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昨夜祖媞与寂子叙带回了南星妖身,春阳在精舍中单辟出了一屋,以存放南星的冰棺。
次日晨起,趁着殷临尚未将塑魂瓶送来,祖媞先行着手以灵力温养南星妖身。这是个细致活儿,有些耗神。
蓇蓉注意到寂子叙同祖媞之间的气氛不大对劲,但到底怎么个不对劲法,她也说不上来。不过寂子叙对尊上倒是很好,话虽不多,却总能把握住尊上施法休息的间隙,给尊上端过来个什么养神茶或者小点心。因他说是春阳做好了让他拿过来,并不居功,所以尊上也不太能拒绝他。
可蓇蓉却很不耐烦,瞅着个空当,趁寂子叙提着一壶参茶过来时,拽着他往院中疾行数步,待离尊上和南星都远远的,拧紧了眉斥责寂子叙:“你和尊上那一世是怎么回事我都已经知道了!那一世你将尊上害成那样,此时却还有脸围在她身旁?也真是好意思呢!我告诉你,你最好离尊上远一点!”
寂子叙面色冷淡,只道:“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由不得外人评判。”
“外人”二字却激怒了蓇蓉。“到底谁是外人?尊上三万多岁时我便跟着她,与她情谊有多深你根本不明白。”她不耐烦地瞪寂子叙,“总之你们因果已了,你不要再去烦尊上了!”
但寂子叙却像是根本说不通。“因果已了?”他面色微变,“因果是否已了并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她说了算。我欠她的还没有还清。”说着便要离开。
蓇蓉简直不可置信,噔噔两步跑到寂子叙身前拦住他:“那世你都那样对尊上了,尊上最后还愿为你护法,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了,但凡你还要点脸面,都该离她远些吧?”
这话说得极不留情,寂子叙怔了一瞬,静默片刻后,沉声道:“是,如你所说,她对我已仁至义尽。但那一世,最后她还愿原谅我,在我渡雷劫时为我护法,说明我在她心中还是不一样的。彼时我错了很多,如今我想要挽回,也想要了结那一世的遗憾,她的,还有我的。”他顿了顿,问蓇蓉,“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求我不要如此呢?”
蓇蓉才发现这不爱说话的清冷青年长篇大论起来也很噎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好半天才想出来该怎么扳回这一局:“那一世或许你在她心中是不一样的,但如今,在她心中最不一样的那个人却早不是你了,你完全不必再做白工!”
寂子叙没太将她的话当回事,淡淡看了她一眼:“你想说,如今得阿玉看重的那个人是你?”
蓇蓉哼哼一声:“我才没想说是我。”她睁着眼睛说瞎话,“那一世尊上怕你遇险,眼也不眨给你半山珍宝护身,是不是让你很得意啊?哼,但是为了那人安危,尊上可付出的却不只半山珍宝呢!你知道这世间有一种咒言叫作噬骨真言吧?”
寂子叙蓦地一僵,声音突然变得很冷:“那不是强迫他人的一种咒誓吗?”
蓇蓉挑了挑眉:“想不到你还有点见识。”眼睛转了转,“若一人要求另一人对自己立噬骨真言,那的确有勉强和强迫他人的意味。但你可知两人自愿对对方立下噬骨真言是什么意思吗?”蓇蓉细眉微弯,“是相互臣服,永不背叛对方的意思。必得是有极深的羁绊,彼此视对方为生命中最重要之人,才会与对方立下如此咒誓。而那个人与尊上便立下了这咒誓。”
虽然说真的当初祖媞与连宋立噬骨真言,不过是因一个还是孩子不大懂事,另一个又玩世不恭不太当回事,但蓇蓉一篇天花乱坠,将事实扭曲至此,听上去居然也很真实,连她自己都佩服自己。
寂子叙显然也听信了她的鬼话,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那人是谁?”他定定看着她。
见寂子叙如此,蓇蓉立刻变得开心,转了转眼珠:“哼,不告诉你!”说着还对他做了个鬼脸,很快转身跑开了。
深山静默,夜风微凉,已是三更。
寂子叙没能睡着。
一闭眼,便有沉重过往来袭。眼前一片刀光剑影。是三万五千二百九十七年前。
那一夜,长右门人穿过护山大阵攻入山中,妖侍们毫无防备,一个接一个死在那帮凡修的刀剑下,山中燃起了大火,天地间一片血色,伴着几欲噬人的高热。
很难理解,作为婴孩的他是如何将那夜的一切牢牢记在脑中的,但他就是记住了。
他记得大陶是如何艰难地将他从敌人的刀剑下救出,送到了神使大人身旁;记得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神使大人身上仍残留着毓金子的暖香;还记得神使大人带着血腥气的手指轻抚过他的脸,惯来温软的嗓音里含着疼痛与悲凉,颤抖着吩咐身旁的侍婢:“大陶、小陶,你们二人一定、一定要……好好保护子叙和春阳……”
