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笛姬是个妖。
八荒的妖分两种。一种妖族,一种妖物。
妖族乃八荒四族之一,除了比神族、魔族、鬼族力量弱一些,不太能自立,需附庸魔族而立外,没有别的毛病,因此也并不很低人一等。譬如庆姜成婚,妖族太子莹若徽也有资格来吃席,还可以同黑冥主谢孤栦坐一桌。
但妖物的问题就很大了。四族生灵若是堕落,便为妖物,此外,自邪恶中诞生作恶的生灵亦为妖物,譬如二十七天锁妖塔里镇压的妖就都是妖物。妖物没有弱的,且天生反骨,极爱作恶,故而为四族不容。大家公认妖物是低等的,堕落的。即便是同样有反骨的庆姜,也不喜欢妖物,要是有大妖物敢来吃他的婚宴,也是要被他打出去的。
所幸笛姬不是妖物,她孱弱、美丽,是个妖族。
天步看着跪在她面前高高呈起手中那张金箔柬帖的笛姬,目光从她微颤的肩上掠过,落在她诚惶诚恐的面容上,心想,不怪烟澜会错认她是三殿下新迎入元极宫的美人,这笛姬,着实是长得很不错的。
不过,笛姬同三殿下并没有什么关系,她是祖媞神捡回来的。
他们遇到笛姬,是在自朝阳谷回九重天的路上。彼时她正被几个魔族欺负,祖媞神出手救了她。
据笛姬磕磕巴巴所言,她原是南荒某座无名山中的小妖,出生没多久便没了爹娘,靠同山一个好心的婆婆拉扯大。后来婆婆病了。为给婆婆治病,她将自己卖给了一个魔族贵族,去那人后院做了乐姬。她也是那时候才有了笛姬这个名字。
在那魔族的后院中,她过过一段太平日子,但后来那人娶了妻,后院有了女主人。她一日日长大,有了一张还算过得去的脸,为女主人所不喜,成日对她非打即骂。她实在受不了,便逃了出来。可婆婆已去了,她一个只会吹笛子的小妖,流浪在这八荒中,又能有什么好日子,只能饱一顿饥一顿地勉强过活。这次挨打,便是因她饿得受不住,偷了那几个魔族洞府门前的几颗野果。
这的确是惨到不行的身世了,祖媞神悯弱,让她跟在了身边,将她一路带回了元极宫。
其实最开始天步是有些担忧的。因祖媞神救下这笛姬,将她带回元极宫,太像白浅上仙当年救下那小巴蛇少辛,将她带回青丘狐狸洞了。少辛,天步是见过的,论长相,笛姬与她可说同出一脉,皆是我见犹怜的柔弱模样。但后来便是那我见犹怜的柔弱小巴蛇抢走了白浅上仙的未婚夫桑籍,令青丘和九重天差点反目。故而,天步一直防备着笛姬会在三殿下和祖媞神之间搞出什么幺蛾子。
但这笛姬,似乎真的和少辛不同,至少这几日天步观察下来,觉得她很是本分老实。譬如烟澜送给她这千金难求的千花盛典请帖,她第一反应竟是惶恐,战战兢兢地跪到了自己面前,要将这柬帖交给自己,请她转交给她的主上。
她口中所称的主上是祖媞神。
祖媞神莅临九重天,住进元极宫乃是机密之事,元极宫的仙侍仙仆,唯天步和襄甲二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笛姬自然也不知她是谁,只知她尊贵,故而用了从前对自己旧主人的称呼,敬称她主上。
元极宫后花园的廊檐下,笛姬已跪了有一会儿,见天步并不接自己手中的柬帖,越发惴惴,不安地解释起来:“主上想听《四象生》,这曲子奴婢不太熟,因此今晨一直在蔷薇圃旁的如意树下练习。奴婢练得有些投入了,因而一曲毕,才发现那位仙子就在奴婢近处。仙子身旁的侍女唤她花主。奴婢知九重天的花主身份贵重,因此她问奴婢话,奴婢不敢不答。她给奴婢这帖子,奴婢也不敢不接。”
天步这才从笛姬手中取过那帖子,打开来扫了一眼,似漫不经心:“哦,烟澜仙子都问了你些什么呢?”
