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四日转眼即过,次日便是国师亲批出来的适宜皇帝御驾西幸的大吉之日。成玉坐镇十花楼中,翘首期盼仁安堂处连三的传信,期盼了四日,没有等到,丧气极了。
好在小李处出了些事故,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小李之事,乃是一些烟花之事。说昨日梦仙楼弹琵琶的赛珍儿姑娘突然出家当了姑子,而花街柳陌有许多传闻,传仁安堂的小李大夫恋慕珍儿姑娘足有两载,一直在痴心地攒银子想替珍儿姑娘赎身。
花非雾担忧小李大夫不堪这个打击,故而特地跑了一趟十花楼,让成玉这几日多看着小李一些。成玉也觉花非雾虑得是,因此躲了朱槿,一径去仁安堂约小李,想着陪他去街上虚逛一逛最好。多逛逛能解愁解闷。
仁安堂今日没什么病人,小李大夫一张白生生的俊脸上的确泛着愁容,见成玉来邀他,竟像是早料到她要来找他似的,一句话没有,闭了馆便同她出了门。
二人一路从临安门逛到清河街,从清河街拐个弯又逛进彩衣巷,彩衣巷尽头坐落的诺大一座楼子便是梦仙楼。
成玉陪着小李在梦仙楼前站了一阵,于冷风中打了两个喷嚏。
小李凝望住楼侧的一棵合欢树:“走着走着竟到了此处。”
成玉想着这是伤情的小李预备同她诉情伤了,就打点起精神主动靠近了小李。
小李看了她一眼,怅然地指了指方才他凝望的那棵合欢树:“犹记前年小正月时,我便是在那一处初见珍儿姑娘,彼时她正被个纨绔公子并几个恶仆歪缠,要她在那棵合欢树下弹一曲琵琶行。”
成玉兑起一双耳朵听着,并没有什么言语。
小李道:“你也说说话。”
成玉她一个性喜蹴鞠的运动少女,对风月之事着实不在行,也不晓得在这种愁云惨雾的悲情时刻她可以说点什么,哑了半天,挤出来一句话:“哦,书上也写过这种,英雄救美都是这样的开头……那珍儿姑娘她被恶仆歪缠……然后你过去帮了她,你们就认识了?”
小李远望天边:“哦不,那个纨绔王公子其实是我的一个朋友,难得碰上,我们就一起逼珍儿姑娘弹了一首琵琶行,又逼她弹了一曲飞花点翠,我们觉得她弹得很好,后来就常约着去找她听曲。”小李一脸追思地总结,“这也是不逼不相识了,我也算珍儿姑娘的一个知音罢!”
成玉默道:“你们……这种发展好像和书上那种才子佳人的故事发展有点不太一样……”
小李谦虚:“并没有什么特别了。”顿了顿,话锋一转看向她,“我没有猜错的话,今日你来找我,是特地来向我打听如何安慰你们家朱槿的罢?”
成玉道:“嗯……啊?”
小李高深道:“朱槿听我说珍儿姑娘琵琶弹得好,我来梦仙楼他每每必要跟着来,我其实那时候就看出朱槿他对珍儿姑娘很不一般了,”他点头赞服自己,“我果然有眼光,”又抬头看成玉,“此次珍儿姑娘出家,朱槿他果然伤痛得很罢?唉,”他叹了口气,“朱槿他生得一表人才,珍儿姑娘又是色艺双绝,两人能修成正果也是一桩美事,但有时候罢,一段尘缘也并非一定就能修出个结果,此次珍儿姑娘她出家,我想她大约是感到了佛缘的征召,既是珍儿姑娘有这段佛缘,尘世之缘便……”说着小李同情地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晓得该如何安慰朱槿,你们这几日多顺着他些,看他能不能自己想通罢。”
成玉沉默了一下说:“那个,小李啊,我觉得……”
小李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医馆不能关太久,我得先回了,”又切切嘱咐成玉,“就照着我说的,多顺着朱槿一些,别让他更烦恼,医者虽不医心,但朱槿啊我是晓得的,你由着他伤心一阵,说不准就过去了,”看成玉一脸茫然,想了想,又提出一个新的建议,“或者,他要实在就是喜欢弹琵琶的,这么着吧,过几日我空了便领他去快绿园介绍他结识琵琶仙子金三娘,情伤嘛,呵呵,有什么情伤是一顿花酒治不了的?”
