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暮色青苍,云雾冉冉,东天举出细眉似的一弯月,月光幽弱,洒在院中,微微寒凉。
寂子叙半靠在榻上,正合着眼听坐在榻前的祖媞读书。
念及他乃伤患,祖媞刻意将声音放低了,字亦念得轻缓:“此物极异,不知其名为何。欲名其为鸟,然其一身鳞鳍;欲名其为鱼,然其身负二翼。此非鸟非鱼之物可翔于天,可游于海,亦可鸣,鸣时如鸾鸟清啼……”这书是从他们赁的这小院书房中找出来的一本志异故事,许是主人遗留之物。
四日前连宋锁了虞英离开后,他们便赁了此院,从那客栈搬了过来。彼时是想着若回来寻虞英的虞诗鸳有门路觅到他们跟前来,他们还住在客栈的话恐对客栈不便,才赁院别居。结果刚搬过来的次夜,就被一群妖邪找上了门。
小妖们看着祖媞,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住在城外火途山上的狼妖大人昨日在街上见了小娘子一面,颇为钟情,欲迎小娘子回山中做夫人”,就要来强抢祖媞。连宋留下来保护他们的利千里还是有点本事,收拾这一帮小妖不在话下。但此事却有些蹊跷,祖媞疑心乃是与虞诗鸳相关。故而在解决完小妖后,他们亲自登了一趟火途山。
也是他们对这凡界之妖太过低估,以为凡世灵气稀薄,生在此间的灵物成妖不易,修行更不易,不大可能成什么气候。哪知便吃了亏。利千里根本不是那狼妖的对手。
见利千里不敌狼妖,祖媞反应得甚快,便要不顾反噬施法相救,寂子叙彼时就站在祖媞身后,也反应得甚快,立刻以法宝困住了祖媞,迎上前去帮利千里挡了致命一击。他也知以祖媞之力,很快便能冲破那法宝的禁锢,因此也没有对自己客气,祭出本命剑来,以一剑破山之威力,三招之内便斩杀了那狼妖,并拘住了狼妖之魂。然因施法过重,他自己也被反噬得厉害,当即吐了几大口血,晕了过去。
对付生魂,冥司在籍的利千里自有办法,在寂子叙昏迷之时审出了那狼妖性好渔色,的确是被挑唆才来抢祖媞的。而据那狼妖描述的挑唆他之人的外貌,也与温宓所描述的虞诗鸳的特征一一合上了。
寂子叙醒来后祖媞便将这消息告诉了他。这还是两人重逢以来,祖媞第一次主动同他说话。彼时寂子叙内心之震动,无可言喻。也是醒来后方知,祖媞将身上所携的唯一一粒可疗重伤的仙丸取出来磨成粉,和着汤药给他喂了下去,他才能顺利从反噬中熬过来。
祖媞待他的态度也变了许多,像是对旁人一般温和了,见他伤了胳膊和右腿,卧床养病难受,还主动来给他念书。上一回祖媞对他如此还是三万多年前。那时他们一起住在雨潇峰中,他还是个十来岁的体弱少年,当他生病时,祖媞偶尔会到他床前来为他读书。
托那仙丸的福,他的伤好得甚快,今日两只胳膊其实已可动了,他也可自己看书了,但他没有告诉祖媞,仍装作伤势只好了一半的样子,因他知道一旦说出实情,这种两人安谧相处的时刻便会结束。
边塞秋夜的风,是有些狂烈的。烈风将窗棂敲得嘚嘚作响,女子的声音却依然那么稳,又那么清润。
“余有一友,自言曾于梦中见此灵物,合翼卧于一巨礁,状似大鲤。日哺,友甚饥,以铁叉击之,灵物不逃不匿,毙于叉下。友以火烤之,食其肉。及梦醒,多年狂症竟愈。”她仍在轻轻念着。
寂子叙合着眸,他想象得到祖媞念书的情形,应是一手撑腮,一手握卷,身子微倾,斜靠着扶臂,不算庄肃,也不算闲散,自有一段灵韵。
他其实很想睁开眼看看她,但他不信自己的自制力——倘睁开眼,他绝不会只看她一眼。而他深知,她愿如此照料他,是因他在火途山上不顾性命护了她,她要还他相护之恩;也因她信了他已放下了她,不再对她有执念。他怕自己看她的眼神会泄露他真正的心思,让她又疏远自己。