天步的语声很是温和,笛姬却不敢放松,紧绷着身体,惶惶然回:“花主仙子问奴婢可是新近才入元极宫,奴婢答了她是。她又问奴婢是在何处遇到的三皇子殿下,奴婢答她是在南荒边界。她就没再问奴婢什么了。只给了奴婢这帖子,说怜奴婢新近上天,没处解闷,过两日九重天上有六十年一度的千花盛典,让奴婢拿着这帖子,去大典上散散心解解闷。”她舔了舔嘴唇,犹豫地补充道,“花主仙子,像是个很好心的仙子。”
天步知笛姬没有骗她,因今晨她二人说话时,她就在附近一座假山后。她知晓她们说了什么,却仍让笛姬复述,不过是她私心仍在考较笛姬是否老实罢了。
笛姬对烟澜印象不错,还赞烟澜好心。
今晨烟澜同笛姬说话时,笛姬一直垂着头,没有看到烟澜的表情,会有这种错觉不奇怪。但那时候,几步之遥的天步却看得很清楚,在笛姬回答烟澜自己是在南荒碰见三殿下时,烟澜沉了脸,后来烟澜从袖中取出那张柬帖时,更是冷笑了一瞬,眸中覆了一层恶意。
彼时天步看到了烟澜的表情,故而明白,她给出的那张柬帖来意不善。今年的千花盛典,元极宫并未插手帮忙,一应皆由烟澜操持。作为花主,她原本应当很忙的,却还能抽出时间来关注元极宫是否新入了美人,且还能腾出手来给新美人使绊子,可见对三殿下也是真的很执着。而如今的元极宫里还住着姑媱一行,的确秘密颇多。天步倒是不怕烟澜探出什么来,毕竟她的道行还不够。不过有个笛姬能拖住烟澜,转移她的注意力,那也是不错的。
跪在下首的笛姬费力地吞咽了一下,还在絮絮喃喃:“奴婢、奴婢出生南荒山野,做了笛姬,也是被养在后宅,没见过什么世面。那位花主仙子,生得美丽,人也好心,但奴婢却不知那等盛典,是不是奴婢这等身份的人可去的,不知该拿这柬帖如何办,故而……”
天步止住了笛姬那诺诺的语声,将手中的柬帖还给了她:“这等小事,不用通传主上。”她顺势利导地朝她笑了笑,“千花盛典的确值得见识,过两日我安排两个仙侍跟着你,你去盛典逛逛亦无妨。”
天族的御园普明秀岩苑位于第六天,其名来源于历代天君修行之地普明秀岩山。千花盛典作为九重天最大的庆典之一,向来是办在普明秀岩苑中的,因为这个林苑它真的够大,同时容纳十万八千个神佛在里头瞎逛完全没有问题。
烟澜领着一长串花仙对整个林苑进行了大典开启前的最后一次查验,而后屏退众仙,只留了贴身婢女苋儿在侧。
见众花仙皆已远去,苋儿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禀花主,来赴千花盛典的仙者们这几日已纷纷抵达九重天。曾入过元极宫、在三殿下身边待过的神女们来得也不少。关于那笛姬乃三殿下身边新人,亦会赴此盛典的风声已放到她们中间去了,许多神女都很不忿。”
烟澜眉目微动,没有说话。
苋儿声音压得更低:“从前能入元极宫、伴在三殿下身侧的女子,无不有高贵的身份、美丽的容貌,且俱是神族。那笛姬,不过一介低贱妖族,竟也能入元极宫,这让那些神女们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尤其是边春山和丹薰山那两位神女,已放出话来了,说定要让那笛姬好看,想必……”
烟澜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从前,她们也是这么对我的。”
苋儿一激灵,蓦地想了起来,三万年前烟澜刚上天时,亦被那些神女们看不起,处处受刁难。
可苋儿不明白,教训这笛姬明明是烟澜的意思,是她亲自吩咐的,为何此时她又说这样的话。
苋儿摸不准烟澜的意思,一时惶恐,扑通跪地:“花主,奴婢并不是说……”烟澜抬手止住了她,过了会儿,问她:“你还记得,那笛姬生得什么模样吗?”
苋儿不知如何作答才不会出错,踌躇了片刻,道:“生得……生得仿佛有些柔弱。”
烟澜就笑了,那笑看着很是冰冷,挂在冷峭的嘴角,显得十分刻薄:“是,战战兢兢的,一副可怜相,仿佛稍说一点重话,她就会哭出来似的,但真是美丽。”
她偏头看向苋儿:“和她说话时,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她是怎么用这样一副面容向三殿下乞怜,让三殿下心软,然后被三殿下带回元极宫的。想到这里,我就……”
她没有将这话说完,指甲嵌进掌心,眼里的嫉恨有如实质。
苋儿终于弄明白了烟澜的态度,她也立刻明白了自己该说什么:“那笛姬的确是长了一张蛊惑人的柔弱脸庞,可要论美丽,却是不及花主的,况且花主您如今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您又何必……”
烟澜却不太认可她这一番劝慰之言:“即便是长依转世,却是凡人成仙,又是什么尊贵的身份?”过了一会儿,她自嘲一笑,轻声喃道,“我难道不知,这样对那笛姬,很不大度吗?”说到这里,她一双眼蓦地红了,“可,同样身份低微,凭什么她就能被护在元极宫中,一点苦也不吃,那时候我……我却要被那些神女仙娥们那样欺负呢?这不公平,不是吗?”
苋儿担忧道:“花主……”
烟澜没有理会她,兀自沉浸入自己的世界,只道:“我如此做,不过是为求公平罢了,也是帮她认清这九重天并非什么好来处,这是一桩功德。”仿佛要说服自己似的,她又重重重复了一遍,“这是一桩功德。”
而后再不看苋儿,向御园出口而去。
千花盛典首日,第六天仙音袅袅,天雨妙华,普明秀岩苑里仙神们熙来攘往,大家三个一堆五个一群,一边赏花一边唠嗑。因为真正有品位能看得懂这些奇花异草的神仙也没几个,所以大家主要是在唠嗑。
莹千夏倒是单纯来看花的。
莹,是妖族的王姓。所以莹千夏是个妖,并且是妖族的王族中妖。不过莹千夏并非正经的王族妖,她不是生来就姓“莹”这个姓。她父君是当今妖君的义弟,曾救过妖君的命,“莹”是莹千夏满一万岁的时候,妖君对他们全家的赐姓。
莹千夏望着隔壁亭子有一会儿了,她的棋友知鹤公主抬手叩了叩她面前的棋桌。莹千夏不为所扰,没有移回目光。知鹤瞥了隔壁亭子一眼,挑眉问莹千夏:“怎么,想去帮她?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是因为同为妖族,看不过去了?”
