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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终于开窍的成玉一腔深情漏夜赶往将军府,爬墙翻进去,打算同连三表白,结果扑了个空。
连三不在将军府。连天步都不在。
得亏房门上的小厮认得她这个爬墙的小仙女乃是当朝郡主,护院的侍卫才没将她给扭送进官府。
小厮告诉成玉他们将军出征了。
回十花楼找对国运啊打仗啊之类尤其关心且有研究的姚黄一打听,才知大熙的属国贵丹国几日前遣使求援,道与之隔着一道天极山脉、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的礵食国,趁着贵丹老王薨逝、幼主即位、朝堂不稳之时,竟跨越了天极山的屏障大举南犯,意欲吞灭贵丹国。
属国贵丹若为礵食所灭,大熙国威安在?面对礵食的嚣张南犯,少年皇帝,也就是成玉她堂哥,一时震怒非常。本着这一仗定要打得礵食国起码三十年不敢再撩大熙虎须的决心,皇帝派了身为帝国宝璧的连三出征。
因此五日前,连三便领了十五万兵马,东进驰援贵丹国去了。
听闻姚黄道完此事,成玉对现实的阴差阳错感到了一瞬间的茫然。刚想明白她其实喜欢连三,而连三也喜欢着她时,如同每一个情窦初开的花季少女,她欢喜又欣悦,满含着对初恋未知的期待与好奇,心底雀跃得像是住了一百只小鸟。但不到半天,心底的一百只小鸟就全部飞走了,她觉得空落落的。
姚黄看她一脸怔然,咳嗽了一声,问她怎么了。她没有回答,隔了一会儿,像是不满自己眼下这种呆然似的,迅速抬手抹了把脸。姚黄疑惑地看着她,又问了一句你还好吧?她点了点头。
两军对阵是何等严重紧要的大事,有天大的事她也不能此时去烦扰连三,找去不行,寄信也不行。他同她的误会,她对他的真心,这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待他得胜回朝后她再告诉他。此时,她在京中乖乖等着就好。
次日成玉主动入宫去向太皇太后请安,此后长住在了宫中,日日到太皇太后跟前尽孝。成筠心中,成玉就是只小猴子,让她在宫里待上三天就能将她憋得只剩半口气,他没想通为什么今次成玉要自投罗网,吩咐沈公公观察了七日,得知她每日里只是在太皇太后跟前读书抄经,没干什么坏事,也就罢了。
后来又听沈公公来报,说成玉此次抄经,甚为虔诚,日夜不息,就这么十日罢了已抄了五卷,一卷为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帝祈福,一卷为贵丹礵食之战祈福,十分有心。沈公公心细,向成筠道:“但郡主抄的另三卷经文却未写回向文,因此不知她是为何人何事所抄。”成筠并不认为这有什么要紧,没有再问。
战报一封一封送进宫中。
大熙的援军甫抵达贵丹边界之时,贵丹王都以北的半个国家都已沦陷在礵食铁骑之下,王都外城也被攻陷,徒留内城苦苦支撑,王都以南的几个要城亦被围攻,只在勉力保卫罢了。
礵食军队如一柄锋利巨刃划过贵丹版图,刀刃所过之处,俱是鲜血、人头与臣服。因所向披靡之故,礵食军士气极盛,而相比之下,整个贵丹国却透着一股日暮西山的丧气。
连宋没有考虑太久,定下了四路驰援的战略,将大部分兵力分给了增援王都周边要城的三位大将,以保证三路大军不仅能一举扼住礵食国进攻的嚣张巨刃,还能将这柄巨刃就地折断,将礵食的锐气挫个彻底。两军对战,士气很重要。而他自己只带了两万步骑,借用佯攻礵食辎重所在地之法,令围攻王都的礵食大将朱尔钟不得不撤军回防,又在朱尔钟回防之路上设下伏击,为这一场四城保卫战做了一个漂亮的收尾。
有大熙宝璧之誉的连宋领着大熙的军队刚加入这场战争,便将礵食的屠宰收割之刃调转了方向,挥向了礵食自己,这对礵食军的士气可说是个致命打击。二十五万礵食军自此节节败退。
到初雪降临平安城这一日,大将军不仅将礵食军赶出了贵丹,还领着大熙十五万军队越过天极山堵到了礵食家门口的战报,已送上了成筠的御案。
成玉下午时得到了消息,没忍住跑去了御书房,想跟皇帝打听几句连三的近况。哪知道皇帝正同礼部的官员议事,让她一边待着去。她在外头等了老半天,好不容易等礼部的两个官员出来了,刚来不久的左右相和兵部尚书又进去了。她就知道今天是得不着皇帝召见了,想了想,冒雪回去了。
经过御花园时,被个小宫女福身拦了一拦,说她们公主在那边亭子里温酒,看见郡主经过,想请郡主过去喝点暖酒说说话。
