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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七日后。
九重天。
殷临不是第一次来元极宫了,以往他来此地,无论是寻祖媞还是寻连宋,皆是熟门熟路先去议事的见心殿稍候,但今日他却未入见心殿,只在外花园的大菩提树下等连宋。
大菩提树树冠若云,如云的树冠投下一片蔽日的浓荫,殷临肃首站在浓荫的边缘处,想起这几日发生之事,只觉一阵沉重。
三日前,远在南荒的他接到了雪意的信鸟传信,说祖媞出了事。但到底出了什么事雪意却未言明,只让他赶紧回姑媱一趟。他紧赶慢赶,当夜便回到了中泽。雪意在护山大阵前等着他,见到他便叹气:“尊上知晓三万年前她同三皇子的那段过往了。”
他怔住:“怎么会?”
雪意愁眉苦脸地将他引到僻静处,同他细述了这几日发生之事。
雪意揉着额角:“我在发爽山中寻到了被困住的霜和,而后与霜和一道,沿着尊上留下的标记,在莳萝滩尽头的荼蘼山口寻到了她和蓉蓉。我不知荼蘼山中究竟发生了何事,总之,尊上看上去很不好,人像是失了魂,问她什么,她都跟没听见似的。说真的,自被尊上点化跟着她以来,我还从未见她那样过。
“回到姑媱,她便立刻入了观南室。尊上入观南室后不久,蓉蓉便醒了过来。我倒是问过蓉蓉荼蘼山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蓉蓉也只记得她在莳萝滩被魔族掳走之事,那之后如何了,被迷晕的她一概不知。
“尊上独自在观南室中待了两夜一日,昨日清晨,她终于自室中出来了。虽看着很憔悴,但总算不像之前那样失魂落魄了,还主动同我说了话,问了我两个问题。”
雪意顿了顿,眉目间聚满沉重之色:“她问我可知当初她为何要舍弃同三皇子在凡世的过往,又说这两夜一日,她审视了神魂,察觉自己中了心理咒术,解除心理咒术后,她发现自己的记忆确有疏漏。”
听得此消息,他脑中一轰,震惊地看向雪意。
见他如此,雪意叹了口气:“彼时我也是如你这般吃惊。那魔考山不是能考心吗,我猜或许是那些考心境惹出了问题。但她已觉知到了这个程度,我也不好再瞒她,只得告诉她所有。包括她同三皇子在凡世的前缘,她剥离记忆的原因,她沉睡前对三皇子的安排,以及东华帝君为何会修改三皇子的记忆,三皇子又是在何时想起了同她的过往,我都告诉了她,但我没有提及你和昭曦对三皇子的欺骗。
“她听完后一言未发,愣怔地枯坐了许久,我失手打碎茶杯她才醒过神来,问了我第二个问题——当初她安排给三皇子的那具人偶如今在何处。我告诉她应是在东华帝君处。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便出了门,消失了一夜,今日午时方才回来。”雪意吞咽了一下,“回来时,带着那具人偶。”
天风拂来,菩提叶随风起舞,身后忽有脚步声响起,打断了殷临的思绪。殷临转过身,看向姗姗来迟的连宋。青年应是径从丹房过来,身上的银领窄袖袍尚未换下,不过那一袭方便他炼制五元素合力的修身长袍,倒是将他衬得更为高大秀颀。
殷临上前一步,率先开口:“三皇子。”
青年在离他三丈处停下:“不知尊使前来,有何赐教。”
青年面容平静,一派云淡风轻,仿佛这些日什么事也没发生,这令连日里目睹了祖媞的失常与彷徨的殷临心火乍起,但他按压住了这股心火,只道:“我有一个问题很不解,特来求教三皇子。”
几只雀鸟飞来,衔来一匹提花云锦,云锦自半空落下,铺落在近旁的玉桌与玉凳上。青年矮身在玉凳上坐下,一只小蓝雀停落在他指间,他挠了挠小蓝雀覆满绒羽的脖颈:“哦?那便请尊使直言吧,本君洗耳恭听。”
殷临凝目看向漫不经心的青年,蹙紧了眉:“连宋君。”这是他第一次称呼青年的名字,“我原以为你已放下了同尊上的缘法,不再留恋同她的过往了。十日前听闻天君欲向姑媱提亲,老实说,我十分震惊。但那时我想,你对尊上虽有怨,但爱更多,或许挣扎权衡之下,终究是对她的爱战胜了对她的怨,于是你原谅了她对你的舍弃,选择了再次追逐她,并设法使她答应了同你在一起。我想着事情十有八九是如此,故而即便不看好你二人的未来,我也没有阻止天君向姑媱提亲。”
殷临极力控制住表情,将怒意压于心底:“但如今我却很是疑惑,连宋君,照理说,与尊上两情相悦,定下鸳盟,乃是你素来所愿才是,素来之愿实现了,你不该高兴吗,为何要亲手毁掉这好不容易重接上的缘分呢?
“我想了很久,最后只想到了一个可能。在这个当口,向一无所知的尊上揭示你同她的前缘,对她说你认错了人,爱错了人,她和成玉并非一人,还让她将凡人成玉还给你,是你蓄谋已久的,对吧?”
他直视着青年,目光暗沉:“你是在报复尊上,对吧?”