其实之前他也不是诓她,原本他是真的打算放下了。可谁能料到他还能有可护她之时。护了她,使他们之间形如陌路的关系有了转机,她的一点善意,便让他内心妄念又起。他也不想,却无法控制。
戌中是喝药的时刻。春阳入内,祖媞便停止了念书。寂子叙终于睁开了眼,春阳将药放在榻边的小桌上,正要坐下给他喂药,忽然一惊,急站了起来:“糟了,炉子忘了关火,哥哥我去去就来,你先等等!”说着慌里慌张跑走了。
他其实已可自己吃药,但既在祖媞面前说了谎,自然不好主动端药来喝,只好坐那儿等着春阳。房中静默了片刻,祖媞蹙了蹙眉,放下书,上前来端起了那药碗:“此药汤需趁热,我帮你吧。”
她走了过来,坐在春阳移过来的方便喂药的小凳上,两人间虽还隔着一段距离,但寂子叙仍是一僵。他已许久不曾离她如此近过,而见她端起那细瓷药碗,拿起那瓷白勺子舀了一勺药递到自己面前,他更是有如坠梦中之感。
然还来不及将那勺药咽下,便听到两声敲门声,接着门被推开了。抬眼望去,寂子叙的瞳缩了一下。白衣青年站在门口冷冷看着他,琥珀色的眸笼着冻人的寒意。祖媞回头,看到青年,轻啊一声,露出了含笑的表情:“小三郎,你回来了。”
寂子叙清楚地看到,在祖媞偏头的一瞬,青年收起了眸中的寒凉,凤目微微一弯,又变成了一位和煦如春风的如玉公子。他抬步走了进来,天步跟在他身后。
“怎么要你来喂药?”进得房中,连宋笑问祖媞,又吩咐身后,“天步,你去帮帮神使。”
天步上前来,祖媞便将药碗递给她,从床前走开,让出了位子。因碗中药汤盛得太满,方才递给天步时洒了几滴出来,连宋给了她一张绢帕,她接过擦了擦手,问连宋:“我算着你也该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
“一切都好。”连宋回她,又道,“帝君有东西让我带给你,见你不在房中,我便放在了床头,你去看看吧。”
祖媞没有多想,点了点头便出去了。
天步很快给寂子叙喂完了药,垂首亦退了出去。
连宋来到祖媞方才坐过的竹椅旁。他拾起座椅上的旧书翻了两页,坐下来将书册放到了一边,仿似很随意地问寂子叙:“尊使的手,看着也不像有那么严重。”
寂子叙明白他的意思,扯了扯嘴角:“三皇子特意将阿玉引出去,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个?”他静了一瞬,“若我说的确没那么严重,我只是想借此亲近阿玉,三殿下待如何?”
连宋看向寂子叙,寒芒重浮上眼眸,他没有回答他自己“待如何”,却是道:“她并不喜欢你。”
祖媞不喜欢他。虽然寂子叙自己也知道这事,但自己知情是一回事,被对手窥知又是一回事。寂子叙只觉一阵刺心,本能地反击:“是吗?”他道。手在袖子里用力,说话的情绪却控制得好,仿似只是无谓闲谈罢了,“我听说阿玉去凡世修行是为了习七情,识六欲。那一世我曾怨恨她不懂情,如今想来,是我贪求太多。她本是无情之人,谁也无法从她那里得到情,我不能,任何人都不能。我又何必怨愤。”
他佯作释然,浅淡一笑:“她也不是没有对我动过情,虽不是男女之爱,但,她是在我身上学会了什么是遗憾和痛心。那一世我于她而言终究是最特别的,若不是我行差一步,说不定最后会是我成为那个让她学会何为爱的人。而如今你能更得她青眼,也不过是因噬骨真言罢了。如你所说她不喜欢我,但其实她也未必喜欢你,你说呢,三殿下?”