成玉抬眸,梅园中的亭子里的确有个人影,看不清面目,只能分辨出是坐在一张轮椅上。是烟澜无疑了。成玉同烟澜不熟,两人从未在私下说过什么话,她有点好奇烟澜要同她说什么,沉吟了一下,跟着小宫女去了。
“坐。”烟澜倚在轮椅中,裹在一张狐裘披风里,捧着一个手炉。
成玉应了一声,坐在对面。石桌上是个红泥小火炉,上面温着酒,侍女斟了一杯递给成玉,她抿了一口便不再喝,只是捧着暖手。烟澜将她邀来,除了一个“坐”字再无他言,也不知想干什么。成玉抿着唇,也不准备主动开口。
亭中一片静寂,只能听见异兽造型的温酒器中有沸水咕嘟咕嘟冒泡,将气氛衬得窒闷。成玉偏头看着亭外的雪景。她知道烟澜在打量她。
烟澜的确在打量她。
这是烟澜第一次这样近、这样仔细地看成玉。少女坐姿优雅,大红的云锦斗篷曳在地上,一双细白的手握着同样细白的瓷盏闲置于膝,风帽垂落,露出一张因雪中行路而被冻得泛红的脸。那红淡淡的,从雪白的肌肤底层透出,像是将胭脂埋入冰雪之中,由着它一点一点浸到冰面之上。
烟澜有些失神。
宫中人人都说红玉郡主容色倾城,其实过去,评说成玉“容色倾城”的这四个字,于烟澜而言不过就是四个字罢了。她不在意,也不关心。美丽的皮囊她不是没有见过,随着她记起的事情一日比一日多,九重天那些仙姝们的面目偶尔也会入她梦中。她记得最深的,是连三那时候最为宠爱的和蕙神女,同和蕙神女相比,人间皆是庸脂俗粉。
可连和蕙那样的美人,连三也不过宠了五个月便罢了。因此即便太皇太后曾赐婚成玉和连三,而成玉又是众人口中一等一的美人,她其实从未将成玉看在眼中。
她着实从没有好好看过她一眼。以至于那日御花园评画,看到连三居然画了成玉,得知他二人私下竟有许多交情,她才那样震惊。
这些日子,她为连三待成玉的不同而痛苦,但她又隐约地自信,自信成玉也不过只是过客,如同和蕙神女,如同过往连三身边来来去去的每一个美人;而在连三漫长的命途中,唯有长依,才是他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那个人。
她知道她不该总想着要分开连三和成玉,因即便她不插手,他们也不可能长久,三殿下从不是什么长性之人,何况成玉还是个凡人。可她没忍住。见成玉步入御花园,她第一反应便是让婢女拦住她。她也知道,有些话不应该说出口,可她同样没忍住。就像僧人犯戒,已犯了最重的杀戒,打妄语和行窃就都会变得很简单。
那些不该说的话脱口而出时,她竟如释重负。
“我知道你住进宫中,是为了方便打探贵丹的军情和我表哥的消息。我也知道你喜欢我表哥,可你们不合适。他心中有人,却不是你,你们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你做的这些事、有的那些心思,最好都适可而止,以免事了时徒伤怀抱。”她说。
成玉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
烟澜留意到成玉挑了一下眉,像是有些讶异,但那表情只维持了一瞬,接着她将瓷盏放到桌上,想了一阵,问道:“这是一句忠告?”
烟澜愣了愣,她以为成玉会更关心连三心中的人是谁,这样她就能顺其自然让她知难而退,却不想她只是问她,这是不是一句忠告。
这当然不是一句忠告。
少女双眼澄澈,像是一眼就能看清,可只有烟澜自己知道,她根本不知道成玉此时在想什么。
她生硬地点头:“我的确是为了你好。”
少女看了她一阵,似乎在分辨她的回答是否出自真心:“但我有些好奇,十九皇姐是以什么身份,站在何种立场,对我提出这句忠告呢?”明明是讽刺的话,却因她没什么表情的脸,显得像是一句货真价实的疑问。
但这的确不是一个疑问,因为不等烟澜回答,她接着道:“若只是连三哥哥的表妹,我觉得皇姐你管得太多了些。这不是皇姐你该管的事。”
虽然成玉说话时很冷漠,但她的态度其实并不如何咄咄逼人,可烟澜却立刻感到了被冒犯的不愉。她才想起来,即便成玉过去在她脑中心中都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她也记住了一些有关她的传闻,传闻里她从不吃亏。
烟澜按捺住了不悦,忽略了成玉冷静的还击,转而道:“你是不是觉得表哥他画过你,因此对你很是不同?”她尽量让自己显得漫不经心,“其实那真的没有什么,你可能不知道,他画过很多人。你也不是他所画过的最美的那一位。”
成玉微微抬起眼帘,皱了皱眉。烟澜不确定她有没有被刺痛。少女目光落在她身上,突然冷不丁问她:“你是不是也喜欢他?他是不是也画过你?”