成玉道:“我觉得这个事可能……”
小李大手一挥,打断她道:“就算朱槿他坚定一些,一顿花酒把他治不好,我就不信十顿还治不好,我们来十顿的,呵呵,就这样罢!”说着拍了拍成玉的肩,为自己痴情的好友感叹了一两句,抬步走了。
成玉目送走小李的背影,沉吟了片刻,觉着动不动就要请朱槿喝十顿花酒的小李,不大可能在痴情地攒着银子要替什么清倌人赎身。而至于小李斩钉截铁说朱槿恋着赛珍儿这事,成玉想她今日从十花楼溜出来时,正听见朱槿在同姚黄谈大熙朝百年后的国运盈虚,言语间颇有唏嘘之意。她觉得,若朱槿果真如此喜爱赛珍儿,他该把他所有的唏嘘都献给他自己,他还唏嘘什么大熙朝的国运呢。
朱槿、李牧舟和赛珍儿这一段三角情,她是看不懂了。但总的来说这个事里头应该没有人会想不开,也不会出人命,既然不会出人命,那就是没事了。
想通了她就打算回十花楼,抬眼时却看到巷子口一团热闹,两条腿不由自主便迈了过去。
巷口处原来是个老翁在耍猴,两只小猴儿艺高且机灵,吸引了许多人围观。
成玉亦围观了片刻,小猴子演完一段骑木轮后,老翁捧着顶草帽来求赏钱,成玉摸了摸袖子才惊觉今日出门竟未带钱袋子。小猴子同她做了个鬼脸,她讪笑着受了,意兴阑珊地打算一路逛回十花楼。
偏巧老天爷同她作对,所有她平日遍寻不着的趣致物儿都赶着今日堆到了她路过的街面:神出鬼没的捏面人的面人赵,在彩衣巷转出来的一条小街上摆了个面人小摊儿;离京好几个月的糖画张,在面人赵隔壁摆了个糖画小摊儿;一月就开几次店的陈木匠,竟也在今日开店展演起了他新制出来的十二方锁。
成玉立刻就想冲回去拿钱……可回去后还能不能再从朱槿的眼皮子底下跑出来,就不大好说了,想想只得作罢了。
她磨蹭过面人小摊儿,将摊儿上的蹴鞠小人儿看了又看;溜达过糖画小摊儿,将摊儿上的蹴鞠糖画也看了又看;流连进陈木匠的木器店,又将那把十二方锁看了又看。这个铺子跟前站站,那个铺子跟前站站,闲站得累了,方没精打采地踱到附近一个凉茶铺子里头。老板同她相熟,请了她一杯凉茶。
成玉丧气地喝着茶,喝到一半,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童子忽然冒出来,将背上一个蓝色的包袱嘿呦嘿呦解下来放到她身旁的四方桌上,说是有人送她的。
成玉莫名奇妙拆开包袱皮,只瞧见许多精巧的小盒子堆叠其中。打开一个,她瞬间瞪住了眼睛,里头竟是那个蹴鞠面人儿;再打开一个,里头竟是那个蹴鞠糖画;她抖着手打开一个稍大些的,花梨木做成的十二方锁跃入眼中,她仿佛还能瞧见锁上头她方才留下的指印儿。再将旁的几个盒子一一启开,都是她适才闲逛时在别的铺子里或看过或摸过的趣致小玩意儿。
成玉震惊抬头,欲问小童子话,却不见小童子踪影。茶铺老板哈哈一笑扬手同她指路:“小公子这是找那童儿?趁着小公子点数这些礼盒时,那童儿去了对街的酒楼,老汉并未见着他出来,许是还在楼中哩!”