祖媞将那具人偶带回姑媱后,便再次入了观南室闭关,三夜两日后方出关。出关后祖媞主动找了他,同他长谈了一次,吩咐了他一些事。但,同雪意一样,他亦未能从祖媞那里探知到荼蘼山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不过他知道了是连宋告知了祖媞他们之间曾有过往,也是连宋同祖媞要求了那具人偶。可连宋为何会如此做,祖媞却绝口不提。
因彼时祖媞的神色实在不好,他也不敢多问,只能私下里揣测,而他揣测出的答案便是如此:“你是在报复她,是不是?你对尊上有怨,更有恨,是不是?”
“我不知尊使在说什么。”青年淡淡回他。
殷临握紧了拳,再也无法压制心底的怒火:“别装蒜了,你难道不是一直恨她当日舍弃了你吗?处心积虑诱惑作为神的她,使她重新爱上你,然后在她终于承认爱你之时将她抛弃,说什么找错了人,爱错了人,你爱的是那个凡人不是她,哈,”他“嗤”地冷嘲,“这难道不是一个绝佳的、精彩的报复吗?”
三丈开外,青年微微抬头,原本风轻云淡的脸此时冷若冰霜:“殷临,我是对她舍弃了我的事难以释怀,也因此怨过她,甚至恨过她,但我并没有如此下作。”青年停住,面上流露出疑惑之色,像是真心感到不解,问他,“你当日不也赞成她是她,成玉是成玉,她们并非一人吗?如今,我好不容易想通,打算接受她的安排,成全我们彼此了,你不该感到欣慰吗?为何会觉得我要成玉回来,对她会是一则报复?”
殷临窒住了,他回答不出这问题,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使他冷静了些许。其实他这趟上天,也不是为了斥责连宋,这并非祖媞吩咐他的事,不过他的私心罢了。祖媞遣他来元极宫,为的是另一桩事。
殷临想起了祖媞从观南室出来后,同他说的那些话。
是今晨卯末。
卯末,熹微初露时,观南室外的石亭中,祖媞探出无血色的指尖,将搁置在石桌上的一只茜色锦囊推到了他面前。
因很久没说话,她原本清润的嗓音有些发沙:“你去九重天一趟,将这琳琅锦交给小三郎,锦囊里装的是……”
他没有接那锦囊,紧盯着祖媞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打断她的话道:“这几日,尊上你将自己和那人偶关在观南室里,是在做什么?”
祖媞静默了片刻,抬眸看向远天的熹微,回他:“我在那人偶体内找到了那颗未被唤醒的魂珠,将魂珠中的记忆取了出来,使它们重回到了我的忆河中。”
闻得祖媞此语,他惊得半晌无言:“你是说,你让那些记忆复归到了你体内……”
“是啊。”祖媞颔首。她侧坐在石凳上,刘海被清晨的薄雾洇湿了,贴在额际,这使她看上去像是一株刚经了风雨的琼花,虽美丽如往昔,却是病态而羸弱的。
“我想了很久,”她用那发沙的声音继续,“唯有如此,才能让我彻底搞清楚过去到底是怎样的。而如今,我也的确明白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多么可笑。”她收回远望的目光,“如果那时候我知道我会提前醒来,能有机会改变我的命运,我又怎会剥离关于他的记忆,为他安排什么人偶。但或许这就是命运。”
她抬手扶住额头,像一具被供奉在悬崖边的圣洁玉像,美丽却脆弱,随时都可能离崖坠毁似的:“毕竟出其不意,才是命运。”如此喃喃着,她垂敛了眉目,那素来灵动美丽的眼微合,眼中一丝光也无,“当初,决意为他做那人偶时,我并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要和那人偶一起放在他面前供他选择;我也没想过他会想要那人偶胜过想要我;我更没有想过,他会觉得那人偶才是成玉,而我不是。”她扶着额头的手缓缓下移,遮住了眼。
说这些话时,那张病弱的美丽脸庞上并无太多表情,其实让人看不出她是否痛苦,但殷临却能感受到祖媞的痛苦。她那些未曾言说的痛苦似隐藏在密林深处的沼泽,在吞噬她自己的同时,也震慑着靠近的人。
殷临感到窒息,几乎喘不过气,而祖媞话中透露出的那些信息,更是令殷临在窒闷之余惊骇不已:“说三皇子选择了那人偶,你和三皇子……怎么了?”
祖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许久后,她移开了遮眼的手,顺势托住了右腮,偏头看向亭外。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皙白的手指和一点小巧高挺的鼻梁。
“我其实知道,应该是你们骗了小三郎,才会让他误以为三万年前,我是为了所谓的道心而舍弃了他。或许,他的心魔便是因此而生。”她答非所问,仍没有回头,只留给他一个被手指遮掩住的侧面。
殷临屏住了呼吸。雪意说他并未告知祖媞此事。殷临没料到祖媞竟连这一节也推了出来。“那是因为……”他想要解释。
祖媞却未让他说下去。她微微抬手,止住了他。“并非怪你们,我也明白为何你们要那样说,是想让他对我彻底死心,对吧?的确,从你们的立场看,我同他再纠缠下去并非好事。可我总忍不住想,那时候,听到那些话的小三郎该有多痛苦,多绝望,而我……”话说到这里,她停住了。
殷临敏锐地察觉出她那一直没什么起伏的好似很平静的声线里出现了一丝颤抖。他的眉蹙紧了,盯着她的侧影看了片刻,忽然抬手握住她的右腕,强势地移开了她掩住半张脸的手掌。祖媞怔了一下,没有躲闪,平和地望向他。他这才发现祖媞那双杏子般的眼已然红透,无光的眼中洇满了泪。
殷临突然失语,好一会儿,才能开口。“如果三皇子是因这个误会才同你闹别扭,我可以立刻去同他解释。”他郑重地看向她,“那时候,我是觉得相忘于江湖对你们而言才是最好,但如今你们既已定亲,那将事情说清楚,解除误会,一起去面对即将到来的劫数也不失为……”
祖媞却摇了头。“不必。”她轻声打断他的话,“你不明白。”她顿了一下,“他觉得我舍弃了他。”
她望向亭外:“我从未想过他会将当初我的决定看作是舍弃,但仔细想想,那好像的确是一种舍弃。对于如今心魔在身的他而言,当初我为何会舍弃他其实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为了别的事、别的物舍弃了他这个结果。”
她的声音清明,表情平静,眼眶却越来越红,但她好像并没有意识到:“闭关在观南室中的这两日,我不止一遍地想过,我是不是该去告诉他我的苦衷,让他知道,当日我会做出那样的决定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也很痛苦,那样,他是不是就会理解我,原谅我?可每当这时,心底就会有个声音冒出来质问我——他原谅了你,然后呢?在即将到来的这场大劫里,若你无力改变命运,最终还是得在他与‘道’之间做选择,届时你会如何选择呢?你能保证不再舍弃他吗?”
