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章
所有人的视线都射向门口。
侍从撩起门帘,落日余晖尽数洒进殿内。
季海棠许久未见太子殿下了,他又瘦了些,单薄的肩臂撑起厚重的冕服,不免有些空落落的。
行走间,旒珠清越碰响,绀青色的袍服绣纹在日晕下泛着光,眉眼依旧清隽,周身漾着融光。
来人一步一步走向殿中,稽首告罪:“孩儿来迟,请父皇责罚。”
兆庆帝摆摆手,“无妨,明儿你也是心系社稷,批阅奏章累了吧,快起来。”
虽不理政事多年,作为帝王鲜于宸明白,他现在之所以还能端坐这把龙椅全须倚仗太子,故而十分亲和,丝毫没有九五之尊的架子。
文贵妃多年盛宠不衰,深谙帝王心思,连忙招呼内侍:“还不赶快扶太子殿下起来。”
内侍小跑去扶,太子顺势起身,道:“贵妃寿辰,儿臣备了寿礼来贺。”
兆庆帝奇了,太子崇尚节俭不喜奢靡,时常谏言于他,父子俩为此没少不愉,今日不仅前来赴宴还特意备了贺礼,不符一贯作风。
抬眼仔细打量儿子,数月未见,五官都深刻许多,兆庆帝顿觉有些陌生。
迟暮的老帝怔愣数息,文贵妃轻咳提醒,兆庆帝方才回过神来,“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呈上来吧。”
内侍揭开绸缎高举托盘,总管接过呈于兆庆帝与文贵妃共观。
“这……”兆庆帝与文贵妃看着托盘上仅有的薄薄一张盛京舆图大为不解。
这是一张十分普通的舆图,要非说有甚么特别之处就只有京郊几个地点用朱笔做了符号标记。
“太子这是何意?”兆庆帝发问。
“启禀父皇,关中大旱,流民四起,周县不堪负担,不少已涌入都城,儿臣想以文贵妃之名给难民修建避难所,为贵妃增积福报,舆图上朱笔所注就是避难所选址之处。”
兆庆帝听闻不关心关中灾情,不关心流民生死,反而大悦道:“好!朕批准再给贵妃供奉金身一座,让这些灾民来瞻仰贵妃风姿,沾沾福气。”望向身旁,“贵妃可喜?”
“臣妾甚喜,这是臣妾今日收到的最好的贺礼。”文贵妃笑得妩媚招摇,盈盈行礼,“多谢陛下,也多谢太子殿下。”
群臣闻言窃窃四顾,季海棠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在流民聚集处供奉金身,塑的还不是菩萨而是宠妃,何其荒唐!
太子倒是波澜不惊,迤迤然上前行了个大礼,“多谢贵妃娘娘!”
文贵妃受这一拜受得莫名:“太子何故谢本宫?”
“贵妃愿慷慨解囊救百姓于水火,应受修明一拜。”
文贵妃有些傻眼,她慷慨解囊?
“还有父皇出资要增修的金身,父皇放心儿臣定当亲自督办。”
……
兆庆帝这才体味过来太子修避难所不是要用国库银子,而是要他们私人出账,足足五个地标加一座金身,就算镀金也要花费黄金万两。
兆庆帝脸上笑容顿失,最后脸一沉,将舆图一抛,声音带了点怒意:“太子这是何意?”
可脱离朝堂多年身上哪里还有多少王霸之气,这一声比纸还薄的诘问在太子沉重的一眼中顷刻漏了气。
“儿臣并无他意,只觉得既要以贵妃名义修筑自然贵妃娘娘也该尽一份心力,难道贵妃娘娘不愿福泽我北梁子民?”质问声尖锐异常。
朝臣都看着呢,这顶帽子扣下来文贵妃哪敢多言,只能哀切地看着兆庆帝。
兆庆帝回护爱妃心切,心急之下还真教他想起八年前还理政时的一些回忆,看一眼太子瞬间又气弱:“……自古修筑城建土木都是官府划归国库拨银,从未有过私人修缮官办的先例,此举有违律例。”
“父皇……”太子深深看了眼年迈的帝王,平静地说着一个现实,“国库现今只有一千二百三十一万两白银了,而我们与漠北回胡的战事至少还有两年。”
“至于私人官办,娘娘可以以个人名义募捐国库,父皇亦然。”
兆庆帝讷了讷,哑口无言。
还记得他罢朝前那几年,与回胡的战事掏空了大半个国库,这几年太子治国有方,他还以为补齐了这亏空。
今日太子事出反常来永极宫贺寿,原是来当着众臣的面打秋风的。
朝臣官眷都看着,君无戏言,这肉再疼也只有咬牙割了。
“……好,就按太子说的办。”兆庆帝沉声应了,重重看了眼殿下恭敬站立的太子。
“儿臣替关中流亡百姓叩谢圣恩!”说罢太子如青柏般挺直的脊背折下,诚心正意叩首。
文贵妃一听这话便知再无余地,笑着点头一副心怀黎民的模样,只有眼风悄悄向斜下方扫去。
席下收到视线的工部尚书文望海半阖眼皮,捋着胡须,微不可察地轻轻颔首示意。
太子献完“寿礼”退回座位,不再言语,安生坐着吃席。
只是被他这出戏一搅,在爱妃面前损了颜面的兆庆帝脸色难看的可怕,场内人人垂首不语,一时间殿内静悄悄的,半点没有贺寿的喜庆。
如此尴尬了好一会儿,大殿上座一道娇声莺语打破沉默:“说来今日威武侯府的四姑娘也来了,太子也许久未见了吧。”
太子闻言优雅停著,向对座巡视,这才寻到季海棠。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粉色的裙衫,衣襟上一圈银鼠绒边衬的人毛茸茸的。
髾尾乖巧地垂在肩头,见他看过来,冲他歪头一笑,两侧碎鬓无风自动。
太子嘴角噙笑应之,眉眼放松柔和。
兆庆帝脸色缓和了些,语气仍然淡淡:“海棠丫头来了?”
