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十三天喜善天乃九重天众仙公认风景最好的一天,轮到休沐日,小仙们大多爱去这一天闲逛。
不过祖媞觉得比之三十三天,第七天的风景更好,她推测多半是因这一天的景点灵气太盛,等闲仙者很难受得住,够格去逛的人太少,才会在口碑上输给三十三天。
第七天有许多值得一逛的胜景,譬如妙华镜,千重琴苑,灵羽绘,承天台……在这些灵秀胜景中,祖媞最钟爱千重琴苑。
千重琴苑虽名为“琴苑”,其实不是什么藏琴之地,而是一百多个呈梯步堆叠、连成一片的灵泉池。灵泉之上四时行雨,雨珠滴落在不同泉池中会发出不同声音,雨滴声密织交互,如有乐仙奏乐,弦音不绝,所以被叫作“琴苑”。
在这片“琴苑”的正中央,单立了一个精巧的水晶小亭,置身亭中伴着雨声看书或者睡觉都很好,祖媞有空就会来这儿待一待。
灯灯修为不高,无法靠近琴苑,只能站在外头对坐在亭中听雨的祖媞神翘首以望。
其实此前一直是天步随侍祖媞。但经了笛姬之事后,天步有点杯弓蛇影,这几日正重查元极宫,分身乏术,故将素来信任的灯灯派了过来贴身伺候祖媞。
灯灯目力还可以,打望了会儿,隐约见上神屈膝坐在亭中一边饮酒一边听雨,一副悠然之态,考虑到此地也没别的人进得来,她放下心,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薄薄的封面上印着《雪满金弩》四个大字的小册子,珍惜地翻开了第一页。
只见雪白的扉页上赫然题了两排中楷:横祸来皇子遭劫难,情义深女神破迷局。扉页最下面还印了一排小楷:三皇子和祖媞神绝配,希望他们有一天可以真的在一起!后面用朱砂画了一颗小心心。
也是真的很用心。
没错了,这是个话本子。笔者化名素魄居士,乃三皇子拥趸,且还是“三殿下和祖媞神绝配”那个流派的拥趸。至于这话本子写的什么故事……从扉页的中楷和小楷就能看出,它写的是三殿下与祖媞神之间的爱恨情仇。当然,素魄居士本居士并不知道三殿下与祖媞神之间有什么爱恨情仇,她只是单纯觉得这二位很配,有戏,所以瞎编故事而已。
灯灯很喜欢《雪满金弩》,因为这个话本是所有写祖媞神和三殿下的话本中最现实向的一本,唯一缺点是还没完结。不过它更新得总是很及时。譬如,祖媞神昨日才在凌霄殿上为三殿下出了头,今晨这话本子就有新章了,想必素魄居士昨夜熬了通宵……真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姐妹!
灯灯怀着敬佩之情翻开了正文,打算趁着摸鱼好好拜读一番。
薄薄一本册子,半个时辰就翻完了,看到最后一个字,灯灯怅然若失。便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灯灯啪地将书合上,赶紧转过身。一看来人是三殿下,灯灯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书藏进了袖子里。
三殿下看到了她的动作,但因为《雪满金弩》这个书名比较像是那种侠义故事,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说什么,只问灯灯:“祖媞神一个人在亭中?”
