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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尴尬


  武林人士的车队越往江西走,人数就越发庞大。

  现在他们已靠近洞庭湖,舞阳真人是公推出的首领,他便建议夜中不行路,在路边寻了个驿站,让大家伙好生休息。

  尽管北朝大军还停在淮南那边,但最近江西境内,也有了北朝探马和魔教人行踪,不太安宁,便要养精蓄锐,若是遇到打斗,也好厮杀一番。

  在驿站中,那些江湖人们有的睡了,有的还聚在一起吹牛聊天。

  其中有个瘦弱的家伙,揣着酒囊,给其他人讲着自己的故事。

  “当年,那衙内欺辱我家无权无势,行了恶事,我一时怒起,便去与他争执,却失手杀了人。无奈之下,只能潜逃到潇湘混生活。

  唉,家中还有老母尚在,却不敢回去探望,只盼着这次能顺利一些,留一条命,也好换些银钱,风风光光的回去。”

  “兄弟莫忧。”

  另一个人拍着他肩膀说:

  “这次南朝国主下了诏令,只要帮他们打北寇,咱们过去犯得事,就一笔勾销了。就我知道,很多好汉都是为了这个,才赶去金陵的。”

  那人喝了口酒,又说到:

  “咱行走江湖,哪个手上没几条人命,江湖规矩咱们也守着,偏偏就是家国王法烦得很。遇到那黑心肠的恶人,上前一刀就了结了,多爽快!

  偏偏那朝廷官官相护,咱们做好好事,却要背上恶名。

  呸,若是有机会,就把那些贼官通通杀了,还天下一个朗朗太平。”

  “孙兄说得对。”

  周围一阵附和,都觉得这人说的有道理,热闹的很。

  但也有争执。

  “你这货,早年间在河间坏了女子清白,还杀了人家夫婿,如今却有模有样的混成江湖正派了,你一边去!

  老子不和你这等恶人喝酒!”

  “你TM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大喊到:

  “老子是荆州铁拳门嫡传弟子,正儿八经的正道中人,我警告你,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你可别胡说!小心老子撕了你的嘴!”

  “说就说了,你待如何?自己做的丑事,还不敢认吗?”

  一阵乒乒乓乓,似是驿站中打斗起来,还混着刺耳尖叫,不多时,便有纯阳宗弟子赶来劝架,好说歹说,才让双方冷静下来。

  还是在互相放着狠话。

  “嘁,正道...”

  驿站屋檐之上,沈秋坐在那里,手里抓着个红色酒葫芦,张岚坐在他身边,两个是完整听完了下面的闹剧,张岚便嗤笑了一声。

  他接过沈秋手中的葫芦,喝了口,对沈秋说:

  “本少爷早就知道,这正道中人,确实有侠肝义胆的汉子,但多得是藏污纳垢的小人。嘴上说着江湖义气,暗地里干的那些破事,连魔教都不屑于去干。”

  “你又想说什么?”

  沈秋瞥了他一眼,说:

  “是给沈某洗脑不成?说你魔教好,正道坏?别了吧,张公子,这正道中人是个什么怂样子,我比你更清楚的多。

  烂归烂,其中确实有些好汉子的。”

  “那是。”

  张岚摆着扇子说:

  “一家生十二个孩子,不可能各个都是王八蛋,什么地方都有好人坏人的。我嘛,只是有感而发罢了,我现在还记得,我小时候,父亲给我和张楚说过这些事。

  父亲他虽然是魔教教主,但却总会想一些古怪问题。”

  “嗯?”

  沈秋接过酒葫芦,这玩意是他和小铁从朔雪宫带出的宝物之一,粗劣的酒倒进去,一天之后,都会变得越发香醇。

  原理不明,但颇是奇异。

  可惜,在这灵气消亡的时代,种种神妙,也只剩下了装酒这一个功能。

  “说来听听呗。”

  沈秋努了努嘴,张岚那边便说道:

  “比如,我父亲总是很好奇,这江湖正邪,到底是谁分出来的?就好像这江湖自它出现之日里,就有了所谓正邪双方。

  但正邪之分的标准又是谁定的?

  我和你不一样,我在魔教中生活过,后来又跳到正道这边来,我觉得正道和魔教没什么区别,大家都会做坏事。

  唯一的区别只是,正道人做坏事要遮遮掩掩,而魔教人则习以为常。

  那个问题,父亲想了很久,都没有得到答案。

  所以,他最后去寻找答案了。”

  说到这里,张岚不说了。

  沈秋看着他,问到:

  “这就是为什么,正定十年的时候,张莫邪突然带着魔教七宗,在洛阳和正道中人大打出手的原因?