烟澜怔住:“我……”
成玉察觉了她的心思,让她无所遁形,她觉得非常难堪,手指用力握住了暖炉。她没有说话,默认了成玉的疑惑。她不知连三是否曾画过长依,但连三从未画过她,可她没有办法在成玉面前说“不”字,就像让成玉误以为连三画过她,她才能在她面前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自尊似的。
少女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好一会儿,点了点头:“他画过你。”停了一会儿,又道,“我知道,你们关系很好。”她偏头看向亭外的雪景,突然烦闷似的皱了皱眉,生硬道,“那他亲过你吗?”
烟澜愣住了。大熙虽然民风开放,但一个大家闺秀也不该随意将这种轻佻言辞挂在嘴边。可这十六岁的少女问出这句话时,并没有任何的轻佻之态,那是一种纯真的求知口吻,她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这话有什么不妥。可无论是这话本身,还是它背后的含义,无不让烟澜心底发沉,甚而有头晕目眩之感,她镇定了一下方能发声:“难道表哥他就……”她终究还是没办法将“亲过你吗”四个字说出口。
成玉却像是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大概还看出了一些别的,因为她的口吻立刻变得轻快:“那他不算喜欢你。”她说,又力求精准地补充了一句,“起码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喜欢。”她想了想,笃定道,“你喜欢连三哥哥,他却不喜欢你。你想让我离开他,所以你才会拦住我,和我说这些话。”她对她感到失望似的抿了抿唇,又有些怜悯似的,“皇姐你这样做,其实有些不太好看。”说完这些话她就要起身告辞。
烟澜不可置信地直视着她,身体先于意识地拦住了她:“你以为我是嫉妒你吗?”
见成玉不置可否的模样,她突然火大起来:“我方才就告诉过你,表哥心中有人,但那人并不是你!”她努力地想要表达对成玉的漠视,因此用了一个糟糕的方法,“也许你感觉得没错,我是嫉妒着一个人,可我并不嫉妒你。”她弯了弯嘴角,并不真心地笑了一下,“你没有听说过吧?他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个人,长依。”
成玉不过是一个凡人,其实她不该在她面前提起长依,可看到成玉平静的面目被愕然占据,紧接着露出空白和茫然的表情,烟澜终于感到了一点居于上风的快意,也并不认为提及长依有什么糟糕之处了。她的自尊不能允许成玉带着得胜的骄矜和对她的怜悯离开。那怜悯狠狠刺痛了她:明明什么都不懂的是成玉,她又有什么资格怜悯她?
“表哥他是为了长依而来。”她看着她,一字一顿。
看到成玉的失神,她的心情乍然平静:“你知我封号太安,是因我甫一降生,便令平安城水患自退;而我自幼便能绘出天上宫阙,国师亦赞我身负仙缘;父皇却可惜我天生双腿不良于行,道若非如此,不知我能有多大造化。但可知我并不在意。因长依就是这样的。”
看到成玉的震惊,她愈加沉着:“水神爱怜她,故而她的出生便能平息水患。九重天是她的故乡,所以她能绘出天上宫阙。为了救人而被缚魔石压碎膝盖,因此她天生便双腿残疾。”
少女脸上流露出的不可置信令烟澜感到了满足。她想,这才是她应该有的表情,一个凡人,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该那样平静傲然,成竹在胸。她笑了笑,向成玉道:“你听出来了是吗?”