成玉左手还捏着那个蹴鞠面人,匆忙谢过老板,又托他替她看着桌上的盒子,三两步出了铺子直往对街酒楼而去。
刚走出茶铺,她便看到了对街二楼临窗而坐的白衣青年的侧影。
彼时正好有云移来,将过烈的日头挡了一挡。清朗的蓝天底下,前方的古雅酒楼似个雅正的美人亭亭玉立于这一条老街之上,楼前一株凤凰木将一根枝条悄悄探进了二楼的轩窗。青年正微微抬头看着那有些嶙峋的孤枝,脸被枝条挡住了大半,但即便如此成玉也认出了那是谁。
她高兴地向青年招手:“连三哥哥!”
青年似乎愣了愣,而后才垂头向她看来,看了她一阵,撑着腮向她比了个口型:上来。
成玉眉眼弯弯:“那你等等我啊!”
三殿下今日瞧着很闲适,但三殿下十几日来也不过就得了这浮生半日的闲适。
他当初降到此处凡世,乃是为了方便照看重生再世的长依,才屡建奇功将自己送上了大将军这个职位。然本朝大将军在外领兵御敌,还朝后预闻政事,一向都是忙的。且近日除开那些政务,三殿下身上还添了一桩新事,夜夜都要去京郊附近探看一番,这就更忙了。
这桩新事乃是寻觅真实之神祖媞神的遗迹芳踪。
三殿下本心其实并不愿插手这桩事,然涉及到祖媞神,他虽不想管闲事,却不得不有一些考虑。
祖媞神身负回溯时光之能,在她神性尚未苏醒之时,莫说是神族鬼族魔族,便是妖族,一旦寻到她,挟制住她也是十分容易之事。而无论哪一族探知挟制了此时的祖媞,于八荒都是劫难。
得到祖媞,便能得到回溯时光之能。于魔族,他们必想再临洪荒时代,彼时少绾君一统魔族霸领南荒,东制神族西遏鬼族,魔族何等风光;于鬼族,他们必想重返两万年前,彼时擎苍君未被封印,经营得鬼族与神族分庭抗礼,鬼族荣极一时;于神族,神族此时在三族中虽势力最盛,然一旦得到祖媞,雄心勃勃的慈正帝也势必会有一些新的计较和考量。
纵观八荒之中,能护祖媞佑四海而无私心的,大约也只有太晨宫中的东华帝君同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这两位洪荒之神了。而要在这桩事体上论靠谱二字,还须得指望东华帝君。
依照三殿下一向做事的体度,他是要将这事祸水东引给东华帝君的,但无奈他此时是个下界之神,难以亲自传言给东华不说,照时间推算,帝君也还在闭关之中,因此他只好自个儿先将这桩事给担了。
三殿下寻了十来日,并无什么收获,但今晨拿到国师粟及的一个柬帖,里头倒出乎意料有些线索。国师说新近得了一书,书中竟载录了一位他从未听说过的远古之神,他想找时候同他请教请教。
因此三殿下空出了半日,出门指教国师。
结果半路碰上了成玉。
那时候他其实离她很近,但她蹲在一个做面人的小摊儿跟前,玩赏一个面人玩赏得十分投入,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三殿下眯着眼看着她,心想:谁说的期盼着同他逛酒楼,要在家中安坐,好好等候他给她传消息来着?他没有信她着实是明智。
她大约十分喜欢那蹴鞠面人,拿着根紫檀木簪子扭扭捏捏同捏面人的老翁打商量:“我拿这个簪子同老人家你换这个蹴鞠面人行么?”老翁不识货,瞅了眼那根簪子,没有搭理她。
她又蹲得近一些同老翁商量:“那用这个簪子换我摸一摸你这个蹴鞠小人儿可好吗?”老翁嫌弃地瞟了一眼她那根簪子:“摸不得,摸脏了。”
三殿下站在她身后数步外的一棵垂柳下,彼时只能瞧见她的侧脸,但即便这样他也瞧出了她的不开心。他目视着她委委屈屈地从小摊跟前站起来,目光还定在摊上那个蹴鞠面人身上,定了好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走了,走一步还要回三次头。
