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那夜之后,很快,便过去了两日。
这两夜,小祖媞一直宿在伏波殿中。头一夜她宿在此处,乃因她生连宋的气,气还未消。后一夜,却是因她对那走错门的女子感到好奇。
女子连来了两夜,来的时候总是伴随着极强大的昏睡诀。昏睡诀其实不算隐蔽术法,小神仙们施此术时总免不了带出一些紫色气泽。但那被唤作姑姑的女子所施的昏睡诀极高明,整个伏波殿都笼在一片睡意中,却看不出半点施诀痕迹。
女子是来为太子治伤的。
她来的第一夜,小祖媞便知晓了这一点。因那夜女子误打误撞闯入她房中,当随奉她的青年领路带她离开时,小祖媞听到女子轻声低叹:“这青鸟族也忒无用了些,便是随意治治,应当也不会使他伤势更重才是,真不知他们到底是如何治的。”
青年应声道:“便是他们无用,将太子殿下治坏了,姑姑带来的药也定能再将殿下给治回来,姑姑万不必为此担忧。”
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外而去。
小祖媞彼时一味装着睡,直待二人离开她床畔,她方微微睁了眼,偏头时她瞧见女子正转出落地罩,一身绿裙,乌发未绾,步伐慢条斯理,自有一种闲适之态。
因怕那二人发现,且既然两人并无害太子之心,反是来为他治病的,小祖媞权衡了片刻,便没爬起来跟去正殿。
昏睡诀笼了伏波殿半个时辰,之后慢慢消散了。
待女子同她小侄离开后,小祖媞前去太子的正殿探了探,见太子无事,方强睁着一双睡眼回房安歇了。
入睡前她分神琢磨了会儿这事,想起了数日前宫中盛传的太子殿下病势渐重的谣言。彼时她还问过天步,天步告诉她这消息是他们放出去的,乃是为了试探一个人的态度……所以说那女子,便是连宋和天步要试探的人?琢磨到此,小祖媞觉得,这事也不用她管了,这多半是三殿下他们计中之事,她贸然插手,说不准还给他们添麻烦。再则,她自觉她此时是在和连宋冷战,那做什么要去管他的事呢?
心中虽是如此打算,到底没抵挡住好奇心,次夜,她还是留在了伏波殿中。她预感那女子是夜还会再来,便提前变作了一只黑蝶,藏在了太子所居内室的雕花窗棂处。
她藏得很稳妥,太子并没有发现她。
因太子不爱宫婢们在跟前伺候,故而房中很是清静。太子自净室中泡完药浴出来,在灯下看了会儿书,戌末时刻,便熄灯安睡了。
太子入眠后,小祖媞又等了个把时辰,终于等来了昏睡诀的气息。
当整个伏波殿皆被睡意笼罩,殿中有明珠渐亮,那女子和她的小侄再次出现了。女子乌发白裙,手中拿了一柄扇子,施施然来到太子床前。这一次,小祖媞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看清女子的模样后,小祖媞屏息了一瞬。哇,真好看!她在心中惊叹。
女子的确是好看,五官之美,令人称绝,尤其那一双眼睛,内眼角微微下垂,眼尾则微微上挑,视物时带着一点春花照水的蒙蒙之感,慵懒极了;而她的气质也很特别,一行一止,皆含着一种慢条斯理的雅致之感。
小祖媞原本还对她带着点防备,一看她长得如此动人,防备心瞬时降低了一半。
女子矮身坐在太子床前,为太子切了片刻脉:“今夜他这脉倒和缓有力了许多……”她抬头吩咐身旁唇红齿白的蓝袍青年,“给他用那颗白丸吧。”
蓝袍青年称是,取出一只玉瓶来,自玉瓶中倒出了一只白色药丸。蓝袍青年倒药之时,女子伸手化出了一只药钵,咬破手指,滴了几滴血到那药钵中,随之递给青年。青年将药丸也投入那药钵中,一边捣着药一边道:“照昨夜所探,其实太子殿下恢复得还不错,说他病势沉重,不过谣传罢了,姑姑照理可以不必来为太子殿下用药了……”
女子拿出了一张丝帕,随意擦了擦指上的血迹:“头是我开的,再来收个尾,也算有始有终罢。”
蓝袍青年笑道:“姑姑这词却用得不严谨,倘要说有始有终,那当初发现青鸟族的小王姬在您去十里桃林求药时,竟误打误撞闯进山洞将太子殿下给捡走了,姑姑就该派我来青鸟族将太子殿下要回去。”
女子漫不经心:“彼时他的伤势也算稳定了,又何必生事。再则你我伺候他好些日了,让他来青鸟族养病,你我倒轻松些。”
蓝袍青年道:“轻松是轻松了几日,可如今姑姑为着太子殿下已连着两夜日行千里了,这可算不上轻松。”
女子便叹了口气:“青鸟族调理他,虽没将他的伤调理得更重,可终究进展得太过缓慢了。倘我不知他调养得如何便罢了,既知晓了,坐视不理也不大好。反正这药也是那时候替他求的,我拿着并无甚用,如今给他用上,助他早日康复倒也好。”又叹,“论医术,同折颜比起来,空山老果然是个废物啊。”
蓝袍青年也叹气:“论医术,谁同折颜上神相比不是废物呢,都是废物啊!”