说完这话,她静了很长时间。“这个问题,我只想了一遍,但想了很久。最后我发现,我无法保证我不会再次舍弃他。”
她移回视线,看向坐在面前的殷临:“而那时候,小三郎又该怎么办呢?你觉得身负心魔的他,能接受被我又一次舍弃吗?”
殷临沉默了。
“他不能的。”她代替他做了回答。而随着这四个字出口,洇在眼中的泪终于顺着她通红的眼尾滑落,“怎么做才是对的,我想了两日,也没想出答案。这是一道无解的题。”她轻轻叹了口气,“不过好在小三郎已为自己寻到了出口,用我不是成玉这个理由,安抚住了躁动的心魔。虽然他这样想令我很痛苦,但既然他能从中得到平静,那便让他如此想吧。他想要一个全心全意爱他、永不会伤害他、舍弃他的成玉,那便……给他吧。”她闭上眼,再次抬手挡住了脸,喃喃地,仿佛自语,“我们之间,看似主动权在我手上,我可以有很多选择,但其实,我根本没得选。”
面前的祖媞同两万九千九百九十八年前,站在兰因洞外,强忍着痛楚同他说她与连宋的缘只能止在成玉这一世的祖媞重合在了一起。她们一样的悲郁,一样的脆弱,一样的无望、无助、无可奈何,也一样的让殷临感到难过。
殷临心中闷得厉害。他觉得自己像置身在一丛不透风的密林里,面前延展着一片荒芜而危险的沼泽,而祖媞就站在沼泽的正中央,正在无声地沉没。
“就是不想让你再重历这样的痛苦,那时候我才选择了欺骗三皇子。”他哑声道。说着这话时,目光不经意地掠过面前的石桌,在搁置于桌面的茜色锦囊上微微停驻,仿若醍醐灌顶,殷临突然便明白了那锦囊里装的是什么。
“你方才说,你会将成玉给三皇子……”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所以这锦囊里装的,便是那个‘成玉’?你已唤醒了她的魂?”喉结不自禁地滚动吞咽,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祖媞,“你真的要将她送去元极宫,让她代替你,同你爱的人结为连理?你真的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双宿双栖,不会后悔?”
亭中静极,唯有路过的山风轻喃着留下叹息。许久后,祖媞才有动静。她放下了挡在眼前的手,那双眼已不再流泪,但眉骨和眼尾仍是红的。“我没有唤醒那人偶。”她回答他。
“三万年前,我做下那个决定,为他造出那人偶,并不是因为我无私。相反,我有很多私心,也有很多占有欲。
“我可以接受那人偶在我羽化后代替我陪伴在他身旁,因那是没有办法的事。然目下,我不是还活在这世上,尚未羽化吗?叫我如何接受被一个人偶取代呢?
“可这是他想要的,我拒绝不了。
“我可以给他一个成玉,满足他的愿望,但我没办法为他唤醒她,我做不到。”她断续地剖白自己,声音很轻,也很冷静。不过殷临能分辨出,那冷静是一种万念俱灰式的冷静。
无论是这命运也好,还是祖媞的感情也好,这一切都太沉重了。如何做才是对的,如她所说,此题无解。
殷临想要安慰她,却不知该说什么。“做不到才是正常的。”最后他道。
“嗯。”祖媞无意义地应了一声,垂眸看向那锦囊,但很快移开了视线,就像她其实并不想看到它,“这里面不仅装着那人偶,还装着我的血和灵力。凡世的那些记忆我也复刻了一份,放进了那人偶的魂珠里。以我的血为祭,灵力为媒,再辅以咒言,便可唤醒她。咒言我亦写在了锦囊中。你将这锦囊交给小三郎,让他……亲自唤醒她吧。”
该吩咐他的事都吩咐得差不离了,她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却在移步之时又顿了一下:“对了。”她用发沙的声音最后嘱咐了他一句,“若小三郎问起为何不是由我唤醒那人偶,你就对他说,说……他自己选定的爱人,由他亲手唤醒,会更有意义。”
关于今晨的回忆,至此戛然而止。
“尊使为何不答?”神思回归时,连宋的疑问声清晰入耳。
殷临定了定神。
三丈开外,倚坐在玉凳上的年轻水神安静地看着他。青年从容自若,仿佛果真已寻得了内心的平静。
殷临心中五味杂陈,少顷,自袖中取出了祖媞交托给他的那只琳琅锦。锦囊被打开,一副华美冰棺赫然出现在大菩提树下的阴影里,透过棺身,可看到睡在其间的人偶栩栩若生。
“我没什么好说了,三皇子。”殷临揉了揉额角,“既然你确信自己是爱错了人,真正想要的其实是这个人偶,那恭喜你,你得偿所愿了。”
将冰棺倾倒出来后,琳琅锦中还剩了些东西,殷临将余下的东西也倒出,尽数陈列在冰棺上:“不过尊上说,你亲自选定的爱人,由你亲手唤醒才更有意义。”他淡淡,“这紫晶瓶里装着尊上的血和灵力,这贝叶纸上载着唤醒这人偶的方法。三皇子贵人事忙,我便不多叨扰了。”客气地道完告辞之语,殷临转身便走。
青年却忽然发问:“那些话,果真是她说的?”