她今日穿了身浅绿色的公子装,头发束起来,额上绑了个同色白边的护额。而她脸上也如同一个真正的小公子般未施粉黛,但那眉偏就如柳烟,那眼偏就似星辰,那容色偏就若晓花,那薄唇偏就胜春樱,那一张脸丝毫未因无粉黛增妍而折损了颜色。而当她用那张脸做出委屈落寞的神色来时,看着的确让人很不忍心。
三殿下自觉自己铁石心肠,他的字典中从没有不忍心这三个字,但一刻钟后他盯着怀中的一大堆盒子,竟有一瞬间很是茫然,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他方才似乎跟在成玉后面,帮她买了面人,买了糖画,买了十二方锁,还买了她看过摸过的所有小玩意儿。
街头行人熙熙攘攘,三殿下站在街口第一次对自我产生了怀疑。他觉得成玉看上的这些东西,全都很蠢,比他做的佛塔小僧木刻花旦牙雕小仙差得太远了,而以他的品味,他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买给成玉,这完全是个谜。
正巧一个童儿从他身边经过,他闭了闭眼,想着算了,眼不见心不烦,便给了童儿银钱让他将怀中乱七八糟的东西全给成玉送了过去。
成玉因是一路用跑的奔上了二楼,到得连三桌前不免气喘。
三殿下抬眼便瞧见了她手中的蹴鞠面人,眉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跳。但成玉全然没有注意到三殿下脸上的嫌弃之色,挺高兴地举着那面人凑到他眼前比了一圈,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这些东西,都是连三哥哥你给我买的吗?”
三殿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大约实在不想承认自己在这种蠢玩意儿上花了钱,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转而问她:“怎么每次我碰到你,你都在为钱苦恼?”
成玉捏着面人坐在他身旁,想了会儿:“也不只你碰到我的时候了,”她诚实地回答,“你没碰到我的时候,我也在为钱苦恼。”她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妪一样叹了口气,“我从十三岁开始,就在为钱苦恼了。”仿佛很懂人世艰难似地,老气横秋道,“但这就是人生啊,能如何呢?”说完她沉默了一下,“人生真是太难了,你说是不是?”
三殿下看了她一阵,从袖子里取出一沓足有一寸厚的银票,递到她面前,看她怔在那儿不接手,倾身帮她装进了袖袋中:“人生的事我不太懂,难不难的我也不知道,你拿着一边花一边慢慢思考吧。”
成玉抬着袖子,瞪着里边的银票,动作有点滑稽,语声里充满了疑惑:“这是……给我的零花钱?”
三殿下给自己倒茶:“是啊。”
成玉捏着装银票的袖子,不可置信:“可我的亲表兄亲堂兄们,还有朱槿,他们都没有给过我这么多零花钱呀!”
三殿下搁下了茶壶,壶底碰在桌上嗒地一声响。他皱眉道:“我也很好奇,他们到底是怎么能容忍你一直为钱犯愁的?”
成玉感到不能让连三误会她的亲人们待她苛刻,硬着头皮帮他们辩驳:“那大概也不怪他们了,可能我是个败家子吧,在乱花钱上头,总是让他们防不胜防。”她有些期期艾艾,“可连三哥哥,这个钱,太多了,我是不是不该拿……”
三殿下从茶杯上抬眼:“这段对话有点耳熟。”
成玉立刻想起来当初连三送她牙雕小仙时的强硬态度。“可……”她试探着发出了一个音节,立刻不出所料地看到了连三凉凉的眼神。
她就发愁:“可我总是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总是怎样?”
