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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灼灼南华枝(1)


“公子,快些起来吧,再不起,午饭就没了!”

        宁安推开雕着花纹的梨木门,手里端着餐盒,朝床上还在睡着的人高声喊道。他放下餐盒,推开窗户,初春的阳光带着沾染了湿意的空气一块儿挤了进来,散去了室内闷了一晚的污浊空气。

        “公子?公子?快别睡了。”宁安推了推在打开窗户的一瞬间就拉过被子蒙住头的把自己与外界隔绝的灼华。

        然而躲在被子里的灼华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全当听不见。

        宁安见状毫不气馁,喋喋不休,大有灼华不起床就一直磨着的气势:“公子,你快起来吧,今日天气难得放晴,出去晒晒太阳也是好的。”

        “宁安!你再吵!你知不知道昨晚我是什么时候睡的?!”灼华被吵得心烦,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你又不是不知道昨晚的客人有多难缠,我今日想多睡会儿你还来吵我?”

        灼华的动作太过剧烈,本就松松垮垮的薄衫经过他的动作直接滑落,露出散落着零星玫色痕迹的肩头,未经梳理的头发披散下来,半遮不遮。

        宁安没有防备地瞧见这一幕,脸上一红,他不自然地转移视线,伸手拉起灼华滑下的衣服:“公子,我煮了桃花羹,你起来吃点吧。”

        灼华没注意宁安的不自然,他昨晚好不容易安抚好那个难缠的客人,将近凌晨才能睡下,现在被宁安生生喊起来,自然不会有好脾气:“你给我把衣服拿来。”

        等宁安服侍灼华穿好衣服,梳理好妆容,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他扶着灼华坐到案桌旁,拿出还冒着热气的粥:“幸好还没凉。”

        这粥是他估摸着灼华起床的时间从厨房拿来的,现在温度刚刚好,不冷不热。

        “你喂我。”灼华单手支着脑袋,手肘靠在桌子上,衣袖滑落,露出玉藕似的小臂,颐指气使。

        “公子,这不合规矩。”宁安垂首站在一旁,和刚才誓死都要把人喊起来的判若两人。

        “那我可不管,我现在浑身没力,手都抬不起来,又没睡好,脑子都是昏的,你不喂我,那就让我饿着吧。”

        很明显灼华是在报复刚刚宁安扰他清梦的行为,偏他身边流连过不少恩客,一张嘴早就练得巧舌如簧,脑子也转得快,只要他想,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可他现在的举止又像是在和大人闹脾气的孩子,你不如他的意,他就作践自己,让你心疼。

        灼华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动一下,冷笑道:“好啊,我现在是使唤不动你了,让你喂个粥都不愿意,见我好欺负了就要爬到我头顶上作威作福了,别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攀上了高枝,瞧不起我了。”

        他这一句话说得毫无逻辑可言,完全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灼华阴晴不定的性子可以说是和他昳丽的容貌一样出名。凡是和他相处过的客人没有一个能忍受住他的古怪脾气,偏偏又舍不得他的美貌。明明上一刻还在和你谈笑,下一刻就翻脸冷笑,因为这,不少客人都避之不及,他身边的小侍也是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有宁安是一直从小就待在灼华身边。

        宁安听着灼华的阴阳怪气,无声叹了口气,知道这人是又犯病了。他拎起衣摆,和灼华面对面坐着。

        他舀起一勺桃花羹,吹了吹,送到灼华嘴边:“公子,奴以前就说过了,奴不会离开你。”他盯着灼华的眼睛,“宁安永远不会离开公子的,奴是什么样子,公子不应该最清楚吗?”

        虽然灼华表情没有变化,但凭借宁安多年来的相处,知道灼华是听进去了。

        “公子下次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了,奴也是会生气的,奴气跑了,就没人愿意照顾公子了。”宁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

        灼华看向宁安递过来的勺子,手指不自觉地扣了扣手心,这是他紧张时惯有的动作。

        他怎么又说出这种话了?

