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三万年前因桑籍、长依闯塔,致锁妖塔倾毁,天君一直以此为辱,重建好锁妖塔后,足增了一倍天将守塔,就是防着再有人不知天高地厚贸然闯塔,闹出大乱子来。
也不知是天将们太不抵事还是如何,祖媞赶到锁妖塔时,只见十来个银甲天将全被削翻了,人事不知地昏睡了一地,烦恼海旁只还有个烟澜清醒地守在塔边,面色焦急,见到她时双眼一亮。
不过祖媞没工夫理会烟澜,只略略扫了她一眼,便径直入了塔。
她也是第一次进锁妖塔。置身塔中,满目漆黑,偶尔几声大妖唳叫声传至耳边,令人不适。
祖媞扬手,半空出现数颗明珠,照亮此间天地。
原是一条纵深廊道,廊道尽头矗了座石门,廊中胡乱散落了一些箭支。此地有法阵。
祖媞静静看了会儿地上的箭支,基本上明白了这长廊中被立下了怎样的法阵。
对付人的法阵,自然需靠人引动。她猜测自己再往前走一步,鞋一沾地,便会触发那法阵,因此收回了欲往前去的脚步,飞身跃起。她的身法极快,似一道光从廊道此端打到彼端,法阵尚未反应过来,来不及放出箭支,她已疾掠过长廊,站在了廊道尽头的石门前。
石门甚为牢固,也不知是用什么石头制成。
当然也可以尝试用法力去破开它,但想着把事情搞大了不好收场,还是不要破坏此塔内部结构为好,她就站那儿认真研究了下开门的机关。琢磨了一瞬,试着将门右侧那个船舵似的玄铁物件向内转了半圈,轰,门开了。
祖媞迈步踏入,那门又轰地关上。许多牢门都是此种开门后走进去会立刻关上的设计,没有什么新奇,她也就没太在意,只抬眸看向室内。
看清室内情境后,她的目光微沉。
这是座冰牢,牢内六面皆以坚冰筑成,凛凛寒意扑面而来。蓇蓉躺在不远处不省人事,一红衣男子半蹲在她面前,一只手握住了她的下颌,应是被石门洞开之声所扰,微微抬眼,朝门口望来。
男子便是藤妖。
便在男子望来之际,祖媞左袖一动,白色长绸自袖中飞出,疾似流光,缠住蓇蓉的腰,瞬顷便将她卷了过来。藤妖面前一时空空,他一愣,站了起来,目光落在祖媞身上,挑眉一笑:“今天是什么运气,竟有两个美人自投罗网。本座却有些好奇,神族这些守卫究竟是如何守的这锁妖塔,时不时便给本座投递些修炼灵材进来,是生怕本座冲不破这锁妖之阵吗?”
因不想惹事,即便藤妖之言大为不敬,祖媞也很客气,扶住蓇蓉淡淡道:“我妹妹误闯此地,惊了先生修行,并非本意,我这便带她离开,还请先生勿要怪罪。”
藤妖却很不领情,脸色陡沉:“既来了此地,入了本座的眼,还想走吗?”
说话间右手一抓,掌中现出一条泛着红光的长鞭。祖媞微微皱眉,松开了蓇蓉,手中白绸在她松开蓇蓉之际化作了一只光罩,牢牢护住重新躺卧在寒冰之上的蓇蓉。
藤妖手中长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来,鞭子在空中甩出数道虚影,其声响彻石塔,引得万妖低吼,殊为可怖。祖媞的动作却也很快,虽为躲鞭连连后退,但并不见狼狈。藤妖六鞭挥过,她便已掌握了他的节奏,躲得甚为从容。脚步腾挪之间,有金色光线随步伐移动,若隐若现,每当她站定之时,那光线便消失不见。
藤妖没太在意那些光线,虽然祖媞躲过了他十来鞭,让他略感诧异,但见对方只躲不攻,他便以为她只是腿脚灵便些罢了。挥出第十四鞭时他趁势靠近了祖媞,紧盯住她的眼睛,低声一笑:“只有这点本事?”一边如此低语,一边施出了迷心之术。
那躺在地上的黑衣仙子,方才也对抗了他几鞭,最后便是被他如此制服的。
他确信他已看进了她的眼,在她的神魂中种下了那会令她臣服于他的邪术,然这色相殊胜的美丽女仙却似乎丝毫不被他的术法所扰,眼神犹自清明。这绝不应该。
藤妖一凛,突然有些心惊。
而此时祖媞已躲过了藤妖挥来的第十七鞭,也踏出了最后一步。方才躲鞭时移动过的步履,在这一步之后,具形为数段光线,首尾相连,蓦地升至半空,爆出刺眼金光。金光充斥整座冰牢,那一层刺目之意退去后,竟现出一个复杂的七星符咒。
也就是说,这女仙,她方才一边躲避着他凌厉的鞭子,一边竟用步法绘出了一个符咒。藤妖意识到这一点,瞳孔猛地一缩。
此符咒他见所未见,不知是用来做何。出于对危险的警觉,他遽然退后,试图离那符咒远些,同时猛地一抖鞭子,手中钢鞭倏地增长数倍。
照理说这样长的鞭子,极难挥动,亦难迅速传力至鞭尾予人痛击,但藤妖使这长鞭,却依然灵活。
