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校园后山处，往往是猎奇故事、校园传说的发生地。

        大排大排的松树笔直地站立着，像是忠诚的骑士。夜幕笼罩下的树林，除了一片阴影，就只有风声作伴，细细听来，竟有些像孩童的呜咽声，平白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三人分别拿着从保卫处借来的手电筒，兵分三路，像警察勘探犯罪现场一般开始了地毯式搜索。柏林峦有轻微的夜盲症，因此找得格外费力。他看到一个长方形的物体，仔细辨认后才发现是个丢弃的铅笔盒，直起身准备向前继续找的时候，身后突然撞到一个坚硬的圆筒物。

        他还没转身看是什么东西，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惨烈的尖叫，吓得他也差点跟着叫了一声。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正抱着头蹲在地上，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哈利路亚的厉炀。

        他忘了，他这位发小，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鬼，看个开心鬼都能吓得哭着找妈妈。

        厉炀鼓足勇气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柏林峦后立马像只八爪鱼似的缠在他身上，哭着道，“你干嘛突然起身啊，吓死人了！”

        “哥，你是我大哥！我能不能跟着你啊？不是说学校里的后山一般都是墓地吗，这里是不是有鬼啊，我真的感觉阴森森的。刚刚我们说要来这，保安大叔的眼神也不对！”厉炀被吓得音调都变了。

        人家只是单纯地觉得三个男生大半夜去后山找东西有些奇怪罢了。

        柏林峦被他胳膊箍住脖子，差点喘不过气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的两只胳膊扒下来，威胁地说，“这里有没有鬼我不知道，但我保证，你再这么抱着我，我就让你变成鬼。”

        肖时雨听到尖叫声，生怕他们出了什么事，连忙跑了过来，眼前的场景令他大吃一惊。

        只见厉炀一只腿站着，另一只腿缠在了柏林峦的腰上，胳膊环抱着他腰，脑袋一整个埋在他的脖子处，明明和柏林峦差不多高，却整个人缩在他怀里。

        肖时雨被自己脑海中浮现出的小鸟依人四个字雷得够呛，他刚过来时为了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就用手电筒照着他们。此刻两人捂着眼睛分开的模样，令肖时雨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少顷，他猛然醒悟，这简直是被教导主任抓住的野鸳鸯的范本！

        原来如此，怪不得厉炀不上课，特地从市区过来看他，还陪他一起过来帮自己找东西。

        肖时雨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他当然不是歧视同性恋，他真诚地祝愿柏林峦能找到一位真正喜欢的人，只是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酸涩感。

        “你们没事吧？”肖时雨关切地问道。

        柏林峦气得在心里直骂厉炀大傻逼，解释道，“没什么，他胆子小，怕鬼。”

        厉炀看见柏林峦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毫不怀疑等肖时雨走了之后，他会立即抛弃自己，于是果断换了个大腿，敏捷地跑到肖时雨身边，说，“时雨，我看我还是跟着你找吧。”

        肖时雨啊了一声，果然看见柏林峦正不快地看着这边，犹豫地说，“不好吧，我”

        厉炀打断他，拉着他就往另一边走去，“有什么不好的，走走走，咱们快去找。”

        柏林峦无奈地叹了口气，感到十分心累，继续用亮度调到最大的手电筒在山上寻找着。

        在翻出了数不清的白色垃圾，没吃完的残羹剩饭，甚至十几个避孕套之后，肖时雨终于找到了小迪迦，厉炀激动地大喊“找到了！”。

        原本就掉了漆、布满划痕的塑料玩具上又沾上了厚厚的一层泥土，显得更加可怜了。肖时雨仔仔细细地用校服擦拭干净后，把它揣进了宽大的校服口袋里，终于放松了下来。

        因为是个斜坡，他又蹲了许久，猛地一下站起来，眼前一黑就朝后踉跄着倒下。厉炀正准备过去扶他一把，被闻声赶来的柏林峦抢了先，柏林峦从肖时雨身后稳稳撑住了他。闭着眼缓了几秒钟，肖时雨从晕眩中恢复，站直了身子。

