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局外人
陆九川当夜就在行渊客栈住下了。
南嘉毫不客气地给他随便开了个中规中矩的朴素单人间。
床单是白日里南嘉就换好的，整个房间被打扫得干净整洁，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充斥着整个空间，这种熟悉的感觉让陆九川莫名地觉得很舒心。他将屋内的摆设都细细观察了一遍，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能从许多地方瞧出南嘉的影子来。
房内布置得很简单，但家具用得都很讲究。譬如那桌凳的样式，就是南嘉极为喜欢的金楠，靠近了能嗅到丝丝淡雅的木香。陆九川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了几下，想起隐阁后院也有一张宽大的金楠木桌，雕着兽纹，南嘉总喜欢伏在上面写东西做手工。但自从她走后，那桌子就再也没人靠近过，几个月过去怕是已经积了灰。
陆九川懊恼了一瞬，当初他觉得南嘉指不定是耍耍小性子，过不了几日便会回来，就没有多留意这些她留下来的物件。如今一想，他应该叫人时刻打扫着才是。
他想着，忽而把脸埋进了被子中，让淡香充斥着整个鼻腔，想到南嘉此刻正在距自己仅有两个房间之隔的地方。
不多时，睡意袭来，陆九川预想中的洁癖与失眠并未发生，他在黑暗中紧紧地抱着被褥，睡了两个多月以来第一个香甜无梦的安稳觉。
南嘉没有睡懒觉的习惯，第二日照常早起。她下楼时虞晓春正抱着棠儿站在大堂里。
谢大夫用的药效果极好，棠儿的病好得很快，小孩这会儿在母亲怀里生龙活虎的，见到南嘉走过来欢喜地不得了，晃着小肉手咿咿呀呀说个没完。
虞晓春瞧着气色也比前两日好多了，整个人精气神十足，见到她后高兴道：“玥儿妹妹，我可算等着你了。”
南嘉帮棠儿拉好卷起来的衣服，问她道：“可是有什么事？”
“我是来跟你道别的。”虞晓春很有几分飒爽的劲儿，笑呵呵道，“我叔父一家就在禹城邻近的越州，这会儿来接我们的人怕是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玥儿妹妹，这两日多有叨扰了。以后要是有什么事，都尽管找越州虞府，姐姐帮你解决，不在话下！”
南嘉笑着应了，跟她道别：“哎，我记着呐，有空也带着棠儿回来玩啊。”
门外有人叫了她一声，虞晓春就动身往外走，上了马车后还探出来跟出来送她的南嘉几人挥手，顺着街巷走远了。
行渊客栈恢复了平日的宁静，跟往常一样迎来许多人，又送走许多人。一些人与他们再也不会相见，而一些人则记着客栈的温暖，或许还会与他们在未知的季节重逢。
正当几人想要回客栈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叫住了南嘉，道：“掌柜的，我们家小姐说了，这一箱东西都是留给客栈的，权当报答收留之恩。”
箱子打开，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银票和金条。
几人面面相觑，惊讶地看着小厮二话不说就把箱子搬进了客栈内，稳稳地放在柜台上，再抬头看看远处的马车，早就没了影儿。
元珠有些愣神：“虞小姐也真是的，怕我们不肯收，特意等待自己人都走了才教人送来。真是……”
终究是虞晓春一片好意，几人消化了越州虞家的财大气粗，接受了这份好意。
南嘉牵着南知的手坐在柜台后头闲聊，两个人许久未见，亲昵地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南知早慧，不像其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爱玩闹，姐姐看账本的时候，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学着一起核对账本。
贺行渊从内间走出来，见到一大一小两个并排坐着的画面，笑道：“知知那么小的年纪就会算账啦？”
南知并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看了姐姐一眼，虽然有点羞涩，但还是颇为矜持地回答：“这个不难。”
贺行渊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问道：“知知也找回来了，接下来怎么打算？是不是应该帮他找个书院？”
南嘉道：“我也这么想，之前他在京城上过几年学。这一年耽搁了，现在也是时候继续学业了。”
南知对此无所谓，闻言只是淡淡点了下头。对他来说上不上学都是其次，现在得以跟姐姐重逢才是头等大事。
“这个容易，我这几日去打听一下禹城附近的书院，到时候帮知知安排安排。”贺行渊拿着把折扇习惯性地扇了扇，顿了顿又问南嘉，“奥对了，玥儿，我上次那个腰带绣好了么？”
南嘉点点头，从抽屉里把它拿出来，递给他道：“喏，早就好了，昨天事儿太多忘了给你，你瞧瞧合不合心意，不喜欢的话我可以再改。”
腰带上用丝线绣着瑞兽麒麟的兽纹，显得端雅大气。贺行渊跟南知头挨着头欣赏了一会儿，夸道：“玥儿的手艺就是好，外边绣娘做的东西跟你做的完全没法比。”
南知很赞同地点点头：“我姐一向来很厉害。”
南嘉轻轻弹了一下南知的脑门：“就你们两个会说话，绣娘可是靠这个手艺吃饭的，我一个外行怎么能比得上。”
南知立刻接道：“那可不一样，别人做的东西再好，那都是冰冷的，我姐做的用起来才服帖。”
另一边正背对着他们打扫卫生的元珠听到了，吃吃地笑了起来，放下扫帚回头道：“玥儿姐，你这个弟弟可真是个机灵的，小小年纪就那么会说话。”
南知很会邀功：“那都是我姐姐教的好！”
