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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肉食法则(13)


与凶手通过手机进行交流后,  休斯顿再次失眠了。

        和马特成为情人让他有一段时间都睡得很香,但当他拒绝和对方关系更进一步时,他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的样子,  失眠,  做噩梦,  往复循环。

        不远处传来电车撞击轨道的声响,  休斯顿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  盯着床头柜的半瓶威士忌看了很久。

        方形酒瓶,  里面是发黑的琥珀色液体,瓶身上有一些奇怪的划痕。休斯顿在脑海里想象那些划痕的形成过程——一把锋利的刀尖在玻璃面上游走,  伴随着的还有令人战栗的噪音。

        几秒后他立刻停止了这一想法,神经被那些臆想出来的影像和声音切割着,就像一把锯子在持续不断地锯他的脑袋。

        休斯顿突然头痛起来,吸烟喝酒对身体真的不好,于是他把那些琥珀倒进了马桶,  只把洗干净的酒瓶留下,回到床上又开始想马特的事情。

        去还是不去?

        休斯顿无法决断,如果他今晚和马特待在一起或许能睡个好觉,  但问题是凶手正盯着他,他不希望对方把注意力转移到马特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试图将大脑的频率降低到alpha波范围,  不再去想其他的事情。但床上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没有温暖、激情和安全感。

        休斯顿在记忆宫殿里下了楼梯,  屏息凝神,  精神的空间里空无一人,  只有橘红色的光线穿梭不息,冰冷又空荡。他打了个寒颤,眼睛倏忽睁大,开始盯着卧室光秃秃的天花板。

        过了几分钟,休斯顿的眼睛就开始烧起来,他过于精疲力竭,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生理性的眼泪。泪水从他眼角滚落,一路滑过太阳穴,最后渗入包裹枕头的布料里,被柔软的纤维吞没了。

        一些眼泪流进了他的耳廓里,让他的耳朵湿漉漉得十分难受。休斯顿擦了擦耳朵,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不仅仅在神经的方面。

        就算如此,他仍然从抽屉里拿出了安眠药,白色的粉末溶解在温水里,浑浊得像是眼泪。

        “如果你继续把安眠药当成糖果来吃,你会变成瘾君子的。”休斯顿警告自己,然后他让自己闭嘴,他要睡觉了。当他吞下两粒安眠药和半杯水的时候,他脑海里的音乐一直在响。

        苯二氮类药物让休斯顿的睡眠总是一团沉重的昏暗,很少有梦境降临,但这次,久违的,他再度做了梦。

        休斯顿走在一条暗巷里,这应当是个废弃很久的巷道,因为墙壁上贴着的海报都已经模糊不清。街道上没有人,当他经过一个画着猫和老鼠图案的门牌时,有人在室内敲了几下玻璃。

        他扭过头,一个男人在窗户后面看着他。

        在他们中间,那条过道就像被生硬地撕扯出的一截暗灰色胶带,而那面玻璃就像一道隔绝两个世界的屏障。

        休斯顿就站在路中央,而那个男人就坐在窗户后,穿着一身在黑白老电影里才能看见的服装,用一双闪着光的蓝眼睛盯着他看。

        男人的面容模糊不清,休斯顿只知道他有一头棕发,一双蓝眼睛,然后他又敲了三下玻璃,开口说——

        说——说什么?

        休斯顿睁开双眼,他听到了室外树叶在微风中互相摩擦的沙沙声,也感受到了照在他脸上温暖的太阳光。

        已经第二天了,那句话是什么?

        那男人的话藏在他记忆的角落里,被斩断在断头台下。休斯顿几次试图把它拉到明处却无法做到。那些失去的东西所藏之处深得令人发狂,至今他还未打开那扇记忆的梦。

        与此同时他的案件也一筹莫展,第三个死亡的人是名妓女,她被吊死在哈德逊河附近的一颗树上,旁边就是一条暗巷,割下的脑袋上的脸庞就像那棵树惨白的脱皮树干。

        休斯顿站在河边,沉默地看着岸边摇晃的蓝色鸢尾花。

        哈维在他旁边补充案情的内容,“一位常年游荡在地狱厨房的流莺,”他半讽刺地说,“哈,真好,这意味着我们的凶手范围又扩大了。你知道,每一个和她搭讪的男人都可能是杀人狂。我们完全没办法判断凶手是一个徘徊在街头寻找目光的模仿犯,还是一个与她早有宿怨的人。”