因他三日前不顾性命护了祖媞,这几日蓇蓉终于对他有了好脸色,祖媞困倦时,蓇蓉会代祖媞到他床前为他读书,两人偶尔也能闲聊两句。蓇蓉虽不算笨,但论心机远在他之下,很容易便被他套出了话,让他知晓了祖媞前去凡世修行的目的。适才同连宋说的话,也的确是他在得知祖媞去凡世的目的后心中的真实所想。只是最后一句,他却知那是妄言,说出来不过是为了反击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子罢了。
连宋没有说话,眉目间暗聚风雪。寂子叙便知他是刺到了他的痛处,心中不禁快意。
“所以,你想做什么?”连宋冰冷地看了他许久,问他。
他想做什么?寂子叙一阵茫然。他知祖媞或许是真心喜欢上了连宋,但这位三殿下对她,亦是真心吗?若是真心,为何不同她表白?所以果然,他也只当她是他过往所遇到的那些女子一般,也只是在用对待那些女子的态度来对待她吧?其实想想,几万年来,这风流的水神又何曾为谁驻足过?浪子便是浪子,又岂是那么容易能回头的。与其让祖媞被他伤害,不如自己……是了,自己。终归,自己是绝不会再伤害阿玉的。
寂子叙看向连宋,眼眸中忽燃起极亮的光:“我喜欢阿玉,想要得到阿玉,三皇子,你我公平竞争一次,最后她会选谁,或许也未可知。”
说完这话,寂子叙见青年那琥珀色的眸于瞬间聚起阴霾,仿佛下一刻便要暴怒。但他着实难以想象青年暴怒会是什么样。青年虽矜贵,性子也难琢磨,但脾气并不激烈,他几乎没见过他生气。
青年站了起来。
寂子叙略有些紧张,压低了声音:“你要做什么?”他已想好了,便是连宋如何以势相迫,他亦不会退缩。
却见青年行了两步,微微俯身,只是放了粒丹丸在他床前的小桌上:“这是九转聚灵丹,服下可助你痊愈。你护了阿玉,此丹是我对你的谢礼。但你想要抢走她,”青年笑了笑,眉目间冷意瘆人,“若你以为你可以,就来试试。”
寂子叙怔住,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此时无论说什么,无论用什么态度,仿佛都落了下乘。一时无言。
这院子有三进,不算小了。穿过垂花门是一处庭园,连宋的寝卧被安在院西。
此时那房中竟亮了灯。
连宋停下脚步,站在游廊上,远观那亮了灯的寝卧,目光定在投映于窗纸的人影上。黄的光,白的窗纸,暗的人影,身纤纤,影倩倩,不是祖媞又是谁。
那影子撑着腮,微微仰着头,手中似把玩着什么。
她怎么会在他房中?
来不及细思,一阵熟悉的疼痛自灵府袭来。连宋摁住了心口。适才被寂子叙的那些挑衅之语刺激,一时不慎,心魔又被释出。被释出的心魔手挥利刃刺进他心底,挖出了那些暂且被封印的不可释怀之痛。彼时他仍能强作镇定,只因实在不想在寂子叙面前失态。
可此时,看到祖媞映于纸窗的倩影,他却着实是忍不住了。
沉疴复起,识海生澜。不可释怀的终究是不可释怀。
关于他和祖媞的缘分,连宋想过许多次。最绝望时他曾想过,祖媞也好,成玉也好,的确都不是非他不可。祖媞入凡,并非只十六世,而是十七世,正是因第十六世她未曾习得爱为何、怨为何、恨为何,她才会再去凡世轮回一次。可正如寂子叙所说,若在第十六世里,他没有行差那一步,那教祖媞学会爱欲的,会不会就是他?甚至在祖媞去大熙朝轮回的第十七世,若不是自己半道插足,教会她爱、恨、怨为何,助她修成人格、回归正位的,会不会是那帝昭曦季明枫?他与他们,有何异?