趁祖媞侧身之时,藤妖又来一鞭,角度刁钻,祖媞下腰躲过,半身与地相平,那钢鞭贴着她的腰身擦过,卷下她一片衣角,藤妖心喜,正要再补一鞭,竟见她以下腰的姿势召出了一张巨弓,蓦地拉弦,射出一箭。
藤妖略觉好笑,如此大的一张弓,怎可用来近攻,何况她这一箭还射偏了,竟射向了……不对,藤妖猛地抬头,见羽箭似电,急穿过七星符咒,金光爆开,明明她射出的只有一箭,在那金光之中,却有千百箭影出现。
藤妖心慌,赶紧收回攻势,以防守之姿快速挥动手中钢鞭,以期击退来犯的羽箭。大部分的光箭都被他的鞭子击落了,然七星符咒不破,那箭雨便簌簌不绝,不多时,便有两支光箭寻着了破绽,穿过他因竭力挥鞭而生的护体罡气,狠狠钉入了他的右肩。那箭冲力极大,带他后退了数步,最后将他稳稳钉在了冰牢正中的一块大黑石上。
藤妖蓦地吐出一口血。虽受了重伤,他却还想再战,待要伸手拔箭,体中之箭却化作了一把光丝,细密地缠裹住他,将他牢牢绑缚在了身后的黑石上。长鞭自他手中落下。
女子站在几步开外,手持巨弓,冷冷地看着他。这一战谁胜谁负,已是明了。
藤妖看向祖媞的眼神犹自不信,又充满愤恨,但目光掠过地上的蓇蓉,他突然笑了。
一阵红光之后,巨石上绑缚的已不再是那红衣男子,却是一棵通体赤红的巨木。
被原初之光缠住,逃是不可能逃掉的,唯一的可能是这巨木乃藤妖的原身。但他化出原身是想做什么?祖媞微微蹙眉。
室内忽然腾起一阵浓香,似兰似梅,夺人心魂。浓香之源,正是绑缚在那巨大黑石上的赤红巨木。
祖媞本能地觉着这香气危险,退后一步,凝神结印。金色光印自指间飞出,打在那赤红巨木上,绑缚巨木的光丝倏然缠紧树干,忽明忽暗。巨木忽然发出一声仿佛濒死的哀啸,哀啸声止时,轰然倒地。牢中的浓香渐渐消散了。倒塌的巨木在顷刻间化为一蓬枯枝败叶,只那树桩尚未彻底萎死,边角处残留着一条鲜红的小枝。
这藤妖性奸,一味挑衅,自寻死路,她也不算彻底结果了它,还给它留下了一线魂魄存在那小枝中,也算慈悯了。
收拾完藤妖,祖媞将原初之光的光丝重新纳入体内。
却就在她收回最后一缕光丝之时,阔大的冰牢中忽然响起了一声痛吟。她回头看去。
原本昏迷在地的蓇蓉不知何时醒了,那痛吟正是自她口中发出。
寒冰之上,蓇蓉闭着眼,面上浮着不正常的红,伴着那痛吟,手指无意识地在身体上抓挠,应是用了很大的力,一挠便是一条血痕。
如此模样,要么是中了邪术,要么是中了毒。
祖媞心下一沉,疾走两步,蹲身在蓇蓉身边,单手点在她额间,为她施下清洗灵台之术。术法刚施下时,蓇蓉安静了一瞬,但一瞬之后,却又痛呼起来。看来并非是为邪术所困,而是中了毒。
祖媞伸手去探蓇蓉的脉。可她并非医者,只能探出蓇蓉的血过热了,精神力也动荡不稳,别的并探不出什么来。而世间之毒,泰半都能引起这两种症状,想要从这两种症状里辨出蓇蓉到底中了什么毒,无异于天方夜谭。
不幸藤妖方才被她收拾得太过彻底,也没法醒过来回答她这个问题。
其实,若她知晓藤妖是靠什么修炼,单凭蓇蓉脸上的潮红和体内的血热,她便能猜出她是中了什么毒。但她毕竟不知。这也怪那藤妖,明明是靠采补女子修炼的邪妖,却生得一副谦谦君子面孔,气质也疏冷,只那一身红衣瞧着有些张狂,让人完全无法将他和此种修炼之法联系起来,也让人无法将他和情毒联系起来。
是了,情毒。
似藤妖这种邪妖,为了强迫女子心甘情愿做他的灵材,供他修炼,会的魅惑之术自然也多。此前他便是靠着迷心术制服了蓇蓉,给蓇蓉下了情毒。
此藤妖,正身乃是一株修炼数万年的情人藤。情人藤原本便是制各种情药的主材。修炼了万年的情人藤,其香入血,便有催情之功。祖媞虽爱花,但姑媱却不曾种过情人藤,她对这种植物很不熟,因此不知这藤妖竟是一株情人藤。
此前这藤妖已在蓇蓉身上种下情毒,方才他化出原身,释放情香,那香气唤醒了蓇蓉身上的毒,这才使得她突然醒来,突然发作。
蓇蓉仿佛越来越难受了,脸上、脖子上、手臂上,新添的血痕道道刺目。
祖媞试了好些法子,也无法缓解她的痛苦。牢门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开,祖媞凝眉了片刻,决定将蓇蓉体内之毒移渡到自己身上。光神之体,可纳世间万毒,寻常之毒对她造不成什么大妨害。她不忍看蓇蓉继续受苦。
然她不知蓇蓉所中乃情毒,也不知情毒虽也是一种常见之毒,但这种毒因只催人欲,并不会对一位仙者的仙体或是灵府造成什么损害,故而当她的身体接触到它时,也不会觉得它是个什么大问题而去主动净化它,因此她并不能对这种毒免疫。
即是说,情人藤之毒入她的血,亦能迷她的心、催她的欲。此毒亦能在她身上奏效。但她却半点防备也没有。