得了神使大人的遗令,大陶将他绑在胸前,一路狂奔出山。几个修士跟上了他们。大陶受了伤,体力比不上那几个修士,眼看就要被修士们抓住,平地里忽刮起了一阵狂风……是天道垂怜还是将死的神使大人送了他们一程,谁也不知。只是在大陶醒来后,发现那阵风将他们送到了若木之门附近。
大陶便带着他逃去了凡世。
他和大陶皆受了伤,大陶伤得更重一些。
起初的两千多年,大陶带着他辗转于数个凡世,以寻找灵气充盈之所养病疗伤。在大陶的精心照顾下,他一天天长大,魂中的伤也一日好过一日,但大陶的情况却越来越糟,到他两千多岁时,大陶自知天不假年、大限已至,在临终前,为他筹了一个好前程。
昊天门沐阳峰的大师姐与道侣成婚后,生下了一个男孩,隐在昊天门中的大陶算出那孩子病体孱弱,乃早夭命格,在那孩子不满周岁时改换了他的面容,使那孩子有了一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那孩子果然在八岁时病夭,他便顺理成章地去替了那孩子。
为防他在昊天门中露出破绽,大陶封了他的妖力和记忆,并在临死前谆谆叮嘱他定要好好修炼,又告诉他事到如今,唯有证道成仙,他才能重返四海八荒,而到那一日,他会恢复所有记忆。
妖力和记忆被封,他看上去和个凡人小童无异。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人发现他并不是原来那孩子,因此他在昊天门中过上了几年好日子。但好景不长,没两年,他的挂名父母竟在探索秘境途中双双遇难了。他又重新变成了一个孤儿,人人可辱,人人可欺,而这一次,他的身边再没有任何人相陪。从此,日子成了一片难以望到尽头的泥沼,而他是这片泥沼中唯一的旅人。
他不再拥有从前的记忆,不再记得自己有紧要的使命和贵重的身份,因此无法再从与生俱来的自尊里去汲得勇气直面惨痛的人生。
以为自己只是一介凡人、在这世间无依无靠、也看不到任何未来的他,彻底被孤独和绝望压垮了。
便是在那个时候,红玉出现在他的面前,向他伸出了手。
美得不似凡人的天才剑仙,年纪轻轻便独掌一峰,而又刚中柔外,不矜不伐,她是他想要成为的模样,是他的所有向往。
最初,他只是仰望着她,可要喜欢上她,也着实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而当仰慕中掺杂了喜欢的情感,自卑便也接续而生。他比任何时候都更痛恨自己平庸的资质,可偏偏资质这种东西,是他无论怎样刻苦去修炼都无法改变的。
喜欢的人是无法得到的人,向往的未来也为平庸的资质所限,是无法企及的未来。
那一阵他十分苦闷,为了解开心结,决意同师兄师姐们一道出山历练。
历练途中,却因大师兄冒进,连累众人被困在了一个妖物肆虐的秘境中。
明明作死的是大师兄,最后被放弃、坠入妖灵湖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却是他,只因他与众师兄弟并非同峰,不够亲近。能说什么呢,或许只能怪他命不好吧。
后来,修仙界中有许多人羡慕他一遭遇险,竟得了奇遇。
又是什么值得人羡慕的奇遇呢,他简直要发笑。
栖云秘境深处,皱巴巴的老头子叩着烟袋,精锐的目光藏在重重叠叠的深褶子后:“竟是个半妖,”老头子磔磔怪笑,露出两粒发黄的尖牙,“本尊是这秘境中的妖王,看上了你这身根骨。这样,只要你向本尊立下噬骨真言,发誓效忠本尊,本尊便……”
走投无路的他同恶魔做了交易。
生在女娲圣山之中,养在神使大人膝下,他原本当是天之骄子,却根本没过过几天天之骄子的日子,那一世他侥幸所得的东西,全是他同恶魔换来的。
夜鸦的哀声传来,寂子叙满头冷汗,静夜里响起他粗重的呼吸。良久,他抚着胸口慢慢坐了起来,痛苦地嗤笑了一声。这些暗色的过往啊……幼时颠沛的苦,作为凡人少年失怙的苦,与他后来所经历的相比,都不必称苦了。他这半生最大的苦,便是从那片妖灵湖开始。若时光能够倒流,彼时他还会同那鱼妖做交易吗?他绝不会了。
一阵厌恶的胸闷袭来,他烦躁地深深呼吸,握住素被的手用力得发白。
蓇蓉虽生得娇甜艳丽,骨子里却很是恶劣,关于这一点,经常被她欺负捉弄的昭曦和霜和有很多话可以说。
殷临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别去找寂子叙报复,她倒是答应了,但怎么可能真的做到。作为一个杠精,蓇蓉可太知道怎么气人了,心想:不许我同寂子叙动手,那我发挥我的特长,没事儿就去气一气他看他变脸,岂不也很快乐吗?
