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昭曦将成玉送回和亲队是在三日后,此前一直缀在驼队后的连宋一行已离开了。昭曦见成玉面色怔楞,问她是否在失望,成玉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连三他的确是守约之人。”
昭曦看不出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送嫁队伍里,李志李将军和陈元陈侍郎分别是武官和文官里的老大,这两位大人随嫁以来目睹了许多怪力乱神之事,正在重塑世界观,人也就变得比较好骗。成玉主动解释,说她当夜难眠,沿着翡翠泊散步,不料掉入了一个神秘的地宫,季世子随后赶来救她,结果两人一起被困在地宫里,幸好季世子通习奇门遁甲之术,方使二人寻得了出口顺利获救……她胡说八道得有模有样,李将军和陈侍郎不疑有他,郡主失踪这事就算揭过了。
紫优昙傻乎乎的,也很信成玉的胡说八道,因成玉对地宫的描述太过逼真,搞得他很神往,立刻就要前去探索一番,姚黄和梨响联手都拦不住他,幸而朱槿及时赶到,拿缚妖索将他给捆住了。
朱槿不是李将军和陈大人,也不是紫优昙,成玉的忽然失踪到底是怎么回事,朱槿心里门儿清,收拾完紫优昙后,手中化出长剑,当着成玉的面就要把昭曦给宰了。幸好成玉反应快,挡了一挡,逼得朱槿半途止剑,加之很会做和事佬的姚黄也赶紧上来好劝歹劝,方将一出凶杀案止于无形。
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件事闹到最后,最倒霉的居然会是紫优昙。因为朱槿这几天一看就火气很大,大家都不敢触霉头找他说话,而他自己也忘了他的缚妖索还捆着紫优昙,等想起来时,倒霉的紫优昙已经被捆了五天,整个妖都不好了。
奄奄一息的紫优昙被放出来的那一天,送亲队距熙乌两国边界仅还有十数里地。
先行的传信官在夜幕降临之时赶回来禀报,说四王子敏达已亲率礼官们前来迎接,就等候在作为两国边界的彩石河北岸。
陈侍郎和李将军商议,觉得敏达王子如此有礼固然是好,然天已入夜,虽只有十几里地,但让郡主夜奔去见未婚夫毕竟不庄重,他们还是应该让乌傩素感受一下大熙作为一个礼仪大国的风范,因此决定就地扎寨,让敏达王子等上一宿。
因次日便要同敏达的迎亲队伍会合,这夜在营地里,送亲的官员们或规整着仪仗队的典制,或清点着送亲的嫁妆,这一小片胡杨林看上去肃穆而忙碌。但再忙碌也没成玉什么事,故她早早便入了帐。正在灯下翻阅着一册花鸟画集子时,忽闻远方传来一阵轰响,似惊雷动,成玉刚把头从册子中抬起来,便见梨响匆匆而入,拉着她就往外跑,一惊一乍地:“郡主,你来看!”
二人来到帐外,又是“砰”的一声。成玉抬目,漫天烟火犹如一场荼蘼花事,争先恐后挤入她的眼中。她愣了一瞬。
戈壁的天压得沉,野旷天低,给人伸手便可摘星之感,而此时这些盛放于浓黑天幕的烟花也像是近在眼前伸手可触似的,盛大虽不及她在平安城中所见的那两场,却自有一种华美生动。
梨响仰望着天空,陶醉道:“郡主,是不是很美?”
成玉没有回答。
梨响又道:“这烟花像是从彩石河畔燃放起来的,我猜是敏达王子送给郡主的见面礼,郡主觉得呢?”
成玉仍没有回答。半空中忽响起一阵嘹亮哨音,砰砰砰砰,十六颗烟花次第炸裂,这一次,散开的光点并未结成花盏,而是凝成了十六个汉字和一行乌傩素文铺陈于半空。
“相思万千难寄鱼雁,火树银花付于卿言。”梨响凝望着那两行汉文,低念出声,念完后一愣,半掩了嘴唇向成玉,“这果然是敏达王子送给郡主的礼物,”又看了眼天上隐隐欲灭的文字,小声道,“这十六个字,是说他对郡主有许多思念,书信难以表达,故而他鼓起勇气,借这火树银花传递对郡主的思慕之情,希望郡主能够知晓,是……这个意思吗?”虽然用了疑问的语气,但说出口时梨响就觉得那十六个烟花字多半是这个意思了,想了想,有点感叹,“朱槿说那敏达王子对郡主有意,原来是真的啊。”
成玉依然没有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注视着半空的烟花。她有点走神,半空中那光点凝成的十六字,让她想起了成筠曾对她说过的话。
为了劝动她和亲,成筠曾说乌傩素四王子敏达一表人才,清芷爽朗,在曲水苑避暑时对她一见倾心,求娶她乃出于一片真心,别无杂念,这一段姻缘乃是大好良缘。彼时她因对连宋失望,整个人心灰意懒,也没太将成筠这席话放在心中。此时想起,才知成筠或许并没有骗她。
倘若她此生不曾遇到过连宋,这段缘也的确能算作是佳缘吧。
或许她此时看这场烟花的心,会同那夜曲水河畔与连宋一起看那场烟花一般,她会十分喜悦,喜悦中又生出一点哀伤来,然后在见到敏达之时,她会告诉敏达她喜爱烟花是因为她的母亲。若敏达真的爱慕她,那他应该也愿意听她说这些事。
那样她的人生就会是另外一个模样。
但这世间从没有倘若和如果。眼前的烟花如此美丽,烟花所代表的四王子的心意也热情而真挚,可成玉的心底却如同一方干涸的海,再难起波澜。或许以后这片因干涸而平静的心海会再注入水源,却也不是现在。
梨响看到成玉仰头望着天空,最后一朵焰火在她眼中熄灭,想了一会儿,有些踟蹰地再次开口:“郡主,敏达王子喜欢您,您不高兴吗?”