倒也没有。
她同知鹤逛园子逛到这桫椤湖附近,正好累了,见此地清幽,湖中相对的两座小亭也无人,便占了其中一亭弈棋。
棋下到一半,隔壁亭来了人。几个神女,一群侍婢,侍婢们簇拥……或者说,挟持了个容色颇出众的女妖。
两座亭相隔就十来步,莹千夏又不聋,从众女仙对那小女妖的奚落中,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那小女妖便是元极宫连三殿下的新宠,而奚落她的神女们大多都曾在那位殿下身边待过,看不惯她一介小妖也能入元极宫,所以故意来找她的碴儿。
元极宫的连三殿下,风流之名响彻八荒,莹千夏早有耳闻,那位殿下少年时于细梁河前倚坐于云座上接受魔族降书的画,莹千夏还有摹本,是和人斗百草赢的。
莹千夏记得,过去元极宫中迎美人,就如她家附近的南海迎四方之水,四时无歇。不过这几千年,这位殿下身边好像就没再出现过什么美人了。连莹千夏她义兄妖族太子莹若徽都提起过这事,说可能八荒美人三皇子殿下都见识全了,没什么好见识的了,故而对游戏花丛失去了兴趣。
就莹千夏知道的,许多人私底下都在猜测,要是元极宫再迎美人,迎入的美人会是何等绝色。莹千夏也好奇。
说实在的,她没想过元极宫敞开宫门再次相迎的美人会是个妖。因为过去那位三殿下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妖族。
莹千夏大概能理解那些倾慕连三殿下的神女们对那小女妖的敌视和愤恨。
其实刚到亭中时,那几个神女对那小女妖并不过分,只是言语挤对,后来看她不说话也不反抗,才渐渐过分起来,要那小妖伺候她们,为她们奉茶奏乐,供她们取乐。小妖性子软弱,也不太聪明,似乎一点也想不到这些神女们辱她便是在辱元极宫,也没想到她需维护元极宫的体面。她们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只垂着头,战战兢兢的,便是生得婉丽,是个难得的绝色,低声下气的模样却让人很看不上。
偏生她越是如此,几个神女便越是生气,借口亭中人多气闷,竟要她站在亭外的荷枝上为她们奏笛。她们束了那小妖周身法力,失了法力,小妖自然无法站到那荷枝上去,蒙眬着一双泪眼正待哀求,却被身旁的橙衣婢女一推,扑通便掉进了池中。
小妖受惊,不住在池水中扑腾,亭中众神女被她的狼狈取悦到,纷纷掩口而笑。
知鹤问莹千夏是不是想帮那小女妖,又问她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是不是因同为妖族,看不过去了,便是因知鹤瞥到了这一幕。
莹千夏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好心人,她也没有要去掺和这事儿的意图,她的目光在那边亭子停留得久了点儿,主要是因她想起了今晨她去太晨宫等知鹤时,无意间听到的粟及仙君和重霖仙君的一段闲聊。
彼时粟及仙君有些神秘地问重霖仙君:“那日议事会你没看到吗?”靠近重霖仙君,压低了声音道,“我觉得,说不得三殿下此回是要动真心了,虽然……”这话他没说完,笑笑道,“不过,容我说句不敬的话,他们看着,倒是的确很般配!”
重霖仙君沉默了下:“你一个出家人,这方面倒是很敏锐。”粟及就讪讪笑了下。
之后他们看到了她,双双一愣,住口了。
其实粟及说话声没多大,说到后来又刻意压着,声音就更低,若非莹千夏素来耳聪,应当是听不到他们说什么的。因此她也只作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微微欠身,同他们致了意,遥遥站在一旁。两位仙君也点了点头,算是回了她的礼,而后移开了目光,说了几句别的,便离开了。
莹千夏一直都很好奇若元极宫再迎美人,那美人会是什么样。此番听闻粟及一席话,得知连三殿下竟真的看上了新人,而那新人在粟及和重霖看来,又是很配连三殿下的,诧异之余更是好奇。故而在那几个神女将那小妖带进隔壁亭,又听她们说那小妖便是连三殿下身边的新人时,她立刻停下了走棋的手,偏过了头。
知鹤抬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闷葫芦,怎么不回我话?还真想去替那小妖解围啊?”