两人说话间那药丸已捣好了,女子除了鞋,上了太子的床榻,趺坐于太子身旁,右手结了个印伽,开始配合着术法,为昏睡的太子进药。
雕花窗棂后的小祖媞屏住了呼吸。
女子的身份,在她同身旁蓝袍青年的一番闲谈里,已呼之欲出。她十有八九便是太子那未过门的太子妃白浅上仙了。
都说白浅比少年太子年岁大许多,这并不是一桩合衬婚姻,可单从外貌论,小祖媞却觉得他二人简直可称连珠合璧,不能更登对了。
她此前也和连宋议论过,为何白浅救了太子却深藏功与名。彼时连宋推论,说或许因白浅救夜华时并不知他身份,而后知晓了夜华身份,不欲与他有太多牵扯,故而施了计,拱手将救命之恩送给了竹语王姬。
那时候小祖媞觉这推论很是靠谱,还为太子感到难过惋惜。然今夜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小祖媞暗暗琢磨着。
晶石床榻上,白浅已施完了法术,药粉被疗愈的银光裹覆着,完全入了太子体内。但兴许那药性霸道,入体难受,太子的额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白浅微微敛眉,探身靠近了太子,伸出三指,切在他左手的寸关尺三部脉上,略探了探,探知到太子无事,她的眉松开了,欲要后退。然这时,他们都以为中了昏睡诀一直在昏睡的太子,却蓦地反握住了白浅欲拿走的手,慢慢睁开了眼睛。
白浅身旁的迷谷仙君惊讶地“啊”了一声。
白浅亦觉意外,她看了一眼被太子握住的手,又看了一眼太子,微微一笑,轻声道:“这样重的昏睡诀竟被你冲破了,着实令人没想到。”
而太子在看清她的脸时怔住了,在她试图将手收回之时,他方回过神来,松开了她的手,有些沙哑地问道:“你是谁?”
白浅听闻此言,微微一叹:“你果然不记得了。”
便在她叹息之时,太子已坐了起来,平视着眼前的美人:“我该记得什么?”美人一笑,暗夜生辉:“我是月前在空桑山下救了你的人。”
太子坐正了,微顿了顿:“当初,是仙子救了我?”
美人左手搭在左膝上,拇指与食指成圈,余下三个手指在膝头上轻轻敲击,感到有趣似的,偏头看着他:“不错。”又道,“彼时在空桑山下的山洞里,你被我救醒时也问我来着,问我‘你是谁?’。我好像也是那么回答你的,我说我是救你的人,然后你问我,‘仙子如何称呼?’”
“所以,仙子如何称呼呢?”太子回视坐在近前的女子,“亦需请仙子解惑,彼时仙子救我之事,我又如何会忘?”
女子笑笑,却只回答了他后一个问题:“那时候你命悬一线,要救你,需用重药,那些重药中有一味苦灵芝,用了后会对神魂有影响,故而你忘了我也是正常。”
太子点头:“原来如此。但我问了仙子两个问题,仙子却只回了我一个。”他再次相问,“敢问仙子如何称呼?”
女子像是有些烦恼:“夜华君为何非要知道我姓甚名谁呢?”