冰室之中,蓇蓉颤颤巍巍,盘腿趺坐于地。祖媞坐在蓇蓉身后,一手扶住她,一手分离出一股术力,引导着那术力进入蓇蓉的身体,耐心为她祛毒。
祖媞引毒引得小心,那毒随术力回转进入她的身体后,蓇蓉的难受也一并转移给了她。她感到热,周身酥麻,且痒。她知这是毒入血中之故,趁着这难受的感觉还算微弱,她立刻调动体内灵力,欲以灵力驱使那毒从血中分离。
可就在灵力游走全身之际,随着灵力的漫游,她忽然感到一股陌生的灵息融入了她的魂识。想要阻隔住那灵息已来不及,她只能尽量放松,接纳住那灵息,同时调用灵力,小心绕过体内所剩不多的西皇刃邪力,将血中之毒压成一颗小血丸,镇在腹中。
她成功了。却在成功的一刹那,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帧陌生的画面。是那陌生灵息。
她强自定神。
原本静止的画面在她定神之后,忽然活泛了起来。她看清了。
那是一间幽静的厢房。厢房中有许多灯架、花架。其中一个花架上搭了一条细绳,上面挂了许多四季花花笺,灯光照去,投下虚幻的影。灯架和花架上皆燃着烛,地上也燃着。一片高高低低的烛火中端坐着一个红衣女子。女子低着头,只能看到她鸦羽般的发,看不清她的面目。
厢房外响起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然后一个高大的影投在了黑玛瑙地板上。那女子抬起了头,眉目似画,樱唇微启,浅浅一笑:“三殿下。”
顺着女子的目光,可见比现在稍微面嫩一点的连宋踏进了房中,他一边翻弄着花笺,一边抬头看了女子一眼:“长依。”
那画面便在这一刻定住,而后化为虚影,被另一帧画面所取代,又在那帧画面上延展出另一个场景。
接着,是一个又一个的场景。
那些场景,大多数只围绕连宋与长依,偶尔也有别的人。但每一幅场景都不全。类似的场景越来越多,在她脑海中闪现得越来越快,消逝得也越来越快,几乎叫她头晕。最后,那些场景合起来,成了一盏走马灯。
定住的神识随着这盏走马灯的旋转而不受控制地跃动,终于,来到了最后一个场景。
最后一个场景,也是在此处,二十七天锁妖塔。但那画面中,锁妖塔已倒,漫天血雾里,长依被压在一块大石之下,而那大石,和立于此冰牢中的那块玄石竟一模一样。
长依的腿被压碎了,赤红的血自那大石下蜿蜒流出,染红了不远处的烦恼海。连宋蹲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英俊的白衣神君,样貌气质已极似如今。
长依怔怔望着连宋,突然便哭了出来,眼角流出了一滴血,血滴滚落至连宋手心,凝成了一粒玉珠。长依痛苦不堪,泣不成声:“若有来生,三殿下……”这句话却没有说完,她握住了连宋的手,低喃着重复,“若有来生……”
神识涌动。祖媞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蓦地吐出了一口血。那被镇压在腹中的毒血丸亦随着神识躁动忽地爆开了。但她已来不及管这个。
她认出了那陌生的灵息。那是长依。或者说,是一部分的长依。也是二十多万年前,被她亲手炼为魂魄,在她献祭后化为了一颗红莲子的……她的最后一口气息。
原来这便是长依的来历,而走马灯中的故事,便是长依和连宋的过去。原来如此。
这真是,令人震惊。
天步是紧跟在连宋身后赶去锁妖塔的,到地方时三殿下已入塔了,塔外天将倒了一地,唯一站着的人是烟澜。烟澜结结巴巴同她说了事情始末,那模样倒像是有几分真心忧急。她俩刚说完话,烟澜那落水的侍女便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兴许是因她在场,烟澜同她那侍女没说什么,但趁她不注意时,两人打了几个眉眼官司。天步看到了,但她假装没有看到。
没多久,三殿下出来了,怀里抱着昏迷的祖媞神,身后跟了个符篆化的偶侍,那偶侍背上背着无知无觉的蓇蓉。天步赶紧上前。三殿下没有停步,边向十二天去边吩咐她立刻去寻药君。
幸而药君在府。夜幕降临时,天步十万火急赶到了药君府,照着三殿下的吩咐禀报了药君,说有人中了万年情人藤的毒,三殿下知他有解药,特派自己前来求药。
药君也是个见多识广的老前辈,闻言诧异:“据老夫所知,这修炼了万年的情人藤,只咱们九重天上有一株。不过那藤妖被好好关在锁妖塔里,你说的有人中毒,总不会是中了他的毒吧?”
