和,就像是白头山上梨香浮涌的春水。成玉眼睁睁看着那春水快速流过夏秋二季,进入冻期。她忽然明白了自己不该说这样的话。她张了张口,但不知该如何辩白。
青年迎着她的目光,看了她许久,而后问她:“阿玉,是不是罚你回凡世,你会更开心?”
青年的脸上没有表情,但成玉却感到了一种隐蔽的忧伤,那忧伤使她无法表露本心。“我,”她咬了咬唇,将目光别向一旁,“我只是……只是很想念我爹娘。”
她感到青年靠近了些许。她闻到了奇楠的香味。初香中的花木香似一片森林包裹住她,而后林中落了雨,洗去了花木温润的香气,只留下一种月光般的甜凉。令人沉醉的甜凉气息里传来青年低而轻的声音:“那我每天都带你回去看一次你的父母,直到他们步入轮回。你留在这里,可以吗?”
她是清醒的,她很确定。她没有办法拒绝,她也很确定。
连宋当夜便带她去了凡世。
凡世已是十年后。
回到故土,她才知晓,她于成婚前夜飞升之事在整个魏朝都很有名。百姓们想象力丰富,为她编撰了不少传说。传说里,她原本便是九天之仙,因她父母在她下界历劫的某一世曾对她有恩,她为报恩,才下凡来做了他们的女儿。但身为神仙,岂可与凡人结亲,故在成婚的前一夜,她踏祥云重回九天了。
她已是出世之仙,不宜再与至亲相交。故她并未出现在父母面前,只是在他们不知晓之处遥望着他们。或许当日失去她时,父母是哀痛的,但时光是个好东西,十年过去,失去爱女的悲伤已逐渐被流逝的光阴抚平。他们又有了一个女儿,那小女孩看着有三四岁了,眉眼有些像她。她难以放下爹娘,很重要的原因是害怕父母陷入失去她的苦痛中难以走出。那夜,看着他们抱着她的小妹妹沿着纹波桥赏花灯,脸上的笑容安谧而幸福,她忽地便释然了。
她还去看了韦照。韦照并未娶妻,但纳了几房妾室。坊间传闻,说韦四少曾跪在韦家祠堂里向列祖列宗陈情,道成氏小姐乃他毕生挚爱,挚爱虽已离去,然他此心依旧,今生他绝不会再爱上旁人,也绝不会再娶妻。坊间觉得这故事很感人,还有才子将其写成词曲供歌女传唱,但成玉实在难以流下感动的泪水,她很明白,那小子不过拿她当借口,不愿娶个正妻管束他罢了。
连宋领着她在凡世待了十五日。十五日,正好是九重天上的半个时辰。
临离开凡世那夜,天上星光璀璨,他们都没什么睡意,于是待在屋顶上看星星。
在一起同进同出了半月,成玉觉得自己和这位殿下已很熟了,两壶暖酒入喉,便有些口没遮拦起来。
“粟及仙者将我从云毯上接引下来时,我想过你为什么要将我提上九重天。”她抿住唇,“我觉得你是见色起意,因为在凡世,大家都说我长得很好看。”天上星光清寒,人间雾色弥漫,她微微偏头,酒壶紧贴住脸,将脸颊压出了一个可笑的弧度,她浑然不觉,“不过进入南天门后,我就知道我错了,凡人里我虽然算长得不错,但和天上的仙子没法比。对不住,误会了你。”她笑起来,像是觉得自己很离谱,眼睛微弯,轻轻摇了摇头。
四品侍郎家的小姐,若生得太过美貌,其实并非好事,天道给予她这副比本相黯淡了数十倍的面容,其实是对她的一种保护。虽然丧失了那般堪称殊胜的美貌,但她仍是她,笑起来时,眼角眉梢仍漾着他熟悉的天真和灵动。他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未在意,借着酒意缓缓继续:“粟及仙者说我挺适合当神仙的。我原本还在想,怎么会呢,我凡心这样重。可如今看来,倒是他比我更懂我。我可能也不是凡心重,只是很牵念凡世的这些人,怕他们在失去我后过得不好。而如今,我已明白,他们已不再需要我了,我也不再属于这里,所以我想,我可以安心回九重天上了。”
“他们不再需要你了,你也不再属于这里,这会让你难过吗?”青年终于开口。
夜是冷的,酒壶却是暖的,将她瓷白的脸温出一点樱粉色。“正是因为不难过,”她叹息似的道,“我才觉得,可能我的确如粟及仙者所言,很适合当神仙吧。”她顿了一下,若有所思,“等等,这是不是就是粟及仙者常说的‘开悟’?”