的确,作为凡人的祖媞最后爱上的是他,可在她复归正位后,却是忍痛含屈也要剥除有关他的记忆。那是因作为神的祖媞根本不爱他之故。所以他于她,究竟算是什么呢?若不是二人阴差阳错立下了噬骨真言,他于她,是不是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再次相见,他们是不是只能做一对陌路人?
剧痛蔓生,心魔在神识中肆虐。别再想了。他命令自己。手重重按压住胸口,几乎按裂胸骨。待神思稍微回转,他立刻以镇灵咒结印封住灵台,结印三遍,方堪堪制住那熊熊而起欲燃向灵府的孽火。他吐出了一大口血,但好歹算是制住了心魔。
他静了片刻,将自己收拾干净了方离开游廊,跨过中院,向那燃灯的寝房走去。
房门被推开时,夜风也随之潜入,油灯被吹得一晃,在灯前插花的祖媞抬起头来,望了一眼正关门的连宋,视线重移回手中的金花茶:“怎么现在才回?”
“多同寂子叙聊了几句。”连宋转过身,看向她手中之花,“这花是哪里得的?”
他不问她为何会出现在他房中,只问她从何处得了这花,仿佛她合该出现在这里。祖媞抿唇一笑:“火途山上一丛开了灵智的金花茶树送我的,还送了我些许灵泉,蓇蓉将这些花枝保存在灵泉中,今日你回了,我也得一点空闲,便想着插一瓶。”
她跪坐在窗前的矮榻上,一边挑选着花枝一边如此道。矮榻上有一小几,小几上的白瓷橄榄瓶中已插了半瓶花,金色的瓣,金色的蕊,倒是与一身金裙的她甚是相宜。
连宋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才见他放在她床头的那只盘龙小镜亦在小几上,只不过适才被那橄榄瓶挡住了。
见他的目光落在镜子上,祖媞便也看了一眼那小镜。想到了什么,眉眼轻弯。“先前我研究了一会儿这镜子,”她出声,“发现它同那面可传声传影的鸾鸟纹铜镜也差不离,只是无需以灵力催动便可启用,更宜在这凡世里传讯。”半瓶金花茶挡住了她半边脸,她弯弯的眉眼灵动天然,“你说这镜子是东华帝君送我的,他送我这样的镜子做什么?”又问,“小三郎,真不是你送的吗?”
见她如此狡黠模样,连宋笑了:“也算是帝君送的,”他答,“他那儿有与那鸾鸟纹铜镜类似的法器,我讨了它们,花时间改了一下,既是借花献佛,不好说是我送的。”
祖媞恍悟:“怪不得你今日才回来,原是做这镜子花了时间。”
说到这个,连宋也感到后悔,微微皱眉:“是我思虑不周,只留了利千里在此,让你涉险。”
祖媞并不在意,取了稍短的一段花枝,插在了花束的最外侧,调整了一番高低,无所谓地:“算什么涉险,那狼妖本不足为惧。”
连宋道:“我听说了,是虞诗鸳之计。”
祖媞颔首,轻嗯了一声,又挑了一枝花枝,一边用剪子修那冗余之叶,一边徐徐道来:“据那狼妖所言,虞诗鸳是两个月前来到这刹日城的,人很懂规矩,刚来到城中,便打探到了此地最厉害的妖是他,送了宝物和美妾去拜山头。说她排场也不俗,身边跟了好几个法力还不错的妖相护,狼妖便宴了她一回,但那之后他便没再见过她,直到四日前,她去找那狼妖辞别。”
祖媞将修剪好的花枝插入瓶中,端详了一番,拨了拨顶部的一个花苞:“狼妖说虞诗鸳在辞别时特意提起了我,说城中来了个如何美貌过人的小娘子,又几番怂恿他亲来城中劫我。”她抬眸看连宋,“我怀疑那日我们去那旧宅锁虞英时,虞诗鸳亦躲在附近,知晓你和利千里不好惹,故不敢现身救虞英。但见你绑了虞英,又咽不下那口气,故在你离开后,想借那狼妖之手,在我身上出气。”说着叹了叹,“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想来那虞诗鸳应是不在此凡世了,或者就算在此世,也会避开我们躲得远远的,再要寻她,恐怕难了。”
连宋拿起剪子也挑了支花枝,修剪后插进了那橄榄瓶中:“无妨,三日后商珀便要出关了,无论虞诗鸳去了何处,有商珀帮忙,相信很快便能寻到她。”看祖媞疑惑,将从帝君那儿得知的商珀可能和南星及虞诗鸳的过往纠葛告诉了她。
祖媞沉默了片刻,略感不可思议:“你是说,虞诗鸳这个凡人,不仅害死了南星,还曾将商珀玩弄于股掌之中?”