  只是为了弄清楚正邪之分?”

  “不。”

  张岚嘿嘿一笑,他说:

  “我父亲想要做的更多,他想把正道中人彻底打垮,然后让整个江湖用同一套规则。其实我和你相处的越久,我发现,你和我父亲,真的有几分相似。

  你们都不怎么在意正邪之分。

  只关注眼前人做了好事,还是坏事。

  如果你真的是个正道人,沈秋,那你就不会和我,沈兰,玄鱼,甚至是雷诗音,瑶琴走的这么近的。”

  张岚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他打开折扇,任由风吹起自己的衣袍,他对沈秋说:

  “我见过那些把正邪之分,当成金科玉律的人,比如任豪,你不是他们。我知道,如果我和小铁遇到了同样的危险,你也会如救小铁一样,来救我。

  所以我敢和你做朋友。

  至于下面那些...”

  张岚跺了跺脚,对沈秋说:

  “你想融入他们,变成他们的一员,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和他们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同,你该多和本少爷这样的奇男子待在一起。

  真别作践自己了。”

  张岚转身要走,却被沈秋唤住。

  后者没回头,只是喝着手中酒,他问到:

  “张岚,你真的觉得我和张莫邪像吗?”

  “一点都不像!”

  张岚撇着嘴说:

  “你比我父亲差远了,我父亲才不会这么纠结。

  任豪让你做大侠,你就去做大侠,他万一哪一天突发奇想,让你休了圣火妖女瑶琴,去和正派女侠成婚,你做不做?

  他是关注你,关心你,把你当成真正亲侄。

  我看得出来,他对你的看重不是假的,把自己绝学都传给了你,这是要把你当衣钵传人来培养的。

  但他要把他那一套用在你身上呢。

  当年艾大差和五九钜子怎么闹翻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你这人,外柔内刚,有股子蛮气,现在心里一点都不开心,那些人叫你河洛大侠,你脸上也少有笑容。再这么下去,你就是下一个艾大差了。

  本少爷可不是吓唬你,这事事关个人武道,本少爷才专门来提醒你的。”

  说完,张岚起身飞掠,消失在屋檐后方。

  沈秋还坐在那里,坐在月下。

  他看着远方洞庭湖的方向,心里有些烦乱,边喝了口酒。

  “我想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武道就是我们对人生的选择。

  我们做出选择,然后遵从选择。

  为它生,又为它死。”

  他已经忘记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但这会突然浮现在脑海中,倒是相当贴切。

  武道...

  沈秋之前不怎么看重这玩意。

  但现在,当自我与现实发生冲突时,武道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练武是个很长期的过程,光有登顶的目标是不够的,还得以武道来约束自己。

  武者越是强大,用暴力来解决一切问题的想法,就越是深刻。

  但若没有自己的约束,放任自己行杀戮之事,迟早会和自己本心背离。

  曾经那一夜,在齐鲁是非寨中,仇不平对小铁说本心,那其实不光是对小铁说的,也是对沈秋说的。只是他明白的有点晚。

  若一个人随手取走另一个人的生命,心中却毫无波澜。

  那他还能被称之为人吗?

  这练武练到深处,最大的敌人,就不在外。

  而在自己心中了。

  “你的武道,是保护无辜,行正道,与魔教抗衡,当真是大侠所为。你也想,让我变成那样的人吗?让我接过你手中大旗,继续和魔教厮杀对抗。”

  沈秋喝下了最后一口酒,他站起身来。

  脚下驿站中,打斗的声音没了。

  但争吵还在。

  絮絮叨叨,惹人厌烦,就如一群鸭子在呱呱乱叫。

  “砰”

  沈秋脚下砖石四溅,借着月光照下,尘土四溅中,他轻巧的落入驿站大厅中,手里抓着酒葫芦,已有几分醉意。

  沈秋坐在一处桌子上,伸手将斗笠摘下来,丢到一边。

  他扬起手,和周围江湖人寒暄了几句,和对方互相吹捧一番,所有人都带着笑,好似成了至交好友。

  但一两天前,他们还是素昧蒙面的陌生人。

  谁也不知道对方过去做了什么。

  谁也不知道,笑眯眯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什么样的心。

  只因一个正派名头,大家就好像都是通路人了。

  “是谁在河间坏了女子清白?又是谁杀了无辜之人?”