殷临停住脚步:“不然呢?”
“喳。”身后倏地传出一声雀鸟受惊的呼叫,殷临微微侧目,见是停留在连宋指间的那只小蓝雀不知何故惊慌地飞开了。
青年静默了一瞬,自袖中取出了一块雪白的丝帕。“她倒是很有心。”他一边用丝帕擦拭方才雀鸟停留过的手指,一边淡淡,“我该感谢她这么为我着想吗?”
殷临回头看向青年,青年垂着头,仿佛很认真地擦拭着手指,他看不见青年的表情。但他隐约觉得,青年似乎不太高兴。
他不知那是不是他的错觉,但他没说什么,大步离开了。
荼蘼山之事后,魔族沉寂了一阵,没再搞什么小动作。一来因神族加强了防范,二来是纤鲽觉得她虽未能在荼蘼山中除掉连宋和祖媞,但那场局也算达到了目的,起码引出了连宋的心魔,也离间了连宋和祖媞的关系。神族中两个重要的自然神一道出事,势必会影响他们目下正在谋划的正事,她虽不知那正事究竟是什么,但也可推出十有八九是对付魔族,阻止魔尊称雄之类的。如此,她也算通过荼蘼山那一局,为魔尊谋大事争取了更多的时间。想到这里,纤鲽不禁还有点自得。
能将这些事考虑得这么乐观,是因纤鲽不了解祖媞,也不了解连宋之故。祖媞不必提,三殿下这个人,因恣意之名在外,有时候是会给人不着调之感。纤鲽会以为他在心魔复发后便会被情绪操控,从而颓废低迷,放弃正事,也是在情在理。不过,以兵器喻三殿下,三殿下其实是一柄剑,兵中君子,寻常时瞧着温煦闲散,出鞘之时,却自能让人领略到他的锋利。而今心魔自他心底复生,复生的心魔化去了束缚住他的剑鞘,反使他锋芒毕露,越是重压在身,越是锐意逼人。所以他不仅没颓废到无心正事,反而比预计的提前了好几日将五元素合力给炼制完成了。
连宋将炼制完成的五元素合力送去太晨宫的下午,妖君莹流风再次上天。
次日,天族两百五十万大军与青丘之国两百万大军齐集于东南荒,同向魔族宣战。
新神纪后,神族便不再行不义之战,四百五十万神族大军压在九尾狐族所辖的东南荒与魔族所掌的南荒的交界之境上,向魔族宣战的同时,也向八荒昭示了讨伐魔族的因由——妖族虽为魔族属族,但妖族子民却非魔尊私奴,然魔尊却以私奴视妖族,大肆虐杀妖灯,残害妖民,妖君不堪魔尊暴行,长跪于南天门外,祈求神族相助。魔尊对妖族的欺凌与迫害扰乱了天地平宁。神族居于这八荒之间,掌九天而辖四海,有义务维系天地承平。制止魔尊的倒行逆施,使天地重回安宁,乃神族职责所在。行此义战,神族责无旁贷。
神族已有十多万年不曾主动向他族宣战,更别提竟是天族与青丘狐族联合出兵,消息一经传出,天地一片哗然。九尾狐族居然也出兵了,这是最令大家感到震惊的一件事。须知居于青丘之国的九尾狐族素来并不爱战,待天地秩序基本确立后,八荒战事里便极少再见到他们的身影。只有在神族的地位受到严峻挑战时,九尾狐族方会出现,不过他们一般也只在战事的后半段里作为援兵现身。可今次,九尾狐族却是一开始便派出了两百万大军支援天族,几乎遣出了青丘之国的全部兵力,这已经不能用不同寻常来形容。
有嗅觉灵敏的高人已推出神族如此兴师动众,必不会只是因魔尊欺凌了妖族,很可能是神族察觉了魔族在谋什么大事,威胁到了天地。推出此节的其中一位高人便是鬼君离镜。离镜自知这场战事鬼族绝不能掺和,当日便关了宫门,宣告自己将闭死关。
神族的行动极为迅速。
东南荒与南荒之间有一片大湖,名湘陵泊,湘陵泊在莽莽黄沙中孕育出了一片广袤绿洲,妖族世代居于此间,八荒称这片绿洲为湘陵之国。天族同九尾狐族两族联军在东南荒边界宣战后,火速借道湘陵之国,直入南荒。
无论是神族的宣战还是神族的急行军,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魔族虽也想过神族可能先起事,但完全没料到他们会这样快,且是倾尽兵力全线压上,七位魔君都感到很蒙圈,庆姜算是反应很快了,立刻传令驻守边境的樊林调集边界之军抵挡,然陈在整个东部边界上的魔族兵力不过五十万,如何能抵得过神族四百五十万大军。神族依靠碾压式的兵力优势,一路所向披靡,当天晚上便杀到了赤水。