太子淡淡:“仙子救了我,我欲知仙子名讳,日后好做报答。但若仙子不便,我不再问便是。”
“报答。”女子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想了想,道,“也没什么不便,反正……”她没有将此话说完,撑着腮,有些玩味地看着他。他抓住了她嘴角的那丝玩味,却不知那是何意,正感疑惑,便看到她轻启丹唇,听到她轻声:“我是青丘白浅。”
太子愣住了。而趁太子愣住之机,女子倾身,一道紫光自她指间迸出,是昏睡诀,紫光近太子身时顿然无形,一切皆发生在瞬息之间,回过神来的太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似乎不相信她居然会偷袭他,但那目光终归渐渐涣散了,太子再次闭上了眼,昏睡了过去。
大气也不敢出的迷谷终于敢出声:“姑姑。”
白浅暂时没理他,麻利地化出一只丹丸塞入太子之口,紧接着又起了个印伽,点入太子眉心,施术完毕后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拍着胸口吁出了一口长气:“慌死我了……”
迷谷呆了一呆:“可我看姑姑同太子殿下言语过招之时,镇定若斯……”
白浅望了一回天:“山洞中你也同他相处过。天君这位长孙,年纪小小,却不容小觑,要寻时机放松他的警惕以放倒他,再次抹除他的记忆,十分不易啊。”
迷谷大惑:“姑姑您等闲不施抹人记忆的术法,亦不给人服抹除记忆的药丸,可为何……您此番千里迢迢前来施治太子殿下,可谓尽心又尽力了,可为何您却又不愿让他知晓您为他花费的这番心力呢?”
白浅正挪到榻沿穿鞋,闻声幽幽:“我同他不宜早见面。认识了,就会慢慢熟起来,熟起来,就会有许多麻烦。”
迷谷不解:“麻烦?”
白浅穿好鞋,站起身来,将太子床前的帷幔放下,循循善诱:“话本子里写一对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夫妻……这么说罢,譬如那一对未婚夫妻乃是个小姐同个书生,倘那小姐因意外而误打误撞救了书生的性命,以致两人提前相见了……”她严肃地看着迷谷,“你知晓接下来会发生如何可怕的事情吗?”
迷谷被她的肃然感染,不由得也紧张起来:“不、不知道,什么可怕的事?”白浅静默了一瞬:“他们可能会很快成亲。”
迷谷:“……”
很快成亲,这哪里可怕了?迷谷很糊涂,但他不敢问。
两人很快离开了。小祖媞在昏睡诀散去之前回到了配殿中。这便是第二夜发生之事。
这一夜,小祖媞没怎么睡好。
次日,小祖媞揣着心事迈出配殿的殿门,竟一眼瞧见少年太子在院中练剑。此前空山老用自己的方子调理太子,太子虽也日渐好转,然二十来日了,不过能下床走走罢了。但白浅只来了两夜,太子便已能将他那柄等闲人根本提不起来的青冥剑舞得超然自逸了。小祖媞觉得,白浅姑侄说空山老是个废物,那也不算说瞎话吧。
太子玄衣银剑,一招一式令人应接不暇,剑气中带出雷霆威势,大大颠覆了他在小祖媞心中病美人的形象。她觉得新鲜,就找了个台阶坐了,看了会儿,边看边想着那件心事。
半个时辰后,太子练完剑了,小祖媞踌躇了下,决定过去探探太子的底。
她起身上前,先赞太子:“我虽不懂剑,却也觉这套剑法精彩,太子你舞得可真好啊!”赞完后她试探地问太子,“我怎么觉得你这两日身体恢复得尤其不错呢,该不会是另服了什么灵丹妙药吧?”
太子什么时候都是端严持重、明正懂礼的太子,他收剑向小祖媞礼了一礼:
“今日是觉比往日好了许多,不过却未服旁的药方,大概是空山老的药汤在这几日终于起效用了吧。”又道,“劳尊上挂心了。”难得太子不拿她当个小人,对着她这么一副半大身板也能如此谦敬,不愧是九重天最知礼明德的太子,小祖媞心上很受用,但同时又有一些发愁,看来白浅上仙那抹除记忆的术法是生效了。这可太糟了。或者,太子会不会是装的?