要仰仗药君救人,瞎话是不好胡编的,天步无奈点头:“嗯……我家殿下的友人,不小心闯了锁妖塔……因那妖身上也无解药,所以……”
药君抓起药箱便往府外跑,一边跑一边道:“那妖原本就是靠那毒引诱女子同他双修,自不会有解药!一般的情人藤之毒好解,但那棵情人藤,老夫得过去看看再说!”
天步听药君这话,再想到中这毒的是谁,瞬间哆嗦了:“不会解不了吧?”药君脸色也不好:“说不准,只能先去瞧瞧,配帖药让她服下试试看。”
天步一把拽住药君的胳膊,提出了一个可怕的设想:“若是您老的药不行,是不是只有找人双修才能解此毒了?”
药君神色复杂:“是。”
让祖媞神找人双修……天步的腿软了,差点跪地:“双、双修,找谁双修……”药君叹了口气,给了她一个颇为实际的建议:“找个好看的。”
天步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
药君府中为这事一派鸡飞狗跳,元极宫中,此时却甚是宁静。
息心殿的内室里,有一方采绿冻石而建的浴池。浴池极大,占了半间屋子。也造得极巧。天然雕饰的一方池,似一片淡绿的流云,镶嵌在白玛瑙石地台里。浴池一侧临窗,窗下有张窄榻,窗开得略高,颤巍巍探入几枝夏樱;浴池另一侧则连绵了七道月光石山水屏风。
池子里注满了寒冰水。祖媞靠着池壁,泡在这池子里头。她右侧的山水屏风前矗了两座连枝灯,十二只灯碗里皆盛了烛。烛光跃动,带得被这晕黄暖光包裹住的她也微微晃动,仿佛她是醒着的。但连宋却知,她并没有醒,也没有动。她分明安静极了。
连宋亦坐在这池子里,背靠着作为池景的一块奇石,和祖媞之间隔了一段距离。
从烟澜那婢女口中得知她为救蓇蓉去了锁妖塔后,他便立刻赶去了,无奈她的动作太快,他还是迟了一步。入塔时只见冰牢中一片狼藉,藤妖被打回了原形,只留下一条小枝,蓇蓉无知无识,她也昏了过去。蓇蓉未中毒,藤妖释的情毒,尽在她一身。而照她和蓇蓉昏倒的坐姿,不难猜出她是将所有情毒都引到了自己身体里。
探她的脉,发现她体内乱作一团,神识颤动,灵力和法力皆不受控制,情毒引起的血热使她的身体滚烫,已没有多少的原本不成气候的西皇刃之力亦趁势作起乱来。可想而知她有多难受,以致晕过去。但好在,除了情毒他没有办法,对付她体内的那三种力,他的经验很丰富。
回到元极宫后,他立刻引寒冰水入池,将她抱进了池中,以安抚她的血热。同时他自己也入到池内,凝神静息,试着去调伏她体内的失控之力。一回生二回熟,或许她的身体已很适应他的元神之力,故而当他的水之力刚潜入她的灵府,她体内失控的灵力和法力便驯顺了下来。当他的元神之力在她体内运行了一个周天后,西皇刃之力也被强压着安静了下去。至此,便只剩下情毒未解了。
她的呼吸不再如适才那样凌乱,可依然有些急促,想必是情毒的缘故。或许,当情毒加剧,这满池的寒冰水亦无法安抚她时,她便会醒来。他希望在她醒来之前药君能赶到。
而在她尚未醒来,药君也并未赶到,没有任何人能打扰他们的这一段短暂时光里,他终于能好好地看看她了。
烛火并不分明,在这有些昏暗的烛光里,她的娇容却如此清晰,眉若柳烟,唇似丹樱;若她的眼睁开了,他想,他还会看到那杏子般的眼惹眼地亮,如同含了晨星。他曾那样认真地描画过这张脸。彼时他一心认为她是个凡人,以为自己不该也不能爱她,怀着失落与痛苦,为她绘过一幅栩栩如生的蹴鞠图。那图她很喜欢。那是三万年前的事。
是的,早在十日前,在十里桃林中,服下折颜上神炼给他的丹丸后,那些东华帝君费了大功夫编织给他的记忆便全部被洗去了,狂沙扬尽,现出隐藏在背后的茂茂绿洲,让他这个渴水的人,终于寻到了他于本能中脉脉寻觅的给养。
他记起了三万年前,他和她在凡世发生的一切。
他想起了他们在凡世的一处渡口结缘,想起了他用一只牙雕仙子诓她唤了他一整年的连三哥哥,想起了他为她在平安城放了一场璀璨烟花,想起了他带她去冥司解她心结。他亦想起了他因仙凡之别而疏远她,想起了她心死远嫁,而他悔之无及,为她裂地生海,终于在小桫椤境中,他以逆鳞为聘,求得她做了他的妻……
随着记忆恢复,他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过往之事,而她的笑,她的泪,她的喜悦,她的伤悲,一一浮现于脑海,那么真切又生动地牵动他的情绪。回来的不只是记忆,还有那些随着记忆消失而被封印的汹涌爱意。
那些爱,他想起来了,一丝也不曾遗漏。而那些痛,他也想起来了。