她支吾了一会儿:“就是吃你的用你的,现在还拿你的……”
三殿下看了她一眼:“你有钱吗?”
她琢磨着关禁闭时攒下了多少钱,含糊道,“有、有一点吧。”
三殿下淡淡道:“有一点,那就是没有了。”又看了一眼她一直握在手中的那个蹴鞠面人,“喜欢我给你买的这些东西吗?”
她诚实地点了点头:“喜、喜欢的。”
三殿下淡淡道:“那就是很喜欢了。”他继续道,“想将它们退回去吗?”
这次她没有出声。
三殿下看着她:“没有钱,却有很多爱好,要想过得好,除了吃我的用我的,你自己觉得你还能怎么办?”
成玉想了一会儿,没有想出办法来。
“唉。”她叹气:“所以我说,人生真的太难了。”
三殿下一锤定音,给此事画了句点:“那就这样吧。”
成玉显然觉得就这样也不太妥,她低着头又想了一会儿,趴在桌上问连三:“那……连三哥哥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她侧着头看着他,轻声问他,“我学东西特别快,学什么都特别快,你有喜欢的东西,我学了做给你啊。”
三殿下看了她好一会儿:“唱曲能学么?”
成玉默了一下:“就只有这个我如何学都学不会,连三哥哥你换一个。”
三殿下换了一个:“跳舞?”
成玉又默了一下:“就只有唱曲和跳舞我如何学都学不会,连三哥哥你再换一个。”
三殿下再换了一个:“弹琴?”
成玉再次默了一下:“就只有唱曲跳舞和弹琴……”
三殿下无奈地打断她:“你不是说你学什么都很快?”
成玉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头,脚尖在凳子底下画圈圈:“那再聪明的人都有短板了……”
三殿下道:“你的短板还挺多。”
成玉敢怒不敢言,想了半天,提议道:“我射箭不错,我给连三哥哥你猎个野兔子吧。”
三殿下笑了笑:“我射箭也不错,能给你猎头猛虎。”
成玉哑了哑:“那……那我还能过目不忘。”
三殿下挑眉:“真是没有看出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成玉想起来自己在连三跟前的确常忘东忘西,几乎次次见面他都能挑出她新近又忘了什么与他有关之事,她感到了话题的难以为继,很是无力地为自己辩驳:“那……我要走心才不会忘,可能很多时候……我不太走心吧……”
“哦,不太走心。”三殿下道。
成玉立刻明白自己说错了话,硬着头皮补救:“或者有时候我喝醉了,或者想着别的重要的心事,那也会……”
今次三殿下比较宽容,没有同她较真,只道:“但就算你过目不忘,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倒是切切实实的。
成玉感到讨好连三真是太艰难了,她几乎绞尽脑汁,终于想起来还有一项绝技:“那我……我会绣花啊!”为着这项绝技她几乎要雀跃了,“连三哥哥你总不会绣花吧!”
话刚落地,被连三伸手用力一带。她适才懒懒趴在桌子旁,整个身子都没用什么力,连三握住她的手臂将她带往自个儿身上时,她像一只懵懂的飞蛾扑向火焰一般,全无自觉、全无道理、也全无抗拒地就扑进了他的怀中。
回神时,她才发现堂中一片嘈杂,原是上菜的小二路过他们后头那一桌时被桌椅绊倒了,将手中一盆菜汤洒了一地。她方才坐在过道旁,幸得连三及时拉了她一把,才没有被汤汁溅洒了衣裳。
恍惚中她听到连三问她:“你还会绣花?”