        “时雨啊，你这是有点低血糖啊？”厉炀说道。

        “起身起太猛了，已经没事了。”肖时雨拍了拍袖子上的泥土回答道，感激地冲二人说，“谢谢你们啊，我请你们吃夜宵吧！”

        “外面还没你做的好吃，上次买的菜还没吃完呢吧？真感谢我们就自己下厨，这才有诚意。”柏林峦说。

        厉炀立即附和，说要尝尝肖时雨的手艺。

        离晚自习结束还有十几分钟，三人赶在众人下课前回到了租房处。倪胜男站在门口，正打着电话说着什么。见到他们，比了个手势，说了句“等会聊”就挂断了电话。

        “东西找到了吗？”倪胜男问道。

        “啊？”肖时雨愣了一下，说，“嗯，找到了。”

        这算什么，售后服务吗？领导还管这事？

        “那就好，小柏，不请我进去坐坐？”倪胜男熟稔地对柏林峦说。

        这个两室一厅的房子从没有这么热闹过。沙发上，柏林峦、厉炀、肖时雨三个人挤在一起，乖乖地排排坐。倪胜男在客厅里四处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收拾得还算干净。

        倪胜男和柏林峦的母亲林静、厉炀的母亲江婉是大学室友，三人交情颇深，也算是看着他俩长大的。柏林峦和厉炀小时候调皮捣蛋，三天两头上房揭瓦，闹得林静、江婉头疼不已。又因为是亲生的下不了手，于是每每都请来倪胜男这尊如来佛祖，震慑两个泼猴。她醉心事业，在国家机关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越来越有气场，再加上小时候的积威犹在，柏林峦和厉炀二人现在在她面前也都乖巧的不得了。

        肖时雨和倪胜男没什么渊源，于是寒暄了几声便借口洗澡先溜了。

        “小男朋友？”倪胜男开口问道。

        他俩的性向都不是什么秘密。厉炀一早就琢磨清楚了自己的性向，迅速就出了柜，闹得鸡飞狗跳的。而柏林峦步他的后尘，也在高二寒假出了柜，后来就从二中来到了这里。

        倪胜男正准备了一箩筐话，什么高中生第一要务是学习，不要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什么你还小，恋爱的事以后再说等等等等，没料到柏林峦摇了摇头，否认道，“不是男朋友。”想到发生在肖时雨身上的事，又道，“他应该不喜欢男人。”

        倪胜男又开始为他的单相思而犯愁了。

        “你以前不也是喜欢女生的？这种事可能只是他自己没发觉而已。”

        柏林峦哭笑不得地说，“您之前不是说要打断我的腿？怎么现在巴不得我找男朋友了。”

        倪胜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骂道，“小兔崽子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她掏出一根烟，也不吸，只是咬在嘴里过过干瘾，含混地说，“你要问我对同性恋是什么态度，那我一定会说，尊重所有性向，性取向自由嘛，上嘴皮碰下嘴皮而已，漂亮的话谁不会讲。如果不是你，不是炀炀，其他我不在意的人，我会真诚地祝福他们。”

        她吸了一口气，接着说，“可我把你们当亲人看待，尤其是你，小柏，你妈妈走了，柏青松又是个不靠谱的爸，我一直很担心你。你要走的路是一条很难的路，所以刚开始我很生气。”

        “后来我梦见了小婉。梦里面，她蹦蹦跳跳的，像她大学时候的样子。我问她，哎，你儿子是个同性恋，怎么办啊？结果她只是微笑地看着我，露出和以前一样仿佛天上地上老子最牛的表情，酷酷地说‘随他去呗！’”

        倪胜男表情怀念，笑道，“那时候我才想起来，你母亲可不是什么乖乖仔，是我认识的最酷的女孩。如果她还在的话，知道这件事，估计只会骂我杞人忧天。说到底，这是你的人生，别人无权干涉。所以我想通了，我可不想以后到了下面，被她嘲笑老古董，在大学里我就已经听够了。”

        柏林峦真诚地说道，“谢谢。”