她换了个姿势,斜斜倚靠在轮椅中,像是同人分享秘密似的放低了声音:“没错,长依是我的前世,而表哥他并非凡人,他是水神,他来到这世间,是为了寻找入凡的我。”
若寻常人听到这样的言辞,免不了以为是疯言疯语,但烟澜知道成玉会相信:她并非那些视仙妖魔怪之事遥不可及的普通凡人。成玉靠着百花精气供养才得以存活于这世间,身边服侍的皆是得道之人,此事宗室皆知。
眼见着成玉一张雪染胭脂似的脸一点一点褪去血色,变得苍白,再变得寡白,烟澜明白,她们之间谈话的局势已全然扭转了。但只让成玉相信还不够,要让她十分确定,深信不疑,因为事实就是她所说的这样。
她半托住腮:“水神风流,四海皆知。从前在天上,表哥他身边也总围绕着各色美貌仙子供他消遣。可再好看的仙子,他消遣几个月也就罢了,所以你说他喜欢你……”烟澜叹了口气,“你若想那么以为,也可以那么以为吧。”她终于可以故作轻松地叹息,不用再像在这场对话的前半场,总要提着一口气,一点也不敢放松。
她看见成玉的眼睫很缓慢地眨了眨,像是一对受伤的蝴蝶,轻轻地、徒劳地挥动翅膀。
“至于他喜不喜欢我,”她接着道,“我不知道。但当年他为了救回我,曾散了半身修为。待救回我将我放到凡世休养,他又亲自来到凡世作陪。为了护佑我一路成长,他才做了大熙的大将军。”
那轻颤的眼睫凝住了,烟澜觉得成玉此时的神情就像是一则预言,预言着一对受伤的蝴蝶将死在即将到来的秋天,带着一点痛,一点悲伤。“听起来,他最喜欢长依。”她听到成玉得出这个结论,看到她怔了一会儿,然后听到她追问了一句,“你没有骗我吗?”
烟澜不知道成玉为何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因这太像示弱了,如果是她,绝不会这样贬低自己的自尊。可成玉却像是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追问会让自己在这场较着劲的交谈中居于下风似的,也不担心烟澜会因此而看低她似的,看她没有回答,她居然有些焦虑地又问了一句:“你没有骗我吧?”
烟澜躺进轮椅中,用那种她极其熟练的冷淡而高傲的目光注视成玉:“我为什么要骗你?你若不信,可以去问表哥。或者去问国师也可以。”
成玉没有再说话。她脸色雪白,唇色也泛着白,像受了重创。她端正地坐在那里,像个精致易碎的冰雕,良久才出声:“你说你就是长依,可若你才是连三哥哥他心底所爱,那为什么他要来……”她停了停,像是不知如何定义连三对她的态度,也无法描述连三对她的行为,最后,她道,“为什么他要对我好呢?”
窒闷感突地袭上心头,烟澜不明白,为何被逼到这步田地,成玉依然能让她感到难堪。她烦闷地紧握住手中的暖炉:“因为我不能完全想起前世,做不了他心底的长依,他对我非常失望。”
长久以来,她都真切地为这件事而感到痛苦,可看到成玉亦被她所言刺痛,身上的痛似乎也减轻了一些,她吁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来托着腮,突然发现了这桩事的有趣之处,她笑了笑:“可他越是对我失望,越是不能接受这样的我,岂不是越说明,他心底的长依无可取代?”
她叹了口气,像很为成玉着想似的,安静而温和地劝慰她:“放手吧,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你只是一个凡人,和表哥的这场游戏,你玩不了,也玩不起。”
亭外飞雪簌簌,成玉的背影在漫天飞雪之中远去,很快消失在梅林尽头。烟澜倚在轮椅中,看着眼前银装素裹空无一人的园林,靠着熏笼和暖炉发呆。
与成玉的这一场交锋,她大获全胜,她以为她该觉得高兴,可心底却并没有多少愉悦,反而感到了一点冷意。她不知这是为何。莫名而突然地,她想到了长依。
关于长依的记忆凌乱而散漫,分布在烟澜的识海中。她其实并不记得长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她有一种直觉,长依绝不会如此处心积虑去破坏连三同别人的感情。
她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几乎要感到自己卑劣。但她很快为这不够光明磊落的行为找到了理由:她并没有欺骗成玉。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她是在提醒成玉避开可能遭遇的情伤,其实是一件功德,是一桩好事。九重天上的长依不会做这些事,而她做了,也并不能说明她和长依性子上的差异,只是因那时候的长依,她没有像自己一样喜欢连三罢了。
她是长依,是连三唯一的特别之人,她喜欢连三,她这样做没有任何不对。
烟澜一杯接一杯地喝光了小火炉上的暖酒,感到了一点醉意。
夜至三更,万籁俱寂的时刻,成玉临窗而坐,一卷明黄的经本摊在膝头,膝前放了只炭盆。窗户半开着,廊檐上挂着只羊皮宫灯,昏光中可见夜雪飞舞,而院中的枯颓小景皆被冰雪裹覆,如玉妆成,不似人间之物。