成玉静了许久,摇了摇头:“没有。”她说。过了一会儿,又道:“我只是在想,原来乌傩素也有烟花。”待天空中一片静谧,她又补充了一句,“很好看。”
梨响觉得自己像是听懂了成玉的话,又像是没有听懂。
这夜成玉很晚才睡着,睡着后她做了个梦。
她梦到了小桫椤境中她同连宋道别的那一幕。
在他们分别的最后,连宋曾抚触过她的眉眼。她当然记得那时候她其实没有哭,但在梦里,她却哭了。他修长的手指放在她的眼角,沾上了她的泪,泪滴温热,使他皱起了好看的眉,让他琥珀色的瞳仁里透出了怜惜,令他抚触她的手轻轻地颤了颤。于是他没能再退后一步拉开距离对她说出“我走了”,而是轻轻叹息了一声,将哭泣着的她搂进了怀里。
她不知道她为何会哭,也不知道她为何会顺从于他的拥抱,醒来后她唯一记得的是她主动将泪湿的脸深深埋进了他的胸口,而当被微甜而凉的白奇楠香包围时,她空落的心才终于安定。
他们亲密地相拥,像两株绞缠在一起共生的树,直到梦境结束,也没有分开。
成玉坐在床头,怔怔地想着梦境的预示,最后不得不承认,那梦境才是她心底最真实欲望的展现,它在帮她正视自我。
她喜欢连宋,他是她的情窦初开,给了她许多美好,却偏又让她痛,以至于那喜欢就像一根刺,扎进心中,与血肉共生,若她不愿将它拔除,便谁也无法将它拔除。她的确是不愿将它拔除的,所以很有可能她这一生都不会再喜欢上别的人了。
那时候在冥司,是他告诉她:“人的一生总有种种憾事,因你而生的憾事,这一生你还会遭遇许多。接受这遗憾,你才能真正长大。”她想他是对的,他之于她,也是一个遗憾,她必须接受这遗憾,因为凡人,就是这样成长的。
离天亮还早,她抬手擦掉了脸上的泪痕,在帐中坐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灯,从箱箧中取出了和亲的礼服。
夜灯朦胧,她将那新嫁娘的礼服一层一层披上了身,然后静坐在了帐中的羊毛毯上,侧身靠着凭几,微微闭上了眼睛。
似乎换上了这一身嫁衣,过往的一切便真的可以放下,而她也做好了准备,打算勇敢地去面对人生里的另一段经历,和另一个不知结局吉凶的开始了。
太白星升起之时,梨响步入了成玉的锦帐,欲为郡主着衣梳妆,不料明灯之侧,成玉已严妆肃服,静坐于卧铺旁。
梨响惊讶:“郡主怎起得这样早?”
成玉淡淡一笑,自她带进来的托盘里端起醒神的热茶喝了一口:“让敏达王子率迎亲的礼官们在彩石河静等一夜乃不得已之事,再让他们多等就不够礼数了,陈大人必是想赶在天亮之时到达彩石河与迎亲队会合,我起来早些,免得误了赶路的时辰。”
成玉脸色平静,话也说得在理。
梨响愣了愣,小郡主若认真起来,的确是个通透又周全的人。
她想起了去岁初,太皇太后以赐婚之名将成玉自丽川召回时,回京的马车里,小郡主安安静静给自己绣嫁衣的模样。
彼时小姑娘不懂情,嫁衣绣得无心,如今她懂了情,有了心,为自己所做的严妆里带了忧郁,但此时她的平静和彼时的平静却并没有两样。
身世所致,其实小郡主一直是个随遇而安的、认命的人。她一直都知道的。可这一刻,梨响却突然从成玉那看似超脱的既来之则安之里品出了一丝苦涩,心蓦地有些疼。
梨响陪着成玉出帐时,东天有星,中天有月,难得星月同辉。
驼队换了红装,数百峰骆驼背披大红金丝毡垫,驮着装满了佛像、珍宝、书籍的箱箧,跟在郡主出降的仪仗队后,驯服地向着彩石河行去。
清月之下,天地为白雪裹覆,苍茫且冷,戈壁中生三千年死三千年的胡杨树亦着了银装,仿佛唯有那雪色方是这寂寞的戈壁滩在深冬应有的色彩,行走于其间以正红色装点出的送亲仪仗反倒显得突兀了——同李将军一起护持在郡主所骑的白驼之侧的陈侍郎皱着眉头如是想。
陈侍郎大人当年以探花入仕,也曾是个伤春悲秋的风流才子,有这种想法很自然。且风一程雪一程走了半个时辰,他不仅觉得他亲自打理出的华光耀目的仪仗队同这穷兮兮的戈壁不搭,他还觉得乃是朵人间富贵花的郡主同这一切也很不搭。然不搭又如何,大熙宗室中最美丽的贵女还是要便宜给乌傩素了,陈侍郎大人不禁越想越亏,还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点恼火。
不过这股郁气也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陈大人一面行着路一面发现了一个邪门的问题:他们寅中出发,照他的计划,驼队行到彩石河畔正好天明。可他们已走了近一个时辰即将到达彩石河了,那盏冰轮似的圆月仍挂在中天,头上浓黑的天幕也没有半点放亮之态,仿佛自他们启程那一刻,时间就停止了流逝,天明永远也不可能到来。
但陈侍郎也不太确定是不是这一路上见多了邪祟之事自己想多了,或许这只是高原的一种自然天象?然终归有些后背发凉。
陈侍郎一介凡人稀里糊涂的,但朱槿他们却是几只明白妖,从月移的位置就看了出来,的确是有谁将天象给定住了。
昭曦冷冷瞟了眼中天的月轮,看向身旁戴着一只银质面具的朱槿,冷淡嗓音里微含讥讽:“我和连三虽收手了,但看上去想要破坏这桩婚事的人并不止我们两个,你见天地盯着我、防着他,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
朱槿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不远处的成玉。带着胡地风味的礼乐声中,少女身着大红衣裙,外罩红底金丝鸾鸟披风,已踏上了彩石河上那座专为迎亲而修砌的宽阔石桥,在细雪倾盖的桥面上缓缓而行,如同一枝柔美而易被摧折的红梅。
朱槿抬目看了眼头顶奇诡的天象,而后蹙着眉大踏步去到了成玉身旁。此种情势下,他当然不能放心将郡主的安危尽付于她身旁那十六个侍卫,尽管他们之中已被他安置了易装的紫优昙和姚黄坐镇。
四王子敏达迎立在石桥中央,身后跟着礼官与数名随从。
不同于大多数乌傩素男子的粗犷健壮,这位王子身量颀长,虽也是高鼻深目的胡人长相,但五官精致,眉目间浅含笑意时更是清俊非常。
敏达上前两步,一双碧蓝的眼睛深深凝望住成玉:“郡主。”
成玉颔首,施了一礼。
敏达又上前一步,同时伸出右手来,手指有些紧张地在半空停了停,终于下定决心般地落在了成玉的腕侧,握住了她的手掌。
成玉愣了愣,似乎本能地想要挣开,但不知为何却在半途停止了那个打算,任敏达握住了她。但她没有再看敏达,微微低了头,视线不知停留在何处。
敏达握着她的手,目光落在她鸦羽般的发顶上:“前些时日听闻郡主半途遭遇洪水,小王急坏了。”四王子的汉语很流畅,声音也很温和。
片刻静默后,成玉低声回道:“多谢王子关心。”
敏达微微一笑:“郡主不必如此客气。宫中已备好婚宴,明夜婚宴之后,郡主便是小王的妻,理应习惯小王对你的关怀了。”说完这些话,像是体谅成玉会害羞,没有等待她的回答,便另启了话题,向着一旁的陈侍郎和李将军点头,“二位大人千里迢迢护送郡主来此,一路辛苦了。”
陈侍郎和李将军上前同敏达见礼,三人沿依着礼制一阵寒暄。寻着这个时机,成玉将手从敏达掌中抽了出去。而就在此时,众人忽听得近处一声暴喝:“小心!”