莹千夏这才将目光从池水中那不断挣扎的小女妖身上收了回来:“瞧瞧热闹罢了。”
知鹤却顺着她收回的目光看向了池中,口中啧啧:“这小女妖狼狈挣扎的模样,竟别有一番风味,倒是更美了,本公主虽是个女仙,见她这模样,也很怜惜。”又道,“能将连宋君一个常在花中行走的神君迷住,倒也有几把刷子,至少她将‘惹人怜’三个字做到了极致,也是很厉害了。”
莹千夏却不再关注隔壁亭子的风波了,拈起白子,走了一步棋,只道:“连三殿下单了几千年,新看上的竟是这样柔弱的女子,却让人有些意外。”虽然没明说,语声里多少含着不认同之意,顿了顿,无意义地淡笑了一声,“或许男子与女子审美的确有许多不同吧,这样菟丝花一般柔弱的女子,他们竟觉得两人相配……”
知鹤亦尾随那白子走了一步,道:“那小女妖的确惹人生怜,但我看连宋他多半也就是新鲜一阵罢了,又谈什么相配不相配呢?”
莹千夏静了一瞬,淡淡道:“的确,若果真他游戏八荒几万年,最后真心爱上的却是一个菟丝花一般靠着他人庇护才能活下去的女子,未免让人失望。”
知鹤好笑道:“你有什么好失望的。”说完这话,回过味来,她愣了一下,抬头看向莹千夏,“你该不是也对他……”
莹千夏冷静地走完棋,冷冷眄了她一眼:“下你的棋吧,胡说什么。”
知鹤原本还想说点什么,转念又想莹千夏素来冷心冷情,只对研习安神镇灵之术有兴趣,应当不至于想不开,也想征服连宋这个浪子,也就止了欲言之语。
正当此时,一片玄影突然从她们眼前掠过。二人抬眼望去,却见那玄影半入池中,仿若一只大鸟,抓住那已经开始呛水的小女妖,飞快地掠回了池中一块大石上。
定睛细看,那玄影却是一个玄衣仙君。仙君半揽住瞧着已十分虚弱的小女妖,望向亭中众神女,眉心紧皱,责备道:“恃强凌弱,非淑人君子应为之事,更非诸位身份高贵的神女应为之事!”
知鹤拈着一粒黑子,目光被这玄衣仙君吸引过来,又听他不知天高地厚地责备那些出身尊贵的神女们,神情变得玩味,干脆将棋子扔回了棋罐中,向莹千夏道:
“还下什么棋,”撑着腮看向隔壁,饶有兴趣道,“有好戏不看,可就可惜了咱们这么好的位子。”
戏好不好不好说,对于亭中的神女仙子们来说,够意外就是了。
一个赤衣仙子率先反应过来,打量了一遍那玄衣仙君,冷笑了一声:“我还当是谁,原来是虞英仙君,不过是个凡人升仙的小仙君,却来帮这小妖出头,也不问问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和本事!”说着这话,一条红绫蓦地抖出,直向那玄衣仙君击去。
那被称作虞英的仙君揽住怀中的小女妖迅速躲开,红绫击在那大石上,大石裂为九瓣,惊扰池水,溅起白浪。那虞英仙君和小女妖立在了另一块观赏石上。虞英松开了被这惊变吓得愣怔住的小女妖,右手朝空中一抓,手中便出现了一把长剑,人剑合一,倏地向那赤衣仙子攻去。
虞英动作之快,亭中众人根本没反应过来,眼看一桩血案就要发生,一个竹青色的身影蓦地出现在半空。铛,兵器撞击之声响起,半空溅起一片火星,虞英急来的攻势被阻住,旋身飞回那观赏石。
那竹青色的身影也飘然落下,停留在近处的一支荷枝上,紫石斜纹刀横在胸前,语声纳罕:“这是在做什么?”却是霜和。
通过方才那一击,虞英已明白来人实力,心知不是对方对手,脸色难看道:
“这位仙君,可是要助纣为虐吗?”
霜和看了一眼虞英身后落汤鸡一般的笛姬,又看了一眼亭中被这变故搞得很安静的女仙们,以他的智慧并看不出来发生了什么,很是头大。
笛姬像是终于缓过了神,哆嗦着向前一步,眼中含泪,怯怯呼他:“神君大人……”
霜和弹指一挥,弄干了她身上的衣裳,拧眉道:“笛姬,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却不待笛姬开口,半空忽响起一个雀鸟般脆生生的声音,伴着一声讥笑:“小霜你也太笨了吧,还需要问什么,这不明摆着就是这帮仙娥神女欺负我们家笛姬,被这位仙君搭救了吗。你倒好,却和这位仙君打起来了,糊涂啊糊涂!”随着“糊涂”二字在空中散开,一个一身华美黑袍的秾丽女仙振了振黑纱衣袖,稳稳停落在另一支荷枝上。
这艳丽逼人的女子正是靠着祖媞的血气刚休养好不久的蓇蓉君。
笛姬看到蓇蓉,明显放松了一些,没有看到霜和时那么怯,朝她的方向迈了一大步,颤声道:“仙子!”眼看她就要因激动再次栽进湖水中,蓇蓉抬手打了一道光柱过去,扶住了笛姬。
亭子里,方才进攻虞英仙君的赤衣仙子最是沉不住气,怒意形于外,气冲冲向着霜和与蓇蓉:“你们又是何人?可知我们是谁?奉劝你们一句,少管闲事!”
蓇蓉看向那赤衣仙子,挑了挑眉,冷笑道:“我管你们是谁,欺了我家笛姬,还敢怪我多管闲事?”