青年没有回答她。半空忽然响起鸽哨般的啸鸣,下一刻,七彩的烟花在他们眼前炸开。成玉的注意力被烟花攫去。百枝莲、夜会草、万寿灯、吊钟、香雪兰……在她面前盛开的每一朵烟花,她都能叫出它的名字。但青年的视线却不在烟花上,而是落在了放烟花的人家的庭院中。
他们坐得足够高,因此能瞧见那是户正办着迎亲喜宴的人家。青年忽然问她:“如果那晚我没有喂你仙丹,你是不是就会嫁给那个韦照?”
这时候问这个问题,倒是很应景,她没有想太多,只以为他是随便找了个话题和她闲聊,于是也闲聊似的回他:“是吧,我们一块儿出生,一块儿长大,再熟悉没有了,嫁给他,也算一桩好婚事。”她的回答夹杂在烟花的爆裂声中,她不确定他是否听清了。
他应该听清了,因为他很快问了她第二个问题:“你喜欢他吗?”
喜欢?成玉愣了一下。同韦照,自然谈不上什么男女之爱。不过连宋当然不会问她对韦照是否有男女之爱。那单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她还算是挺喜欢韦照的,于是她耸了耸肩:“还算可以吧。”
“你喜欢他什么?”这个问题依然问得很快。
“其实我娘觉得阿照他有点吊儿郎当不着四六,不够稳重。”她想了会儿,慢吞吞地回,“但我觉得还行吧,太稳重了,也和我玩不到一块儿去。他整天乐呵呵的,万事不过心,和他一起玩,一点儿压力都没有。”她边说边想,最后总结,“总之,阿照他是个易于接近,又温和的人,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
烟花散尽,只在空中遗下缕缕灰烟。热闹之后的宁静会让人觉得格外孤寂。
这一次,青年没再很快开口,直到半空的灰烟落下,硝石的味道被风带走,才低声道:“你现在喜欢那样的,是吗?”
这话有点怪怪的,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干巴巴地笑了笑:“好相处的人大家都喜欢吧。”
“这样吗?”青年收回远眺的视线,微微垂眸,像是思考,片刻后,他道,“我明白了。”说着站了起来,又递手给她,“太晚了,下去吧。”
他到底想通了什么,她完全没有概念,只觉得这场对话稀里糊涂。见他伸手想要拉她,她后仰了一下,避开他的手:“我自己可以。”说着单手撑住屋脊,手脚一并用力,径自站了起来。
青年垂眸,目光掠过自己的手:“阿玉,你觉得我是那种不易接近,不好相处的人,是吗?”
成玉呛了一下。她有些心虚。避开青年的手,不是因她不想同他变亲近,而是因她对他有不轨之心。她怕离他太近了,她难以隐瞒住。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小心思,在她心中由来已久,只是她最近才察觉到。九天律例她背得很熟,自知任其发展挺危险的,既然决定了要待在九重天,她就不能给自己和青年找麻烦,所以她才会躲。
可她也不想让连宋误会,因此她很快解释道:“不是你的问题,呃,怪我,我比较慢热。”然这解释好像并没有使青年的心情好一点。但她也实在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了。
仿佛看出了她的为难,青年主动道:“算了,那也没什么。”
她闷闷嗯了一声,只觉今晚这个结尾糟透了,她完全不想再在这屋顶上继续待下去。
她急切地踩着瓦片往下走。
“她们没有你美。”她突然听到青年在她身后这样说。
“什么?”她疑心自己听错了,不禁回头。
青年看着她,神色很平淡,仿佛说出的话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方才,你说九重天那些仙子比你美,忘了告诉你,我不觉得。”
成玉愣在了那里。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忽然涌上了许多画面,一帧帧一幅幅,全是这十多日来青年对她的额外照顾。那些雁过无痕的温柔,和此时这样仿若不经意的赞许,于她而言,皆是她需花费很多力气去抵抗的撩拨。
她也听过他不少传言,知他是个花花公子,所以在心脏狂跳之际,她也在思忖:也许他只是轻浮地随口一说,而我却为此如此失态,是不是太没有见识了?这么想着时,她感到有些遗憾和难过。
原来这就是花花公子吗?韦照其实也是个花花公子,但韦照就没有这样的功力。她想。韦照偶尔也撩拨她,那时候她总想打他。但青年不一样。虽然她也说不清他们到底哪里不一样。
她抚住滚烫的脸,转过身匆匆回了句:“啊是吗。”来不及听青年的回答,便逃也似的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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