  沈秋将酒葫芦系在腰间,对眼前那看着他的众人勾了勾手指。

  带着三分醉意,他撸起袖子,说:

  “若那些事,都是真的,那今夜,沈某就要多管闲事,给那些苦主讨个公道了!”

  沈秋活动着手腕,站起身来。

  身上已有气流旋转,眼中已有寒光浮现。

  呸!

  谁与你们是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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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沈某喝多了,给真人惹了事情,真的相当抱歉。”

  第二日正午时,在舞阳真人马车中,沈秋盘坐在那里,拱着手,对纯阳掌门赔礼说:

  “好在没出人命,今早沈某酒醒,实在是吓出一身冷汗,唯恐坏了盟主大事,特来告罪。”

  “无妨,无妨。”

  舞阳真人其实也不在于昨晚的斗殴,他忙得很,哪有时间去管那些江湖散人的彼此纷争。

  只是沈秋昨晚出手,却出乎他的意料。

  纯阳掌门看着一脸温和的沈秋,眼神多少有些古怪。

  这河洛大侠,出手还真是不留情。

  确实,没害人性命。

  但昨晚被指出做了恶事,又被确认的人,都被他废掉了武艺,还有个倒霉鬼,被一脚踹中裆部,下半辈子,估计只能做太监了。

  “咱们正道中人,行事要正派,遇到那些欺世盗名的人,就是贫道,也要出手教训一番。”

  舞阳真人摸着胡须,对沈秋说:

  “只是,这大战将起,盟主要收拢人心,沈大侠乃是盟主的侄子,便要襄助此事,万万不可再生风波了。”

  “道长说的是,沈某知道了。”

  沈秋回答说:

  “昨晚伤者,我都已差我家兄弟,送去了银钱抚恤,也去赔礼道歉了,真人不必担忧。”

  他和舞阳真人又说了几句,便离了马车。

  周围江湖人有的上前问候几句,还有的躲得远远的。

  昨晚沈秋一人废掉七个人的“壮举”,让这些过去有污点的江湖人们,心生畏惧。

  沈秋也不理会那些意味各异的目光,他带上斗笠,就欲回到自己那边去,山鬼和张岚,还有耶律婉都在那边呢。

  “沈秋!”

  他刚走几步,便听到有一声呼唤。

  沈秋回过头,就看到潇湘剑门的白衣弟子们,正骑着马,从另一侧赶过来。而为首的那个,穿着白色长裙,外套蓝色轻纱外袍,带着白色的斗笠,纱布从斗笠四方垂下。

  她身后背着剑鞘古剑,在斗笠轻纱飞舞间,还有黑色的长发在肩膀处跳动。

  林慧音。

  已经有快一年半的时间,没见过了吧?

  这一年半里,还真是发生了好多事情。

  真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唰”

  白衣女侠自奔驰的马上起身,在长袖飞舞,白衣飘飘之间,正落在沈秋眼前,她似是有很多话想对沈秋说。

  但最终这千言万语,都汇成一句。

  “好久不见了。”

  “嗯,好久不见。”

  沈秋有那么一瞬,感觉手足无措,但很快就安静下来。

  他隐隐听到了背后人群里,有张岚那货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笑声,真是个损友啊。

  “我听说你成婚了?”

  林慧音笑着说:

  “为何不给我发请柬?”

  笑声温和,似乎毫无波澜。

  “长辈刚去,事情特殊,没办法,不但没请你,其他人也没请呢。”

  沈秋揉了揉下巴,他说:

  “而且听林掌门说,你在闭关呢,便没打扰你。你,突破了?”

  “嗯。”

  林慧音低下头,轻声说:

  “已有师父当年九成功力。”

  “那还真是成就一代女侠了。”

  沈秋哈哈一笑,他抿了抿嘴,有些尴尬的说:

  “我再确认一次,咱们还是朋友,对吧?你不会一剑刺死我吧?你要知道,若是你出剑,我可不会挡的。”

  这话说得林慧音也是轻笑一声。

  她伸出手,取下斗笠,看着沈秋,眼睛中有一丝红润,她大大方方的对沈秋说:

  “不怪你,是我晚了一步。

  我听师父说了你这一年多的事情,若我不闭关,若我一直跟着你...反正,已经过去了,就这样吧。这次金陵事后,我就要正式接任掌门了。

  到时候,你得带着瑶琴姑娘来观礼。”

  “没问题,林掌门。”

  沈秋舒了口气,看着林慧音平静的脸,平静的眼睛,便知对方心中似已存了决断,他心中所有的尴尬,也都在这一刻平息下来。

  他说:

  “到时一定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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