小祖媞便又道:“昨夜子时中,我守着夜优昙开花时,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轻女子入了你殿中……”她点到即止地望着太子。
太子愣了一下,流露出疑惑:“年轻女子?”
小祖媞瞧他面上不解之色不似作假,佯咳了声:“唔,也有可能是我看错了,你也知道了,我有时候看花是花,有时候看花是人,说不准是将殿外那棵绿樱瞧成什么美妙女子了。”
太子点了点头:“院中许多夜优昙,开花时日各有不同,尊上连着两夜守着它们,对玉体不宜,还需保重。”
小祖媞内心又赞了一句,太子真是懂礼的太子。但她的心事却更沉了,幽幽地和太子道了别,打算去御园中溜达溜达,好好想一想。
光神乃预知之神,拥有极强的精神力,且对于他人精神力的感知,光神比折颜这个医者还要灵敏许多。抹除记忆的术法并非禁术,只是此术不道德,故而少有人用。少有人用的术法,研究的人也不会多,估计八荒就没几个人知晓此术对魂魄虚弱之人很是不利。一个魂魄康健之人被施了此术,并没有什么,但太子此番是在温养魂魄,对他施抹除记忆的术法,却极易给他的魂体埋雷,动摇他精神力的根基。
太子这两日恢复得如此快,相信空山老也看了出来,必定已通报了连宋。可连宋那边却并没什么动静。小祖媞感到疑惑。或者,是空山老为了居功,并未将太子的异常通禀给连宋?
思及此,小祖媞一双秀眉拧了起来。太子,她是很喜欢的。若果真是空山老坏了事,那为了太子的康健,即便她和连宋此时是在冷战,少不得也需她低一回头,去找连宋说说此事了。
无论如何,为今之计,恢复太子被抹除的记忆,安稳他的魂体,使他的精神力不被动摇最为要紧。
但小祖媞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顾全大局,主动低头,前去舞旋湖水阁寻连宋,可她却连舞旋湖水阁的阁子门也没能够踏入。
鄄迩的侍婢将她拦在水阁外,客客气气道:“小公子请回吧,三殿下同我家女君正午休,刚刚歇下,不便打扰。”
这话说得像是连宋同鄄迩同起同卧,有什么格外的男女之情一般。
亏得小祖媞没大听出来,只以为鄄迩同连宋就如她同连宋一般——她同连宋此前的确会在一个屋子里歇午觉。然她忽略了一点,她是个孩子,鄄迩不是;一个花信少女同一个青年男子,两人在一起午歇,这其实不正常。
小祖媞问:“那我何时再来找他比较好?”
侍女掩口,神色暧昧:“这……却说不大准。”
小祖媞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她从前在姑媱山时,午歇也没个准时候。她默了一瞬,想出了一个办法,向侍女道:“那等连三哥哥醒了,你帮我传个话给他吧,说我有事找他,请他来伏波殿一趟。”
侍婢唯鄄迩之命是从,她揣摩鄄迩之意,认为是不能帮小祖媞传这话的,正欲推托,小祖媞却已转身走了。
小祖媞离开得是很利落,但心里却黏腻地也觉着有点烦。彼时倒也不知为何心烦,快回到伏波殿时,她才反应过来:连宋同鄄迩一起午歇,侍女又笑得那般暧昧,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他俩有私情,他们两情相悦啊!
小祖媞顿住了脚步,震惊非常。下一瞬,她想起了竹语曾说过的她哥哥苔野君娶妻后便对她不好之事。回想自那日同连宋吵架后,他就将她晾在了一旁,三日来不闻不问,今日她主动去见他,还见不到他……连宋这番作为,同苔野君有了媳妇儿就忘了妹子又有什么区别?并无区别!
原本经过三日沉淀,小祖媞的心火已差不多熄了下去,此刻又旺盛地烧了起来。
哼,她想,她可不是竹语那样的小可怜,被哥哥冷待了之后只能惆怅地抱怨。连宋不想理她,不愿待她好了,她难道就稀得理他,稀得待他好么?
又想,哼,他们还是立了噬骨真言的,那时候他信誓旦旦地立誓终此一生都将以诚心善意待她,可见都是骗人的;天火也不靠谱,连宋都违誓了,怎么还没有烧死他呢,噬骨真言也是骗人的!