一直跟在成玉身侧的梨响愕然抬头,她立刻就反应过来那是朱槿的提醒,身体本能地向成玉扑了过去。
与此同时,长河之上忽起狂风。
梨响将成玉紧紧揽抱在怀中,心底不禁凛然,想昨夜朱槿叮嘱他们不到最后一刻不可掉以轻心,果然不可掉以轻心。
梨响离成玉最近,虽能第一时间相护,但毕竟法力低微,幸而朱槿应对沉着,立刻催生出了护体结界将她俩护住。
朱槿就在身边,他们身周还浮动着金光流转的护体结界,这令梨响微感心安,然结界虽能抵挡外来的伤害,却挡不住风霜雪雨这等自然天象。
怒风逼得人睁不开眼,梨响空出一只手来挡了一挡,忽觉怀中一空,慌忙低头,哪里还有成玉的身影,不禁大骇:“郡主……郡主不见了,怎么回事?”却见朱槿仰头,怒瞪着高空中一团刺目的银光,右手紧握成拳,一副愤怒至极却隐而不发的模样。
狂风渐渐停了下来,那浑圆的光团亦收束了周身刺目的光晕,犹如第二轮月亮,悬挂于中天之上。
随着那光轮逐渐下移,梨响看到其间似乎藏了人影。待那光轮最后定于半空时,梨响终于看清,光轮正中竟浮着一把摊开的折扇,侧身躺卧于扇面之上人事不知的美人,正是前一刻还被自己护在怀中的郡主。跪在扇子边缘照顾着成玉的丽妆女子梨响也认得,是连宋的侍女,曾来十花楼给成玉送过画,而站在折扇旁一身灰缎道袍的青年梨响更是熟得很,那是一向同连宋交好的国师。梨响心中一咯噔。
朱槿说话了。因他此时戴着面具,梨响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但从声音的冰冷程度,不难推断他此时有多愤怒:“你一个凡人,”他面向静立于半空的国师,“竟能进入我的护身结界,还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带走郡主,”冷笑了一声,“你很不错。”
国师垂眸,目光扫过长河之畔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愣住了的众人,最后落到朱槿身上,微微含笑:“这位施主像是看不大上凡人,那应该也是有来头的了。贫道尚未证得仙骨,的确入不了你的结界,但挡不住贫道人缘好,借到了这去任何结界都如同前往无人之境的无声笛。”说着右手里果然化出一支通体雪白的白玉笛来,朱槿眸光微凝。
国师控着玉笛在手心轻轻一转,不再理会朱槿,饶有兴致地看向了方自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敏达王子。许是顾虑凡人耳力,那光轮再次下移了些许。
“你就是敏达王子?”国师同敏达寒暄,“方才贫道好像听到王子同郡主说起明夜,王子看上去像是很期待明夜的样子,”他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贫道倒不是故意泼你冷水,但贫道掐指一算,却觉得王子你所期待的那个明夜,应该永远不可能到来了。”
乌傩素人崇信天神,于光轮中乍见国师,本来以为是天神显灵前来祝福熙乌结亲,还在一边震惊一边荣幸,听到这一番话,才反应过来是遇到了个妖人前来抢亲。但此次迎亲大巫师并没有跟着来,他们也不懂妖法,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大家不禁面面相觑。
敏达王子素来沉稳,是个对阵中不摸清对方来路便绝不贸然出手之人,国师几句话虽然咄咄逼人拉足了仇恨,敏达还是忍住了怒气,淡声问道:“不知阁下所说的永远不可能到来,是什么意思?”
国师奉连三之命前来拖时间,估摸着三殿下也该到了,因此对下面这些人也不是很上心,不咸不淡地回敏达:“就是字面……”一句话还未说完,忽感身后风动。国师一惊,本能地向右一躲,躲避之间抬手将折扇一推,玄扇似有灵,带着天步与成玉急退,在那堪比流矢的急速后退中,扇面忽然爆发出冷冽的玄光,将扇上二人笼罩其中。
国师一边应付着自他身后联袂袭来的昭曦和朱槿,一边分神关注着玄扇动向,见扇上玄光氤氲,勉强松了口气。
在国师同帝昭曦及那戴着银面具的蒙面人正面交手时,天步注意到桥中央立着的那个蒙面人突然化光消失,方明白对方应是在粟及同敏达寒暄时,趁粟及不备使了障眼法。这障眼法如此精致,竟将他俩都骗过去了,看来果真如粟及所说,对方的来头不小,不知他能否抵挡得住。
然不待天步为国师多考虑,她这一处也很快迎来了攻击。姚黄、紫优昙和梨响三只妖飞快追上了她们,就立在几步开外,各自分据一方,全力围攻着将她和成玉严密保护起来的玄光结界。随连三下界的天步虽无法力傍身,然此时栖于玄扇之上,倒也并不如何担心。
九重天上有锁妖塔,晖耀海底亦有镇厄渊,锁妖塔锁八荒恶妖,而那些生于四海海底的恶妖,则全被镇压在镇厄渊的渊底。三殿下时常把玩于手中的玄扇与那深渊同名,亦名镇厄,乃三殿下两万岁成年之时,亲自前往镇厄渊取来渊底寒铁所造,扇成之时,东华帝君还为其加持了一部分镇厄渊渊灵。可以说八荒排得上号的护体法器中,此扇仅次于东华帝君的天罡罩和墨渊上神的度生印,是极为厉害的存在。
且三殿下生来掌管四海,彼时东华帝君怕年幼的水神镇不住四海的恶妖,特地闭关了六十年加固镇厄渊:恶妖们若欲以术法闯渊,施了几分法力,便要受几分反噬。镇厄扇同镇厄渊源出一脉,自然也有此特性。
天步眼见得在姚黄一行的奋力围攻之下,结界周身忽然爆发出一阵刺目的红光,红光过后,三只花妖满身是血从高空跌落,不由生出几分怜悯。
在玄光结界的护持之下,天步毫发无损,但国师就没那么幸运了。国师虽在全国朝的道士里头排第一,但此时对上的却是朱槿和昭曦。这二位乃是洪荒尊神的神使,虽然因祖媞未归位之故,朱槿和昭曦的法力有限,但对付国师也算绰绰有余了。更别提审时度势的敏达王子见国师有失利之相,亦令侍卫们架起了箭阵,箭雨簌簌直向粟及。
国师腹背受敌,深悔方才没跳上玄扇也躲进那坚固的护体结界里头,虽然扇面不大,结界挺小的,可他把自己缩起来在上头挤一挤,应该也是挤得下的吧?国师一分心,局面更不乐观,眼见昭曦的剑招从身后袭来,他闪身急躲,躲过了昭曦的剑锋,然银光一闪,却被朱槿的剑气挑翻在地。
国师急欲起身,朱槿已近身向前狠狠压制住他,锋利的剑刃就比在他脆弱的脖颈之侧。这是国师有生以来和人打架败得最快的一次,其实挺没有自尊,但转念一想败得快有败得快的好处,起码没有受多少皮肉伤,那就也行吧。
青年戴着银面具的脸离他不过数寸,令国师感到威压,不禁仰脖后退。
青年冷笑了一声:“我不知大将军他为何出尔反尔前来劫亲,也不关心。解开结界将郡主还我,否则,”剑锋威胁地又往前抵了半寸,国师的脖颈间立刻现出了一条血痕,青年狠厉道,“大将军便只能去冥司寻你了!”