站在亭子最里侧,隐在一大堆婢女身后的烟澜蓦地抬眼,直直望向蓇蓉。笛姬是元极宫新入的美人,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这新出现的陌生仙子却说笛姬是她家的,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她也是元极宫的人?可为什么自己从没见过她?
烟澜眸中明明灭灭,正待仔细打量那仙子,却见她忽地侧过了脸,望向湖畔的小径。原本讥诮的侧颜不知为何忽然放柔了,清脆却冷冽的声音也裹了一层蜜,撒娇似的向着那小径的方向道:“主上你终于来了,你看她们也忒不讲道理了!”
烟澜顺着黑袍仙子的目光看去,见一位白衣仙君分花拂柳而来,在小径出口的湖畔站定。青年生得温雅如玉,含笑道:“也是奇了,这可是礼仪之邦的九重天,还能遇到比你更不讲道理的人?”
烟澜原本以为这便是那黑袍仙子口中的主上,却见那仙子白了那白衣仙君一眼,旋身飞起,身影掠过碧湖,也来到了湖畔。在她落地后,从那白衣仙君身后的无忧林中绕出了一位黄衣女仙。那黑袍仙子上前两步,一把握住女仙的衣袖,声音变得很娇,告状似的摇了摇那女仙的袖子:“主上,你看她们,竟这样欺负咱们笛姬!”
而池中的笛姬也遥遥跪在了观赏石上,郑重相拜,口称:“主上。”烟澜的瞳猛地一缩。
亭中众神女听闻黑袍女仙和笛姬对那分花拂柳缓缓行来的黄衣女仙口称主上,神色皆变得惊疑不定,齐齐望向那女仙。这使得烟澜的凝视倒不那么突兀了。烟澜略微定心地躲在众人身后打量那被称为主上的黄衣女子。
女子身量纤雅高挑,着一袭素淡的鹅黄长裙,未绾髻,只一顶简单的金丝花冠压在一头乌发上。眉细长,且黑,右眉眉骨处贴了金色的细小光珠,是很奇异的妆,却极衬眉下那一双杏子般的眼。
仅凭这一双眼,便可推出女子是个美人了。说推出,是因她下半张脸被白纱覆住了。这使她显得神秘。
烟澜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但关于这女仙可能会是谁,她没有任何头绪。
众神女打量着那女子,女子也在打量她们,但目光只如群雁随意掠过天边似的,并未在她们身上留痕。
女子浅淡随意地将整个桫椤湖扫了一遍,然后给自己化了张白玉椅,仿佛有些累地坐了下来,单手放在扶臂上,轻轻敲了敲,眉心微蹙,但声音没什么压迫感,很清润,仿佛很和气似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整个桫椤湖一片寂静,烟澜稍微分心看了看亭中的神女们,见坐在石桌旁的边春山大神女紧紧锁着眉。这大神女乃亭中众神女的头儿。神女们面色紧张,纷纷看向她。适才率先攻向虞英仙君的赤衣仙子是这大神女的妹妹,乃边春山的小神女,此时便站在大神女的身边。赤衣小神女向来冲动,又无法无天惯了,见大家都不说话,眉心一拧,便要上前接话,动步之时,却被大神女拽住了手。
烟澜看明白了,就连这心机深沉的大神女都对那黄衣女子心存了忌惮。她自知今日之事不好收场,怕被连累,原本就站得很里边,此时不动声色地又往后挪了挪。
慑人的静寂中,倒是那黄衣女子身边的白衣仙君开口说话了:“倒是奇了,既然操持这千花盛典的烟澜仙子在此,为何还会出现我家笛姬被欺负得落水这种事?”
烟澜一惊,顾不得疑惑这不曾谋过面的白衣仙君为何会认得她,见众人都看向自己,艰难地攒起了一个笑:“神女们……只是听闻三殿下新收入宫的笛姬吹笛一绝,颇为赞慕,因此请她奏了两曲。至于笛姬为何会落水……我彼时没太留意,仿佛是笛姬站在亭边,亭中人多,或许是谁无意中推挤了一下,又或许是笛姬她自个儿一时不察,不留神落进了池中也未可知?”
烟澜太极打得好,边春山的小神女听到这番解释,立刻挣开了大神女的手,站上前来,扬声附和:“便是如此,想必是她自个儿没站稳罢了!”
笛姬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她一直觉得是有人故意推她,但彼时混乱,她也未看清是谁推了她。此时被烟澜这么一说,她也不太确定那人是故意推她,还是不小心挤到她罢了。但结合她落水前所遭受的刁难,仿佛是有仙子故意推她的可能性更大。因此她很努力地鼓起了勇气,怯怯争辩道:“可、可是我觉得落水前是有人……”
可那赤衣的边春小神女根本没让她把这话说完,急急打断她道:“你觉得什么,难道你是想冤枉我们故意推你不成?那你说说看,我们无冤无仇,为何要故意推你?!”