        灼华眸色深深,他乖顺地喝光宁安喂给他的粥,眼皮微垂,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地颤动,在宁安收拾碗起身离开的时候,他伸手拉住了宁安的衣服:“我不是故意的。”

        他也不想这样,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越是压抑就越是想要爆发,他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如果宁安也受不住他的脾气想要离开的话

        灼华茫然地眨了眨眼,如果宁安要离开的话,他该怎么办?

        宁安感受到身后一道阻力,他转过身就看到灼华故作平静的样子:“没事的,公子做什么都是对的,奴不会生气的。”

        屋外阳光正好,晒在身上整个人都变得暖洋洋的,灼华躺在摇椅上,悬空的小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刚刚荣管事派人来说,这几天公子不用接客,好好休息就行。”宁安修剪着花枝,想起早上荣管事派人传来的消息,因着那时灼华还没醒,就没告诉他。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灼华狐疑。

        “奴也不清楚,大概是看公子劳累,不忍心吧。”这话说得宁安自己也不敢相信,不是他们小人之心,被买进来之后,他们都是在荣管事手底下被讠周教的,他们想过反抗,可是反抗过后就是层出不穷的折磨和虐待,灼华的性子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后遗症。

        “他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反正他现在动不了我。”灼华想不出缘由,索性不想了。

        宁安听到灼华懒洋洋的声音,转过头看向躺在摇椅上眯着眼晒太阳的人。也是,如今灼华盛名远扬,连着当了几年的花魁,不少达官贵人一掷千金,就为了博得美人一笑,就算荣管事要动手,也该掂量掂量。

        想到这,宁安失笑。

        记忆里遇到委屈就要找他安慰的小豆丁,如今柳树抽条般长成了少年模样,与从前动不动就要哭鼻子的样子相差甚远,甚至能够自己独当一面。

        灼华感受到宁安盯着他的视线,睁开琉璃般的眼睛回看过去:“你盯着我做什么?”

        宁安摇摇头,收回目光继续修剪花枝。灼华见状嘀咕了两句,又躺了下去。

        难得没人打扰的午后时光在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中过去,天色不知不觉黑了下来,宁安点起烛灯,那火苗不大,只照亮了床头的一小片地方。

        灼华怕黑,曾经因为别的小侍晚上忘记点灯发过不少脾气,宁安点好灯正要退下,一抬头就发现灼华坐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的月亮才想起来,今日是月中——灼华记忆里最黑暗的一天。

        他睡在外侧,灼华睡在里侧,尽管灼华早早就上了床,可被子里还是冰凉凉一片。宁安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抱住灼华给他取暖,但最后还是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动作。

        他是奴,灼华是主,他和灼华睡在一张床上就已经是逾矩了。

        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宁安能够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啵”声。

        “宁安,我害怕。”灼华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着,语气里不复平日的高高在上,带着不可名状的惊恐,“我又梦见他们了,他们拿鞭子抽我,用针扎我,还一直一直把我关在小黑屋里”

        灼华蜷缩着身体,不停地流着泪,整个人陷入的梦魇,仿佛又回到了刚进南风楼的那段时间:“他们说我是最下贱的人,他们,他们还压住我”

        灼华说话已经开始颠三倒四,整个人抽搐般往宁安怀里缩。

        “没事了没事了,都已经过去了,我在这儿呢,不怕,他们伤害不到你的。”宁安把灼华抱在怀里,不停地拍打着他的背安慰,他紧紧抱着灼华,一如从前那样替他挡住了旁人的伤害。

        可以说他们幼年在南风楼里过得暗无天日,虽然离曾经被人关起来的压抑日子已经过去了,可每到月中灼华就会被那些带着血色的记忆魇住。

        灼华死死地抱住宁安的腰,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不肯放手。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许是一炷香,许是半个时辰,灼华的颤抖才渐渐止息。