国师嘶了声:“施主,莫要冲动,”抬手试探着将剑身往外推了推,讪笑道,“你将剑收一收,我将郡主还你便是了。”
大概是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朱槿反倒愣了愣,但依然双眼如炬地盯着国师。国师抬手向半空中的天步做了个手势,天步会意,垂首触摸至扇缘,指间一动,扇周玄光蓦地消失。同一时刻,黑扇忽地翻转,成玉自扇尾滑落,候在一旁的昭曦赶紧向前,将坠落的少女揽入了怀中。
见成玉安全归入己方阵营,朱槿方收了剑,但右手收剑的同时,左手一翻,化出一副银锁来将国师锁了个结实。提着被缚的国师站起来时,听到国师幽幽叹了口气:“你真的觉得这样有用吗?”
朱槿不语。
国师耸了耸肩:“我没猜错的话,你是觉得绑了我做人质,便能威胁住三殿下让他放郡主顺利和亲是吧?”仿佛很可惜似的摇了摇头,“我在殿下心中固然是有那么点儿分量,不过你可能不太了解他,他最不喜欢人威胁他,也从来没人成功胁迫过他,你这样做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
朱槿沉声:“你什么意思?”
明月白光之下,国师远望天边忽然出现的层层乌云,眼底涌起了一丝笑意:“啊,他来了。”
那悬挂于中天纹丝不动的月轮不知何时变得尤为皎洁,在这尤为皎洁的月光的映照下,即便凡人也可以目视到极遥远之地,因此几乎所有人都发现了那怒潮一般自天之彼袭来的滚滚浓云,望见了滚滚浓云之中以利爪撕开云层边缘、现出真身来的光华璀璨的巨大银龙。
惊雷一声闷似一声,仿佛有力大无穷的天神举着一双重锤誓要敲破天顶。无休止的雷鸣之中,黑云越加汹涌,翻滚奔腾着如同深海中那些贪心而坏脾气的涡流,急切而露骨地想要吞噬所有。然巨龙游走于其间,却丝毫不为其所扰,身姿优雅矫健,一身银鳞在云层之中若现若隐。龙鳞的光极美,清冷流离,连月光亦无法与之匹敌。
地上大熙的送亲队和乌傩素的迎亲队全都惊呆了。
陈侍郎率先回过神来,惊呼出声:“神……神龙,是神龙临世!”
惊呼声使得人群清醒过来,震撼之余纷纷伏地跪拜。
银龙很快来到了彩石河的上空,巨大的身躯遮挡住月轮,周身的银光使月辉星光齐齐失色。巨龙垂首看着长河之畔跪拜的凡众,平平淡淡的一个扫视便威势迫人,令人不禁战栗。
不过成玉并不惧怕同这巨龙对视。
当东天第一声惊雷响起之时,她便自昭曦的臂弯中清醒了过来,眼见银龙自天边飞速游来,她心中震惊,有一个推测。那推测有些荒唐,可当她仰头直视那英姿不凡的巨龙,当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之中相接,那一瞬间,她明白了她的推测没有错。
她清楚地认出了他是谁。
巨龙安静地盘踞在半空,身后的浓云翻滚不歇,仿似为了与这天象相合,长河之上也再起狂风。
成玉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有些失神地望着那银龙自语:“为什么还要来呢?”
她的声音很低,本不应该有任何人听到,但半空的巨龙却突然动了一下,接着飞速倾身,向下而来。
巨龙在接近地面之时化形,大盛的银光后,银龙化成的青年一袭白衣,身如玉树,端静地立于长河之北。悬在不远处的镇厄扇发出一声清冷嗡鸣,啪地收扇,认主似的飞向青年。青年伸出右手,玄扇径直落在他掌心。
敏达王子膝下有黄金,即便天降神龙也未曾跪拜,且对眼前的异象一直带着犹疑和审视,然此时看清青年的面容,敏达却不禁变了脸色:“熙朝的……大将军,怎么可能……”
敏达认出了连宋,熙朝的凡人却没人认出他们的大将军,因为大家都比较虔诚,正认真地伏地跪拜,并没有余暇去开小差。
国师的目光在连宋身上绕了一圈,又重回到方才银龙盘踞的半空,仿佛还在回味三殿下原身的英姿。
他身旁站着的已不是朱槿,而是天步。方才顺着他的目光发现连三的银龙之身时,朱槿便立刻化光避走了,这一举动虽令国师诧异,但他也并不是很关心。
此时国师一边凝望着那依然浓云滚滚的半空,一边同天步感叹:“我还是头回看到三殿下的真身,不愧是世间唯一的一尾银龙,果然威武不凡!”
天步也凝望着天上的浓云:“国师可知天神有本相,亦有化相?”
这个知识点国师作为一个修道之人还是知道的,笑答天步:“本相乃神祇的初生之相,而化相乃神祇于成长和修行过程中能得之相,对否?”
天步点头:“神族理论上有三十二化相,但其实并不是每个神都能修得三十二种化相。不过三殿下于此道极有天赋,在东华帝君的点拨之下,刚刚成年便习得了所有化相。”
国师不解天步突然和他讨论这个知识点的用意:“你的意思是……”
天步眉心微蹙,似有忧虑:“殿下最爱用的相是人相,有时候开玩笑,会以狮子相、麒麟相、朱雀相戏弄人。我服侍殿下多年,极少见他现出神龙本相。据以往经验,殿下若现出神龙相,定是有大事将要发生。”
国师不以为意:“这次只是抢个亲吧,能有什么大事发生……”可说到这里,国师突然想起了三殿下素来的行事作风……他沉默了一会儿,试探地问天步:“以往三殿下现出本相,都有什么大事发生啊?”
天步沉重:“殿下上一次露出本相,是九重天上锁妖塔倒塌,万妖乱行于二十七天之时。彼时天上有分量的仙者皆在闭关,其余诸仙拿乱行的万妖无法,只好以地煞罩勉强将其困住,但地煞罩能坚持多久不好说,所以殿下化出了神龙本相,以制伏万妖,净化妖气,使二十七天重回清明。”她顿了顿,“殿下他现出神龙相,一般来说,会处理的都是这样的大事。”
国师倒抽了一口冷气:“照你这么说,这次殿下要干的,的确不该是只将郡主带走那么简单。”国师瞬间忧愁得不行,“你说殿下他这次又要带着我们闯什么祸啊?”
