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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赶快赶快!


钱皮怀着激动而又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银匠铺。他没有听见叮灵叮灵声,还以为金大叔不在呢,却见金大叔正在做一只刀鞘,他把刻完图案的银片小心翼翼放置在松香模型上,这样刀鞘上的银饰就完成了,只差焊接和最后的打磨。银匠见钱皮进来,丢下手上的工作,伸直腰干笑了,笑得有些腼腆。

        蔡谊脚跟脚进来了,说:“哈哈,我又赢了!”钱皮一下好轻松呀,笑道:“蔡大叔,你赢了啥子?”蔡大叔笑道:“哈哈,我跟他打赌,说半年之内,你迟早要来。”“那,赌的啥子?”“我和他今年十一月要到于田去一趟。我们以前去,路途开销都是打平伙,我赌输了,今年的开销都算我的。”“那金大叔输了,开销都算他的?”“哈哈,他输了,罚得就重了。但是这好处都是你的,我一点都得不到。哈哈哈!”

        钱皮心里热烘烘的、亮堂堂的,遂不再问,带笑望着金大叔。金戈便指着面前尚在制作的银刀具说:“我跟蔡谊商量,你再来了,我们合送一件刀具给你,他打刀,我打刀鞘。他既然说得这样肯定,我也就相信他,所以你看,我的刀鞘都要完成了。”蔡大叔接着说:“哈,小老弟,我的刀值不了几文,他这刀鞘,还有刀柄的花样,可是份重礼呀!”

        金大叔、蔡大叔的心意都已经端出来了。钱皮如听佛语,如沐春风,欢喜无限,立刻掏出一叠钱,双手递给金大叔说:“大叔,这钱,请你帮我打只项圈,我要把这只项圈送给翠枝。”金大叔对此虽然心理上已有准备,但他也跟钱皮一样激动,接了钱紧紧攥在手中。

        钱皮又从挎包里取出两条《春城》香烟,送给金大叔和蔡大叔各一条说:“你们长期抽叶子烟,换个口味吧!”蔡大叔笑得合不拢嘴,把钱皮拉出去站在天井中说:“哈哈,小老弟,你现在要赶快!”钱皮似懂非懂,问:“哦,我做啥子要赶快?”“唉呀,我晓得你肯定是来向翠枝求婚的,赶快赶快!”

        原来由于钱皮和子都的插足,阿华愤而退婚后,翠枝身价倍增。因过去传说她是个蛇妖,现在两个模样不错的知哥屡次来访,像看上她了,蛇妖的传闻恐怕不确,于是这几个月来提亲的人踏破门槛。此时钱皮笑着说:“蔡大叔,我就是来向翠枝求婚的,但是求婚又不是进洞房,何必要赶快赶快?”

        “嘿嘿,今天附近有些彝胞在山上唱花园,她恐怕也在,所以才叫你赶快!”“哦,啥叫唱花园?”“唱花园么,这是彝族姑娘小伙在谈恋爱找对象呀,年轻人呼朋引伴,到山坡松林里唱爱情山歌——你听,你听……”钱皮屏息听着,从山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悠扬的歌声。

        他果然心慌,生怕在此关键时候翠枝竟遭彝族青年带走了,赶快向金大叔、蔡大叔告辞,循声而去。

        外面松林一处处,沟壑一道道,唱情歌的彝人时隐时出,歌声亦从这山传到那山:“这山看见那山高,两山拉拢搭座桥,远望郎从桥上过,妹在这边把手招……”又从那山传到这山:“你别嫌我是憨娃娃,我敢在墙头上跑马……一晚夕想着你没注意,蹬烂了铺盖的里子……”

        这些“花园”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呀!钱皮惊讶这些平日憨厚得像石头的男女竟有如此神奇嘹亮的嗓音,他(她)们一声“哎”就如平地里飞出的箭弩,强韧又有弹性,无数个“哎”此起彼伏,周围仿佛绽开无数烟花,在幽幽山谷中产生奇妙的混响。

        歌声四处响起,绵绵不绝,钱皮刚刚循声转向这边,另一支歌又在背后响起来了。他甚至分不清究竟是担忧还是喜悦,就是好听,就是动人。有时所有歌声都停了,一切都隐藏在静谧之中,钱皮提心吊胆:翠枝在哪里呀,她被人抢去了没有哇?