连宋端视那花瓶,建议道:“再插两枝差不多了。”又回祖媞,“只是我和帝君的推测,事实如何,恐怕得三日后去见了商珀才能知晓。不过虞诗鸳既已不太可能在此凡世,那我们明日便启程回丰沮玉门。女娲圣地,也方便莹南星养伤。”
祖媞从连宋手里接过他为她挑选出来的适合插瓶的最后两枝花枝,点了点头,却又想起了寂子叙:“寂子叙恐怕暂不方便挪动。”
连宋没有立刻说话,过了会儿,才道:“那就让他们两兄妹暂住在这里养伤,养到寂子叙能挪动了,他们再回丰沮玉门便是。”
祖媞放下花枝,偏过头来,单手撑腮,看着他。
连宋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也回看她:“你看着我做什么?”
祖媞就笑:“小三郎,你怎么好像又不高兴?”
连宋忍了忍,没能忍住,唇线抿得更为平直:“听说这三日你衣不解带伺候在寂子叙床前。春阳和天步都在,用得着你亲自伺候他吗?”
祖媞愣了一下:“衣不解带?”接着扶额,又笑,“谁告诉你我衣不解带照顾寂子叙来着?是天步吗?等我明天去骂她一顿。”
连宋的脸瞬间变得阴郁。结印三遍才镇住灵府的镇灵咒仿佛也有些松动。“为什么骂她,因为她向我通风报信吗?”
祖媞眨了眨眼:“骂她乱用成语啊。”
连宋:“……”
祖媞重新捡起花枝来,神情肉眼可辨的愉悦,连宋完全不明白她在愉悦什么,只听那一贯清润的声音变得很轻,也很软。“火途山上寂子叙护了我,使我免于受伤,我不过一日里抽两个时辰去给他读读书,也算不上多仔细的照顾,不过略略尽心罢了,怎么就是衣不解带了呢?你说天步她是不是很不会用成语。”
连宋很稳得住,辨他神情,顶多能觉着他可能有点儿不高兴,没人能看出此刻他心绪动荡得有多厉害。忍着反噬之力在心海中为灵府又加了层咒印后,他问出了一个似乎不应当,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不问的问题:“若我受伤了,你也会为我略略尽心吗?”
祖媞正要将最后一枝打理好的花枝插入橄榄瓶中,使这一瓶金花茶插瓶功德圆满,闻听连宋此言,不自禁地笑了,仿佛觉得他这种言辞很可爱似的,忽然靠近了他,用那花枝点了点他的鼻端:“若真有那时候,小三郎只需我略略尽心就可以了吗?”轻声,“不需我衣不解带吗?”
他们离得不算很近。但那一枝金花茶就在他鼻端,花香袭人,也惑人。所以即便他们曾有过更近的距离,而在那更近的距离里,他也曾控制住自己保持了理智,但此时,却再难做到了。“那你会吗?”他问她。
“为什么不会?”她特意凑到他耳边,抿着笑答。
他从前常戏弄她,也不负责任地撩拨过她,如今,她全学会了。
她如兰的吐息自他耳畔离开,那金花茶花枝也自他鼻端移开了。浓郁的香气随之退散。她要重新坐回去了。便在这时,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一拽,蓦地,她落入了他怀中。她轻呼了一声,欲要抬头,他却抬起右手,按住了她的后颈,使她的脸埋在了他的胸口。她无法再动。
他不是从前的她,被他戏弄了,会呆呆地不知该怎么办好。
他总是要让她付出一点代价的。
他腾出手来,握住她的左手,始见那纤白玉指中还拈着那枝金花茶。冷白的肤,金色的花,茶花香熏染过如雪肌肤,与她原本的香混在一起,芬芳妩媚,馥郁醉人。
他原本只是想吓一吓她,可此时,他清晰地感受到,这亲密的动作竟引得灵台前的孽火有再燃之象,而识海不静,有个声音在耳边一遍一遍响:“其实你从来就不满现在的位置吧,你一直怨恨明明你们是夫妻,你却必须对此隐瞒;你想要拥有她,却必须克制压抑。可方才在游廊上你不是已想明白了吗?作为神的她从来就不爱你,你对她也根本就不重要,总有一天你会连这个卑微的位置也失去。既然这样,你还克制什么,又压抑什么呢?”