成玉膝上摊开的是本小楷抄写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消灾祈福就该抄这本经。自住进宫中,成玉已抄了十卷,头三卷是她放了指血所抄,因听说以血抄经,许愿更灵验些。但抄到第四卷,她就因失血而时常犯晕,只能换成寻常的金泥墨锭。但大熙与礵食在贵丹国土上的最后一战前,她莫名感到心焦,就又开始以指血抄经,这一卷血经今晨才抄完,此时安放在她的膝头。
成玉在窗边发了一阵呆。静夜中传来积雪折枝之声,令她回神。她开始低头翻看膝上的经书,翻得很慢,饶有兴致似的,翻到她因心神不宁写坏了而重写的那几页,还停了停,认真看了几眼。但她没有翻到最后就将整本经书重新合上了,伸手将它递到了炭炉的火苗上。
这件事想想是有些可笑的。除了开先那两卷幌子似的为太皇太后、太后、皇帝和贵丹之战而抄的经,她住进宫里来抄的所有经书,都是为连三的安危而向神灵祈福。但连三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些。他是水神。他不是凡人。一场凡人之间的玩闹般的战争,并没有让他放在眼中,亦不会让他身涉险境,当然,他也不需要她为他抄经祈福。
烟澜说的那些话,她没有全信。她从来不是偏听偏信之人。烟澜说她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国师,的确,与连三走得最近的人便是国师了,因此她冒雪去拜访了国师。
国师以为她是想借他的神通来探问贵丹礵食此时的军情,如临大敌,不及她开口,便斩钉截铁地拒绝她,说人间国运自有天定,他们修道之人能顺势利之导之,却不能以道法干涉之,千里之外摄取军情这就叫以道法干涉了,要遭天谴的,劝成玉不要再想了。
到成玉道明真正来意,国师倒抽了一口凉气,表示被天谴可能还要更容易一些,要么他还是选择被天谴吧。看成玉绷着脸不做声,国师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今夜将军约了我谈事,郡主这些疑问,或许可以亲自问问将军。”
连三当然没有从礵食赶回来,他同国师谈事,用的是国师府中的一方小池。
池水结了薄薄一层冰,国师在一旁提了盏应景的夜雪漫江浦灯笼,灯笼的微光里,冰面上逐渐映出一方水瀑和一个人影。国师率先上前一步,成玉听见国师唤了声三殿下。从前国师当着她的面唤连宋时,一直称的是大将军。
殿下。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被称为殿下,何况是被国师称作殿下。人间并没有连姓的殿下。这其实已很能说明一些问题。又见国师让了一步使她露出身影,口中勉强道:“傍晚时郡主……”
她开口替国师解释:“我来问连三哥哥几个问题。”
她着实许久没有见过连三了。抬眼望向冰面时,她花了些时间,用了些勇气。但也许因这夜色之故,也许因这夜雪之故,她并不能看清冰面上连三的面目。所见只是一个白衣的身影静立在一方水瀑之前罢了。但那的确是连三。可他沉默着没有回应她。
她今日来此,也并非是想从他身上追忆或者找寻过去的温柔,因此她也没有太在意,深吸了一口气,开门见山问他:“你是水神,是吗?”
片刻静寂后,“为什么这么说?”他反问她。
他似乎没有太多惊讶,像是他早做好了准备她总会知道他的身份,又像他觉得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因此她知不知晓他的身份都没什么所谓。
“你是的。”她自己给出了一个答案,而她知道这是真的。她恍惚了一下。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只是道:“你应该不止有这一个问题。”
“是啊,我还有问题。”她尝试去弯一弯嘴角,好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不那么僵硬,但没有成功。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长依。”说出这个名字时,她自己先恍了恍神,然后她认真地看了一眼冰面,妄图看到连宋的表情。却依然只是朦胧,但她觉得她看到他持扇的手动了一动,像是忽然用力握了一下扇柄的样子。
“有个叫长依的人,哦不,仙。你曾为了救她一命而散掉半身修为,是吗?”
他们相隔千里,冰鉴中着实看不出他是何态度,只能分辨他的声音。良久,他道:“是。”
成玉猛地咬了一下嘴唇,抿住的嘴唇挡住了牙齿的恶行,口腔里有了一点血腥味。
“哦。”她无意识地应了一声,想起来今日烟澜还同自己说了什么话。她打起精神继续发问,“烟澜是长依的转世,你来到我们这里,假装自己是个凡人,是为了烟澜是吗?”她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受伤的内唇,“你做大将军,也是为了她,对吗?”
或许是因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问题容易一些,又或许是因它们其实是类似的问题,开初的那一题既有了答案,这一题就不用浪费时间了,他回答:“是。”
“是吧。”成玉无意义地喃喃,想了会儿,纯然感到好奇似的又问他,“你过去在天上,是不是有过很多美人?”