再想,哼,她又不是非得找连宋商量才能帮太子。恢复太子记忆的术法,她也会,不过有些耗费精神罢了。虽然连宋说过,耗精神力的术法她施不得,以前她是给他面子才听他的话,现在嘛,她偏用!
她不愿意承认,她这一刻,比起生气,其实更多是感到难过和委屈。仿佛承认了,她就好可怜似的。
小祖媞吸了下鼻子,一边脑补,一边在心中骂骂咧咧,看到伏波殿近在眼前,她抹了一把发红的眼睛,飞快地向那华美大殿而去。
是日下午,天步匆匆闯入舞旋湖水阁,禀报小祖媞出事了之时,连宋正同鄄迩下棋。
天步尚未禀完,连宋已霍地站起。天步跌跌撞撞跟了上去。
被留在棋桌旁的鄄迩紧紧咬住了唇,直到连宋和天步走远,忽然发怒,将半局残棋掀翻在地,宫婢们皆不敢出声。
一路上,连宋的脸色铁青,天步从未见过三殿下脸色如此难看:“据殷临尊者言,尊上午时末曾去水阁寻过殿下,但被阁中的婢女拦在了门口,未能见到殿下。尊上有些生气,回来便去了伏波殿正殿,说同太子殿下有事要议,将众人皆屏退了。”
三殿下走得快,能跟上他便已不易,还要抓紧时间同他禀明事情原委,天步不禁气喘:“正殿大门紧闭,尊上同太子殿下待了一个多时辰,那殿门始终未开。殷临尊者觉着不对,持剑闯入殿中,方瞧见尊上竟正为太子殿下渡仙气灵泽。不知是尊者入殿惊动了尊上还是如何,尊者闯入时,尊上忽口吐鲜血,而后便晕倒了。尊者急召空山老前来诊治尊上,可不等空山老前来,尊上身周忽然漫起金光,等闲人不得近身。故而奴婢赶紧来寻殿下……”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伏波殿,天步禀了这许多,连宋一句话也没回,只紧拧着眉,径直向殿内而去。
三殿下疾步入殿,绕过迎面的一道锦屏,然后,他收住了脚步。
殿内靠窗处多了一张矮榻,榻上垫着好几只高枕。祖媞靠坐在榻上,倚着重叠的素色高枕,微微偏头,正就着殷临的手喝他递过去的茶。
女子侧卧,体态婀娜,纤长的身体被一袭金色长裙包裹,整个人仿佛笼在一片淡金色的云雾中。透过那云雾,可见她长发未绾。那发似一条流光的玄色的河,流淌在她身前。她的脸上没有太多血色,现出了一种羸弱的白。右眼的眉骨处贴了金色的细小光珠,大约是光神天生的妆容,很特别。
缥缈,脆弱,苍白,亦真亦幻,却格外美。
这并不是那个金钗之年的小祖媞。是他在安禅那殿所见的那个祖媞。成年的祖媞神。
在三殿下愣住的一瞬里,女子先出了声:“你来了。”脱去了稚气的清润女声,如裹着一重雾。见他没有回应,她也不在意,推开了眼前的白玉杯,向殷临笑了笑: “你先出去,我和……”她顿了顿,似在寻一个合适的称呼,然后她道,“我和三皇子说说话。”
殷临没有说什么,领命而去,只在经过连宋时皱了皱眉。
殿中静了片刻,在殷临关上殿门时,祖媞再次开口:“你很担心太子吧,太子他无事,只因恢复他被抹除的记忆势必需惊动他的神魂,为安他的魂,我用了定魂术,故他需多睡些时候,大概一两日吧。”
连宋走近了,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没事,那你呢?”祖媞听到青年如此问她。
她?