自湘陵之国驰入南荒,直线向西南推进,行一万里,便能直捣魔尊所在的灵璩魔宫。这一万里路多是坦途,无甚奇峻险要处,唯有两条大河阻道,一条乃距湘陵之国一千五百里的赤水,一条乃距赤水三千七百里的郁水。
于神族而言,此路线是最适宜快攻作战的一条路线。魔族也知这条路线在防守上的劣势,故而于沿途修建了许多堡垒,并增派了更多守兵。然无天堑可依,堡垒和守兵再多,面对神族四百五十万兵力秋风扫落叶似的狂袭,也是难以支绌。
倾阖族之武力,择最近之路线,以压倒性的兵力优势疾速突进,便是神族于此战的战略。择此战略,是因神族此番行军的目标只有一个——尽快将魔尊庆姜和他正在锻造的那支不死魔军逼出来。
有了钵头摩花之力的护持,庆姜和他锻造出的那支不死魔军是不可能被杀死的,唯一能对付他们的,是集东华、祖媞、连宋三人之力造出的两仪还真大阵。但想以两仪还真大阵镇压庆姜和他的魔军,是需有契机的——至少得将庆姜和那支不知数目的魔军引出来会至一处。
神族四百五十万大军于南荒一路勇进,便是为此。
这战略是连宋提出的,而后由连宋、祖媞、东华一道定下,但运筹这场战事的三人却并未随军,而是留在了作为后方的湘陵之国。因专为镇压庆姜而造的两仪还真大阵还不算彻底落成,还需将先前连宋炼出的五元素合力导入阵中,而这事得靠他们三人通力合作,一起寻个安静的地方闭关才成。
这是桩绝密之事,知情者寥寥,不过太晨宫中的粟及仙者恰是一个知情人。
粟及为仙保守,越琢磨越担忧,私下里悄悄问重霖:“克敌的大阵尚未落成,咱们便对魔族宣战了,这般是否太过冒进啊?”
重霖自幼跟在帝君身边,见事远比粟及透彻:“三位尊神如此决断,是为抢占先机。毕竟谁先宣战,谁便更有主动权。若让魔族得了此先机,谁知他们会将战火烧到哪里呢,届时我们不就被动了?再则,凭三位尊神之能,以五元素合力加持那阵法,最多不过两三日之事。就算在这两三日里,魔尊率先炼好了不死魔军同我们短兵相接,那我们四百五十万大军,拖他两三天时间总是没问题的吧。待两三日后大阵落成,自能与他们一决高下,又有什么风险可言呢?”
粟及听得一愣一愣的,想了一阵,点头:“说得也是。”
重霖诚恳相邀:“太子殿下寄来了战书,我要给帝君送去,你要一道吗?顺便听听帝君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示下?”
才帮帝君从西天梵境跑完腿回来的,其实也不是那么上进的粟及谨慎地退后了一步:“……这我就不去了吧。”
时已暮秋,妖族王苑中的奇花异木皆顺应时令有了凋敝之意,唯林苑中心的妖族圣木帝休木是个例外,风刀霜剑之下,仍自花繁叶茂。
这帝休木高逾千尺,树干粗壮,需数十人合围方能将其环抱。巨木根颈处有一树窟,窟洞呈拱形,大似一亭,其间灵气汇盛,极宜静修,便是妖君为帝君三人准备的闭关之所。
夜幕渐临,这是三人闭关的第二日,便是帝君,到了这个时刻也很尽力,因此五元素合力在未时末刻便尽数被导入了阵法中。不过祖媞觉着再用亘古不灭之光加持一遍阵法更为稳妥,故此时唯她一人留在帝休木中,帝君和三殿下皆待在圣木外。
两人坐在树下也没什么事,恰好方才重霖送来了前线的战报,帝君便化了个茶席出来,一边喝茶一边同三殿下看战报。
战报写得很简略,道多亏青丘之国的白真上神渡河战经验丰富,神族四百五十万大军昨夜已顺利渡过赤水。但庆姜的动作也很快,短短一日,便在郁水和赤水之间集结了百万魔军殊死抵抗。不过神族大军仍在兵力上具有压倒性优势,故今日进军虽不及昨日迅猛,依然日行了有九百余里。
帝君握了把侧提壶,一边分茶一边慢悠悠点评:“魔族阖族兵力大致两百万,就算庆姜是把除了他正在造的那支不死魔军外的所有魔兵都调来拒敌了,那阻拦我方的兵力也不会超过两百万。数量上他们是人家的两三倍,被拖得行军速度慢了近一半,还觉得自己走得挺快是吧?”