这倒是真话，南家几个孩子母亲去得早，父兄又整日忙碌无暇管教几个小的，南知从小就是跟在姐姐屁股后头长大的。南嘉比他长十岁，性格好，乐意带着他玩，教他说话做事。而南知作为南嘉的小跟屁虫，小时候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姐姐”，姐姐长姐姐短的叫得别提多勤快，可把南父嫉妒坏了。
几人坐在楼下笑闹了一会儿，画面和谐养眼，连带着进客栈的客人们见了也跟被感染似的，说话都和气起来。
陆九川迟起下楼时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温馨的一幕。
楼梯另一边，南嘉和其他几人亲近地挨着宛若一家人，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
而他独自站在楼梯上往下望，就像一个被隔离在外的局外人，与他们欢快温情的气氛格格不入。
南知先看到了楼梯上的人影，拉了拉南嘉的袖子，轻声问道：“姐，这个人就是昨天把我背回来的那个吗？他是谁啊？”
南嘉闻言转头，猝不及防望进了陆九川深不可测的眸子里。
她愣了愣，有一瞬间从他神情中看出一丝忧伤，但他的情绪转瞬即逝，很快就回到了那个永远从容不迫的陆阁主。
南嘉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她记着昨晚隐阁帮的忙，起身打了个不咸不淡的招呼：“陆阁主晨安。”
又低头跟南知介绍：“这是京城隐阁的陆阁主，昨晚的事，你该多谢他。”
南知有模有样地朝他道谢，跟姐姐一样客客气气的作了个揖。
陆九川有点不是滋味，他往几人所在的柜台处走近，虽然有意收敛了自己的戾气和神情，但还是带来了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南知不自觉缩了下脖子。
南嘉不动声色地看了弟弟一眼，陆九川抿了抿唇，停在距柜台一臂远的位置。
贺行渊见到他就有点心烦，但念在他昨晚“护驾”有功的份上没多计较，索性转头回了内间。只是临走前还十分嚣张地拎着南嘉亲手做的那条腰带从陆九川面前晃过。
其动作神情所包含的炫耀意味可谓非常之明显。
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把南知也一并领了走，姿态十分潇洒。
南知有些不明所以，仰头懵懵地看着他。
贺行渊煞有介事地附在他耳边：“你还小，不能被怪叔叔给带坏了。走，哥哥带你去看个好玩的。”
南知听话地点点头，看向陆九川的眼神立马变得怪异起来。
陆九川把贺行渊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太阳穴狠狠跳了两下，表情愈发不善。
谁知南知见了表情更加严肃起来，甚至还一本正经地问贺行渊：“那留我姐姐一个人不好吧，我不放心。”
陆九川：……
最终南知还是被贺行渊拉着走了，柜台旁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
最终还是南嘉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氛围：“昨晚睡得好吗？”
陆九川点头：“很不错。”
语气诚恳，表情也很真诚，精神状态看起来确实不错。南嘉有些讶异，她还以为陆九川会挑刺挖苦，或是嘲讽他们这家小客栈的穷酸简朴。
她这么想着，竟也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那可真是意外之喜了。我还以为陆阁主会住不习惯这样‘狭小可怜’的地方。”
她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独吞苦水不是她的性格。睚眦必报不肯吃亏才是南嘉的脾性，只不过这点小脾气之前被陆九川慢慢消弭了罢了。
陆九川无奈地道：“南嘉，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太急切了，一听到关于你的事我就容易情绪失控。”
言罢，挨在柜台旁边，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南嘉也大大方方地回看他，没有说话，眉角微挑。
陆九川会意，知道这是询问的表情：“那腰带，是你绣的吗？”
南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奥”了一声：“是啊，贺大哥说禹城的绣娘手艺不合他心意，想念京城的绣工款式，我就帮他绣了。”
陆九川垂着头，半晌，才闷声闷气地道：“便宜他了。”
南嘉没听清，发出了一个疑惑的尾音。
“你还愿意帮我也做一条吗？”陆九川憋着气，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来，一双眼睛黑亮，期待之情呼之欲出。
“哦？”这下换成南嘉饶有兴味地打量他的表情了，就像陆九川以前经常做的那样，直白的眼神看得他十分不自在，“你不是不喜欢么？没有锦缎，也没有你喜欢的熏香。我恐怕做不出合陆阁主心意的腰带。”
她拒绝得太干脆，陆九川云淡风轻的表情裂开了一条缝，骤然间意识到自己在南嘉面前已经毫无立场身份可言。
又是这种表情，陆九川的好皮囊总是能让人忘记他恶劣的脾气。南嘉想。要是叫人看见，倒像是她欺负了陆九川似的。
最近陆九川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脾气好的不像那个人人避让的活阎王，倒真有几分迷惑性。
“没关系，会有机会的。”陆九川突然出声，定定地看着南嘉，“到那时候，你再帮我做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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