        钱皮东扑西赶寻了足有两个时辰,哪里有翠枝的声音和身影?这座大山里从天而降、从四面八方飞来、如影随形般跟着他的除了情歌,还有绣球。

        当接到最初几个绣球时,他都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这像姑娘的拳头般大小,面料或丝或棉,分成八瓣或十瓣、十二瓣,每瓣都刺绣着精致图案。下端吊有五簇七彩串球丝线作装饰,却在上端封口处缝上尺许长的白布带,用来提挂。他捏捏绣球,也有感觉绵软的——内装的棉吧;也有感觉嚓嚓响的——内装的谷物吧。

        他拿着虽爱不释手,但想到翠枝的手艺竟比这强十倍,就顺手挂在枝头上,连头都不抬就溜之乎也。由于接二连三他都如此,这样终于才有两个会说汉话的彝族青年走出来,也不知怜悯同情他呢还是气恼他得了(也就是浪费了!)这么多绣球,而且是最佳的绣球。一个对他说翠枝不会来这里唱花园,因为她的恋爱对象是汉人。另一个说他亲眼见翠枝下山了,今天逢场,她是不是到街上跳舞去了?她爹虽是汉人但她喜欢跳锅庄,传话说她的求婚者必须跳锅庄跳得好。

        钱皮听了且喜且忧,忧的是这样东找西找耽误时间不要真的被人捷足先登了,喜的却是她要找锅庄跳得好的汉族青年,这是个难题,恐怕非他莫属。她一定是故意这样的,为了等他!

        他脚步疲塌、心神不定回到银匠铺,一问金大叔,才知蔡大叔故意逗他,(也等于试探他!)翠枝姐妹二人都到翠枝妈妈家过彝族年去了。钱皮始放心。

        这时太阳快落坡了,翠枝妈妈家在麻雀洞,离梅林的农技推广站不远,此去有两三个钟头路程,马上去有一个多钟头要摸黑。钱皮虽然恨不得一步就跨到翠枝面前,向她求婚,而且这念头竟比刚从柏舟出发时强烈十倍,与时俱增!但想到如果摔下崖去了,或被狼吃了,那岂不就永远也休想见她了?

        这晚银匠叫他不去铁匠那边了,就睡翠枝房间。他受宠若惊,将枕头一会儿抱着,一会儿塞在头下,泄精几次。辗转反侧、睁眼待旦的滋味算体会充足了。

        钱皮天没亮就出发,其间几座大山被他视若无物,踩在脚下。快拢时有道架着网桥的深涧,下面涛声怒吼、尖石嶙峋,这里他才放慢脚步。网桥用粗索结成,孔有巴掌大,不小心脚会漏下去。但有惊无险,绳索好的,身体肯定漏不下去。

        网桥差不多成筒状,所以虽然晃来晃去眼花脚软,身体肯定也晃不下去。桥上他祈祷的就是绳索莫断,要断也等他去见了翠枝之后回来才断!

        过桥再走一会,麻雀洞已在眼前。村寨环境是块平坝,住有几十户人。却是彝汉混居,汉人居少数,可就是这少数住户将彝居同化过来了。朝阳之下,从坡上俯瞰,村子一片片青瓦,一堆堆树木,一条条带子——带子亮的蜿蜒的是小溪、灰的端直的是小街。还有些灰的白的涂抹,是院落和小块空地。

        钱皮正要下山,背后有个怯生生的声音:“钱皮!”一看是翠莲。他想哈,来接我的?“我来叫姐姐。”“来叫姐姐?”“嗯,今天好多事情。”“她在哪里?”说这话时钱皮已猜到几分了。“她在农技站。”

        太阳升起一会了,小庙还没动静。头上一群鸟儿喳喳叫,小堆树叶在墙脚打旋。钱皮食指竖在唇上叫翠莲别住声,翠莲先不懂啥意思,猜出了,打个抿笑。

        钱皮走到梅林寝室窗外,往里一看:屋里烧着火盆,梅林背向火盆和衣睡在床上。翠枝睡在火盆边铺着的草垫上,裹件查尔瓦,向着火。翠枝手边还有件花花绿绿的针线活,梅林可是针线高手呢,她是来求师,还是来切磋?

        门虚掩着的。翠莲进去弄醒姐姐说:“你看你看,哪个来了!”翠枝坐起揉眼睛,看见钱皮,马上站起来。钱皮进去先在梅林屁股上拍一下,梅林喃喃道:“翠莲!”又拍,他屁股扭几下,坐起来。见是钱皮,说:“啊,是你?你又来了!嘻,昨晚翠枝和我一直在说你。”

        钱皮道:“胆大呀,睡觉门都不关?”“这里家家都不兴关门,因为有火塘,又不怕野兽。”“彝家都有狗,你这里……”“嘻,我平常都关着门睡,昨晚上翠枝在这里呀!有几只熊进来,东闻闻西嗅嗅,然后绕火塘走一圈,就出去了。”“咦,真的?”“做的梦。”“哈哈!哈哈哈!”

        钱皮见翠枝入乡随俗,穿的是彝族紧身窄袖饰花的上衣,上面做有盘花、贴花和刺绣。彝族妇女衣裳都是斜襟的,她这件却做成对襟,看起别致。钱皮从火盆边拿起她昨晚还在赶工的女红看,却是彝家姑娘必戴的盖头,是用针线密密缝制的,绣了花朵,穿戴时几张相叠,放在头顶,再用粗辫和彩色的线绳压着。

        钱皮问她:“噢,你是来求师,学针线的呀?”翠枝“嗤”一声笑了:“我来学养鱼!”“你学养鱼?你不是担心在稻田里养鱼,鱼到了秋冬季节水浅了,水干了,鱼怎么游哇?”翠莲说:“姐姐想在那个白羊湖里养鱼!”