边春小神女说这话,不过欺笛姬老实。而老实的笛姬也的确不知她们为何欺凌她,唯诺着说不出话。
小神女见状,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
笛姬的脸变得雪白,难堪地退后了一步,倒是一旁的虞英仙君看不过去了,轻嗤了一声,冷嘲道:“诸位仙子中有好几位都曾是元极宫那位三殿下的红颜知己,为何为难这笛姬,仿佛也不难解。”
亭中众神女顿时变了脸色。
在众神女辩驳前,蓇蓉惊讶地轻叹了一声:“原来如此啊,所以你们以为我家笛姬是三皇子的新宠?”墨黑的眼珠一转,感到好笑似的,“这笛姬明明是我家主上捡回来的小乐姬。她的胆子这样小,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怎受得起你们连三殿下的隆恩?比起她来,难道不是我更像你们连三殿下新迎入元极宫的美人吗?”
她一口一个“你们连三殿下”,这几个字的讥嘲之意不要太明显,偏偏口吻又好像挺真诚,让人也辨不清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只是在嘲讽。
边春的小神女却是被她糊弄住了,不可置信道:“你说你才是……”
蓇蓉捉弄人似的瞥了她一眼:“对啊,是我,你待如何呢?”觉得分外有趣似的,自顾自笑了两声:“劳心劳力了半天,却欺负错了人,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挺可笑的啊?这样吧,既然你们害笛姬落了水,那你们也下水去走一遭,咱们也就算扯平了,如何?”
小神女完全被蓇蓉的态度给激怒了,额头青筋乱跳,咬牙道:“你休想!”
一直沉默的边春大神女在这时候开了口:“仙子是误会了,笛姬落水确然只是意外,但的确是我们照顾笛姬不周,我代……”
可能连大神女都没有想到,她那无法无天的妹妹会在自己试图和对方讲和时突然出手,祭出红绫意图伤人。当她发现时,正欲阻止,却感到石亭一震,脚下一空。亭中一片尖叫,待大神女回过神来,才发现一亭子的人皆跌入了水中,而那石亭已化为一片齑粉。湖水虽不深,却极幽凉,浸入衣中,体骨皆寒。她本能地便要施术从湖水中脱困,可捏诀时才发现周身术力皆被压制束缚住了。再看其他仙子,众人也都不能再施术用法,脸上一片惊悸之色。
亭子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倒塌化灰,大神女猛地看向湖畔那黄衣女仙,见坐在那白玉椅上的女子很随意地收回了手,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整理衣袖。女子一句话也没有说,倒是她身边的白衣仙君目光微冷地看向了她妹妹,唇角噙了一个笑:  “小仙子,动不动就动手,可不是个好习惯。”
瞬息之间便能将一座仙石垒成的石亭震为齑粉,还能同时轻轻松松压制住十几个人的法力,这等实力,令人敬畏。但身旁的妹妹却像是对这种碾压众人的实力根本没有概念,还在不忿地吵闹:“你们敢如此对我,可知我父是谁?你们等着,让我父君知道了,定要……”
大神女用力掐了一下她的手:“还不闭嘴!”但对方已听到了这愚蠢之言。
蓇蓉听到赤衣小神女这话时,简直觉得她蠢得有些可爱了,瞬间便没有再同她计较下去的兴致,只笑了一声:“不过就是下界哪座山哪条河的神主吧,又算个什么?”
抬头时见祖媞已转身离去,雪意又回头唤她:“蓉蓉,还不走?”她也就赶紧跟了上去,还顺便叫了仍站在池中有趣地看着众神女在湖水里扑腾的霜和:“小霜,你在那儿愣着做什么,捎带好笛姬跟上来呀!”
湖塘中,边春的大神女紧紧拽住了小神女的手,以防她做出更不得体的事,待那黄衣女仙一行消失在视线尽头,她才转过头来,看向皱着眉一边梳理着湿透的长发一边向湖岸而去的烟澜:“烟澜仙子。”她出声唤住她。
烟澜回头。“仙子可知那一行人是谁?”烟澜尴尬地摇了摇头。
大神女面露嘲讽:“仙子主理这千花盛典,却连赴会仙者都来了些谁也不清楚吗?”
烟澜勉强回道:“赴此盛典的仙者众多,有数万之众,我不认得他们又有什么奇怪的?”
大神女淡淡一笑:“仙子不是自诩同元极宫关系密切?这一行人想来也是同元极宫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仙子怎会不认得呢?”
烟澜哑口无言。
小神女犹自愤愤,还想上岸去追人理论,被大神女束住:“还不明白吗,是我们惹不起的人,你少给我闯祸!”
小神女委屈道:“怎么是我给姐姐惹祸,明明是他们……”
大神女揉着额头:“你也是被宠坏了。”再不看她,自个儿先从池中爬了起来。此时终于能施术了,她施了诀,弄干了一身水渍,方回头看向那小神女,紧紧皱眉,“还不上来!”
众神女纷纷上岸离去,桫椤湖重回幽寂。一直在隔壁亭装死的知鹤终于活泛了过来,拊掌道:“果是一出好戏。闹了半天,原来那小妖不是连宋的新相好。难不成果真那黑袍仙子才是元极宫新迎的美人?”又饶有兴致地分析,“生得一副艳丽面容,又是火辣辣的性格。我倒是想起来,从前连宋身边的美人,有好几个都是这一款的。说不定连宋新看上的,还真是她。”
莹千夏屈起手指叩了叩棋盘,示意知鹤看棋局,口中淡淡:“我并不觉得她比那小妖好多少,一概的庸脂俗粉罢了。”
知鹤重拈起一粒黑子,一边落子一边戏谑:“在你眼里,这天地八荒间的神妃仙子,又有几个不是庸脂俗粉?”