灯灯想起了方才在那话本子里读到的内容:当三殿下得知在虞英仙君诋毁自己时,便连天君都有所动摇,唯祖媞神坚信他清白,一力维护他,十分感动,很快赶回了九重天,去到了祖媞神的寝殿见她。却不想撞见女神醉酒。悠悠子夜,夜阑人寂,美人微醉,风鬟雾鬓。三殿下原本便是携着情意归来,见心上人如此情态,怎能把持得住,在美人迈着醉步不留神倒向他时,一把拉过她,紧紧将她拥入了怀中……
素魄居士不是人,写到这里戛然而止,灯灯看得面红耳赤,一度沉浸于那种旖旎氛围不能自拔,此时见到活生生的殿下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心虚,只想让殿下赶紧走。
灯灯捏住袖子里的书,小鸡啄米般点头:“嗯,尊上一人在那处,想是料到殿下今日会回来,特意在那里候着您吧。”悄悄瞄了面前的殿下一眼,“殿下快去,可别让尊上等太久了。”
这话像是说得很合三殿下的意,他微微一挑眉,抬步便去了。灯灯松了一口气。但三殿下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吩咐了她一句:“你也不用在这儿守着了,时间还早,回去做功课吧。”
灯灯呆了一呆。她们这些小仙娥,每天除了当差外,还有一些修行课。似灯灯,她就每日有一堂佛理课再加一堂术法课。三殿下让她此时回宫,是对她们这些小仙娥的仁爱。可灯灯并不想离开,她觉得她今晚再熬夜做功课也是可以的呀。
但是没有办法,三殿下要照应她这个小仙婢,她不敢不接受三殿下的照应。灯灯昧着良心谢了三殿下,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这灵泉池中的琴苑小亭造得简单,陈设也简洁,亭东安了个不知做何用的玉台,亭西铺了层玉簟,玉簟上放了只锦枕和一张三足凭几,那凭几同亭子一般亦是水精所造,但扶手处裹了只包着云棉的锦套,看着倒很柔软。
落雨入池,娓娓动人。祖媞右手枕着那凭几的扶手,斜卧着,半身都趴在了那靠臂上,似是睡着了,但手中分明还拎着一只酒壶,拇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壶柄。
有人进来。因脚步声实在熟悉,祖媞没有睁眼。少顷,因雨滴落入灵泉而起的乐声变小了,那原本悠远悲郁的曲调也换了一种风格,变得清婉柔和起来,祖媞方睁开眼。
她好奇地看向坐在几步外的玉台后垂首拨弄台中玉珠的连宋。
她虽不擅乐,但赏乐的能力还是可以,明显感到随着连宋拨弄那些玉珠,亭外原本只可称为妙有奇趣的乐声变得不同了。是引商刻羽之奏,却毫无技法痕迹,收放自如,行云流水,令人感到一种大乐必易的举重若轻、悠然放旷。
看来玄妙尽在那玉台上了。她先前也研究过那玉台——玉台台面上有一百多个六寸左右的短凹槽,每个凹槽里皆置了一粒玉珠——她不知那是做什么用的,试过拨弄它们,却没有拨动,便以为那玉台和玉珠只是一种装饰,没有再理。如今见连宋调弄,才知这偌大琴苑竟是一台乐器——乐形于外,便是那些灵泉池,器藏于内,便是这玉台。
她不禁半撑起身,喃喃:“这玉台竟可以这样玩,却没人同我说过。”
青年黑发白袍,盘膝而坐,一手执扇,一手灵活地拨弄那些玉珠:“这千重琴苑乃二十多万年前墨渊上神所造。此地灵气过盛,我幼年时无法靠近,只在第七天天门处遥遥听过墨渊上神调弄此玉台作乐。后来我可以来这儿了,墨渊上神却不在了,也没留下如何使用此玉台的册子。故而这九天之上其实无人知晓此器该如何使用,皆如你一般,以为这地方只能自行奏乐,所以他们也无法告诉你这玉台的奥妙之处。”
她偏头问他:“那你为什么会调弄它?”
“因为有段时日我爱来此处,有许多时间可以试它,胡乱试出来的罢了。”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少顷,一曲结束,连宋将指下玉珠拨到了一个固定位置,让泉池自然流淌出乐音,然后看向祖媞,重新开口:“这两日的事我听说了,辛苦你了。”
祖媞伏在那凭几上,微闭着眼摇了摇头:“是我将笛姬引入了元极宫,出了这事,由我来解决是最好的,又说什么辛苦。只是没想到笛姬真正想害的人却不是你,而是那虞英小仙。”她皱眉,“可她想要对付虞英便对付虞英吧,为何要将你拖下水?你同她此前也有什么过节吗?”
连宋静了片刻,深深看她:“你也以为我曾与她有旧?”
“没有见到你之前,我猜测过,”祖媞偏过头来,枕着手臂,“可现在我知道你没有了。”抿唇一笑,“小三郎素来光明磊落,若真与她有旧,便不会如此反问我了,对吧?”