三殿下坐在帝君对面,为掌军的白真上神和夜华君说了句公道话:“日行九百里也不算慢吧,毕竟对面领军的是樊林,且这又是我们打入人家的地盘。”三殿下将那薄薄一页纸合上,“照这战报看,最迟大后日,我们的军队便能行到郁水,若届时庆姜仍未完成不死魔军的锻造,他再想争取更多的时间,便只能在郁水结界上做文章了。”
神族所选定的这条路线上唯一棘手的阻碍便是郁水。郁水乃是条环绕魔族祖地的大河,虽不比赤水宽多少,但比赤水难渡许多,因郁水之上矗立着一道建成了二十多万年的守卫结界。此结界乃擅阵法的魔族先祖们集几代之功、以郁河之灵结成,可在关键时刻保护魔族祖地不被侵扰。郁河结界一旦升起,便是神族四百五十万军队全力一攻,也得攻个一两月的才能突破。
帝君前些日一心扑在郁水结界上,尝试了数百种思路,最后倒是想出了个破解之法。不过靠那破解之法,再辅以军队猛攻,还是得花至少七天的时间才能彻底破开那结界。
三殿下接过帝君分好的茶,只沾了沾唇便将杯子放下了:“还能更快点吗?七日,太长了。庆姜很有可能借这七日炼成不死魔军,若让他达成目的,事情会难办很多。”说着这话,三殿下拾起放在一旁的折扇,以扇端蘸取茶水轻轻一挥,半空立时摊开了一幅水雾凝成的舆图。
“一路快攻,便是想趁不死魔军尚未炼成之际,将庆姜和那支军队逼出来。在魔军未炼成前攻过郁河,对我们才会最有利。郁河对面乃范林平原,范林背后便是章尾山。章尾山乃少绾神的故居,是魔族的圣山,魔族是绝不会允许神族踏平他们的圣山的,一旦我们攻过郁水,威胁到章尾,即便不死魔军尚未准备好,庆姜也一定会在范林与我们决战。”通体漆黑的折扇在水图上的范林平原处点了点,“这于我们而言,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帝君感到匪夷所思:“怎么说那也是个凝结了魔族历代先祖心血与智慧的结界,我能提前三四十天将它破开已很不错了,难不成你还指望我两三天内就搞定它?”帝君不赞同地看向三殿下,“你这个想法可能对我和对魔族都不是太尊重。”
三殿下耸了耸肩:“我就随便问问,做不到就算了。”
他寻常时候说话其实没这么气人,帝君看了他一阵,叹了口气:“虽然你平日脾气也不见得好,但这两日简直更坏了。你和祖媞还没解开误会是吗?”
三殿下愣了一下,随即一笑,淡淡:“我何时同祖媞神有误会了?”
帝君挑眉。那日祖媞来找他要那人偶时,说得很含糊,他只知她恢复了记忆,以及连宋心魔复发,心魔影响之下,越加不能释怀三万年前她舍弃他之事。帝君因情商不高,故见事更理智,当初他便觉着祖媞安排一个人偶给连宋不是很妥当的做法。在碧海苍灵的冰室中,听祖媞说连宋无法原谅她当初的决定,他也不觉惊讶,安慰了祖媞两句,道这也不是什么不可消除的误会,让她好好同连宋解释。
说实在的,他当日虽意外两人会闹得那般凶,但没觉着那会是个什么事。可连着三日与这两人朝夕相对,却让帝君有些不确定那是不是一件大事了,也有点怀疑这事里是不是还有什么他不解的隐情。
帝君揉了揉额角:“前日祖媞被我邀上天来开议事会时,你便不理她。昨日和今日我们三人一道闭关,你更是离她远远的,一句话也不同她说,她也在处处回避你,你们这像是解开了误会的样子?”
三殿下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黑釉杯,半晌,道:“不是误会。”
帝君待要再问,三丈外的树窟中忽漫出金光,二人俱向金光处看去。
树窟中响起脚步声,垂在洞口的锦屏藤被一只素手轻缓地撩开,祖媞出现在垂藤下,和声道:“亘古不灭之光也加持完毕了,从前庆姜算是挺怕这个的,不知现今他是如何,不过万一呢。”她神情自然,就像是并未听到二人方才言语,岔开他们的话题也不过是巧合。
帝君见她倚着洞门,似有些疲惫,招呼她过来喝杯茶歇一歇。
祖媞走过来,却并未落座在他们的茶席上,而是坐到了附近的一只石凳上,帝君递给她一杯茶,她接过去喝了一口。
连宋没再说话。
祖媞也没再说话,只垂着头一径喝茶。
就算帝君心大,也感到了这僵硬的气氛如此令人窒息。好在天步突然跑了过来,打破了树下的尴尬。天步仓促地同他和祖媞见了一礼,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附在连宋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便见连宋神色微变,而后站起了身。
这地方就这么大,天步虽尽量压低了声音,帝君还是听到了一些内容。
天步大致说的是:“清晨……吃了一盘灵果,便又睡了,未时方醒,未见到殿下,不太高兴……醒后一直不愿进食……我们哄劝了,可也徒劳。方才……突然吐了,又说全身疼……千夏念了静灵真言,好像也没什么用……”
帝君没太听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身后一直低头喝茶的祖媞却在连宋皱眉起身时失手摔了茶杯。
啪一声,声音不算大,但因此时树下极静,故显得这声音刺耳。
连宋顿住脚步,微微侧身,冷淡地笑了笑,三日来第一次向祖媞开口:“祖媞神这是怎么了?”