莹千夏不置可否,瞥了知鹤一眼,转移话题道:“比起这个,你难道不应该更好奇那一行人是什么身份吗?”
知鹤很无所谓地一笑:“千花盛典一开,八荒十万神佛皆会赴会,那黄衣女仙有极大可能是八荒哪座仙山的山主。”她耸了耸肩,以示对这个问题的不感兴趣,“十万神佛,岂是我们能认得完的,出现一个陌生仙者便要好奇一番,那多累?”
莹千夏静了片刻,落下一粒白子:“我不过是觉得她有点意思。”顿了顿,“不知她长什么样,比那黑袍女仙又如何。”
知鹤不以为意:“气质轻浅,气势却强,又被称为主上,若照我所推,她是哪座仙山的山主,那年纪应该挺大了。”话到此处,她有些回过味来,讶道,“你是怀疑连宋喜欢的是她?”知鹤立刻否定,“那不可能,你可以总结一下连宋过去的那些女人,就没有一个比他年纪大的。”
莹千夏拈起一粒白子,状似无意:“哦?这么说,你总结过?那照你的总结,他一向都会青睐什么样的女子?”
知鹤不假思索:“自然是万里挑一的美人了。”回答完这话,知鹤愣了愣,放下了手中的棋子,有些狐疑地看向莹千夏,“你今天不太对劲,怎么总聊连宋?”
莹千夏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遇到了有关他的事,就随便聊聊,这很奇怪吗?”知鹤一想也是,不再多言,心思重新回到了棋局上。
回元极宫的路上,蓇蓉一路计算着,从帝君着手为她家尊上拔除体内的西皇刃之力开始,截至今天,已经过去了几日。
哦,过去六日了。
蓇蓉觉得,每次从太晨宫回来,她家尊上都很疲惫,心情也像是不好。
帝君的意思是这很正常,他为祖媞施术,需将术力打入她体内。是个人,体内被灌入两种和己身毫不相关的力,且此二力还以她的身体为战场搏杀,那心情都不会太好。
帝君让蓇蓉试想一下亲戚家的熊孩子到她的地盘撒野,她还只能干看着不能教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蓇蓉试想了一下,发现果然再也开心不起来,就觉得帝君还蛮有说服力。
今日千花盛典,帝君说他作为天族尊神,是不可或缺的九天吉祥物,非得出席一下不可,让她家尊上暂且休息一日,明日再去太晨宫。
大家对这个安排也没有什么怨言,蓇蓉更是高兴坏了。她早有领祖媞去千花盛典看看花花草草的计划,趁着今日不用去太晨宫,便撺掇着大家一道往普明秀岩苑来了。
谁又能想到,会在桫椤湖旁遇到连宋的红颜知己们搞事呢?
平心而论,蓇蓉对连宋的印象其实不错的。
或许二十多万年前,她还对这位与祖媞有着命定仙缘的后辈神君怀有不堪的妒忌,但随着祖媞献祭,当她真切地品尝到所谓失去是何等样滋味后,所有那些可笑的嫉恨便都融在了难言难解的痛里,随风而逝,随时光而逝了。
二十多万年后,当她重新回到这世间,从雪意口中耳闻了三万年前祖媞同连宋那段没有善终的纠葛,知晓了连宋曾为祖媞做过什么,她对他的最后一丝心结也解开了,只觉得天意如刀,又如此可笑,祖媞太苦,连宋君也苦得不相上下。
来到九重天后,虽然她也听过一些有关元极宫连三殿下如何风流薄幸的传闻,但就她在熙怡殿休养这几日来看,并没见元极宫有什么身份不明的美人,因此那些传言于她一直是很缥缈的,没有什么实感。
再则,她还见过这位三殿下两面。一次是在六日前,连宋要离开天宫,前往晖耀海取世间第一泓水以打造可承载五位自然神元神之力的大鼎,来熙怡殿同祖媞话别。一次是在昨日,才从晖耀海回来没几天的这位忙碌的三殿下,仿佛又有什么事,需去北海一趟,再次来熙怡殿同祖媞作别。两次短暂的会面里,这位年轻水神的礼仪和风度都很让蓇蓉认可。她觉得他年纪虽然小了点儿,但好像是很配他们家尊上。
然,经历了桫椤湖这一遭,蓇蓉对连宋的好印象却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祖媞看出蓇蓉不开心,回到熙怡殿后问了她一句。
蓇蓉试图将腹中牢骚憋住,终归没有憋住,气鼓鼓哼了出来:“哼,这三殿下,还当真是风流!那些神女仙子,为他争风吃醋也就罢了,竟还胡作妄为,搞出如此大的阵仗来,简直没有体统!”
霜和当即就笑了,夸张道:“哇,蓉蓉,和你生死相伴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从你口中听到‘体统’二字,当真稀奇!”