他所保有的关于她的最后记忆,是他给她寂尘,与她做好约定,受刑结束后他去凡世寻她。然最后,当他去到凡世,得到的却是她被那陵鱼所害,再难苏醒的噩闻。那噩闻予他之痛,刺骨锥心。他于盛怒之下降灾北海,整个北海摇摇欲倾。可即便如此做了,似乎也并无意义,关了那陵鱼,也换不回她醒来。极致的痛苦与绝望摧毁了他,令他意冷心灰,便在他打算挂印而去之时,帝君出现了,将他带回了碧海苍灵。然后一觉醒来,他忘了她。
三万年前,以悲剧收尾的他们的结局,令他尝够了无望的痛。彼时满心以为她是凡人的自己,沉浸在痛苦与绝望之中,并不曾发现这结局有何不对,或者有何不妥。然当在十里桃林中,他回忆起一切,当所有的爱与痛尽数归来,大喜大悲之后,随着理智回笼,他终于能够冷静地思考一些事情,然后,他生出了疑惑。
明明当他在北极天柜山受刑之时,她已复归,既复归为神,为何当他受刑结束,前往凡世见她时,躺在绣床上的她,拥有的依然是一具探不出丝毫仙泽的凡躯?且那北海的陵鱼,又是何德何能,竟能伤害复归的光神?再则,当日他降灾北海后,欲挂印而去时,是帝君说他或许可使她苏醒,将他骗去了碧海苍灵;帝君在重塑了他的记忆后,是否真的唤醒了她?若是唤醒了她,为何她又沉睡了三万年?而帝君当时,又为何要改写他的记忆?且如今她重新归来,为何对他们的过往,竟半点都不记得了?
这所有的一切都透着古怪,古怪得好似,从三万年前起,她身上就埋藏着巨大的不能为他所知的秘密。这秘密是好是坏,他不知,却无端为此心慌。而这种心慌,就像是预示着什么不祥。
他知道他需要尽快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那很重要,而要解开这些疑问,不能去询帝君。若不是有必须如此的理由,帝君不会随意改写他的记忆。若让帝君知道他恢复了记忆,照他的做派,很可能会直接让他再失一次忆。
因此次日,他离开十里桃林,赶去了姑媱,寄望于昭曦和殷临为他释惑答疑。
未雨绸缪是他的本能,因此在去姑媱的路上,他便想好了若这两位神使不愿解他的惑,他可以用什么方法令他们开口。他也想好了即便他们给出的是极坏的消息,那也没有太大所谓,连差一点就彻底失去她的事他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能比那更坏?
他做好了准备,无论她身负的是什么样的秘密,他都接受,并且同她一起承担。而在拜访完姑媱后,他会立刻回九重天见她,他会让她想起他们的过去,会向她履行那个对他们彼此来说都迟到了三万年的、同她相守永世的约定。从今往后,他们不必再有任何顾虑,未来一切,都会变得很好。
那时候他那么想着,也是真的那样相信。
又怎么能够料到,或许这世上不会有事比失去她更坏,但可以有事,与这一样的坏。
长生海畔的雨亭中,帝昭曦告诉他,成玉的确是祖媞的转世。当年寂尘丢失了,没能派上用场,成玉等了他几年,不耐相思,托殷临带她入八荒寻他,不料半途巧遇机缘,凡躯化光,得以提前复归。祖媞复归后,他结束水刑前往凡世看到的那人,其实并非祖媞,而是祖媞在陷入新一轮沉睡前造给他的一个人偶。那人偶无法醒来,是因祖媞在替那人偶造凡魂之时,忘记了将那新魂唤醒。
“她将自己作为成玉的记忆自魂魄中剥离了出来,放入了那凡魂中,”昭曦淡淡,“按照她的计划,那人偶会在魂珠与躯壳融合之际醒来,成为一个全新的成玉。那个成玉会记得你们的一切,会代替她同你相守。这个故事本该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可她却忘记了将那新魂唤醒,以致魂珠虽融入了那人偶的躯体,新的成玉却无法醒来。但她希望你认为那人偶才是你想要的成玉,我们作为神使,又岂能忤逆神主的安排。殷临无法,只好编出陵鱼闯十花楼加害她的故事,并改了十花楼中所有人的记忆,好让你相信。不过那陵鱼也是罪有应得,并不无辜,你倒也不用为惩罚了她而感到有愧。”
“哦,还有,三万年前,在那凡世,你看不出阿玉便是尊上,也不怪你,彼时她所用的凡躯乃是谢冥所造。不要说你了,便是东华帝君和西方梵境的悉洛佛见着那时的阿玉,估计也认不出她是尊上的转世,身体里住着的是光神之魂。同样的凡躯,当初谢冥神造了十八具以供尊上转世使用,她留给你的那人偶是最后一具,所以你看不出那人偶有别于阿玉也是应当,她们原本便是一样的。”
昭曦将一切解释得明明白白。他静了许久,直待亭中茶凉,他问了昭曦最后一问:“她将有关我的记忆剥给了那人偶,所以才忘了我,她为何要造一个人偶取代她自己?帝君又为何要改了我的记忆?”