天步没有回答,只是凝重地望向不远处青年孤立的背影。
狂风卷起雪末,风雪凛冽,遮天蔽月。
青年抬步,向一河之隔的红衣少女而去,像是并不觉那长河是什么阻拦之物似的,姿仪雅正,径直迈入了湍急的长流之中。
在青年的锦靴接触河面之时,河水突然怒涨,与地面相平,肆虐的流水蓦然驯服下来,凝出巨大而平滑的冰面,承接住他的步履。
随着青年信步于冰面之上,周围的狂风也逐渐止息,唯留下洁白的雪末漂浮于半空,点缀在月光中,雪月相映,织成一幅朦胧的鲛绡笼住这戈壁一隅,让身在其间的一切显得空灵、绮丽,而不实。
看着那突然静谧下来变得美丽无匹的长河,以及河中向自己缓步行来的青年,成玉像是被蛊惑了,不自觉地亦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她立刻被昭曦给止住了。昭曦飞快地伸手相拦,揽住她的腰警惕地带着她向后退了数步,在她耳边告诫:“别去。”
青年同他们其实还隔着一段很遥远的距离,但他应该看到了昭曦的动作。
他停下了脚步,望了相依的两人片刻,淡淡开口:“阿玉,过来。”
青年的声音并不高,但清楚地传到了南岸每一个人耳中。
那熟悉的声音入耳,令成玉的心猛地震了一下,她抬手按压住胸口,静了片刻,垂下了头,仿似要避开青年的目光,也并不打算如青年所言去到他身边。
她是何选择,再清楚不过。
天地一片安谧,昭曦看向静立在河中央的青年,嘲讽地勾了勾唇。
却在昭曦讽笑之时,突然有一线红光自成玉鞋边生起,似一尾灵蛇,不动声色地攀缘至她的腰际。那一线光同成玉的披风同色,几乎没人留意到。红光化作巴掌宽的红丝带,忽地发力一拽,少女轻呼了一声,惊魂甫定时已被丝带拉拽至河中冰面之上。
昭曦的反应不算慢,在变故陡生之时便立刻出手相抗,可一切发生得太快,在成玉被丝带所掳同他分开的间隙,立刻有一堵冰墙拔地而起挡在了二人之间,昭曦抬剑便砍,然冰墙虽薄,却是刀枪不入,将昭曦以及众人牢牢挡在外面。
长河正中,雪雾茫茫,众人的视线亦被遮挡在外。
冰墙之内,红光缠缚着少女,弹指间已将她送到连宋面前。
当青年俊美的容颜映入眼帘,成玉努力构建的心防之墙瞬间倒塌,喉头一哽,眼尾蓦地泛起红意,无助和悲伤充斥了她的心房,又被她拼命压制住。
她想他这时候出现或许是因为心有不甘,可无论他如何想,这是她早就决定好的路,她不会,也不能去改变,因此她率先开了口,尽量把声音放得很低、很平,像是她并没有因他的出现而动容:“为什么要来呢?那时候我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我不会跟你走。”目光凝向北岸乌傩素的迎亲队,“凡人们无力,也不敢同神龙相争,你要带走我,他们不会相拦。”话到此处,她深吸了口气,像是必得如此她才有力气再次决绝地拒绝他,“可和亲本身是一桩无法改变的事,不是我,便会是他人,事到如今,我无法背弃自己的责任,连三哥哥,”她轻声唤他,重将目光落回他的脸上,“求你不要逼我。”
她自以为一言一行皆冷静无匹,但眼角的水光却出卖了她的悲伤。
青年安静地听她说完了最后一个字方才开口:“你不是不想选择我,而是你觉得你不能选择我。”他停了一下,“且不能选择我这件事,让你伤心了,对吗?”
成玉震惊地抬眼,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回答。
青年靠近了她,反应过来两人之间几乎毫无间隙时,成玉立刻便要后退,却被青年执扇的左手控住了后腰。她无法挣开,仰头看他,眼神错愕,带着迷茫。
青年半抱着她,低头看着她的眼。那浸了薄泪的双眸中像是下了一场雾,看着他时,那眸光便也如烟似雾。他抬起了手,手指抚上她的脸,掌心温柔地贴住她的颊,轻轻皱眉:“这么冰。”纤长的手指来回摩挲过她的脸颊,轻柔和缓,像是要给她一点暖。
她终于绷不住,抬手握住了他的手,像是要将他推开,但不知为何却无法做出推拒的动作,只能凄凄地哀求他:“你不要这样。”
青年的动作停了下来,但并没有将手放下。他安静地看着她,那目光极为专注,就像是要将伤心又无措的她刻进脑海的最深处;就像是他在享受着她因他而失措,为他而伤心。就在她快要忍受不了他的注视时,青年终于说话了:“如果和亲并非如你所说,是一件不可改变之事,阿玉,你是不是就愿意和我一起走了?”