蓇蓉瞪了霜和一眼。
霜和摸摸鼻子,轻咳了一声:“哦,她们确实没有体统。”
蓇蓉于是立刻又哼了一声:“三皇子居然看得上她们,他的眼睛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祖媞在一张暖玉罗汉床上坐下,摆弄着腰后的靠垫,想靠得舒服一些,闻言若有所思:“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但亭中那些神女,个个皮相骨相皆为一流,小三郎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我觉得并没有什么毛病。”
蓇蓉被噎住了。她哑了片刻,有些犹豫地问:“三皇子竟真的有过那么多风流往事,尊上你难道不会感到……”
雪意看了她一眼,蓇蓉立刻闭了嘴。
祖媞终于摆弄好了身后的靠垫:“我应该感到什么?感到惊讶吗?当然不会,小三郎玩世不恭,风流恣意,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见蓇蓉一脸复杂,她恍然失笑,“哦,看来你是被他那两次来找我时装出的雅正端庄给骗了。”
祖媞一番话云淡风轻,蓇蓉却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如何。虽听雪意说过,如今他二人皆忘了过去那段情缘,相处亲近,或许是因阴差阳错之下立下了噬骨真言。但蓇蓉至情至性,向来以情论事,以情论人,她觉得二人亲近倒不一定是因噬骨真言,万一是发乎自然呢,那他俩离情火再生也就不远了。如果真是这样,她也可以成全。
不过她心中也有考量,觉得非得要连宋足够完美,能够配得上祖媞,这才是一桩她会乐于成全之事。
考察连宋考察了这几天,她原本已打算成全他们了。可今日,在那桫椤湖畔,连宋的众多红颜知己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男女入了风月,会发生什么,蓇蓉是很懂的。一想到亭中那些神女都曾伴连宋左右,而连宋或许也曾对她们笑过,握过她们的手,拥抱过她们……她便觉怒火中烧。对祖媞说那些话,是对连宋不满,也是提醒可能会再陷情网的祖媞,这条情路暗藏危险。
中间被雪意打了岔,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想了会儿,闷闷道:“我就是觉得,他要是没有那么风流就好了,风流是很不好的事,因为……”
殷临和昭曦不在,只能雪意看住霜和同蓇蓉这两位祖宗的嘴,雪意怕蓇蓉再说点什么不好的,沏着茶打断了她的话:“三殿下虽然花名在外,但我听说他同那些神女们也没什么深交,不过欣赏她们的美丽姿容罢了。就譬如咱们尊上也爱收集花草,”看蓇蓉倏地睁大眼睛,不动声色道,“哦,当然,蓉蓉你是不一样的。”看蓇蓉的眼睛重新变回原来的尺寸,才继续,“尊上从来便只收藏各族最美的花木,花木们也常因尊上给谁修剪枝叶修得更好看而争风吃醋吵吵闹闹,那些情形,同今天桫椤湖中这一场,是不是也有些像?”
坐在罗汉床左侧的祖媞和蹭坐在床右侧的霜和听得频频点头,祖媞还挺认真地点评了一句:“我觉得他们为我对谁更好而吵吵闹闹,这也是他们可爱的一种表现。”
蓇蓉感到心很累,她可不能赞同这个类比,叉着腰愤愤:“那,咱们姑媱山的花木们,许多刚开灵智,不懂事也是有的。可九重天这些神女们,自诩知礼守节,成日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这算哪门子可爱?”说着就拍起了桌子,不平起来,“也不知神族是怎么回事,我这些日所见的,皆是女仙们追着男仙跑,被男仙迷得晕头转向,难道就没有一个女仙拔乎其萃,能引得一众男仙追着跑吗?不是说神族美丽的仙子也不少吗?”
祖媞默默探身,将罗汉床前那张桌子上被蓇蓉拍倒的一个花瓶扶了起来。
雪意消息灵通,是在场唯一一个能回答出蓇蓉这个灵魂发问的人。“这你就不知道了,八荒有个美人谱,”雪意徐徐道来,“美人谱上排头名的是青丘之国的白浅上仙,可白浅是天君为太子夜华定下的太子妃,没人敢和天族抢人,所以纵然她是个绝色,桃花也少。再说美人谱上排第二位的白冥主谢画楼,她一睡起来便是以千年万年计,便是清醒时也很少出冥司,桃花自然也少。不过魔族有位相云公主,听说其姿容与白浅、画楼二绝色相比也差不了多少。这位公主可就厉害了,她身后的追求者比起三皇子身后的追求者,说不准还更多些,也算是为八荒的女子们争了光吧。”
蓇蓉干巴巴地:“哦,那还可以。”她今天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杠精,静默片刻后,又气愤了,“但如今这世代,仙魔们是都没正事干吗?成天只知情情爱爱,像什么话!”
雪意沉默了一下:“大多数人还是有正事干的,比如天君,听说他昨天批折子批了通宵,今天还准时上朝。”
霜和皱眉举手:“这个故事好像没有刚才那些故事好听。”雪意:“……”
蓇蓉:“……”
他们这么一大通辩下来,把祖媞给听累了。她掩口打了个哈欠,为这场辩论做了个总结:“大家心系儿女私情,说明天地承平。四海无大事,生活无忧,才能有此闲情。我倒是愿他们一直有此闲情。好了,我累了,先去休息一会儿,你们继续吧。”说着就向内殿去了。
她倒是飘飘然去了。但留下的那句话,却令三人倍感沉重,皆想起了将会到来的那场大劫,一时哑然,再也无法有所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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