头疼得要死,他很快便被说服了,阴翳暴戾的情绪在神识里蔓延。他想放纵自己去吻她的手,她的臂弯,她的肩,她的下颌,她的唇。他知她肌肤娇嫩脆弱,轻轻一吮便会留下印子,他想在那上面刻满他的印痕。
她的头被他禁锢着贴在他胸前。这很好,他不必看到她的表情,看到她不愿意。她的天真和美丽,温柔和甜蜜,他现在就想要,想全部占据。她必须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他拥着她,眼看就要依着那魔的指引,顺着心意肆意掠夺了。静室中却忽然响起了迟疑的一声:“小三郎?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一恍神,顿住了动作。
祖媞稍微挣了挣。他将她锢得有些疼了。因并非出于抗拒才挣扎,故而她的动作非常轻。
但即便是如此轻微的动作,于此时的连宋而言,也传递了一种反抗的讯息。这“反抗”终于召回了他些许理智。笼罩于灵府的偏执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是了,克制,他想,他需要克制。在此之前,他克制了那样久,不就是害怕一旦出格,会为她所不喜吗?或许终有一日他会再次失去她,可不克制就是立刻失去。他要这样吗?
不要。
忍着刀绞一般的疼痛,他又一次以镇灵咒施压于灵府。这咒言于他的效用已很弱了,足足七次结印,躁乱的心绪方被抚定。
这一场于心海中的无声对峙却并未被祖媞察觉。她只是发现青年放开了她的手,左臂搭在了她的腰间,换成了将她虚拢在怀中的姿势,然后,又过了会儿,他将头埋在了她的肩处。
连宋紧闭双眸。平静之后回顾方才,才发现心魔发作、被心魔操控的自己有多难看。可刚刚抚宁神识,正是脆弱而缺乏安全感的时刻,即便觉得这样的自己难看,他也不想放走怀中人,靠近她,抱着她,方能使他此心稍安。
但面对她“你要做什么?”的疑问,也不能不给一个解释。
搭在祖媞腰际的手微微拿开,弹指一点,矮榻角落处立刻出现了一只蟑螂。
“有蟑螂,你不怕吗?”他轻声在她耳边问。
“蟑螂?”祖媞懵懂重复。倒不是被蟑螂给吓的。别说这凡世的蟑螂,就是八荒里成精的蟑螂她也能一拳灭它一百个。问题在于……她陷入了沉思:小三郎竟觉得,我是该如凡俗女子一般怕蟑螂的吗?是因为他觉得我会怕蟑螂,才将我拉过来,抱了我安慰我的吗?这真是个美丽的误会啊。既然如此,那、那我就怕一下?
连宋此时只是松松揽着她,但她却演了起来,立刻伸出双手来圈紧了他的脖子,小声轻呼:“啊,那它走了吗?”
她的怀抱,她的气息,此时正是救他的良药;因此当她主动贴得这么近时,连宋只顿了一小下,便也搂住了她:“还没有。”
她喜欢和他这样近,舍不得离开,但终归有些害羞,于是一边红着脸,一边给自己加戏:“那……我的鞋子放在榻下,是不是被它爬过了,怎么办?”
连宋静了一息,低头看她:“那,我抱你回去?”
计谋得逞,她简直忍不住要笑,但还是忍住了,矜持地点头,小声道:“那只有这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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