定神时才察觉和连三挨得极近,接着她震惊地发现自己竟坐在连三腿上,像个小虾米似地微微躬着身子,一只手握紧了连三的右臂,而连三的左手则放在她身后稳稳托着她的脊背。
在意识到应该不好意思之前,她的脸先一步红了,是本能的、无意识的脸红,因此那红便有些懵懂。红着的月季一般美丽的脸,漆黑的眼珠透出惶惑来,看上去有点羞赧。但羞赧也是天真的羞赧。
她坐在他腿上,没有忘记回答方才他的提问:“我会绣花啊,还绣得很好呢。”声音软软的,稍稍一拧,就能滴出水来一般。
她显然对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害羞感到不可思议,有些难堪的,又不解地咳了一声:“连三哥哥,你放我下来。”她轻声道。
三殿下却并没有放开她,他琥珀色的眼睛捕捉住了她,就像一头猛虎捕捉住了一只美丽的梅花鹿。成玉本能地有些恐慌起来,挣扎了一下,想要起身。连三的右手猛地按住了她的腰。
她疑惑极了,眸子里全是惊异,不明白他这个动作是为何,但她的腰在方才的挣动之间挺直了,因此她再不用仰视他,几乎可以平视他了。这微妙的高度上的差异,令她不再觉得自己像只梅花鹿了。
她终于敢正视连三的脸,还有他的目光。然后她发现那张脸上竟是没有什么表情的。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却在她看向他的一瞬间里,于眉眼之间突然浮出了一点笑容,微热的气息靠近她的耳郭:“既然那样会刺绣,就给我绣个香囊吧。”
“可……”她羞赧得不行,只能凭着本能行事,声音仍是软的,含着一点抱怨之意,“不要欺负我不懂啊,”她轻轻推了他一把,当然没有推动,她低声认真地同他解释,“因为鞋帽赠兄长,香包赠情郎,给连三哥哥你,是要送鞋子的。”
他那好看的凤目中仍含着笑意,右手依旧按着她的腰,他竟学着她也低声道:“可我就想要个香囊。”微凉的声线刻意放低了,就如同藏在月夜中的溪流,仅凭着那一点神秘的潺潺之声,令人依稀辨明它在何处。有一种不能言说的幽昧之感。
那声音能蛊惑人似的,她不知该怎么办,只好轻轻又推了他一把:“连三哥哥你要讲道理啊。”
他握住了她推他的手,她极轻地颤了一下,不知该作何反应时,他却已经放开了她。“我的正事来了。”他笑了笑,将她放在了一旁的条凳上,帮她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袖,“自己去逛街吧。”又将那个混乱中被她遗落在地上的蹴鞠面人捡起来递给她,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成玉如在梦中地离开了酒楼,回到凉茶铺时才有些清醒。清醒后,她对自己产生了疑惑,照理说连三哥哥只是哥哥,他帮她一把,她不小心坐进了他怀中,这全然是个意外,她怎么会脸红呢?