“哦,你猜测过。”青年却仿佛只听到了她的第一句话,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亏我还以为你对我有多信任。”
“这……”祖媞自知理亏,想了想,侧过身点了点手中的酒壶,玉壶消失,下一刻便出现在了青年身前的玉台上。“是生我的气了吗?”她放软了声音小心哄道,“别气了,我请你喝酒还不行吗?”
青年却不领情,看也没看那酒壶,只问:“说吧,你都猜测了些什么?”
祖媞审时度势:“……还是不说了吧?”
青年看着她不说话。
祖媞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我想过或许你曾与笛姬有旧,当日初见笛姬时没认出来是因她换了面目。我还想过或许你也让笛姬做过你的玩伴,在她对你钟情之时却将她送走了,导致她对你怀恨在心。”她觑了青年一眼,不忘为自己辩白,“可我这么想也是情有可原吧。彼时不正是因她在虞英面前诬陷你,才使得虞英将你告上了凌霄殿吗。她为何要诬陷你,总得有一个动机吧?”
她突然变得理直气壮,令青年挑了挑眉。
“我从未挑选过妖族女子入元极宫。”青年道。
祖媞眨了眨眼,可好奇了:“为什么?据我所知,许多妖族女子都很温柔美丽啊,是绝佳的陪伴者。”
青年瞥她一眼,冷哼:“你问我为什么?是谁昨日在凌霄殿上亲口夸我,说凭小三郎的谨慎,怎会将来历不明之人收入宫中?”
“我……”祖媞讪讪,“我还说过这话?”
但她也不是真的那么健忘,很快想起了自己的确说过这话:“我只是随口一说。”抿了抿唇,“那种情况下,当着九天仙神的面,我难道要说小三郎一向就是这样粗枝大叶,元极宫混进来十个笛姬都不算离奇吗?不过,”她有点狐疑,“你真的从没有……”
青年知她想问什么。他没有让她把那句话说完。他其实很不想和她聊自己那些荒唐过往。“妖族,魔族,鬼族,这三族女子,谁知道她们接近我会是为了什么?便是神族,可入元极宫的,也都是文武侍们可查清底细的女子。元极宫中来去的女子虽多,但的确如你所说,我并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一直很谨慎。”他飞快说完了这段话,解释得足够清楚,使她问无可问。
祖媞也确实想不出还有什么可再问了,一时无言。
她的无言在他意料之中。“阿玉,”他唤她,“先前你在凌霄殿上的那句话,其实并非形势所逼随口一提吧。你远比你想象中了解我,所以彼时才会那样说,对不对?”他放慢了语速,很轻地说这些话,说话时那双好看的琥珀色眼睛仿佛很认真地凝视着她。
嘭咚,祖媞的心漏跳了一拍,不由暗道不妙。这要命的小三郎,他知不知道他这样看人会让人很受不了啊?
“怎么不回答我?”青年很深地看她,很浅地笑了一下,“不是想要哄我,让我别生你的气吗,说‘对’就能哄到我了。”
祖媞望向青年,脑子忽然有些晕乎,觉着自己像是醉了,但不知是因方才饮下的酒而醉,还是因青年的美色而醉。她别开眼:“谁在哄你啊,本来也就是那样啊。”说完这话,又回眸瞟了他一眼,见他仿佛惊讶,面露怔然,她也有些赧然,新扒拉了一只酒壶到手中摇了摇,又觑了他一眼,轻咳一声,率先打破了亭中静寂:“还是说正事吧,说说笛姬为何要诋毁陷害你,你有思路了吗?”