静了一会儿,他再次答:“是。”
她站在那儿,不知还有什么可问的,一阵雪风吹过,她突然有点眩晕,有些像她今晨抄完那部血经的最后一个字,从圈椅中站起来时眼前蓦然一黑的样子。她想她今天可能是太辛苦了,又在雪中站了这么久。
走神了片刻,她想起来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是像她们一样的存在吗?”她问,“像你曾经有过的美人们那样,我也是一个消遣吗?”可几乎是在问题刚出口时她便立刻叫了停,“算了你不要回答。”
“这个问题我收回。”她抬手抹了把脸,手指不经意擦过眼角,将泪意逼退,她表情平静,“我没有问题了。”抬眼时见国师担忧地看着自己,她自然地搓了搓脸:“好冷,我回去了。”
冰面上始终没有什么动静,她从国师手中接过灯笼,转身时没有再看那泉池一眼。她问出那样自我轻贱的问题,只是问出那问题,便让她感到疼痛,又很难堪,因此她让连宋别回答她。若她不是一个消遣,他当然要否定她,要给她一点尊严的,可他什么都没有说。明明他回答她其他问题时都那样干脆利落,偏偏这一个,他连一句似是而非都没有。
她想,幸好她收回了那个问题,没有让他回答。
她又想,烟澜说的居然都是真的,她居然一句话都没有骗她。这位水神大人,他风流不羁,身边曾有许多美人来来去去,如同过江之鲫。但那些人都不过消遣罢了,他心中至爱,是位叫作长依的仙子。
其实早在烟澜告诉她之前,长依这个名字,她便是听说过的。南冉古墓外的那棵古柏曾嫌弃她对花木一族的历史一窍不通,故而前一阵机缘巧合之下,她找姚黄探问了一下那些过去,因此长依的生平,她全都知晓。
她一点都不怀疑连三对长依之情,毕竟在姚黄同她讲起水神和长依的渊源过往时,连她都认为水神是深爱着长依的。彼时她还为那兰多神发过愁,因在她和古柏的那一段交谈中,她知道那兰多神也认定了这位水神做夫婿。她还暗自感叹过这段三角恋的复杂。
不想最终,她竟也在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
烟澜说她只是一个凡人,和连三的这场游戏,她玩不起。的确,她一个小小凡人,不过是个消遣,实在不够格在水神的人生中占有一席之地。连三会有他的轰轰烈烈,或许他爱着长依,将来却要被迫迎娶那兰多,和长依不得善终;或许他无法违逆天道,终究还是移情了那兰多,最终和那位古神成为眷属。但这一切,和她这个凡人是不会有什么关系的。同他们比起来,她这个凡人的存在,的确是轻若尘埃。
初雪的平安城的夜,真是太冷了。
雪夜冷寂,幸而房中地龙烧得暖,轩窗开了半夜,也不如何冻人。
火苗舔上手指时,成玉猛地颤了一下,从回忆中醒过神来。经书从手中滑落,长长的一卷,摊开了跌进炭盆中。血抄的经书,字迹凝干后便不再是鲜红的颜色,红也是红的,却带着一种暗沉的铁锈般的色泽,躺在火中,就像是一个锈迹斑斑的老物件被火苗吞噬了,让人无法心生可惜之感。
两万多字的长经,化灰不过须臾,封面和首页因耷拉在炭盆外而逃过一劫。成玉弯腰将落在地上的残页捡起来,正要扔进炭盆中,目光无意中落在“如是我闻”几个字上,一时停住了。
半晌,她怔怔地落下泪来。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呢?她想。
是夜,成玉五更方入眠。她睡得不太踏实。闭眼许久,渐渐昏沉,她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睡着了,只是脑中次第回游了许多画面,像是回忆,又像是在做梦。
一会儿是青铜鹤形灯的微光之下,连宋面色温柔,拇指触到她的眼睛,像对待一件宝物,细致地为她拭泪。一会儿却是怀墨山庄的高台,他站在烟澜身旁,当她缠在缰绳里被碧眼桃花拖行出去时,他别开了目光。一会儿又是枫林深处的温泉中,他神色冰冷地告诫她:“以后别再靠近我。”最后是国师府上的泉池旁,冰鉴上他的面目清晰起来,当她问他“我也是一个消遣吗”时,他皱了皱眉,有些凉薄地反问她:“不然呢?”其实他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她不知道她为何会想象出他说了这样的话。
她像站在一处断崖旁,猛地被人推下去,一瞬的失重之后,她飘在半空中,身周都是迷雾,身体空落落的,心也空落落的。她大概有些明白自己在做梦了。