她回忆了一会儿她施救太子的过程。
彼时她尚是个半大孩子,做出为太子施术的决定只凭一时意气,其实并未意识到这于她将会有多凶险。施治之时,她析出了一缕神魂,欲进入太子的元神。可那缕神魂刚被析出,她体内相互对抗的两股力便失了平衡,引得元神大动,一时间神魂深处若山崩海啸。
危急之时,她凭借本能调用法力,欲平息元神的震动,幸得那一刻她的元神同夜华的神魂连在了一起。得了夜华的支撑,她误打误撞竟闯对了关窍,撑过了那段凶险时刻。
而后她顺利平息了元神的震动,又顺势以法力置换出了与体内邪力相对抗的灵力。在灵力回归的那一瞬,她的身体立刻发生了变化——她回到了成年时。与此同时,先时那些因身体退化到幼年而熟睡的属于成年的她的记忆,也尽数被唤醒了。
她想起了庆姜,想起了体内所纳的西皇刃邪力,也想起了在千绝行宫的安禅那殿里,她同那轩然霞举、风流倜傥的水神的初见。
窗户开着,今日天阴,风拂进来,带来绿樱的清甜香气。有些冷。冷意让祖媞回了神。“我亦无事。”她道。她望向连宋:“安禅那殿里你救了我,这一个多月来,也很照顾我,”话到此,她轻轻一顿,凝视着青年的眼睛,“你眼中……是失望吗?”想了想,她莞尔一笑,“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回来?”她放下撑腮的左手,两只手叠放着搁在了那高枕上,“你觉得,我是个孩子更好吗?”像是觉得这问题极有趣似的,她微微坐直了,眼含玩味,等待着连宋回答。
连宋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来到了她的榻前,俯下身来,她吃了一惊,不知他意欲为何,身子向后仰去。他一手扶住她的肩,另一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体微僵,不明所以:“你做什么?”
他伸出三指,搭在她腕部寸关尺三部脉上,只略抬了抬眼皮:“你不是说你没事?我检查一下。”
他的动作太突然,诉求又很正当,她毫无防备,一时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得由他去。
他靠她极近,为她把脉的动作极为熟稔。在祖媞的想象中,连宋同回复了正身的自己应当是有所隔阂的,可现下……情况显然不是这样。她不知他在想什么。同时她对自己也产生了好奇。为何他离她这样近,她竟不感到排斥呢?是因她作为孩子,曾同他亲密地相处过一个多月,已对他十分熟悉的缘故吗?他的气息,他身上那种微甜而凉、似被新雨涤润过的白奇楠香萦绕于她的吐息间,令她有些恍神。
而在她走神之际,连宋已收回了手。察知她确然无碍后,他松了口气,收束了所有黑暗沉重的情绪,又重新变回了那个淡然从容的三殿下。他随手给自己化了张玉椅,坐在了她面前,开始和她聊正事。“方才,为什么会那么说?”他问她。
祖媞却是一头雾水,不明就里地重复他的疑问:“为什么会那么说?”她蹙眉,“我说了什么?”想了想,轻“唔”了一声,“哦,你是说,我告诉你我没事?”她淡淡一笑,“我原本就无事。”
连宋也笑了笑,他摇了摇头:“你在装傻吗?”他低声问她。而后他靠近她些许,直望定她的眼睛:“我是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失望,认为我不希望你回来,想让你永远当个孩子?”
祖媞的双瞳蓦地一缩,她抿着嘴唇,没有作答。
连宋依然那样望着她,缓声道:“我从没有那样希望过,所以当你回归正身,我也没有失望。”
祖媞的唇角抿紧了,叠在高枕上的手不自觉地向内握,眼中泛出了一点冷:
“所以月余相处,你对那孩子没有一点感情,是吗?”
连宋的视线扫过女子向内而握的手,未在其上停留,只是清浅一瞥,但那无足轻重的、不易令人察觉的一瞥已足以让他察知她的真实情绪。
那莹白的指自广袖中探出一点,扣住高枕的锦缎,应当是用力的,因为那秀气的玉珠一般的骨节微微地泛着红,这在某种程度上暴露了她的内心。
连宋没有立刻回答那问题。她的眼便眯了眯,而后清浅一笑,仿佛也不在意似的:“没有感情便没有感情吧。”她淡淡,“殷临或许同你说过了,我生来无七情亦无六欲,所以三十多万年前真实的幼年的我,其实并非你此前所见的那样。”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似是思虑了一瞬:“而今修得七情后再回到幼时,像是天道又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能用完整的情感,以孩子的身份,再去体验一遍这世间。这对我来说,弥足珍贵,我以为对我珍贵的,对他人也……”说到这里,察知到话语中的负气,她一愣,住了口。“算了。”最后她道。
就在“算了”二字出口之时,她的手被捉住了。她一惊,看向青年。青年垂着眸,他的手修长、有力,捉住她的指,将它们自袖中抽出,紧握了一下。她紧绷的指便泄了力。
他是在让她放松。他察觉了她的紧绷。她僵了一下。
“不要冤枉我,阿玉。”青年低声道。
她要抽回手,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源于气恼还是怎么,她微微提高了声音: “谁许你叫这个名字?”