这些日里,他时常想,若他当时没有问这个问题多好。他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而目下,此刻,泡在这泉池中,光是回忆彼时昭曦的回答,灵台便又有孽火蔓生。
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听到他的问题,昭曦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神色间浮起了怜悯:“因为她觉得同你的那段凡尘情爱是污点啊。光神拥有无垢的神魂,去往凡世转世修行,的确是为了明白爱恶欲痴是怎么一回事。她护佑凡世,渴望更了解人族,因此做了这样的决定。但这并不代表她想要体验那些红尘世情。你同她的那段痴缠,玷污了光神的无垢神魂,令她思来极憎。但你也是无辜的,所以她剥除了那些记忆,做了一个人偶留给你。祖媞是祖媞,成玉是成玉,如此你们也算两清了。但方才也说了,这桩事失败了。”昭曦轻叹一声,神色中怜悯更深,“当日认定那人偶是阿玉,误以为她再也无法醒来的你是什么样,无需我再多言吧。东华帝君是觉得不能让你再如此下去,故而改了你的记忆。”话说到这里,昭曦的神色变得颇为复杂,“其实这三万年,我看你过得也挺不错,又何必强求因缘,非要再想起这一段来呢?”
昭曦的回答令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他从没有想过,复归的她,竟是如此看待他们的感情。如今他已忘记了当时的大部分感受,只记得回过神来时,灵台中烧起的那把火,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漫入了他的灵府,他的神识再次失控,比上一次更甚。
再睁眼时,是在十里桃林中。这一次是殷临坐在他面前。
昭曦或许会骗他,但殷临一向唯祖媞是从,做事也没有私心,是姑媱山最得力的神使。他想不出来殷临有什么理由骗他。但殷临却没有否认昭曦的话。殷临在他病榻前沉默了许久,最后沉肃道:“我只能告诉你,昭曦说的都是真的。”
他忍着心中的刺骨寒意回殷临:“是吗?”过了一会儿,又对殷临说,“她复归为神之后,曾来北极天柜山见过我一面。”
帝君强加给他的那些记忆被洗去后,真实过往浮于忆河。关于祖媞出现在天柜山的这一段,在他原本的记忆里,其实也很朦胧。仿佛是他见到了祖媞,但她并未近前,那时候他甚至没有看清她的面目。正受着流刃之刑的他,似乎也分过神想过这是谁,但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他太久,因为他不堪利刃斫身之痛,很快昏了过去。
昏过去后他好像做了个什么梦,梦里有谁为他治了伤,然后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受刑的寒潭旁,一身伤痕尽皆无影。
两个天将说那夜他们守在谷外,不大清楚谷内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推断,应当是他受不住刑罚之痛,在昏过去的前刻没控制好力道,将缚他的锁链给挣断了;至于他身上的伤——那几日小陵鱼阿郁四处奔波,找了好些治伤灵药回来,或许是她帮忙处理好的。
彼时他接受了天将们的说法。可如今想来,固然他的确有能力可挣断那缚他的铁链,但,真的是他挣断的吗?他身上的伤,又真的是那陵鱼治好的吗?
他总是知道该如何与人交谈方能最快套出对方口中真言,所以尽管他并不确定,还是表现得甚为笃定地问殷临:“若她果真如你们所说那样厌憎我,又为何会来见我?为何会为我治伤?”