祖媞顿了一瞬:“一时手滑。”她抬起头来,回应连宋似的亦笑了笑,“可能是有点累。”那笑容平和,介于温润与疏淡之间,“待会儿我同帝君再将那阵法查验一遍即可,三皇子有事便先去忙罢,勿要让人久等了。”
连宋看了她一阵,慢慢挑起了眉:“你以为……”不过他没将这话说完,顿住了,忽然嗤笑一声,“你说得是,是不该让人久等。”话罢没再看祖媞,视线落在东华身上:“帝君若有事,让重霖来唤我即可。”留下这句话便领着天步一道离开了。
祖媞垂下了视线,待连宋的脚步声远去,她摊开了借宽袖掩住的手指,轻轻握了握。装得无动于衷,手指却颤得厉害,连轻握成拳都费力,她觉得自己可笑,不禁抿紧了唇。
帝君抬手化去地上的碎瓷,重新给她倒了杯茶递过去。她僵了一瞬,没有伸手接,帝君探究地看她,见她抿唇不语,抬指轻轻一推,那杯茶便自飞去了她身旁的石桌。
“你多半是没向那小子解释是吧?”以为连宋的心结在于“祖媞为天下舍弃他也就罢了,竟还做了个人偶糊弄他”的帝君,对他们闹到这个地步实在不能理解,“照理说,你多同他解释几回,说说你也是迫不得已,也很痛苦,不是故意要将他送给别人的,再哭一下,他应当也就被哄好了啊。那小子很好哄的。”
祖媞静了许久。“有什么好解释的呢?”她闭上眼,疲惫道,“很可能,最后我还是要死,在我死后,还是得靠那人偶陪伴他。此时……不过是把我死后之事提前罢了。既然他已和那人偶磨合得很好了,我又何必去改变这现状,让事情变得复杂呢?”
她三言两语说得简略,但帝君愿意动脑子的时候,反应也是很快,见事也是很明彻的。当日祖媞来寻他取那人偶时,他并不知她意欲为何,也没过问,但此时听完她的话,帝君立刻明白了许多事,也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岔了。“原来方才天步来禀的是那人偶的事。”帝君想了想,问她,“是你将她唤醒的?”
她垂眸:“不是我亲手做的,但也……差不多吧。”
帝君很佩服地看着她:“你对自己挺狠的。”
她没回答。
帝君又问了她一句:“不过,这样做你就不难受吗,三万年前你不是痛苦得要死?”
她面无表情地回帝君:“我现在也痛苦得要死。”
帝君上下打量她一番:“看不太出来。”
听帝君这么说,她很轻地笑了一声:“自然不能让你们看出来。”顿住,又喃喃了句,“痛苦是痛苦,但这又是什么大事呢。”她微微闭眼,食指轻触额角,叹道,“况且,也痛不了多久了。”
这最后一句话祖媞说得很轻,近似无声,但帝君仍听到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帝君大概猜得到。他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眉头渐渐拧紧了。
妖宫中有一名物,叫作蝉影露,那是一种酒,因做酒之水来自妖族灵泉蝉影泉,故得此名。
蝉影露在八荒都很有名。传说喝下此酒,人即刻便能忘忧。
但天步此刻却觉传说也不可尽信,否则闲坐在松荫下已喝了四壶蝉影露的三殿下,为什么看上去还是那么烦闷?
晚风拂过,凉意侵骨。天步不禁打了个喷嚏。妖君安排给三殿下的这座枫苑确是风物秀美,但一入夜便有些森寒。她打算回房给三殿下拿件氅衣,顺便再看看那只任性的小鲲鹏王可安睡了,迎面却碰到帝君闲步而来:“你家殿下呢?”
天步蹲身一礼:“回帝君,殿下他在园中的云松下酗酒。”
帝君停下了脚步:“酗酒?”
天步叹了口气:“殿下这些日一直很烦闷。”
帝君挑了挑眉:“他可有说他为何烦闷?”
“殿下倒是没提。”天步犹豫了一瞬,“不过奴婢觉着……十有八九是为了祖媞神。”她微微抬头,斟酌着问了一句,“帝君,殿下他可是同祖媞神……生了嫌隙、闹了矛盾?”
“你也看出来了。”帝君边回她边向那云松走去。
内园中遍植红枫,唯西北角处立着一棵苍秀的古松。松下置了一方玉簟,一张矮桌,三殿下倚靠着松干,单腿屈膝坐在玉簟上,直到帝君站在他面前,方懒懒抬眸看了帝君一眼。
“听祖媞说你选择了那人偶,和那人偶双宿双栖了。”帝君落座下来,将摆在木桌上的四只空酒壶拿起来挨个儿晃了晃,“可看你这模样,我怎么不太信呢?”
三殿下仰头饮尽杯中酒,神色淡漠:“终于摆脱了我,她是不是觉得松了一口气?”
帝君觉得他这样很没道理:“不是你自己找她要的那人偶?”说着在桌上找了找,没找到别的酒杯,便抬手化了一只出来,从连三手边捞过开封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怎么,又嫌她答应得太痛快,给得太利落了?她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那你想要她如何?”
