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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长使英雄泪满襟


  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张恪又去到一旁凌灵戚等人的房间中,跟他们寒暄几句。

  收买人心这种事,不是虎躯一震的一锤子买卖,前戏铺垫也很重要。

  不出所料,六个大汉看向张恪的眼神,已经比之前多了几分尊敬。

  能够先后被丹阳尹和王家大郎君如此以礼相待的人,不需要确认眼神,都是他们惹不起的人。

  一番寒暄,安定了几人之心,张恪便回了房间,拿出笔墨,就开始写写画画。

  夜色初降,王悦悄悄推开了张恪的房门......

  前来拜访。

  柏舟便出去和王悦的伴当一起在门外候着。

  有了先前跟霜降的失败经验,他没有主动攀谈。

  这让本已做好交谈准备的王悦伴当很是无语,你个小小寒门,还跟我装上了!

  哼!

  于是,屋内言笑晏晏,屋外十分尴尬。

  张恪从桌上先拿起一张纸,递给王悦,“这是我先前所言的茶具,可命巧匠打造,用竹木即可,既廉且雅。”

  然后又拿起另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宣示帖》小楷的纸,“这是茶具的使用方法和整套冲泡流程。”

  王悦一喜,双手郑重接过,赞叹道:“别的不说,光是长恭这一手字,便已经有了几分神韵。”

  “能卖几个钱?”张恪一时好奇。

  王悦自然以为张恪在开玩笑,“长恭真是喜欢说笑,这等雅事,岂能说钱。”

  谁说的,我老家那儿都是谁的字卖的钱多,谁就叫写得好。

  不说那些心头思绪,张恪看着王悦,“承蒙厚爱,无以为报,只能以此法相赠。此法静心、清心,望长豫兄每日抽出半个时辰的时间,静心饮茶,心无旁骛。”

  这是他思索良久才想到的办法。

  王悦谦谦君子,奈何每日思虑太盛,慧极必伤。

  若能以这样的法子,让他每日至少有半个时辰的静心凝神,或能为其延寿些时日。

  张恪不通医理,只是觉得这样应该有效。

  王悦只粗略扫了一遍,便面露感激,当即朝着张恪深深一揖。

  张恪自然不敢生受,连忙将其扶起,略显无语道:“长豫兄难道不担心茶叶吗?”

  王悦洒脱道:“我观此法甚妙,哪怕是以此法喝水,亦是雅事。长恭之茶乃仙人所授,珍贵异常,我岂能还不知足。”

  哎,老实人啊!

  换了个人,估计配方都要逼着自己交出来。

  张恪连忙拍着胸脯表态,“我这人向来只做全套,长豫兄放心,茶叶之事,包在我身上,待我返回上虞,便让人多带些回来。”

  王悦再度感激行礼。

  二人又秉烛夜谈一会儿,门外的仆从轻轻敲着门,“郎君,该歇下了。”

  王悦应了一声,然后对张恪歉意道:“家君做了个怪梦,从此便严令我亥时之前必须睡下。”

  张恪自然知晓王导做的什么梦,他还一直以为历史上的记载只是轶事传说,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当即便道无妨,起身相送。

  王悦看着张恪,“长恭,我没有让你见家君,你当知我心。”

  张恪了然地点点头。

  看来一代名相王导也不幸被自己儿子归为了那一类人。

  王公子是个狠人。

  果然如他所说,就他自己例外。

  临出门前,王悦忽然转过身,把着张恪的手,将头凑向他的脸。

  张恪浑身顿时一僵,手足无措。

  却听得王悦凑在他耳边道:“长恭,今后遇人,万勿与之如此坦诚,若换一人,长恭性命不保矣。”

  说完,王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带着仆从转身离去。

  张恪感受着背心陡然生出的凉意,默然无语。

  秦淮河流动的水,带走了夏日的燥热,让河畔的风只剩下带着一丝余温的柔和,穿过窗棱门缝,抚在人的身上,就像情人轻柔的手。

  母胎两世单身的张恪自然生不出这般旖旎的心思。

  他只觉得凉快。

  躺在榻上,静静望着房梁,心中满是庆幸和感激。

  乌衣巷中,王氏府内,来自上虞张氏的寒门少年,不知何时,悄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张恪刚刚醒来,柏舟便匆匆推门来报,王悦来了。

  王悦的身后,昨夜跟霜降沉默相对了一晚上的伴当拎着一个包裹。

  建康事了,张恪昨天就已经跟王悦说好要离去。

  王悦道:“我今日还有些推不开的事务,只能此刻前来相送,请长恭勿怪。”

  张恪连忙道:“本来就准备早些启程的。”

  王悦从仆从手中接过包裹。

  瞧见王悦的手一沉,张恪的心就是一喜。

  干货无疑!

  “此去上虞,路途遥远,这里有五千钱,聊作路途花销。”

  说着王悦便将包裹递给张恪,同时道:“另有五万钱,已命人放入牛车,就当我买茶之用。”

  什么叫土豪!

  这就是土豪!

  张恪看着王悦不容拒绝的神情,为了王悦能够心安理得地喝下自己的茶,为了王悦的身心健康,益寿延年,张恪只好推辞一番收下了。

  哪里是为了那点钱呢!

  我张恪是那样的人吗?

  将包裹转交给柏舟,张恪从怀中掏出昨日写好的三封书信,请王悦分别转交给荀羡、何充,以及刘惔。

  虽然听了王悦的话,对何充、刘惔都多了些戒备,但该有的礼节还是不能放,该抱的大腿还是不能松。

  至于荀羡,咳咳,这是要走基友路线的,暂时不必太过戒备。

  王悦笑着接过,表示一定送达。

  然后,张恪又掏出了另一封薄薄的信,双手递给王悦。

  “这一首小诗,赠予长豫兄。请长豫兄,切勿......哎,算了,没事。”

  王悦也不多问,神色肃然,郑重接过,贴身放入怀中。

  小院之外,凌灵戚已经赶着牛车在外候着了。

  临别之际,王悦看着张恪,深情开口,“长恭,能与你相识,足慰平生。”

  张恪郑重道:“恪亦然。”

  深深一揖之后,张恪转身,就要登上牛车。

  “长恭。”王悦突然叫住了他。

  张恪转过身,一缕洒下的阳光被檐角遮挡,瞧见王悦恰好站在阴影之内,声音温醇。

  “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张恪抿着嘴,重重点头,钻入牛车。

  无力地靠坐在车厢上,张恪蓦地鼻头一酸,眼中顿起水雾,心知肚明,此番生离就是死别。

  望着牛车启动,缓缓转过屋角,再不见了样子,王悦一边转过身,一边借机轻轻揉了揉眼睛,“风沙还不小。”

  身后猛地传来一声清越的呼喊,“长豫兄。”

  转过身子,一身素白葛衫便快步撞入了王悦的怀中。

  张恪静静拥抱着王悦,用前世男人间最郑重的告别礼节。

  王悦缓缓放松了瞬间僵直的身子,学着张恪轻轻拍着后背。

  几个呼吸过后,张恪松手,“兄长,保重。”

  王悦笑容温和,“保重,长恭。”

  ~~

  如今,王悦已经卸下了一切的职司,但琅琊王氏也还有着许多紧要之事等着他处理。

  此刻,他回到房中,却并未忙着做事,而是所有人都遣出去,然后拿出张恪给的信封,缓缓打开。

  片刻过后,向来温润如玉,不动声色的王悦痛哭失声,泪流满面。

  在他手中的信纸上,只有以苏轼《黄州寒食帖》行书写就的八行字。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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