        倪胜男靠在沙发上，突然又冲厉炀玩笑道，“不会是你鼓动的吧？”

        厉炀冷不丁被点名，连连摆手道，“怎么什么事都能扯到我头上啊？胜男阿姨你这就偏心了哈。当时我出柜时怎么没见你来和我促膝长谈啊？”

        “废话，老娘当时正在国外进修，等回来时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你爸妈都接受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厉炀祸水东引，说，“我虽然比他先出柜，可他速度比我快多了啊，都和喜欢的人同居了，我连个人影都还没看到呢。”

        倪胜男惊讶地挑起眉，讶异道，“你不是和裴家那小子在一起吗？”

        厉炀差点一蹦三尺高，连声道，“可别吓我了，我俩是生死仇敌，跟他在一起还不如让我去死。”

        柏林峦拱火道，“没有吧，我也听江姨说你们关系可好了。”

        厉炀双手交叉，在胸前比了个叉，老僧入定般说道，“ok，打住。回到你的话题上可以吗？”

        倪胜男豪迈地笑出了声，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冲柏林峦说，“行了，我该走了。最后两句话，第一，高三是最关键的时候，不要松懈。第二，说真的，我看时雨这孩子不错，至少比之前那个余言好多了。”

        等到肖时雨慢吞吞地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倪胜男已经走了。柏林峦和厉炀则瘫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看到肖时雨出来，立刻两眼放光地看着他，像是看到肥羊的狼群。

        晚饭都没吃折腾到现在，两人都饿得不行，肖时雨倒是还好，他本来饭量也不大，偶尔少吃一餐也没什么影响。因为已经是深夜了，肖时雨害怕他们吃太撑，于是只简单地煮了三碗清汤面，上面简单地卧了三个流心蛋。

        最后，厉炀跑去洗碗，柏林峦帮他铺起了地铺，肖时雨则被勒令早点休息。

        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时，肖时雨本来应该按惯例回忆今天的知识点，结果满脑子都是柏林峦和厉炀拥抱在一起的画面。迷迷糊糊睡着之后，肖时雨久违地做起了梦。梦里面他似乎被困在什么东西里面，仔细一看才发现自己居然是只小蘑菇。他艰难地抬起他的蘑菇头，看见两个巨人一样的人，他们的身体紧紧缠绕在一起。定睛细看，赫然是柏林峦和厉炀。肖时雨猛地惊醒，一看时间才六点。

        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深呼吸了几口，终于把那个可怕的场景从脑海中赶出去，却再也睡不着了。他干脆在脑袋里背起了琵琶行，念经似地在嘴里叨咕着，突然无声地捶了几下床，用枕头盖住脑袋，自暴自弃地想，我真不是个称职的朋友。

        柏林峦是他最好的朋友，那么厉炀就是他最好朋友的男朋友。

        厉炀看起来也是个很好的人，我应该祝福他们。

        他在心中默念了三遍，最终悲哀地发现，他做不到。光是想到柏林峦身旁要站着另一个人，他们彼此都是对方心中的第一顺位，他就快要窒息了。肖时雨尚且还搞不清这到底是友情的独占欲作祟，还是所谓的爱情中的排他性。硬要说的话，他觉得这大概和恶龙对待金光闪闪的宝物一样，柏林峦是他可遇不可求的财宝，而自己就是一只小心眼的龙。除非死亡，不然没有人能抢走这些财宝。

        他被自己这种偏执的想法吓到了，又觉得自己像个可悲的小丑。柏林峦对他很好，但这种好或许只是出于他的习惯，抑或看自己可怜。就像对待路边的流浪狗一样，人们总会可怜它，施舍一些食物或其他什么的，但很少有人会愿意带它回家。

        直到厉炀出现，肖时雨终于发现，自己于柏林峦而言，可能只不过是旅途中的一个过客，他们会一起走过一段路，但时间到了，他总要下车。即便他像个可怜的流浪汉一样，掏出自己身上所有的硬币，最多也只能多坐几站，并不能陪着柏林峦一起到达终点。

        因为柏林峦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所以他会拥有很好很好的爱人，以及比自己更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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