        “不,我想我们能知道。”休斯顿说,他的目光挪到了墙角下专门放猫粮的器皿上。

        “她如同以往的每个夜晚在地狱厨房的暗巷里招揽生意,冬天的天气很冷,所以她尽可能地向每一个走过那条小巷的人搭话,”休斯顿在脑海里构建画面,“他们或许在墙角说了一会儿话,还喂了猫”

        “等等,喂猫?”哈维惊讶地重复道。

        “是的,喂猫,”休斯顿抬起下巴,示意看向那边,“那下面的碗里有猫粮,旁边则散落着一些猫毛。”

        “我真没想到凶手还有这样的闲心。”哈维干巴巴地说。

        休斯顿不置可否,“总之,凶手应当不是她认识的人,在岸边还能看见她散乱的高跟鞋印,或许是她在和凶手谈话时因为冷而下意识跺脚而留下的痕迹。如果受害者认识他,那么他们就没必要在寒风中讲这么长时间的话。”

        “很好,现在我们知道他们不认识了。我猜他们应该是价钱没谈拢。”哈维像是一名讲解员。

        休斯顿语塞了一下,片刻后舌头打着结说:“或许是这样,反正等受害者开始往回走的时候,凶手动手了,他的动作干净利落,用准备好的刀子一下就切开了她的喉咙,几乎没怎么出血。切开脖子的那一道干脆利落,这次的模仿犯仍然是职业的,他对人体结构十分了解,他可能是医生或者屠夫。”

        “屠夫,”哈维猜测,“这样的变态更像是杀猪的。”

        “绝大多数变态的外表和内心往往是两个样子,”休斯顿不赞同地说,“凶手解剖的手法非常精确,我认为他更可能是医生。同时这也是为什么受害者急切地想和他搭讪的原因,一位衣着考究的绅士能留下更多小费。”

        “所以你认为这次的模仿犯也是位上流人士,这观点很有趣,”哈维挑了下眉毛,“但这完全不能解释他的动机。一位绅士在深夜来到地狱厨房的暗巷,就是为了谋杀一个妓女?然后,出于某种原因,他并没有立刻离开现场,而是留下来对她进行了精细的解剖,最后抛尸到岸边?”

        “寻找动机一向不是我的长处,”休斯顿捏了捏太阳穴,把右手插进兜里,“你该去做报告了,或者问问其他的人,再找找心理侧写师。”

        哈维松了松肩,“好吧,这个烂摊子还得我自己去弄明白。”

        他转身离开,休斯顿则拿出了兜里不停震动的手机,脑袋里还在想那些猫粮和猫毛。他没告诉哈维——他们的受害者被割下脑袋吊在树上后,凶手又喂了猫。那些没有被吃完的猫粮还沾有受害者的鲜血。

        这简直太古怪了。休斯顿开始想对方是怎么逗弄那只猫的,而那只猫又是怎么蹭着那被皮革包裹的掌心发出轻微的咕噜声的。

        他皱着眉头看手机屏幕,上面有一条几分钟前就发来的消息:

        -我真喜欢猫:)

        “你所说的猫指的是什么?”休斯顿打下一行句子,几秒后又删掉了,他决定不能再回复凶手的的任何短信,否则他将会被对方一直牵着鼻子走。

        -嘿,亲爱的,你喜欢看《猫和老鼠》吗?

        对方的短信又过来了,休斯顿不明白他到底想要说什么,但还是动了动手指,把上面那条真假难辨的短信标注了星号。

        他手机上还有几条标注了星号的短信,每次都来自不同的匿名号码,都是凶手在这段时间锁心所欲地给他发过来的“骚扰短信”。

        休斯顿不清楚对方的动机,也搞不懂他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和自己闲聊。

        虽然反感,休斯顿仍然在那些短信里发现了某些细节,凶手是个白种人,来自欧洲,喜欢开玩笑,性开放,似乎是个话痨,爱看动画片,风趣幽默,不抽烟,喜欢开老爷车天啊,看上去他还有挺多优点。

        休斯顿摇了摇头,试图中断那些优点,开始思考起一个古怪的事情:虽然绝大多时候发短信的人的性格是那样,但有时候对方的语气又变得十分正式礼貌,就好像成为了另一个人。

        就比如现在发过来的这条短信:

        -我知道你看过。但如果没有我会道歉,现场有一首诗,希望你能看看,探员。

        诗,什么诗?还未等休斯顿去寻找,哈维就拿了一个证物袋过来了。

        “我们在河岸的衣服兜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你要看看吗?”哈维晃晃手里的证物袋。

        “你来得真及时,我正需要这个呢。”休斯顿罕见得表达了自己的感激。

        顾不上哈维古怪的表情,他接过来就低头。

        “长夜已过了三分之一的时辰,

        每一颗星星在夜空闪烁不停,

        爱神在我面前显得十分欣喜,

        他捧着我的心;在他怀抱里面,

        一个披着薄布的女郎睡在那里,

        然后他把女郎弄醒;她顺从地

        吃了这颗燃烧的心,浑身打战,

        不一会,我见他泪汪汪悄然别离。”

        “看起来是一首情诗。”哈维在旁边说。

        “是《新生》第一首十四行诗。诗人日夜思念所爱之人,在梦中见到他的爱人吃下他手中燃烧的心脏。醒来之后便写下了这首诗,将其奉献给忠于爱情的世人。”休斯顿面无表情地说。

        哈维目瞪口呆,一时之间想不出语言表达内心的震撼,沉默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问:“受害者的心脏的确被人剖走了,但他吃了心脏?”

        休斯顿没有回答,脑海里血液滴落的画面一闪而过,恶心感来得猝不及防,他推开哈维,立即冲向哈德逊河旁边的公厕,双手撑着洗手台,浑身颤抖,抖了好一会儿最终也没有吐出来。

        手机又开始震动,休斯顿没有看。他拧开了水龙头,反复冲洗着自己的两只手,好像这样就能洗走画面里从他手指缝滴落的鲜血,以及他脑海里的音乐。

        他抬起头,直勾勾凝视着镜子,一个紧蹙眉头的男性从镜子里回望,蓝眼睛下有着深厚的黑眼圈,闪烁的目光显出几分不安。休斯顿不知道自己的眉眼继承自父亲还是母亲,回忆里他们从不存在。

        脑袋又开始疼起来,就像一颗即将孵化的鸡蛋,里面活着的生物正竭尽全力地挣扎着,想要打破他的头骨从而获得新生。

        休斯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洗完脸,从案发现场挣扎着走到了另一条暗巷里的。

        总之,等他反应过来,他感受到液体顺着额头滴落,不知道是水珠还是汗水,而一个男人就站在他面前。

        “休伊?”

        休斯顿猛地抬起头,看见汉尼拔站在不远处向他点头致意,他穿着一身格纹西装,衣领上的扣针闪闪发亮。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医生。”休斯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脑袋更疼了。

        “你看起来很不好,”汉尼拔面露微笑,主动走到了他身边,“而且我并不是只能在心理咨询室出现。”

        “我不是这个意思”休斯顿略微有些局促。只是对方在他眼里应当是属于优雅的宴席,而不是泥泞的小巷。

        然而医生似乎不这么认为:“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在这边走走,这里和巴尔的摩不同,如果说纽约真的有心脏的话,应当是在曼哈顿。富人区和贫民窟都在这里,最好的和最坏的交织纠缠,这才是纽约的魅力所在。”

        休斯顿抬起头望着对方的侧脸,“你和我想象得不一样。”

        “我们认识已经有一年多了,”汉尼拔紧紧盯着他的表情,似乎在判断什么,过了几秒他开玩笑地说,“我还以为自己的表现早就‘打破’你的想象了。”

        “早晚会的。”休斯顿笑了笑,轻声附和了一句。玩笑令他的脑袋的疼痛缓解了不少,片刻后他又开口说:“我最近又开始失眠。”

        “我以为搏击俱乐部可以缓解你的问题,”汉尼拔说,语气并不确定,“现在听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它的确起到了作用,但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休斯顿倚着墙边,放松身子,没看清对方的表情,“我最近又吃了些失眠药。”

        “那会使你成瘾。”汉尼拔毫不意外地说。

        “所以我想预约下次心理治疗。”休斯顿开口,神色淡淡。

        汉尼拔眨了几下眼睛,“那么,欢迎,”他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我希望自己能起到更多作用。”

        “你会的,医生,你一直都能。”休斯顿说,目光毫不避让地和汉尼拔对视,脑袋却在迅速运转,似乎已经发现了什么。

        几秒后,汉尼拔轻轻拍了拍休斯顿的肩膀,他的面容隐藏在阴影里,然而声音却十分柔和:“感谢你的信任,休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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