迷雾中紧接着出现了坐着轮椅的烟澜,微微垂着眼皮,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你只是一个凡人,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然后她轰地坠落在地。想象中的痛感却并没有到来。她呆了一会儿,攒力从地上爬起来。眼前仍是一片白雾,脚下亦是一片白雾,脚底触感柔软,不似实地,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泥潭里。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只是一味地走,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
就在这时候,雾散去,前方有光,光中出现了一双人影,她听到了说话声。
“自墨渊封锁若木之门迄今,已有七百年,他不愿你打开那道门,所以七百年来,你想尽办法也开不了那扇门。他是想留住你。”说话之人距她数十丈,背对着她,一身明黄衣裙,个子高挑纤丽。她觉得那背影有些熟悉,声音也有些熟悉。她感到了一丝怪异,却难以分辨这熟悉和怪异从何而来,只是听那人继续道:“父神之子,他若不想争,便能做到与世无争,他若想争,你也看到了,不过七百年,他便结束了这乱世,一统四族,而若非因你之故,五族皆已入他彀中。他想要留住你,他便一定会留住你,你便是来找我,你我合力,我们也无法打开那道门将人族送出去,不如就如此吧。”
那人之言成玉句句听得清晰,却全然不知她所言为何。而那人话毕,站在她对面的白衣女子方抬起头来,容成玉看清她的容貌。她从没见过那张脸,因那样美的一张脸,若她见过,便必然会有印象,即便是在梦中。
她不由自主地近前,靠得那样近了,交谈的两名女子却并没有发现她。
“你已经许多年不再做出预言了。你看到了那个结局,是吗?”白衣女子开口,眼尾轻轻一弯,弯出一点笑意。她原本是极为美又极为疏冷的长相,仿佛一身骨肉皆由冰雪做成,兼之一身白衣,便是乌发上的唯一饰物也是一支白宝石攒成的凤羽,望之只令人想到冰魂雪魄、冰天雪地。可偏偏她的眼睛不是那种冷淡的长法,眼尾有些上挑,一笑,便勾魂摄魄地妩媚。
“你知道我找到了打开那道门的方法,可你不想我死。”白衣叹出一口气,“但没有人可以违抗天命。”像是无奈似的,“你是光神,亦是真实之神,聪颖慧伦,可见天命。你最知道了,天命注定如此,无人能改变它,你不能,我不能,”她目视不可见的远方,“墨渊,他也不能。”
然后她很快地转变了话题:“我来找你,是因我知道你的使命是何,你自己也知道吧。这十万年来,你隐在姑媱山中不问世事,不就是因为你已看到了最后的终局,在心无旁骛地等待着我来找你吗?”她微微挑眉,眼尾亦挑起来,冷意里缠着柔媚,却又含着锋锐,“为什么这时候,你又反悔了?”
天地间只闻风声,良久,黄衣道:“我是不忍。”
白衣诧异似的笑了:“竟是不忍,有何不忍呢?”她忽然将手搭在对面之人的肩上,手指掠过黄衣鸦羽般的乌丝,靠近了笑道,“世间最无情便是你了,自光中诞生的你,不知七情为何,亦不知六欲为何,此时你却不舍我赴死吗?”冰冷的眉眼间竟有风流意态,“八荒六合皆无人能得你不舍二字,我能从你这里得到这两个字,此生无憾了。”
黄衣无视她的调笑,拂开了她的手:“果真无憾?对墨渊呢?”
白衣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良久,道:“他……我没想过遗不遗憾。”她退后一步,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手指抵上额头,没什么表情,这样看起来倒有了十分的冷若冰霜之感。许久,她道:“我不能遗憾,也不敢。”
随着白衣的一句不敢遗憾,浓雾再次铺天盖地而来,方才还在成玉近前交谈的两名女子倏然消逝于迷雾中,天地一片茫然。成玉亦感到有些茫然。但这一次她没有再深一脚浅一脚于这迷雾之中乱行,她干脆坐了下来。不多时,雾色再次破开,她看见了一个月夜。
一轮银月之下,一处屋脊之上,亦是方才那两名女子,正一坐一躺,对月醉饮。屈腿坐在屋脊上的是白衣女子,躺在屋顶上的是黄衣女子,因是侧躺,成玉依然难以见到黄衣真容。
白衣单手执壶,遥望天边月,声似叹息:“便是明日了。”
黄衣道:“听说七日后墨渊将在九重天行封神之典重新封神,你我明日开了若木之门,他的封神之典不知还能不能如期举行。”
白衣托住腮,似是自言自语:“天地既换了新主,便该重新封神,这是不错的。”却没有再发表更多的意见。半晌,百无聊赖似的用右手转了转酒壶:“我听说筹备封神之典时,他曾邀过你,想请你兼任新神纪之后的花主?”