所以是日午后,看寂子叙取出盛满了灵力的梅瓶放在院子里,准备开始做每日必行的养山功课,蓇蓉立刻凑了过去,挑着细眉打断了他的正事:“你怎么都不来问我那个人的事?”她质问寂子叙,“昨天你不是还很想知道他是谁吗?”眨了眨眼睛,又装作无辜,“我还以为你今早就会来问呢,等你好久啦,本来打算要是你今天问我,我就告诉你的!”
寂子叙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收起了梅瓶。
蓇蓉抿着嘴,一边问:“你怎么不说话?”一边想着等寂子叙上钩,好奇发问了,她可以再编点儿什么瞎话来刺激他。
没想到寂子叙转身便走。
蓇蓉大惊,赶紧上前,挡住他的去路。
寂子叙不耐烦地看了她片刻,终于如她所愿开了口:“或许你并不知,那一世她虽待我好,对我却并非男女之情。她根本不懂情。而今我才知那时我不该怨她,因光神本就是无情的。”
蓇蓉没听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沉声打断他:“你什么意思?”
寂子叙揉了揉额角,冷淡回她:“意思就是,就算如你所说,她如今另有了亲近之人,我也不觉着如何。或许她待那人比当初待我更好,但‘好’的本质,应当也差不多。而我说我想要挽回和弥补过去,却不是为了再从她那里得到这种‘好’。”说完不待蓇蓉反应,已再次转身。
蓇蓉听着更糊涂了,琢磨着这话的意思,也忘了她同寂子叙搭话原本是为了气他,见寂子叙这就要走了,竟没想起来再去拦他。直到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同她打招呼,她才回过神来,侧身惊讶看向来人:“三皇子!”
背对着他们已走出好几步的寂子叙也停下脚步,转身看了回来。
当听到来人问“阿玉在睡”时,寂子叙的瞳猛地缩了缩。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青年身上。
青年个子很高,有一张英俊的脸,气质矜贵,穿了一身白。上山那段路不太好走,但他那双白靴上竟无一丝杂尘。他手中握了把通体漆黑的扇子,却并不打开那扇子,只将它当作一个装饰闲握在手中。
蓇蓉在那儿叨叨地解释:“嗯,尊上为养护莹南星的妖身,这两日消耗的法力比较多,因此嗜睡一些。三皇子这么早就来了哇……”
连宋笑了笑,答得简洁:“答应了她早些过来。”目光落在几步开外的寂子叙身上,掠了一眼,“这位是……”
这一刻,蓇蓉是很想搞点事的,但要是寂子叙和连宋打起来了,这个架她可能拉不住……想到这里,蓇蓉忍痛放弃了挑事的心,保守地介绍道:“哦,这位吗?这位是女娲仙阵的守阵人,也是笛姬,呃,不对,是春阳的哥哥,叫寂子叙。”
连宋颔首向寂子叙:“原来是女娲座下尊使,幸会。”
蓇蓉又向寂子叙介绍连宋:“这位是水神,亦是天族的三皇子连宋君。”其实到这儿她就介绍完了,该闭嘴了,可蓇蓉实在太讨厌寂子叙了,觑了他一眼,没忍住,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人。”
虽然已有所料,但听蓇蓉证实,寂子叙的心还是沉了沉,凝滞了一瞬,回了连宋一个僵硬的点头礼。
蓇蓉不满意,瞪着寂子叙:“你怎么都不招呼一下三皇子呢,这么没礼貌!”