连宋看向单臂枕着那凭几、趴靠在玉簟上的少女,有些走神。外人面前的祖媞是什么样,他是很清楚的——玉骨仙姿,林下风范。便是在她的几个神使面前,她的姿仪也总是好的。或许因他是唯一一个与她立下了噬骨真言的人,她对他的信任更胜他人,故她在他面前好似总比在别人面前来得恣意一些。譬如此时,她柔弱无骨地伏在那凭几上,妍姿艳质,像一条柔曼的丝带,只要她想,便可以捆绑住他,又像是一条河,蜿蜒流淌过他的心,从他的心上经过时,还会用那种绒羽一般挠得人发痒的,却又无辜的声音留下一句:“谁在哄你啊,本来也就是那样啊。”
连宋花了好大力气才能定住心神,重回到正事上,回答她的问题:“你只是不知虞英是怎样的仙,所以难以理解笛姬中伤我的缘由。”
他揉了揉额角,甩开杂念:“虞英奉职兰台司,也算得上耿介忠直,但他与我不对付,遇到有关我的事,便易冒进。想来笛姬很了解他,知道中伤我,最易得到他的共鸣和信任。而如此污蔑我,只要她操作得足够得当,便能让虞英不顾后果地在朝会上当庭参我,使此事闹到九天皆知。”
他抽丝剥茧,将笛姬每一步的逻辑都细致地讲给她听:“事既闹得这样,天君当然会下令彻查,如此,她藏的那封信便一定会被发现,届时我可洗脱污名,不会有事,但此事既已九天皆知,届时又有她的遗信言之凿凿指向虞英,如此,即便商珀神君是虞英的父亲,也不可能保下虞英了。事实上,若此次不是你发现黑潭中溺毙的并非笛姬,虞英定然已被剥夺仙籍,重打入轮回了。”
听完这番话,祖媞揉了揉额角,神情有些迟滞,但却是明白了此中因由:“若她不以小三郎你做引子,而是直接污蔑虞英思凡,捏造他抢占欺辱她之事……以她的身份,顶多只能将此事告给天步或是刑司……但选择这条路,她的胜算不会太大。”是很理智的思量,但说这些话时,她的声音很软,还带着一点雾似的渺茫感,不似平时同他说正事时的语声。
他感到一丝异样,探究地看向她,她却将头半埋进了臂弯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她自顾自地拨弄着手中的酒壶,又问他:“不过,笛姬为何想置虞英于死地呢,他们之间是有什么过节啊?”
元极宫虽消息灵通,但也不是万事皆通,这事他还真不知道。不过天君已将此事指给了贪狼星君,贪狼星君并非庸碌之辈,他便回了她一句:“等贪狼星君的审理结果吧。”
她抬起头来,像是不满意,轻声嘟囔:“那也不知道要等多久。”声音更软了。
他有些受不了她用这样软的声音和自己说话,本能地便要倒茶定神,但手边只有她让出来的一壶酒。酒,酒也可吧。他有些渴。
他一直以为她喝的乃是解渴的果酒,可酒入喉中,竟才发现,那酒乃烈酒。他皱起眉来,终于抓住了那一丝怪异之感从何而来。怪不得她会用那种水润的声音,含娇带嗔地同自己说话。她应是喝醉了。
她爱喝酒,但也易醉。他一直知道。
他放下了酒壶,定定看着侧卧在玉簟上的黄裙丽人,良久,他低声道:“阿玉,你喝醉了。”又过了一会儿,他站起了身,向她走了过去。
祖媞并没有醉,她明白自己只是有点微醺。其实她今晨就当出发去丰沮玉门山的,只是听天步说连宋今日会赶回来,才在这九重天多停留了一日。她原本只单纯想同小三郎见上一面,毕竟也是多日未见了。
结果早上逮到蓇蓉鬼鬼祟祟看一本话本子,叫什么《雪满金弩》,她靠过去瞅了两眼,蓇蓉看得极为专注,居然也没察觉。她站在蓇蓉身后跟着她一起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竟是个编派她和小三郎的话本。
她看书比蓇蓉快,蓇蓉刚翻到最后一页,她已一目十行看完了。她也不知为何会有人编派她和小三郎,还写成话本,但看下来觉得,这个叫素魄居士的应该也没什么恶意,可能只是觉得她和小三郎很配。并且这位素魄居士还挺有想象力的,至少比她有想象力。
比方说,她就不敢想小三郎对她竟也颇为有意,还将她视为心上人。
没错,小三郎有时候是会逗她,但这是因他天性风流,惯会逢场作戏之故。小三郎于风月无心,人也无情,对元极宫来往美人如是,对长依如是,对青鸟族的那个鄄迩也如是;因噬骨真言之故,自己对他来说或许更为特别,但……要说他居然对她有心,有情,有格外的风月之思,那可能也是太过离谱了。
不过这话本子里有些话倒还写得挺有意思,比如它说喜欢一个人,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那不是一种欲望,那是一种本能。