黄衣淡淡道:“我并没有答应。”
白衣执着酒壶喝了几口:“万物自光中来,仰光而生,他考虑得没错,你是最适合成为花主的神,八荒中再无神比你更适合这个神位。”那酒应极烈,几口下去,便将那张雪白的脸激出一点粉意,但她的目光却极清明。她含着笑,垂头看向黄衣:“虽然被你拒绝了,可花主这个位置,他定然不会再封给他人。新神纪初创,易动荡,最好各位有其神,各神在其位,这样他也好做些,你帮帮他。”
黄衣依然淡淡:“我既择了你,又要如何帮他,花主也不是多么重要的神位,即便不封,也动摇不了他对八荒的统治,”她突然翻身而起,“不,你该不会是……”
白衣打断了她的话:“你最知道我了,我做事一向爱做得圆满。”她将手中饮尽的酒壶抛起来又接住,“我没记错的话,这还是盘古和父神创世后,天地第一次大封神,总要所有神位上诸神都齐全才算圆满。”她笑了笑,笑容很平静,“你也知明日起事后,我不可能再有什么生机,没有生机,留下仙身又有什么用呢?”
突如其来的浓雾再次将一切掩去,明月不再,清风不再,青瓦高墙不再,醉饮闲谈的二人亦不再。只是眨眼的一个瞬间,眼前又换了场景。仍是夜,天边仍挂着月,却是一盏绛红色的月轮。红月之下,荒火处处,天地似一个炉膛,目视之处寸草不生,皆为焦土,令人心惊。
令成玉奇怪的是,她却并不感到惊心似的,也并不害怕。她身前似站着一个男子,而她在同他说话。
她听见自己开口,说出她完全无法理解的言辞:“一位神祇死亡,便是油尽灯枯时,仙体中也自会保留一丝仙力用以修复和护持仙身,可少绾她以涅槃之火烧毁若木之门时,却将己身之力全给了我,连那丝保她仙身的灵力也没有留下,因此我献祭混沌后,必然还有一口灵息可以留存。”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向着面前她看不清面目的男子,“那口灵息会化作一枚红莲子,昭曦,届时你将那枚红莲子送回神界,交给墨渊上神。”停了一停,她道,“就告诉他,那是少绾神以灰飞的代价为他换来的他的新神纪的花主,将莲子种下,以昆仑虚上的灵泉浇灌,便能使其早日化形,修得神位,胜任花主之职。望他……”她停顿许久。
被她唤作昭曦的男子低声道:“望他……如何?”听声音是个少年。
她低声一叹:“望他珍之,重之吧。”
少年昭曦沉默片刻,问道:“那这口灵息是谁,又将化成谁?是尊上您,还是少绾君?”
她听到自己淡声回答:“她便是她,不是我,也不是少绾,她将修成她自己,成为新神纪的花主。”
同少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亲口说出,成玉却无比惊讶,那些言辞如泉水一般自她口中娓娓道来缓缓流出,可她不认识每一个她说出的人名,没有去过任何一个她脱口而出的地方。她口中的每一个字她都无法理解。她心中困顿又急切,极想问站在她对面的少年这是为什么,耳畔却不经意传来一阵吵闹。
荒火、焦土、红月连同面前的少年都猛地退去,成玉突然惊醒。
屏风外留了支蜡烛,蜡炬成泪,堆叠在烛台上,燃出豆大一点光。微光将帐内映得似暗非暗,成玉有一瞬间无法分辨这是梦是真,自己是否依然是个梦里人。
宫女闻声持烛而来,告诉她是附近的福临宫走水了,宫人奔走呼救,故此方才有些吵嚷,但此时火势已被制住了,不再蔓延,因此不算危险了。
成玉闻言起身,披衣来到院中,视线高过拦院红墙,看见不远处一片火光,便是走水的那座宫殿。瞧着火势仍有些大,但因距离不算近,遥遥望着,只觉火势虽盛,却并不可怕,像一头力竭的猛兽,只是在徒劳地挣扎。她隐约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像是方才的梦中也见到了这样的火焰,细想却又很模糊,想不出什么。
她站在那里,回忆了好一会儿,却也只想起昨日同烟澜喝了几杯酒,说了几句话,夜里又见到了连三,问了几个问题,知道了一些从前不知道的事。她觉得自己可笑,烧了那卷血经,然后就睡了。睡得可能不算好,也许做了梦,因她现在有点头痛,可到底梦到了什么,她并不记得了。但醒来后心中却隐隐有一种过尽千帆历尽千劫的沧桑之感。
她记得入睡时,她还有许多怔然和疼痛,可此时,心中却并没有太多悲欢,倒有些无悲无喜起来。
右手莫名地捂住胸口,她不知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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