殷临表现出了惊讶,但也只惊讶了一瞬:“她同我说她抹掉了你的这段记忆,即便彼时力不从心,抹得不够彻底,但你也只会以为那是个梦,没想到你竟然还记得。”
殷临没有否认那时候来见他、来治他的是她,但接下来他说的那些话,却也并不是他所期待的:“她并不厌憎你,她只是不愿意……接受你们的过去。她去见你,为你治伤,因那时她还不曾将成玉的记忆剥离仙体。那些记忆令她痛苦,她不能接受对你的情,不可能同你相守一生,因此那些记忆也使她对你愧疚。去见你,令你少在流刃之刑下受苦,是出于对你的愧疚之心,她想要弥补你。不过她做这一切,只为自己心安罢了,因心安了,她便能心无旁骛地剥离掉成玉的记忆了。”
说完这些话后,殷临轻声一叹,神色中隐含着规劝,也隐含着警告:“在尊上看来,她是她,成玉是成玉,她们并非一人。成玉已逝,而尊上,你不要再拿这事去打扰她了。”
这番解释,何其伤人,可又的确很合逻辑。昭曦的话和殷临的话其实都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很想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可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其他的理由,会使祖媞主动剥除关于他的记忆,且残忍地决定留一个人偶给他作为她的代替。
他忘了该怎么说话,灵台前燃着躁动的火,心底却一片冰冷,待找回言语的能力后,他最后问了殷临一个问题:“她说她们不是一个人?怎会不是一个人呢?”这问题如此无助,与其说他是在问殷临,不如说他是在问他自己。
怎会不是一个人呢?
除了同她的那一世外,昔年他也去过人间,曾以仙魂进入东华帝君为他准备的凡躯,在凡世历练过几世。魂是他的魂,历练的那几世凡人,当然也是他无疑。他去凡世历练,与祖媞去凡世修行,又有什么不同呢?她却非要将作为神的自己同那一世作为凡人的自己拆开,难道那一世阿玉的魂,不是她的魂吗?她以己身之魂入凡世修炼,经历了一世,却偏要说那一世不是她,何其可笑。
复归为神的她,不愿接纳同他的过去,或许也像是那些证道的凡人,在飞升之后视从前的凡缘如芥尘。伊人仍是伊人,并没有变化,只是所思所想不再如昨昔。就像是变了心的爱人,依然还是昨日的那个爱人,只是她变了心而已,而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事。
她变了心,改了想法,认为世间红尘,不能再玷污她无垢的光神之魂。这是作为神的她的道心。在这样的道心面前,他连争取都不能再去争取,因他的爱不值一提。不仅不值一提,还是令她憎恶的业障,是她拼命想要剥离剔除的东西。
他原本以为,恢复了往日记忆,摒除了仙凡之别,如今的他们,无论再遭遇什么,都不至于再经历如同三万年前那样的悲剧。却殊不知,恢复了记忆,会是新的痛苦的开始。失去至爱和至爱变了心,到底哪种情形更坏,这真的也是说不清的一件事。
殷临看了他许久,低声叹道:“折颜上神说你……生了心魔。”过了会儿,又说,“忘了尊上对你更好,你其实不该想起来。”
“哼……”
轻呼声拽回了连宋的思绪。他抬起眼帘。是祖媞发出了哼声。她就要醒了。
他揉了揉额角。
几朵夏樱在这时飘落进了池水,粉白的瓣点缀在池中,摇曳着晃出几圈极小的涟漪。
他看向那落花。
他与她的这段情,岂不就如这夏樱,是一枝为时令所限的花,只在应时的季节里芬芳甜蜜,当时令过去,便只能苦涩地离枝下坠,尽管它依旧美丽如昔。他从不想让它下坠,他想保有它,让它永远芬芳甜蜜,但主动权却并不在他手里。
主动权从不在他手里。
因他的爱人变了心。为了保有无垢的光神之魂,她不会再爱任何人。
想到这里,他琥珀色的瞳仁蓦地变深。这种想法真的很能刺激他的神经。神识又开始剧烈地翻腾,灵台前孽火与硝烟并起,身体里仿佛展开了一百场厮杀,心底刹那间充满了各种黑暗的想法。他意识到了自己不对,立刻以镇灵咒结印,封在右心口处。
镇压着心底那些肆虐恶意的同时,他想起了离开十里桃林时折颜对他说的话:  “若知道去一趟姑媱山,会令你生出心魔,当初说什么我也会阻拦住你。但事已至此。哎,心魔难除,我传你的那套镇灵咒,你记稳当些,但有复发,先解燃眉之急吧。”
他试着念咒,试着调息。可内心的那些暴戾却难以被安抚。他蓦地起身,水花四溅。
便在四溅的水花中,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衣,那力并不大,他毫无防备,竟被拽倒在水里。他的后背被那可供倚靠的奇石磕了一下,有些疼,但他来不及去感受那疼。一双雪白的手臂抱了上来,一具柔软的身体贴了上来,然后似蛇、似蔓,紧紧地缠住了他。
祖媞醒了。却又没有清醒。情毒发作。她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她的身体火烧似的烫,以致周围的寒冰水都变得温热起来,令她不适。因过于难受,她想要离开那一处水。而在镇灵咒的影响下,偏偏连宋似一座冰山,就静坐在离她几尺远的地方。
因此她循着本能觅到了他,攀住了他,用似要燃烧起来的身体的每一寸,去贴住了这使她感到舒适的冰。
她是不清醒的,可他又是清醒的吗?彼此彼此罢了。
连宋垂眸看着怀里的人,她闭着眼,因此他看不到那星似的眸,只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似沾了水的小羽扇,可爱而又无力地轻轻颤动,雪白的肌底透出了一片妃色,沾染着几滴水珠,盈盈生动,带着一点媚。
他其实很熟悉她这样的神色,在小桫椤境中,他不是没有和她共浴过。太危险了,他想。
脑子里响着镇灵咒的佛音,有一瞬间,他觉得他应该推开她。但她贴住了他,无师自通地坐在了他的腿上,双手圈住了他的脖子,脸也紧紧贴住了他的心口,被情毒折磨得微微地喘。那喘息声无边放大,侵占了他脑海的每一个角落,镇灵咒的佛音被排压、被推挤,最终被丝毫不留地逐出了他的脑海。
压抑的恶念与欲念在一瞬间一齐涌了上来。
这是他变了心的,他原本再也无法得到的爱人。但有这样的机会,他可以再得到她一次,哪怕只是她的身体,只是这一时半刻,他要不要把握这机会?