她皱着眉头拷问自己,直坐到凉茶铺中生意多起来老板嫌弃她碍事了,她才得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那可能是因为那时候在连三怀中坐得跟个小虾米似的,自己潜意识里觉得这动作很幼稚很丢脸吧。
虽然是这样离奇的借口,但她竟说服了自己,还感到了释然,并且松了一口气。果然是一个没有任何风月经验的无知少女。
三殿下的正事是国师。成玉走后,倚窗候着国师上来的三殿下又是早先那位清冷雅正、孤身饮茶赏花、独自来偷浮生半日闲的三殿下了。只是视线偶尔会飘到对街的凉茶铺,直到国师坐到他跟前了才略有收敛。
国师粟及是先帝朝封的国师。国师被他师父哄骗下山辅佐先帝是在四十年前,彼时先帝还是个少年,国师也还是个少年。如今先帝坟头的松树苗苗已经长到三丈高,本该垂垂老矣的国师瞧着却还是个青年,因此满朝文武对国师都非常敬畏。
看到他那张脸就不得不感到敬畏。
国师被他师父捡上山修道那一年正逢大旱闹饥荒。彼时国师拜师不过为了一口温饱饭一个暖被窝,并没有想到要证道飞升那么长远。然抵不住他天生好根骨,道途就是要多平顺坦荡有多平顺坦荡,以至于后来年成好了他想下山回老家镇上开个糕点铺子,求了许多次他师父都不同意。
直到有一天求得他师父烦了,他师父就信手将他扔进了先帝朝中做国师。
先帝这个人,是个很拎不清的皇帝。纵然彼时朝中亦不缺贤明的文官和骁勇的武官,但先帝他是个能把贤明的文官和骁勇的武官统统搞进后宫的先帝,遇到这种皇帝,要保得国朝平稳,也真的只有信玄学,靠国师了。
因此国师在先帝一朝活儿一直很多,压力也一直很大,朝中传言他脾气不大好,那也着实是脾气不大好,直到先帝驾崩之后,国师的脾气才变得温顺了一点。
成筠登上帝位后,为大熙朝带来了新气象,少年天子,清明有为,国体朝事之上治痼疾养故病,颇有些能为。而因朝廷整肃,慢慢成了一个清明朝廷,国师也就愉快地过上了养老的日子,每天看一看古书研究研究糕点,等着将成筠这一朝对付过去,如果还没到飞升的机缘,他就回老家镇上开他的糕点铺子。
当今天子是个有心的天子,知道国师的爱好,帮国师开糕点铺子他虽做不出来,但时常给国师赏赐点珍本古籍是可以的。近日丽川王入京述职,呈上了许多南冉珍宝并南冉古书,天子就将新得的南冉古书挑了几册送去给了国师。
国师今日拿来请教三殿下的,正是其中一册述史之书。
国师将书册摊在三殿下面前请他一观,指节叩住一处,道:“便是此处。”书册上是南冉文字,粟及边译边念道,“……人祖阿布托率族众移于此世,初至只见天地渺茫,无四时,无五谷,亦无生灵,族众望此皆泣:‘我辈死于此矣。’泫然哀啕。忽有神女自光中降,身披红衣,足系金铃,其美如朝云托赤霞,其态若寒月吐清辉。阿布托尊之祖神那兰多,携众叩拜……”
跳过几行续道:“献祭之日,那兰多裁风雨权作护法之幡,剪素云以为登天之桥。风幡动摇,天桥乍起,桥中忽起万千刀尖,密如梳篦。祖神那兰多挽乌发,披红衣,赤足行于尖刀之上,行过处金铃动,红莲开,鸿蒙生辉。天桥百里,红莲万盏,那兰多行至天桥彼岸而忽化作垂天之光,光似彩凤垂翼,俯照寰宇,渺茫世界顿然清明,四时化出,草木俱生,鸟鸣兽走,与八荒无异。而族众嚎啕,哭祖神那兰多舍身之赐。人祖阿布托大悲,寻祖神仙体三月,得一红莲子,”
国师念到此处停了下来,正欲启口问连三他想问之事,见三殿下主动将书页翻过,欲往后看。次页却是一片空白。三殿下再翻了一页,倒是有字,上头记载的却已是另一桩事体。三殿下皱了皱眉,抬眼看他:“你是想要问我,此中记载的那兰多是谁,对吗?”