连宋看向蓇蓉和寂子叙,某种思绪掠过脑海,他想到了什么。但他未动声色,仿若什么都没察觉,唇边噙着一丝笑,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蓇蓉君,先带我去见阿玉吧。”
前一刻还在同蓇蓉对峙的寂子叙突然开口:“阿玉她还在睡。”
听到“阿玉”二字从寂子叙口中道出,连宋噙在唇角的那抹笑消失了,他重新看向寂子叙,片刻后,淡淡道:“我去她房中等她。”
寂子叙冷道:“午前她施法养护南星神使的妖身,很累了,好不容易睡下,你去她房中等,恐会吵到她。”
连宋仍只淡淡:“不会。”方才礼度有加的青年不复存在。口吻疏冷,天生的矜贵便显了出来,外化为让人难以接近的距离感。
寂子叙怔了一下。而蓇蓉已在前方领路,还不忘回头对他做鬼脸:“要你管,尊上在三皇子身边只会睡得更好!”
大袖之下,寂子叙握紧了拳头。适才同蓇蓉说就算如今阿玉另有了亲近之人,他亦不觉如何,但当这个人真的站在了他面前,他才发现他其实并不如他以为的那么理智看得开……寂子叙猛地闭上了眼。
蓇蓉开开心心地将连宋带到了祖媞门口,天步匆匆而来,唤了一声:“殿下。”
连宋点了点头。蓇蓉便将连宋交给了天步,转头找霜和去了。
天步随着连宋一道进入祖媞房中,转过落地罩,见玉人的确正自酣睡。
连宋来到床前,抬手帮祖媞掖了掖被面,见她容色里隐有倦意,皱了皱眉,伸手抚向她额间,如此看了她一阵后,突然问随侍在后的天步:“有话想说?”
忧心忡忡的天步迟疑地点了点头。
酉时日入,夕霞染红半天,橘色的光落入祖媞休憩的竹屋,被檀木屏挡住,并未照到榻前,因此那一处像是提前迎来了日暮,现出一种与外室不相称的暗。
连宋坐在这片暗色中,面色微沉。便是他锦心绣肠巧思能算,也绝没有料到祖媞会在此地遇上转世途中的旧人。他更没有想过,在遇到他之前的十六世,她还曾有过别的情缘。
青年的面容陷在阴影里,仿佛无波无澜,但无人知晓,此刻他的灵台前燃着一片怎样的火,神识又动荡得多厉害。
当初她告诉天步,凡界十六世转世她并未经历过情缘,如今,却又是怎么样?他不受控制地想。
第十六世,她同寂子叙历情劫,第十七世,又同他历情劫,怎么寂子叙还比他早来一世?
甚至在她归位后,她视同他在一起的那世为业障,拼了命地将它剥离了……但与寂子叙的一世,她却保留了下来。她选择记得寂子叙,却决定忘记他……
灵台前的火燃得越来越旺,连宋不能再正常思考,心底升起压抑不住的暴戾,但他面上不显,表现得好像他此刻很正常,仍是那个惯来翩翩有仪的佳公子,在耐心地等候心仪的女子从酣眠中苏醒。
祖媞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醒来看到坐在床边的连宋,杏子般的眼蓦地睁圆了。夜深人寂时隔着铜镜,可以直白地说出思念,当真的面对面了,却好像有点难再说出那样的话。可喜悦却是无法掩饰的。她坐起来,在昏暗的油灯下轻轻碰了一下连宋的手:“小三郎,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连宋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没说真话:“没来多久。”
祖媞捧着水喝了几口,喝得有点急,呛住了。连宋帮她拍背顺气,待她缓过来,突然道:“我见过寂子叙了。”
如果祖媞不是刚睡醒,她是能听出这句话意思不纯的,但她睡蒙了,醒来又被见到连宋的喜悦冲昏了头,她完全没觉着这句话有什么问题,毫无所觉地捧着杯子想了会儿:“哦,他是我在凡世最后一次转世时曾遇到过的人。”说着把喝空的杯子递给连宋。
连宋给她添了半杯水,仿若云淡风轻:“不只是遇到过的人这么简单吧,你们不是还一起历过情劫吗?”
祖媞把连宋给她添的半杯水喝完了,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话:“情劫?”她奇怪道,“什么情劫?谁和谁?”