因她挣扎,他顺势放开了她的手。
殿中静了片刻,这回是他先出声打破静谧。
“那么你希望我如何回答你的问题呢?”他轻声问,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望住她,仿佛无奈,又含着包容,“难道我说我对你回归正身感到很失望,你就会高兴吗?”
“你不会高兴。”他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接着道,“我从来便知你会回来,也一直做好了这准备。你是个孩子时,天真单纯,稚气可爱,我当然对孩子的你极为不舍。但我也欣慰如今你能平安归来。只是没能与孩子的你好好道别,让我感到遗憾。”说完这番话后,他用那种温和包容的眼神认真地看着她,“这就是我的全部所想。”
祖媞怔住了。安禅那殿那夜初见连宋时她便知道,这天君家的小三郎,见微知著,聪明绝伦,但她不知他还这样擅察人心。回归到成年体的那一刻,一切都有些混乱,她像从一片大雾中醒来,幼年的她和成年的她在那一片迷蒙之中融为了一体。
她其实能理智地分辨出,小祖媞的委屈和难过是出于一些幼稚的原因,但她也无法不在意,因为那些委屈和难过都那么真,是她在一个时辰之前的清晰所感。直至此时,它们依然让她心中发闷。
故而见到连宋后,她故意问他会不会觉得她是个孩子更好。彼时藏在那莞尔一笑之后的,其实是试探。那一刻,她希望他答是。因为若他更喜爱孩子的她,可孩子的她已消失了,这便是个绝佳的报复。她习得了七情,懂得了爱恶欲痴,也本能地贯通了使人心伤的本领。
可如他所言,若他只喜欢幼时的她,却排斥成年的她,她真的就会高兴吗?是的,她不会。
所以,他问得很对啊,她到底是想要他如何呢?
她一时竟有些茫然。良久,她想起了他方才说遗憾未能与孩子的她好好道别。或许她心中的那些窒闷感,也是因为在回归本体时她还留有遗憾——她没有能同他有一个好的道别。可这是她的错吗?念及此,她不禁皱眉轻声:“你想与她好好道别吗?她最后……”但说到这里,又像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停了下来。
青年没有催促她,仿佛对她有取之不竭的温柔与耐心。
她静了片刻,还是决定将那些话说完。但她没有再用“最后”这个词,她换了一个词,继续道:“她后来去那水阁找过你,但宫娥说你和青鸟族的女君在午歇。她想你是不是不管她了,很是生气,因此选择了自己施术恢复太子的记忆。然后她消失了,我出来了。”她轻轻咬了咬唇,“你是该遗憾,她消失的那一刻还在生你的气。”她没有说她除了生气外,还有难过和委屈,因为这样说了就好像是在示弱,而光神是绝不对人示弱的。说完这些话,她也没有看他,只微微抿着唇,鼻音中略“哼”了一声。
连宋看着眼前的祖媞。孩子的她同成年的她,面容其实相差不远,但气质着实天差地别。幼年的她,只让人觉得可爱,天真,可成年的她,一颦一笑,皆是女子的婉约情态,清婉妍丽,芳菲迷人。要将成年的她同幼年的她区分开来,十分容易。可当她抿着唇轻轻一哼时,却含着一种模糊了年龄的天真。仿佛那个稚气骄矜的小祖媞重新出现在了他眼前。
当小祖媞抿着唇轻哼时,心底掩藏了什么样的情绪,连宋是很懂的。他轻轻叹了口气:“除了生我的气,是不是还很难过?”
祖媞微微掀起眼帘,目光落在青年脸上,见他那如玉面容里竟似也含了难过之意,不由一怔;又听他轻声对她说:“对不起,让你生气,还让你难过,是我不好。”她就愣住了。
她愣住了。一颗心也蓦地攥紧。他竟知道她是难过的吗?那……那他感到后悔吗?