寒月悬于中天,清冷若冰。三殿下单手搭在膝上,望着那寒月,半晌,回道:“我没想要她如何。只是她那样云淡风轻,还能嘱咐我别让他人久等,让我很佩服罢了。”唇角勾了勾,像是个笑,但那笑半点温煦之意也无,反衬得那张俊美绝伦的脸更为冷酷,“不愧是无情无欲神魂无垢的光神。”
便是帝君这样没有情商,也听出了连三话里所含的讽刺,帝君看了他一阵:“从折颜那里听说你生了心魔时,我还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如今看来,你的确偏执得很严重啊。”说完这话,帝君停了一瞬,微微沉吟,“对了,有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正好问你一下。你们生了心魔的人,自己能不能意识到自己很偏执呢?能意识到的话,偶尔会不会产生自厌情绪啊?”可见帝君的确不是个会说话的人,洪荒时代那么多神魔想要打他,也不是没有原因。
三殿下不耐烦地斜觑帝君一眼:“你今晚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哦。”被这么一提醒,帝君终于想起了他今夜来此的正事,“我仔细考虑了下,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那件事——祖媞将凡世的记忆找回来了,她想起了你们的过往。”
啪嗒,被三殿下挽在指间把玩的银酒壶落在了玉簟上,酒液漫出,染湿了竹色。松下一片静谧,少顷,附近蔓草里传出了两声秋虫的轻鸣。三殿下俯身捡起了簟上的酒壶:“呵,找回了那个因嫌憎我玷污了她的无垢神魂,而将我半分不留地剥离出她记忆的祖媞神了是吗?”扯了扯唇角,“找到了也好,找到了,她就可以释然了。”语气轻飘飘的,好似并不在意,手却握紧了酒壶,在壶身上留下了深深的指印。
帝君抬手,揉了揉额角,百思不得其解:“我看你考虑正事时挺理智清醒的,怎么一说起同祖媞相关的事,就这么极端呢?”
三殿下面无表情:“可能因为我有病吧。”
帝君被噎得没有话说,一时很佩服连三,他活了三十八万年,向来只有他噎别人的,没有别人噎他的。连三也算是让他有了神生新体验。他本心里其实并不愿掺和他们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风月情债,但忆及适才祖媞那些不祥的话,又觉不忍:“你也别总是误会她吧。”他道,“正巧她那个神使雪意还在妖宫,明日才会走,所以来之前我宣雪意说了会儿话,所幸他还算比较清楚你们之间的事,我大致也弄明白了你们之间的问题。”帝君叹气,“你被她的神使们骗了。当初祖媞她将关于你的记忆剥离出魂体,并非出于你坚信的那些无聊原因。这事我最清楚不过。”
正为自己斟酒的青年愣住,慢慢抬起头来:“什么?”
帝君把玩着手中的银杯:“三万年前她归位时,是因知道了自己复归后将立刻沉睡,且预见到了当她醒来时天地将有大劫,需她再次以身献祭,她才做出了那样的选择。那时她知道她同你不可能有未来,但又怕你承受不了失去她,才想到要为你造一个人偶。”帝君也是很感慨,“哎,你恢复凡世记忆那时,告诉我你知道祖媞做了人偶欲诓骗你的事,我还以为你也知道了她可能会再度献祭之事,你说你放下了过往,我还欣慰你看得开。”帝君摊了摊手,“万万没想到你原来根本不知道这事啊。”
会不顾祖媞的顾虑,向连宋和盘道出她决意向连宋隐瞒之事,是因帝君觉着,若如祖媞所言,最后还是需用她的血才能平息这场神魔之战,她可能只有这一世,且时间不多了,那就更该将所有的因果都在这一世了结,而不是临到终时,还去制造一个新的无法了结的因果。帝君的想法便是如此朴素。祖媞所担忧的连宋的心魔和他能不能接受她再度献祭什么的,压根儿不在帝君的考虑范围内。
“说什么她会再次献祭……”青年坐正了,唇抿得平直,再无适才闲倚松干的落拓风姿,他盯着帝君,声音有些飘忽,“那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
“她当年归位时做了个预知梦,梦到庆姜将挑起一场颠覆八荒的大劫,这事你我都知道。”帝君解释,“不过她没告诉你的是,预知梦降下的另一个谕示是,要阻止这场劫数,需靠她再次以命作祭……”见经过他仔细解释后,坐在对面的青年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帝君才想起他心魔在身,受不得大刺激。帝君顿了一下,尝试着找补,“不过,如今很多事都发生了改变,不再是她梦中那样了。譬如说,她提前了三年醒来,战争也提前了两年开启,且挑起战事的一方也不再是魔族而是神族,”帝君琢磨着,“所以我觉得她也不一定就会以身殉道……”
青年以袖掩唇,压抑地咳嗽了一声。唇擦过袖缘,在水波纹暗绣上留下一抹红痕。手放下时他将染血的袖缘往内侧压了压,因此帝君并未发现他的异样。青年哑声问帝君:“这些事,她为何不同我说?”
“因为你选择了那人偶啊。”帝君回忆适才在帝休木下祖媞同他说的那些话,“她觉得既然你选择了那人偶,迎来了想要的平宁生活,那就没必要打扰你了。”
今夜帝君的情商忽高忽低,终于在此刻迎来了三十八万年来的巅峰。帝君倾身拍了拍连宋的肩:“她不愿将这事告诉你,大概是因为她觉得这样对你更好。命运待她很残酷,她不想你跟着她一起痛苦。但我觉得你既然喜欢她,理当同担她的宿命,承受那些痛苦,那是喜欢她的代价。”
青年面色苍白,琥珀色的眸慢慢爬上了红丝,像是下一刻便要滴血似的:“是啊,连你都知道这个道理,为何她不懂。”嗓音发哑,“三万年前,她觉得为我造一个人偶会更好,如今,竟仍觉得将我交给那人偶会更好。这样做,对我真的是最好吗?”他突然笑了一声,笑容含着森寒之意,又仿似痛苦,“你说,她是不是自以为是,是不是该罚?”
帝君答不出来,方才那一席规劝之词已用尽了帝君关于他们这段感情的全部智慧,最后,帝君只能干巴巴地、聊胜于无地总结了一句:“所以你不要再同她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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