当然要把握,他为什么不?
他猛地将她抱起。池边有一张软榻,他将她扔在了那榻上。而后俯下身去,将她整个笼罩住,释放了心底的所有暴戾,手制住她的手,腿压住她的腿,唇欺上,舌抵开她的齿,肆意地在她口中搅弄,弄得她喘不过气来,欲挣扎却无法挣开。
但她也没有过分挣扎。她的反应很好。或许是因情毒之故,即使他弄得她难受,她也只是轻微地摇头,试图躲他。躲不掉也就罢了,她全盘接纳他,容他在她身上放肆。但这却更激起了他的施虐欲,他用力地揉她的肩膀、背脊和腰线,更凶地去咬她的唇。不过他放开了她的手和腿,作为对她顺从的奖励。
她的眼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喘着气,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他停了下来,伸手去勾描她的眉眼。
还说不是一个人吗?
作为神的她,这眉,这眼,这鼻,这唇,和作为凡人的她,有什么不同?他低下头去,继续用力地吻她。
她驯顺地抱紧他,任他纠缠她。只在他弄疼她时,手指用力地去揪他的衣。两人都是气喘吁吁。
还说不是一个人吗?
小桫椤境中,多少次同他缠绵之时,她不也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肢体动作?就算忘记了一切,可本能是不会忘的,若不是同一个人,又如何会有相同的本能?
他抵住她的额头,试图平静、缓和身体里愈演愈烈的躁动时,如此想着。只是如今,她对他,唯有欲的本能。而他对她,却是爱的本能。
她是他的真爱。就如同长依所说,真爱是无论记得也好,忘记也好,生也好,死也好,再来多少次,一眼万年的,只能是她。
爱,也如同注定,是玄而又玄的东西。在成玉之前,他的身边究竟有过多少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但她化为了凡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便只能看到她。
而后他忘了她,千百个女人自元极宫来去匆匆,他也未曾有过丝毫心动,但当她出现在安禅那殿,仰头朝他一笑,那样快地,她又再次入了他的心。
她有那样多的身份,他不够聪明,分辨不出,他的心却能立刻分辨出。就仿佛他很糊涂,他的心却绝佳的聪明,是她的所有物,只要是她,也只有她,能步入其中。
意识到这一点时,他顿住了。
他从没有这样欺负过她。他以为他想要这样欺负她。她不愿接纳他,令他痛苦,令他绝望。他以为这是他想要给她的惩罚。可如此惩罚她,看她露出脆弱的姿态,他却先她一步感到了疼。是了,他爱她,她再让他痛、让他绝望,他能如此惩罚她吗?他不能。
直要漫入灵府的令他焦躁暴虐的泼天之火,矮了下去,小了下去,渐渐熄灭了。
他放开了对她的压制,吻也变得不再全然是进攻。他开始安抚她。开始很轻地吻她。
他们安静地吻了很久。
在她的手指循着本能探入他湿透的衣襟之时,他停住了。顿了一会儿,他拉开了她的手,对着神志不清的她苦笑了一声:“你不会想我继续下去的。”
她懵懵懂懂地看他,去咬他的下巴。他又吻了她片刻,最后离开了她。在她想要继续下去的时候,施了诀,使她晕了过去。
理智回来了。他又变回了一个好人。
他的手抚过她的脖颈、前胸、手臂、腰侧,将他施加在她身上的印记消除。他其实也应当将他们亲密的这段记忆从她尚不清醒的脑子里抹除掉的。待她清醒,想起他们曾如此,且还是她主动,她是不是会受不了?这算不算玷污了她的无垢之魂?
但指间抹除记忆的诀到底没能施下去。他垂首附到了她的耳旁,只给她下了一个心理咒术:“你会以为这只是个梦。”
他不想要她厌恶他,却又想要她记得他。
头一阵刺痛,痛得他几欲晕倒。这是记忆恢复的后遗症,亦是心魔给他添的新病症。
天步在外低声禀报:“殿下,药君到了。”
他为她整理好衣裙,从榻上下来,淡淡道:“让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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