        他把头埋在宁安的怀里,缓了片刻,声音是极度恐惧后的沙哑疲倦:“宁安,你发誓,你永远不会离开我,你会永远待在我身边。”

        “我发誓,我永远不会离开灼华,也会永远待在灼华身边。”宁安顿了顿,觉得不够安抚到灼华,添了一句,“否则穿心而亡。”

        这句原本有些美好的誓言,却因为后添的那句带了些狠毒,仿佛囊括了他们的相知相识,又好像许诺了他们的以后。

        灼华依旧缩在宁安怀里,脸颊紧贴着宁安因为说话而震动的胸膛,他闷着声音,说了句让人听不懂的话:“你也要喜欢我。”

        像那些为他着迷的客人一样,眼里心里只能有他一个。

        床头的蜡烛已经烧了一半,没人挑剪的蜡花让烛火没有刚点的时候明亮。一室的昏暗,裹挟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嗯,我也喜欢你。”宁安知道灼华看起来阴晴不定、难相处得很,实际上极度缺乏安全感。他享受别人的注视,想要众人的目光把他包围,那就如他所愿,只看着他一个人。

        可他本来就喜欢他啊。

        宁安看着缩在他怀里的少年,摇晃不定的烛火照在灼华的脸上,连着面容都看不分明,现在又因为恐惧,睫毛上还沾着没有擦干的泪珠,带着破碎的脆弱。

        他是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心思的呢?大概是从他被买进这南风楼里,从他遇见灼华开始。那数不清的相伴的日夜,都是他们互相依靠,互相取暖才得以度过的。

        他原本只是个平凡人家的孩子,父母双全,还有一个身子骨不太好的弟弟。他因为性子木讷,长得又丑,常惹得父母厌烦。但他还是努力做活,尽量不给家里添麻烦,能够得到父母的喜爱,哪怕只有弟弟的一点点。

        本以为一家子能够和和睦睦,一辈子就这么过了,没想到变故发生在一夕之间。

        他的的父亲被人里应外合骗到赌坊里,不仅让父亲输光了身上的所有钱财,还借了不少银两。那里面的人哪个是省油的灯,他们把人扣在哪儿,不把钱连本带利的还回来,当心再也见不到人。宁安家里砸锅卖铁也才将将凑齐一半的银两,他的母亲跪在那人面前也没得到一丝松口,没办法,宁父是家里的顶梁柱,处处离不开他,而小儿子又从小体弱多病,只剩一个才六岁的宁安。

        宁安还记得那天是个大晴天,街市上是他不曾参与过的热闹,他抓着母亲的一片衣角像头一次外出一样怯怯地站在母亲身旁,任由旁人对他评头论足。他容色不算出众,只能算是中上等,何况他的眼角还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是了,他这么丑又这么瘦,买回去也做不了重活,谁愿意花这冤枉银子呢。

        直到傍晚才有一个浑身上下都是脂粉味儿的男人过来,先是用手摸了摸他的脸,然后又看了看他因干活而粗糙干裂的双手,颇为嫌弃地抱怨了几句。后来男人和母亲谈了什么他没有听清,他只知道那个男人叹了口气,从身上的荷包里拿出不少银两给了母亲。

        母亲蹲在他的身前,表情怪异,他不懂母亲看他的眼神,好像含着千言万语,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他心里恐慌得很,他想说别丢下他,他可以少吃饭,可以少睡觉,他可以拼命挣钱,只是别丢下他。

        母亲把一颗只有弟弟才能吃到的糖放在他的手里,用手摸了摸他的脸。

        “小安,别怪娘。”

        他张了张嘴,仿佛突然变成了一个哑巴,嘴巴张了半天,最后喉咙紧涩地说了声:“好。”

        他收回发散得太远的思绪,紧了紧圈着灼华的手臂,温声道:“睡吧,有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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