成玉的心蓦地一疼。这次她终于将他的手推开了,将脸转向一边避开了他的目光,苦笑着道:“那怎么可能呢,我们都知道它的确无法改变……”
“如果可以改变呢?”他执着地问她。
“如果可以改变……”她喃喃重复,眼中漫出一片水光。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收锁住那快要克制不住的泪意,“我们之间并不是只有这一个问题,连三哥哥,你应该明白,你爱的人……”
青年打断了她:“好了,别说会让我生气的话。”
她轻轻颤了颤,如他所愿,没将那句话说下去。
许是担忧吓到了她,就着半抱住她的姿势,青年微微俯身,用额头贴住了她的额头,安抚似的轻声:“别害怕。”又道,“我认真想过了。”
成玉无望地想,她应该将他推开的,他们不应该再这样纠缠下去,更不该再这样亲密。她也明白,若她果真用力挣扎,他绝不会禁锢她。他也知道她并不是真的想挣开他。
她不想推开他,所以无法推开他。
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失望透顶,可她也没有办法,只好在心底悄悄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就让她再最后感受一次他怀抱的温度。她很快说服了自己,不再同自己较劲,驯服地任他贴住了她的额头,在她耳边呢喃似的低语。
青年并不知她曲折的思绪,低声同她说着话:“那时候你说,我爱的人其实是长依,还说什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唇角轻抿,流露出嘲讽之意,但说话的语声仍是温柔的,像她是个什么易碎的珍宝,必得用最柔软的心和最体贴的言辞对待,“但我回去之后,认真想过了,我还是不觉得我爱的人是她。”
成玉愣愣抬头:“你……”
因了她的动作,他们的面颊几乎贴在一起,呼吸相闻。
“我爱的人是你。”说这话时青年闭着眼睛,气息低沉。
她僵了一瞬,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不愿相信。”他仍闭着眼睛,像是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因此也并没有感到失望。空着的那只手揽住了她的肩背,他将她整个拥在了怀中,嘴唇自她的额角游移到她的耳郭。
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只是本能地顺着他的举动微微仰着脖子,近乎献祭地任他施为,心中麻木地想,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
然后她听到他在她耳边轻轻道:“不相信也没关系,我证明给你看。”削薄的唇在她的耳边印下一吻,“你说我曾为长依不顾一切,”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一声,“那算是什么不顾一切。这世间能让我不顾一切的,只有你。”
不祥的预感蓦然笼住了成玉,她猛地睁开了眼睛,想问他这样说是何意,可没等这句话出口,胸口忽然传来一股大力。
红光闪过,待双眼能够视物之时,她发现自己已离开青年老远,身在了北岸天步的怀里。
成玉心中急跳,立刻要挣脱天步再向河中央而去,却见茫茫雾色里陡起怒风,镇厄扇乘风而上,到达半空之时蓦地打开,玄光由扇面漫射而出,在天顶结出一个巨大的双鹿金轮。
金轮驱厄,玄金色的光笼罩下来,形成结界,照耀护持整片戈壁,唯独将连宋所在的彩石河排除在外。
明明为迷雾所挡,连青年的身影都无法辨清,更无法推测他要做什么,成玉心中的不祥之感却愈演愈烈,总觉有什么她极不愿看到的事将要发生。她一把推开相拦的天步,跌跌撞撞向前奔去,接近河堤之时,被河畔矗立的玄金光幕挡住。
国师和天步追随而至,握住成玉拼命捶打光幕的手臂,欲将她拖抱回去,少女却挣扎得厉害。国师无奈,觑见成玉已然青紫的手背,为防她继续伤害自己,干脆化出丈长的光绫将她缠缚住。少女无法相抗,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一双泪眼望向二人,口中发出无望的悲鸣:“阻止他,无论他要做什么,求你们帮我阻止他……”
国师同天步对视了一眼,国师凝眉不语,天步缓缓摇头:“我们也不知殿下要做什么,但这光幕乃是镇厄渊的衍生,谁也无法穿透它,所以,谁也无法阻止殿下。”
在天步凝重的语声之中,怒风将雪雾吹得破碎,视野清晰起来,他们终于能够看清长河中央青年的身影。
白衣的水神昂立于天地之间,双手结转金轮印,银光自印中而生,直达天顶,天顶的双鹿金轮轰然而动,旋转之间增大数倍,似日轮悬于天际。青年解印,蓦地振袖,金轮发出一声嗡鸣,玄金的光芒瞬间充斥天地。光芒所达之处,便是结界守护之地。玄光延至天际,似将除了彩石河的整个人间都护持在内了,广阔浩瀚,无可比拟。
青年看了一眼面前之景,伸出右手,银色的长枪现于掌心,正是那以北海寒铁所锻铸的戟越枪。神兵现世,风雷大作,青年平举长枪,单手结印,将印中所蓄之力尽数灌入枪身。银枪饮足了仙力,发出一声震彻云霄的啸鸣。
青年控住长枪,猛地向下一刺。
长河破开,巨浪陡起,闪电划破长空,雷鸣响彻天际,大地震颤不已。
河岸旁的众人只看到青年以长枪刺破河流,下一刻怒流已滚滚而来,拍打在岸边的玄光结界上,掀起十来丈高的浪,如同一头想要破开囚笼的兽,威慑他们,恫吓他们,也完全地遮挡住了他们想要对河心一探究竟的视线。
不过巨浪虽能阻挡得了凡人的视线,却阻挡不了南岸的花妖们和北岸的国师。花妖们跃身悬于半空,神情凝重地望向巨浪之后;国师一向好奇心切,不甘落后,抬手化出一片云絮,携着天步、成玉亦一同来到高空之上。
自高空俯瞰,国师震惊不已。
戟越枪之下,彩石河的河底沿着东西走向深深裂开,裂口已达百丈之巨。水流还算驯服,自裂开的巨口涌出,与退至岸堤的接天水浪相汇,使得一条原本只有数百尺宽的戈壁长河,在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已变得犹如一条大江那样浩大广阔。
但居中的青年似乎对眼前这一切犹自不满,冷肃地站在水浪之上,左手再次结印,加持仙力于银枪枪身,而后右手重重一掼,将周身泛着耀目银光的长枪更深地探入地底。
更为刺目的银光自枪头爆出,在被裂出的巨隙之间横冲直撞,不过五个弹指,地底猝然传来一声巨响,河底的裂隙在那一瞬间延绵至不可望的尽头处。原本紧紧相连的整片戈壁以裂隙为界,竟分成了两半,一向北移,一向南移。地心之水被困多年,一朝自由,似脱缰野马,喷薄而出。
风起,云动,地裂,海生。
惊雷乍响,犹如九天摧崩。
天步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恍悟:“原来是这样,原来殿下他……是要裂地生海。”
国师也看明白了,同时他惊呆了,看向天步,话都有点说不清楚:“的、的确,在乌、乌傩素、北卫、大、大熙之间……”
天步打断了他:“你缓一下,你这么结巴着说话,我听得难受。”
国师从善如流地缓了一下,终于不结巴了:“我是说在这三国之间生造出一片大海来将它们分开,彻底改变彼此的地缘关系,的确也就改变了它们的政治关系,大熙自然不用再同乌傩素结亲了,郡主也就自由了。”
对三殿下的这一通操作,无论是从想法层面还是从技术层面,国师都无法不感到钦佩:“三殿下,的确是个敢想敢干的神啊,令人敬仰。”但他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个灵魂疑问,“可这是平地生海啊,施主,这是平地生海!你们做神仙的,是可以这么随心所欲的吗?!”
天步叹了口气,心道当然不能,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几步开外的成玉身上。
片刻前还挣扎着央求他们阻止连三的情绪激烈的少女,此刻却只是静静地跪坐在云絮边缘,凝视着于风雷涌动之中从容不迫调伏着四方巨浪的青年。
天步一直注意着成玉,她发现自成玉被国师绑上这云絮见到了三殿下,脸上便再没出现过什么大起大落的表情。她像是很快就接受了任何人都无法阻止这一切的现实,眉眼通红,含着悲伤和愁郁,却也没有再流露出更多情绪了。只是在某些极为惊心的时刻,她会惊吓似的闭上眼睛,将脸颊贴在面前的光幕之上,像是那样做便能使她感到安心。
国师没有得到天步的回答,偏头看她,见她正注视着成玉,也顺势看去,见郡主此时安静且顺服,想了想,一抬手解去了成玉身上的束缚,光绫重回到他手中。
束缚被解,成玉也没有给出什么反应,像绑着她也好松开她也好,都没有什么所谓。
国师心大,又是一介直男,没觉得成玉这样有什么问题。天步见此却有些忧虑,但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在心底更深地叹了口气。
国师靠过去,坚持不懈地要同天步继续刚才的话题,又问了她一遍:“你说三殿下这样,真的没有什么问题吗?”