她前路未卜,在寻到那个可以活下来的机会之前,并不敢让小三郎知道她的心,可她似乎的确是无法控制且无可救药地想要靠近他。所有有关于此的克制,都像是在与本能斗争。
但这种体验也并非全然痛苦,相反,痛苦并不多,她更像是尝了一枚早结的春果,酸涩,却又带着一点好好品味便能品出的甘,让她好奇地、不由自主地想尝更多。譬如,她觉得素魄居士关于醉酒这个情节的构思就挺好的,她想尝一尝。
她是这么想的:她生得自然很好,喝醉了酒,令小三郎一时神迷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小三郎虽风流,却是个君子,主动怎么着她……是没可能了,但是她主动亲近一下小三郎应该可以。
恰巧青丘同意了和天族联合大阅,少年太子昨日从青丘回来,给她捎来了好些白浅送她的好酒,她就拍开酒坛,灌了四壶。最后,她一共带了七只酒壶到这亭中,有三只是只用酒水涮了涮空留了些酒味的空壶。
她的酒量她自己清楚,喝三四壶会微醺,喝六七壶就势必要醉倒了。她当然不能真的醉倒,醉倒了办坏了事可怎好?所以不用真的喝到那个程度,饮到微醺,让小三郎以为她是醉倒了就可以了。
她没有想过做这些事是不是太过大胆,不够矜持,只觉这计划新奇,很是有趣。所以当连宋走过来时,她的嘴角含上了一点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狡黠笑意。
高大的青年走了过来,蹲身检查完小桌上搁置的五只空酒壶,好看的眉拧紧了,垂眸不解地问她:“怎么喝了这么多?”
她使了点小手段,使得实打实饮入的那两壶半酒在此时起了作用。酒意适时地发了出来,她的脸变得有些红,眼神也变得迷离,不过她很清醒。她故意握住那还盛着半壶酒的东陵玉酒壶,用它抵住额头,偏头看着他笑:“因为很好喝啊,不知不觉就喝了这么多。”
她微红的脸,迷离的眼,因迟滞而显得妩媚的动作,在青年看来,无不昭示着她的确是醉了。羊脂白玉般的一只手在半空停留了一下,然后抚上了她的额头:“你真的醉了,我带你回宫。”说着那手离开了,握住了她的手臂,想将她扶起。她没有抗拒,被他带了起来,可脚下醉步不稳,竟一下子扑进了他怀中。他猝不及防,退后了两步,被背后的水精柱挡了一挡方稳住身形。
她靠在他怀里,仿佛惊讶地抬头,抱怨他:“小三郎,你怎么路也走不稳。”说着离开他一点,按住额角,“头好晕,不想动。”玉柳似的身形忽然一晃,似要栽倒。他赶紧接住她,要再将她扶起来,她却皱眉:“难受,不想站着。你坐下来。”又说,“不想回去。”
青年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如了她的意,坐在了玉簟上,而她得以环住他的腰,躺在他的腿上。她听到青年低低开口:“此处没有解酒药,待在这里你会难受。”她听出了他是真心担忧她,不由感到得意,自觉小三郎到现在也没看出她是演的,说明她演戏有天赋。
这氤氲着白奇楠香气的怀抱并不软,但她很喜欢,并不想起来。不过,看到惯会骗人、向来将别人骗得团团转的小三郎竟也会被她骗,满足与新奇之余,她作怪心起,不由想坐起来,再挑战一下自己的演技。
她又像是回到了活泼的、古灵精怪的小时候。“那你别动,我先起来。你一动,我就晃,更难受。”她煞有介事,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扶住青年的手臂半坐起来。接着,她将一只手搭在了青年肩上,想以此为支点站起来似的。可这个动作才做了一半,她又跌了回去,好巧不巧,正好跌坐在了青年的大腿上。而在她跌坐下来时,出于避险的本能,她一只手臂圈住了青年的脖子,忙乱之中,丹唇擦过了他的唇际。她感到身下的身体一僵。
祖媞客观评价了一下自己的表现,觉得很棒,她很满意,正在心里给自己打分,不料青年竟微微侧过了头,然后,他们原本错过的唇便贴在了一起。
但没有贴多久,只是两个眨眼,他的唇便擦过了她的。就像一只迁徙的并不停留的鸟,轻描淡写地路过它的徙经之地。但她仍捕捉到了那温暖、干燥,而又柔软的触觉。不像是假的。
祖媞愣住了。心突然不受控制地跳,脑中一片空白。他为什么会偏头?总不可能是故意的吧?