帝王有召,季陈氏在桌下拍拍女儿的手,季海棠看眼母亲定定心神,大大方方出席,缓缓走上前,大行叩礼,“臣女拜见圣上,贵妃娘娘。”
“平身吧。”兆庆帝示意。
季海棠站起身,亭亭立于大殿中央。
她一出生就是钦定的太子妃,有特令能自由出入宫禁,兆庆帝也算看着她长大,两个公主远嫁和亲,兆庆帝便把海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细算来已有近一年未曾见面。
“朕瞧瞧,好像又长高了些。”
文贵妃在一旁掩唇轻笑:“可不嘛,四姑娘再长就要有儿郎高了。”
兆庆帝很快忘了先前的不愉,有些骄傲道:“太子身高八尺,够她长的。”
文贵妃僵了一瞬,很快就调整过来,柔柔道:“看着四姑娘,臣妾就想起家中小妹,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到现在还不愿嫁人,真是愁煞臣妾了。”
皇帝在脑中搜刮了许久,终于想起这个名字,“可是叫文缨?”
“陛下还记得?”
兆庆帝早已忘了,只对名字有个大概印象,不好拂爱妃面子,笑着模糊应了,转问:“今日可到场?中意哪家儿郎朕给她赐婚。”
文贵妃却吞吞吐吐起来。
看爱妃有口难言,兆庆帝大手一挥:“但说无妨。”
文贵妃沉吟片刻,还是道:“其实……臣妾小妹自幼仰慕太子。”
此言一出,满堂一震。
北梁朝历代重文抑武,兆庆帝还是太子时就仅剩威武侯季庚一名武将,时年北方回胡来犯,若不胜,虎视眈眈的南疆将会一拥而上,瓜分北梁。
当年威武大将军季庚以五万对八万,大败回胡。
代价是,死伤过半。
就连季庚带上沙场的三个儿子都折了两个,黄沙埋骨,尸首难寻。
不过也是这一役打出了北梁的气势,教两地夷族莫敢来犯。
为稳国祚,北梁这才开始重视武才,只是陈年弊病,收效甚微。
因此兆庆帝自登基始就十分倚重季家,不仅升官加爵,季陈氏一生下女儿就口头定为太子妃。
太子开过年就要迎季氏女入东宫,这个节骨眼儿上文贵妃偏提一嘴自家小妹的闺中绮思……
这文家……
心思活络的朝臣官眷心都跳快了几分。
不仅太子,就连兆庆帝也是眉头微皱。
“爱妃啊……圣旨已下,许给太子却是不能,满朝这么多儿郎,再择一个仅次于明儿的不难。”兆庆帝捻捻半白的胡须,明确拒绝。
文贵妃早有所料,她知兆庆帝对她的宠爱还不至万事相依的地步,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文缨做太子妃的可能。
她的目标是——
太子侧妃。
文贵妃是嗓音愈发娇柔:“陛下,臣妾小妹被家里惯坏了,闹着非太子不嫁,臣妾明白陛下的难处,陛下就是赏个侧妃都是缨儿高攀了。”
太子侧妃……
兆庆帝不仅听进去了,而且还认真思考这种可能。
太子清心寡欲,东宫现在并无姬妾,可以后继承大典免不了三宫六院平衡前朝势力,文家忠心又听话,现在不入以后也会入的。
他们鲜于皇室一脉子嗣不丰,代代单传,太子多用些人多晓些事,也好多开枝散叶,稳固国运。
看着兆庆帝的神情变幻,季海棠忧心忡忡地偷偷看向太子。
太子眸光定定地看向她,无声道:放心。
沉吟片刻,兆庆帝拿定主意:“赐——”
太子一看口型,先一步抢断:“父皇!”
先前太子给他设套一事兆庆帝就余怒未消,现在他又冲出来眼看要驳他面子,兆庆帝怒火中烧,一拍扶手,“太子!”
太子监国以来做的很好,政教明,法令行,臣民臣服,百姓爱戴,作为父亲他自豪。
可他做的太好,好到所有人都忘了他才是当今圣上,作为帝王他不安。
这种复杂矛盾的心理使得兆庆帝尤为想要展现他的权威,君权压不住那就用父权!
政事他不管,婚事他还做不了儿子的主吗?
兆庆帝赤着脸,“朕意已决,赐工部尚书次女文缨为太子侧妃,择吉日成婚。”
太子没料到兆庆帝这次会如此蛮横干涉,复拱手道:“父皇,如今边关战事艰辛,国库吃紧,儿臣却忙于嫁娶,奢靡费度,恐令将士寒心!”
如今季海棠的父兄正在关外御守,季家也是北梁不多的能臣武将,若是威武侯因此心生嫌隙,山河不保,何谈安乐?
兆庆帝一时被怒火冲昏头脑,太子一言叫他清醒,当下冷汗淋漓,心中暗暗叫悔。
可眼下话已出口是骑虎难下,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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