连宋淡淡看了她一眼。
“哦,你是说我和寂子叙曾一起历过情劫吧?”祖媞兀自想了会儿,居然承认了,“唔,也可以这么说。”顿了一下,还有胆量重复一遍,“嗯,这么说也没大错。”
倘若她抬头,看到此时连宋想杀人的目光,说不定她能被吓得清醒点,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的言辞,换个不那么像是在挑衅的说法,可惜她没有抬头。
她垂着眼很随意地继续:“你知道我去转世便是为了学习凡人的七情六欲吧?唔,那一世我可能是要学习何为人情债,另外还要学习一些……像爱啊,欲啊,忧惧啊,痛苦啊之类的情绪吧。”
连宋面色沉冷,像是完全不想搭理她,待她奇怪地抬头看他,催促地问他:“你怎么不说话?”才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她一句:“那你定是学会了,才会十六世便归位了是吧?”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像是憋着什么气:“所以,那寂子叙让你知道了爱为何、欲又为何,是吗?”他的声音原本是沉而微凉的音色,很叫祖媞喜欢的,但响在这静夜里的这句话,却岂止“微凉”,简直像是裹了层冰渣子,要将人冻伤。
便是不敏感的祖媞,也察觉到了此刻连宋的异常。她有些奇怪,又有些不明所以,轻唤了一声:“小三郎……”想要问他怎么了。
忽然有风穿过开了一个小缝的窗,绕过木屏,灯火摇曳晃动。祖媞被吸引了注意,不由朝桌上的灯碗看去。如豆的灯苗在夜风的纠缠下如一只扇动翅膀垂死挣扎的蛾,很快便只余一丝蓝焰……下一刻,整个房间都暗去了。她的下巴忽然被人握住,还没反应过来,唇被吻住了。
是连宋吻住了她。
而在他吻住她的这一刻,夜风也仿佛知趣,未动声息地退出了这小室。灯苗挣扎着又重新恢复了生机,虽仍暗着,却足够惊讶得睁大了眼的祖媞看清与她贴着脸的青年那琥珀色的眸,和蝶翼一般的长睫了。
祖媞愣住了,心失控地一颤。
连宋另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腰,虽只用了一只手,力却很大,禁锢住她,使她难以动弹。他看着她,直到她受不住那目光不自禁地闭眼,他的唇才有了下一步动作。他含住了她的唇,然后以不容拒绝的强悍姿态叩开了她的齿,进到了她口中,肆无忌惮地纠缠她的舌。
她不记得自己曾与人这般亲密地吻过。照理说她应当全无经验,可她对此的反应却并不似自己想象中那么青涩。她仿佛天生便知该如何配合他,脑子虽一片糨糊,她的唇、齿、舌却的确不只在被动承受。
她被自己这堪称熟练的反应给惊呆了,有一瞬,她想过自己在这种事上会不会是个天才。那一瞬的走神被连宋察觉到,他咬了她一下,在她吃痛地轻哼时,他含住她被咬的唇瓣厮磨了会儿,然后他终于放开了她。
房中一时只能听见她的喘息。昏暗的灯光下,连宋目光幽深地凝视着她,握住她下巴的手向上移了移,指腹不动声色地抹过她的下唇,引得她轻嘶一声,他又探身吻了她一口。
祖媞脑子完全木了,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她问:“你在做什么?”
青年琥珀色的眸子仿佛翻腾着许多情绪,像狂风骤雨下的海。他沙哑着嗓音问她:“有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心跳得厉害,脸很热,身体也软软的没力气。祖媞回过神来,她迟来地感到了羞赧,并本能地觉得不能将这些感受说给连宋听。她抿着唇,假装自己没听懂:“什……什么感觉?”
连宋静静地看着她:“你不是因寂子叙学会了欲是什么吗?”他笑了笑,那笑只轻描淡写掠过眼角,并不达眼底,“所以我考较一下你是不是真的学会了。看来学得还不错。”
祖媞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一直觉着自己虽有了七情六欲,但于情之一字还是一知半解,还需多多学习,故而此时,她虽觉着连宋这个为了考较她才亲她的说辞不太靠谱,但又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见的世面不够多,或许像他这样的花花公子突然对她如此原本就挺正常的?