然后她听到了他的话:“……抱歉,没太留神。”
好吧果然不是故意的。
她该怎么回答他这声抱歉?一个醉鬼该怎么回答他?醉鬼应该不会正经回答这个问题吧?
她当机立断,坐在他腿上攀住他的肩,做出百折不挠还想要继续尝试的模样:“我可以,我能自己站起来,你不要打扰我。”
但青年没听她的话。青年搂住了她,揽住她腰部的手用了点力,她能感觉到那力道,有点重,不过不痛。
她很快弄清楚了他想做什么:他不想她继续在他身上做无谓的尝试了,他要抱她起来然后直接送她回去。因为他这样对她说:“这酒的后劲太大了,你没法一个人起来,还是我带你回去。”
她当然不愿让他带她回宫,照他的性子,回去必定会宣药君,届时不就穿帮了?她立刻抱住他的脖子:“你不要动,真的很晕。我不想回去,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就好。”
他静了静,没说什么,但不再试图起身。他任她圈住他的脖子靠在他胸前,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轻声问:“阿玉,你是真的醉得很厉害吗?”
她当然必须得是真的醉得很厉害。
她稍微离开他一点,眼神仍是迷离的。她知道她的眼神是迷离的,然后她用那样的眼神很轻地瞪了他一眼:“我没有醉。”醉鬼都不会承认自己醉,她可不能半途演崩了。接着她又抱住他,喃声抱怨:“晕。”装得她都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点晕了,这样抱着他仿佛也不是很舒服,于是她试探着慢慢从他身上下来,又倒进了他怀中,伏在了他腿上:“我一点也不能动,不要再动我,就让我这么躺着,睡一会儿就好。”
“好。”良久后,青年如此回她,仿佛拿她没有办法。
当她在他怀中彻底安顿好,不再乱动时,他重新看向她的脸。清纯无比的一张脸,偏偏眉梢眼角像是抹了胭脂,显得妩媚和艳。他隔空碰了碰,没有真的碰下去,最后收回了手。
亭外雨乐轻缓。祖媞睡着后,连宋望着亭外的雨幕走了会儿神。
离开天宫这十日,他一直很忙。琴魔瞿凤狡诈多疑,不好对付,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囚禁他不是件易事,他花了很多心力。但刚囚了瞿凤,还来不及休整,他便收到了天步的来信。出了那样的事,他自然需回天宫一趟,结果半途居然碰到了商鹭,想到时机难得,他便扮作瞿凤又与商鹭虚与委蛇了一番。同商鹭告别后,为防他生疑,又去琴御山绕了一圈,方回天宫。
如此高强度地连轴转了近十日,饶是他也感到了疲累。但在这亭中看到懒懒散散躺在凭几上悠闲听乐的她,所有的倦累便都不复存在了。其实,不要非想着让她重做回他的妻,一切都会好很多。只要放低期待,她也会给他一些惊喜,他想。
连绵的雨乐中,能听到雨滴打落在亭盖上发出的叮咚声,那是纯粹的雨声,而非乐声。这雨声让他的心在这一刻十分安静,他已许久没有如此。不多会儿便有困意袭来,他尝试着躺下,将她从他腿上挪开,揽入了怀中,她支支吾吾说了几句什么,但没有反对,也没有睁开眼睛。
这一方天地中,此时只有他们二人。他很珍惜她躺在他怀中时,令他感到的这片刻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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