粟及道:“正是。”
“南冉语中的那兰多,我想,”他停了停,“应该可以译作祖媞。”
方才粟及所念的这一段着实令连三有些震动,似这样完好的关于祖媞的记载,八荒中已不可得,便是将这册书递到东华面前,怕帝君都要另眼相待。然而赏玩此册已久,且将这一段同三殿下朗朗读过一遍的粟及,在听到祖媞这两个字时却并没有什么震动,反而还有点茫然。
三殿下瞧着一脸茫然的国师大人道:“看来你并不曾听说过祖媞神的名讳。”又道,“想必此前连那兰多你也未曾听闻过了。”
粟及沉吟:“实不曾听闻。”疑惑道,“不过,照此文中所述,凡人当是被一个叫阿布托的君王从什么地方带到了这个世间,但彼时此处却很凋敝,其后有了那兰多的舍身祭祀,才有了天地化育四时五谷,使得凡人们能生存衍息。照此说,那兰多该是我等凡人的母神了,可关于天从何处生,人从何处来,各族虽有各族的传说,我从前却没有听闻过这样的传说。中原引为正统的传说,乃是盘古开天,伏羲女娲兄妹和合而诞下凡人,为我等凡人调风顺雨丰饶五谷的也皆为此二神。”
三殿下停了一会儿:“我所知的伏羲神女娲神未曾诞下过凡人,但南冉族提到的这位那兰多,”三殿下改口,“这位祖媞神,却是我们神族一直供奉的尊神,也的确是你们凡人的母神。”
粟及一脸震惊。
三殿下将那册子又翻了两页:“这看着并非原本,墨是新墨纸页非陈,乃是个抄本,”叩住那空白一页道,“这一页是抄漏了?此书的原册可借我一观否?”
粟及曾辅佐了先帝整整一朝。先帝是个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却偏爱问十万个为什么的皇帝,粟及被他折磨三十多年,早已养成了但凡碰到一个疑问就要把和这疑问相关的祖宗十八个疑问全部搞清楚的习惯。
因此三殿下一问,国师便有对:“殿下说得没错,这是个抄本,但皇上赐来的,原就是这个抄本。”
三殿下没来得及问的,国师大人还有对:“历代丽川王都想要收服南冉国,南冉接壤丽川,可说是西南夷族中最神秘的一支,擅用毒蛊之术,又擅奇门遁甲,南冉国内还山泽众多,幽秘难测。说这一代丽川世子打探到南冉有个古墓,古墓中藏有载录南冉山川地理奇方奇术的许多古书,因此差人探入古墓中抄誊了最为要紧的几册书,意欲图个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国师修长手指点了点桌上白底黑字的书册,“此册便是当日抄誊的其中之一。但据说原册加了秘术,遇风则化为扬尘,所以如今世上也没有原册,只有抄册了。”
三殿下目光在书册上的空白处停了一停:“所以,要知道此页上记载了什么,唯一的办法是找抄录之人探问了?”
粟及点了点头:“丽川王治下甚严,虽未从他府中打探到此册的抄录之人,但我越是把玩这些文字越感熟悉,竟像是出自一位我识得的小郡主之手。那位小郡主聪明绝伦,精通数族语言,有一年以一十三种文字抄经为太皇太后祈福,这十三种文字中便有南冉文。而这位郡主,此前也正是在丽川游玩。”
三殿下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在“人祖阿布托大悲,寻祖神仙体三月,得一红莲子”这一行字上头,淡淡道:“那便去问问这位郡主,‘红莲子’之后,当日她还看到了什么却忘了抄录。”
问也流利答也流利的国师大人此时却卡了一卡,咳了一声:“这个……”
三殿下抬眉。
国师大人又咳了一声:“这个……殿下你还是别说出去是你想问这个事罢,若这事传到那位郡主耳中,便是我去问,小郡主也不一定告知我了。”
三殿下皱了皱眉:“看来是个脾气不太好的郡主。”
国师道:“小郡主……脾气其实是好的,但是对殿下,可能……”
三殿下略有诧异:“我一个外朝之臣,还能同一个养在深闺的郡主有什么积怨?”
国师大人沉默了片刻:“殿下你退过她的婚。”
三殿下道:“我……”然后三殿下就想起来了,的确有这么一桩事。还朝之初,太皇太后赐了他一桩婚,但他一个天神同凡人成什么婚,他就拒了。拒了他就忘了。
三殿下皱着眉,也沉默了片刻,然后道:“没有退过,只是拒了罢了。”
粟及叹了口气,很真情实感地点评:“那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也没有什么太大分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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