天步苦笑:“怎么会没有问题。世间之事皆有天运,凡世国运亦属天运,裂地生海,牵连甚广,改变的不只是三国的国运。这是极严重的逆天之举,天君定会降下极大的惩戒。”
国师心头一跳:“譬如说,怎样的惩戒?”
问出这个问题后国师不由得看向了成玉,因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适才成玉央求他们阻止连三的疯狂模样,心中突然有了一个揣测:难道小郡主那时便明白了殿下意欲为何,并猜到了他行事的后果,所以才那样激动?
他记起了彼时成玉目光中的绝望与恐惧,心中虽有些惊异,却也相信了一半。
云絮并不宽大,他们相隔不远,他想,他与天步的对话小郡主应是尽数听入了耳中吧。他看到她仿佛颤了颤,但是他也不确定。
对于国师方才所问,天步不知如何回答,静了片刻后喃喃:“怎样的惩戒我也不知,毕竟过去没有神仙犯过这样的重法。”
话刚落地,四方天空忽然响起虎啸龙腾之声。
国师正自沉重,但耳闻此声,眼见天边一片紫光掠过,一时也凝重不起来了,惊问天步:“那是什么?”
天步也是一震:“仙典有载,每一处凡世都有其法则,乃新神纪创建之后诸神共议而定,凡世的山川海河如何分布,也是凡世法则的一部分,这些法则由四头瑞兽所守护,所以没猜错的话,”天步遥望天边,“应是守护凡世法则的四瑞兽来了。”
像是为了证实天步之言,随着一声贯彻长空的雀鸣,下一刻,四方而来的代表瑞气的紫光便在天顶相聚,耀目的光晕退去,紫光中蓦然现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瑞兽庞大的真形。
大海正中,白衣的水神尚未百分百完成对于脚下肆虐无羁的地涌之水的调伏,但在四头瑞兽聚首之时,他便立刻做出了决断,猛地拔出了掼入地底的长枪,半挽枪花,使枪身横亘于海面之上,轻轻一推,将仙力注入枪体,留戟越枪暂行镇压这片新成汪洋中那些野性难驯的巨浪,而后旋身飞至半空,银光一闪,已再次化龙。
电闪雷鸣中,龙吟虎啸,朱雀清鸣,龟蛇长嘶,银龙穿梭于雷电浓云之间,以一敌四,与四兽相搏。
虽是以一敌四,初时也是银龙占据着上风,但无论是水攻、火烧抑或是雷击,都只能暂困这由凡世灵运所化,并无血肉实身的四兽罢了,并不能真正地伤害它们。
许是裂地之时使用了太多法力,且还分了大半修为来镇压身下的新海,面对四兽的纠缠,巨龙渐有不支之相。就在这至为紧要的时刻,趁着青龙、白虎、朱雀三兽与银龙正面相斗,居镇北天的玄武觑到时机,猛地将身体缠上了龙尾。巨龙震怒,猛地摆尾,玄武那柔软的蛇体却将龙尾缠得死紧,一口利齿也趁机向龙身咬去。巨龙怒啸一声,不再执着于将那讨厌的龟蛇甩下去,而是拖着玄武飞快地潜入了浓云之中,三兽不知就里,亦紧追而去。
浓云遮天蔽月,天地一片晦暗,唯听得云层背后阵阵瑞兽的咆哮。
天步和国师正自着急,不料下一刻天顶忽起狂风,怒风吹散暗云,明月辉映之下,银龙与四兽再现,却是巨龙利爪之间一只朱雀一只玄武,巨大的龙身缠缚住挣扎的白虎,口中已吞食了半头青龙。不消半刻,四瑞兽皆入龙腹,而后巨龙一声清啸,周身忽然爆发出炫目紫光。紧接着巨龙似感到痛苦,在云层之间翻滚不休,周身忽而银光流转,忽而紫光耀目,紫银二光像是在龙体之内较劲。
国师紧张,声音发颤:“殿、殿下这是……”
天步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于天顶翻腾的巨龙:“四圣兽本就是一种守护之力罢了,殿下更改了这世间的法则,促使了祖媞神当初所留下的守护此世的守护之力现形。它们是想要将殿下的更改修正回去。守护之力原本便没有真身,唯有化形,伤害不了,亦消灭不了,殿下将它们吞入腹中,应该是打算同化这种力量,使它们重新认主。若是成功,这四兽便能为殿下所用,替他镇守他所更改的、新规定的这凡世的法制。”她停了停,声音亦有些发颤,“但殿下方才裂地生海,已损了许多修为,调伏新成之海,又耗了不少修为,此时还想收服这四兽,实在太过勉强……”
不及天步话毕,中天蓦然一声龙啸,龙体爆发出强烈的银光,贴覆着龙身的那层紫光虽犹自挣扎,却终于被吞噬殆尽。那耀目的银龙遨游于天,似一把泛着冷光的巨刃,刺破中顶,割碎流云,天雨倾盆落下。
雷电暴雨之中,巨龙忽然张口,方才为其所吞的四瑞兽自龙口依次而出,周身泛着流离的银光。随着四瑞兽离体,神龙周身的光辉却暗淡下来,就像是所有力量都给了那四头被驯服的瑞兽。而随着四瑞兽的新生,这强大的巨龙也终于力竭,最后一次摆尾之后,从中天直坠而落。
与此同时,失了仙力支撑,半空的镇厄扇骤然收扇,横于海岸之侧的玄光结界亦随之消失,结界消失的瞬间,镇守这新成之海的戟越枪也化光而去,不见踪迹。眼看海水又要闹腾,一声嘹亮的雀鸣之后,以朱雀为首,新生的四瑞兽次第奔向海底,在瑞兽们入海的瞬间,银光平铺了整个海面,激荡的海水重新平复下来。
半天之上,坠天的神龙已化为人形,国师不敢怠慢,驭剑而上,正正接住面色苍白的青年。见三殿下人还清醒着,国师一颗提至喉头的心才放了下来,结果回身时发现成玉站在浮于半空的云絮边缘怔怔地望着他们,忽然抬脚向前,幸好被天步一把抓住,才没有跌落云头摔个粉身碎骨。国师惊出一头冷汗,赶紧分神使那云絮飘落地面。
雷鸣渐停,天雨止歇,碧色的海在穹庐似的天幕下缓缓摇荡。
中天那静止的月轮也终于恢复了原本的轨迹。圆月沉落,天有放亮之相。
国师扶着因力竭而显得分外虚弱的三殿下,在海岸旁一棵巨大的胡杨树下坐稳,抬眼时,见不远处成玉正从云絮上下来,怔怔地向着他们所在之处走了几步。
小郡主的步伐缓慢,神情也很空洞;又走了几步,脸上的表情方渐渐复苏,巴掌大的一张脸,被恐惧、忧虑和疼痛占满,眼睛一眨,便是雾蒙蒙一片。她突然提着裙子跌跌撞撞地奔跑了过来,到得二人面前数步远,却又停下了脚步,像是想近却又不敢近。
三殿下屈膝坐在树下,背靠着树干,仰头看着微微喘气的小郡主。两人都没有说话,小小一方荒滩,一时静得可怕。
纵然国师心大,也感到了自己的多余,悄然退后,将这一方天地留给了默然相视的二人。
成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青年面前的,她的内心被胆怯和伤悲占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她已跪到了青年的身边,一只手无意识地握住了青年的右手腕,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
无论是左手还是右手,所触及的青年的肌肤皆是冰雪似的冷,她止不住颤抖起来;同时,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在打着颤,那么轻,又那么恐惧地问他:“连三哥哥,你还好吗?”