“是她生气难过,又不是我生气难过。”她的嗓音没来由地有些哑,但她装得很淡定,故意为难他,“你惹了她生气,同我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
他并没有被她为难住,给出了一个她无法反驳的理由:“因为幼年的光神也好,成年的光神也好,不都是阿玉你吗?”
他平平淡淡地说出这句话来,让她再次愣住了。的确,幼年的她和成年的她,其实都是她。可他为何能如此笃定?在她的有意引导下,他不是应该将那个孩子的她同现在的她割裂开来才对吗?
见她愣怔,他微微靠近了些许,将姿态放得很低:“还是不能原谅我吗,阿玉?”
祖媞看着眼前的青年,想他真的非常聪明,有着绝佳的观察力和敏锐的洞察力,对他人情绪的把握已臻化境,很懂得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最能打动人心。
她的确被打动了,且那温柔的声音让她有些失神,总觉得曾在哪里听到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他这样诚心地同她道歉,她当然不能再怪他,而他那些话,也的确让她心中的郁窒少了许多。
抛却那些郁窒,她深深呼了口气,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同他说一句公道话了:“那我们和解吧,不过连宋君也不必对我存愧,毕竟那时候我也……”
但她的话却让他皱了眉。“我很高兴阿玉你消了气,愿意同我和解。”他琥珀色的眼睛望住她,仿佛一潭幽泉,“但为何称呼我连宋君?这称呼很不熟络。我们同为自然神,又立下了噬骨真言,彼此称呼之上,原本便该与别人不同。”
她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不禁惊讶:“你该不会还想要我称你…… 连三哥哥吧?”
听他答“这有何不可”,她哭笑不得。
“我若继续这样叫你,很不像话。”她坚定地拒绝这个称呼,“不过,”她撑住腮,“你说得也对,我们是立了噬骨真言的,自然要与别人不同。”她半身都倚在堆叠的云被锦枕上,“可连三哥哥是不行的。”她摩挲着锦枕的缎面,“我十万岁,比你大些,我叫你小三郎,仿佛更为合适。”
他不以为然:“你大半时候都在沉睡,正常来算,远远不到十万岁,叫我一声哥哥,似乎也没怎么。”
她第一次听说这样的算法,微微张了嘴,半晌,轻瞪了他一眼:“你这样算,很是无赖。”因此时聊着的是一些无关紧要之事,不需动脑子,她便觉有些疲累了,说着说着,还悄悄打了个哈欠。
见她困乏,青年没有再逗弄她,笑了笑,道:“不过是个称呼罢了,你若想叫我小三郎,我又有何异议呢?毕竟我也知道,你是光神,光神很霸道,从来要的便是这世间的独一无二。而这世间,的确无人称我小三郎。”
她捂住打了一半的哈欠。她记得,这是孩子的她同他说过的话。那时候他哄骗她,想要做她哥哥,她叮嘱他那他就不能再让别人叫他哥哥。他问她为什么,她骄矜地告诉他因为她是光神,光神就是这样霸道。
也就是一个多月前才发生的事。她知道他是在调侃她,想起此事,也觉得好笑。同时又觉可叹,不禁喃喃,向青年道:“我幼时,是很盼望你降生的,但想不到你那样晚才降生,也想不到我们会这样相识,但这或许也是缘分。”
“是,”他点头,很笃定地告诉她,“这的确是缘分。”又问她,“你看上去很累,要不要先睡会儿?”
被他这么一提醒,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很困倦了,“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却又道,“不过太子……”
“我会看着他。”他回答她。
天步在殿外守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夜幕降临,殿门终于自内被推开。三殿下怀中抱着一个女子,女子的脸埋在三殿下胸口,看不见长什么样。
自然不作他想,那应当是祖媞神。但问题是,天步惊讶地发现,三殿下怀中女子的身量比小祖媞高了不少,身材也仿佛玲珑有致了许多。
她正自凌乱,见殷临上前,脸色微沉问她家殿下:“她怎么了?”
“睡着了。”三殿下抱着女子往外走,走了两步,可能终于想起来这儿不是元极宫,人多目杂,转头吩咐天步,“步辇。”
天步闻音知意,立刻化出一张围了纱帐的黄金辇。三殿下举步迈入那金辇,四围的纱帘立刻合拢了。步辇无人抬,却自动浮在了半空,待天步跟上来后,向着扶澜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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