再则,连宋夸她学得不错,她也很心虚。沉默了半晌,她还是决定坦白:“我没有学过。”她说。见连宋愣住,她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你是寂子叙教会了我爱为何欲为何的,但那都是乱说的。我和寂子叙没什么。那一世我历的情劫可能就是……”她无奈地总结,“可能就是温芙喜欢寂子叙,但寂子叙曾喜欢过我,这让温芙的哥哥温宓很不高兴,所以老找我麻烦……中间我也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最后就是寂子叙和温宓联合起来坑了一心修道的我……就是这么回事了。”
说到这里,她在脑子里把连宋方才问的所有问题都过了一遍,严谨地觉得这个解释可能还不够全面,又补充道:“之所以经历了那一世我便归位了,也不是因为寂子叙手把手教、呃教我学会了爱与欲,”谢天谢地她坚强地说完了这句令人尴尬的话,“可能是那一世,”她咳了一声,揣测道,“我旁观着他和温芙之间的爱情,也确实领悟到了很多。也许……这种领悟也是一种学习,所以被他和温宓逼死后我便顺利归位了,谁知道呢?”她不负责任地得出这个结论,耸了耸肩,“我其实也不是太关心。”话到此处,她突然另想起一事,脸色顿变,“倒是你,小三郎,你,你是不是经常……”可能动作有点大,扯动了方才被连宋握得很紧的下巴,她嗷地轻呼了一声,嘶嘶着用手去轻抚痛处。
连宋不想承认自己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会发疯,但自从生了心魔,他确实变得不太正常,情绪很容易失控。从前他于情感上多么成熟理智,如今便多么幼稚冲动,譬如阴阳怪气地说那种“你学得不错”的讨人打的话,仿佛就想将她刺痛。幸好她被他亲蒙了,根本没反应过来。明明他心底知道,她回应他的所有习惯都是他手把手教导,但在心魔的加持下,妒火燎原,他忍不住。
心魔难除,折颜上神这些日一直在寻找帮他根除心魔的方法。他希望折颜上神的动作能再快一点,因他已察觉到,这两次心魔发作,镇灵咒对他来说效用已很弱了。譬如今次,镇灵咒已很难再安抚他,最后他得以平静下来,全靠她歪打正着如了他的意,阴差阳错地驯服了他喧嚣的神识。但当她不愿如他意时呢?他不敢想那时他会如何发疯,又会对她做出什么。
祖媞却并不知须臾之间连宋竟想了这样多,她看连宋的脸色有所好转,只觉方才她那番话解释得不错。她没搞清楚此前连宋的情绪为什么不好,但此时又觉得那也不重要了,因为小三郎露出了很担忧的神情,止住了她想再触碰下巴的手,温柔地向她道歉:“对不起,没控制住力道,我去找天步拿药膏给你擦。”
这样说着,他站起了身。
她蓦地拉住了他:“你先等一下。”为了怕再次扯到疼痛处,她尽量小弧度地说话,“我……我话还没问完。”
青年很配合,停住了动作,柔声:“你问。”
她微微皱眉,神色略微古怪地:“那我问了,你是不是……经常那样考较别人?”
连宋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突然笑了,手放在了她的头顶,像是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好:“还有谁和你一样,连欲是什么也需要去学的。”又伸手碰了碰她的唇角,“我没有对谁如此过,从来没有,你不用觉得自己亏了。”
她不自在地哦了一声:“那你去拿药膏吧。”说着欲变换坐姿,结果刚动了一下,又嗷地轻呼了一声,脸色乍青乍白地抚上了后腰,咬着唇:“我的腰,你到底是用了多大的力!”
青年俊美的脸上也流露出了几分焦急:“我看看。”说着手触上了她的寝衣,她被他的动作搞得蒙了一下,忘了阻止,他自己先回过了神来,顿住了动作,“我去拿药膏。”很快退出了她的房间,徒留她坐在榻中。
连宋离开了,房中重回了寂静,祖媞坐在灯下,将连宋方才的举动和他对她说的话反复咀嚼了数次。他解释他没有对别人如此过,这很好,但他好像也没说以后不对别人如此……她肯定是不想他对别人如此的。那待会儿他回来,还是要再同他说一下,就算他是个花花公子,以后也不要随意如此考较别人吧……
没多久连宋带来了药膏,还将天步也领了过来。
天步揭开祖媞的寝衣,看到伊人雪白的皮肤上印了一小片青紫,像是个手印。天步不禁有一种“这居然是不给钱就可以看到的吗”的恍惚感。
这手印到底是怎么来的?天步一边给祖媞上药一边在脑海里脑补出了一百个版本,自觉她要是下海写书,说不定也能出一本不输《雪满金弩》的大作。
很久以后,她将自己写了一半的大作给彼时已成为她好友的蓇蓉读了读,蓇蓉读完后对她说,你还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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