青年没有回答,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偏了偏头,将左颊埋入她的掌心,依恋似的闭上了眼:“现在,该相信我爱的人是你了吧?”
不相信也没关系,我证明给你看。
裂地之前青年于她耳边呢喃出的那句话忽地掠过成玉脑海,在被仅剩的一丝理智抓住之时化作一把铁石巨锤,重重敲击在她心间,令她的胸口钝痛不已。她终于忍受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说不出是生气更多还是绝望更多:“为什么要这样证明,我根本不需要你向我证明!”
青年一愣,笑了笑,顺着她:“好,阿玉不需要,只是我想向阿玉证明,让阿玉明了我的心。”
其实不是这样的,成玉明白,长依是她心中难以解开之结,若不是连三今日如此大张旗鼓地来抢亲,如此为她孤注一掷,她恐怕终此一生也无法相信他对她的情意。
在成玉那些隐秘的深梦里,她的确渴望连三也能为她不顾一切一次,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让这梦想变为现实。因她并不想要伤害他。她从不想他为她大耗修为,也从不想他因她而受到惩戒。
悔恨和无可言说的痛攫住了成玉,在青年温柔的安抚中,她反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要顺着我说,你不要顺着我说。”她将贴着青年的手收了回来,放在自己的膝上,像做错事的小孩,紧紧揪着膝上的裙摆,悔痛万分,“其实都是我的错,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才逼得你做这样不理智的事……”
青年反握住了她的手,用着安抚的力道揉了揉她紧握的拳头,待它们放松下来,他牵起她的右手放到唇边,在手背上印下一吻:“别乱想,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逼的我。”他顿了顿,“但你的确有不该说的话。”他看着她绯红的眼,熟练地伸手去为她拭泪,“你不该说很快就会忘记我。”他认真地看着她,认真地问她,“如今,你还能很快就忘记我吗?”
成玉愣了片刻,然后她想了起来,是那次在小桫椤境他们告别之时,她同他说,即使我们喜欢彼此,那也不是多深的感情,你忘了我吧。当他反问她是不是也会很快忘记他时,虽然心中并不那样想,但她却没有否认他的话。
她不知道他会将那句话记得这样深。
泪水再次滂沱而出,她不想这样,但也没有办法,她疼他所疼,痛他所痛,又觉得这样的自己丢脸,不禁单手捂住眼,伤心地摇头,诚实地同青年坦白:“我、我不可能忘得了你,就算小桫椤境告别那一日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也不可能忘得了你的。”
青年容色微动。
她继续絮絮叨叨地陈情:“那时候我的确想着,并且相信着连三哥哥会很快忘记我,但我知道我是不会忘记你的,我也决定了绝不忘记你,可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想这是有点丢脸的一件事,我也不想让你觉得我说一套做一套黏糊不清。”
青年拿开了她捂住双眼的手掌,强迫她面对自己:“是这样吗?”他问。
看着青年带笑的眼,她感到有点茫然,又感到有点难堪,但是却很乖地点了点头:“嗯。”
“你决定绝不忘记我,是打算一时半刻绝不忘记我,经年累月绝不忘记我,还是……”
她泣不成声:“是打算一辈子,一辈子也绝不忘记连三哥哥。”
青年伸出手来,忽地将她拽入了怀中,紧紧地拥抱住,良久,在她头顶轻轻叹息了一声:“一辈子也不够,要生生世世才行。”
她其实也不知道他如今再来纠缠她此前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有何意义,但向他坦承了心意,说出会记住他一辈子这样的话,却让她伤感又满足。他想要要求更多,她也愿意答应他,因此她伸手握住了他的衣襟,将整个脸颊都埋入了他的胸膛,很轻地点了点头。想起来他可能看不到,又很轻地“嗯”了一声,带着一点很乖的鼻音。
那鼻音让青年的心变得很软,微微低头,在她的发鬓上印下了一吻。
碧海微波,海风轻柔。
二人在胡杨树下久久相拥,红衣白袍缠绕在一处,像这天地虽大,却再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分离。
敏达王子站在不远处看着胡杨树下相拥的二人。
经历了这一场奇遇的礼官和随从们无不恍恍惚惚,如在梦中,敏达最先醒过神来,望着眼前陡生的巨海,看着银白的古木下少女乖顺地伏在青年怀中,敏达震骇不已的心中,夹杂了一丝刺痛。
他是真心地喜欢着那红衣的小郡主。
敏达自幼崇仰汉学,教他的老师是位倜傥的汉人文士。这位老师曾教他八个字:宜动宜静,宜喜宜嗔。说是所有形容汉家女美好的汉文字词里,最妙便是这八字。敏达从前尚且不懂,直到去岁曲水苑中的那个黄昏。
那个黄昏,他为了寻找丢失的玉佩而返回明月殿前的鞠场。经过鞠场东面的矮墙时,抬目间便见一位白衣少女提着鞠杖策马飞奔而过,竟打出了“五杖飞五铜钱”的格局。彼时他并未特别在意,只觉汉女中原来亦有如此击鞠高手,老师说汉女柔弱,也不尽如是。他继续沿着东墙向观战台而去,少女身下的骏马也停了下来,沿着东墙缓缓而行。那时候他们相隔不过数丈,他感到一阵香风拂过身旁,不禁抬头,正瞧见少女抬起袖子轻拭香汗的模样。女子容貌丽得惊人,红唇微勾,看着不远处的友人似笑非笑,不知是得意还是愉悦。
敏达当场便怔住了,老师曾提及的八个字蓦然撞入心口,他面上声色不动,心中却若擂鼓。而后他悄悄打探,才知她是大熙的郡主,他打听了许多她的事,知她聪慧无人能及,知她爱动爱笑,知她最会惹祸,知她不擅琴画……
今日迎亲,他本以为自己夙愿得偿,她会成为他的妻子,孰料……
他早该明白,这样的姑娘,非等闲人可消受。他身为乌傩素王子,本以为自己可以有这个资格。可若同天神相比,他又何德何能呢?一介凡人,怎可与神祇争夺新娘。
敏达心中不是没有遗憾,却只能将遗憾压在心底。他是富有柔情,但他也富有理智。
最后望了一眼胡杨树下缠绵相拥的一对身影,敏达转身牵马,并没有招呼礼官和随从,独自向着来时的雪路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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