        白羊湖却是钱皮、子都替那座翠枝爱在那里洗澡、岸边有一长溜白石头的湖取的名字,已被翠枝、翠莲接受了。(她俩接受就够了,因为不算钱皮、梅林、子都,湖边就只有她俩才去。)钱皮问:“呃,咋想在白羊湖养鱼?”翠枝说:“白羊湖大呗,鱼好游哇!”

        目前正是养鱼季节,堂屋里几只箩筐装着准备卖给养鱼户的复合饲料,是梅林配的。钱皮一问,其实主要也就是米糠。钱皮又问梅林:“那你主要就是卖饲料?”梅林道:“哪里!我主要向他们提供鱼苗,还有技术服务,给田消毒哇,放鱼苗哇,还有治鱼病这些。稻田养鱼的好处很多,鱼在田里觅食时,搅起水波,翻动泥土,就像牛在耕地,就不用人去薅秧了。田里的野草,猪毛草、鸭舌草这些都给鱼吃了,而且水稻又给田鱼遮了荫,所以鱼长得好。”

        梅林拿个木头洗脸盆放在门外坝子,火盆边煨壶水,提出来和翠枝把脸洗了。翠枝拿把木梳在阳光下梳头,翠莲来帮她梳,她便坐着,手放膝上不动。梅林进去对着挂在墙上的小圆镜梳分头。钱皮走到翠枝对面欣赏她,暖和的阳光给她脸上镀层金。她眯起眼睛,看钱皮一眼,睫毛又搭下去了,盛在浅酒窝儿里的甜笑想抹都抹不掉。

        翠莲两手手指在她发根拨弄,她摆了摆肩头:“做啥呀!”钱皮笑了说:“翠莲,她头发哪有虱子呀!你当成在给阿妈梳头了吧?”翠莲自己也咯咯笑了,把姐姐肩膀一推,意思梳完了。

        钱皮想起梅林说的话,问翠枝:“你昨晚和梅老师说我呀?”翠枝脸一红说:“不给你说。”钱皮笑道:“他要说。”

        梅林正用双手搓揉脸蛋,钱皮屋门口就闻到股雪花膏香气。钱皮问:“你起先说你们昨晚在说我,说的啥子?”梅林手从脸上拿下来,搓着手背手心说:“想不起了。”微笑又说:“哦,说你带她进城去卖她编的玩艺儿呀,都说了几回了,因为你一直没有再来嘛!哦,翠枝还说你光给她做了口弦,虽然吹起好听,可是你答应刻的竹筒子,到你走了都没有给她。”

        钱皮一听笑了,翠枝还一直把他的许诺放在心上!他许诺的竹筒左刻右刻都不满意,因为这是给翠枝佩戴在身上的呀!所以他在县城专门请人刻了,揣在荷包里的。他又回到翠枝身边,翠枝害羞瞄他一眼,眼睛看着别处:“我还跟梅老师说了蔡大叔和我爹打的赌,才有趣呢!你来了,你到我家去没有哇?我爹和蔡大叔有东西送给你呢!”

        钱皮笑道:“去过了!不然我哪晓得你在这里?不光你爹他们要送东西给我,我也要送两件东西给你,一件还要请你爹帮忙,一件我带来了,你看——”

        他摸出一只雕了花、还配有五彩穗子的小竹筒子,递给翠枝。翠枝接过看了,笑逐颜开,便从荷包里摸出口弦。钱皮上去握着手看,是他做的口弦,她一直揣着的呀!翠枝挣脱手把口弦装进去了。梅林看在眼里说:“原来如此。哼,昨晚我只猜到五分,现在猜到十分了——翠枝,是不是?”

        翠枝又在看手上漂亮的竹筒子,含笑瞄他一眼:“啥呀,是不是?”梅林附在她耳边说几句。翠枝摆着肩头,嗤嗤笑着说:“你问他呀!”身体打个旋儿,跑开了。

        翠莲似懂非懂,吃吃笑。却道:“姐,叫你快点回去,有好多事情!”翠枝说:“走嘛!”两姊妹拉着手。翠莲是汉族衣着,一身分不出是灰是蓝的衣裤,裤子是半长裤脚,烂得起刷刷了。

        钱皮道:“翠枝,你为啥不给妹妹做件新衣裳?”“她不要哇,哼,她还嫌弃彝族打扮!”“那就做汉族新衣裳呀!”“嗤嗤,你给她做!”“要得!”梅林说:“你不懂呀,翠枝到出嫁的年龄了,翠莲还小得很嘛。”翠枝看着钱皮说:“你找梅老师耍呀?我到妈妈那边去了。”“我就是来找你的!”“哦?”翠枝脸红了,朝梅林看一眼。

        钱皮遂知梅林昨晚和翠枝猜什么了,猜他会来求婚!他高兴看着梅林。梅林鼻孔轻轻一哼,腰一扭,两手的手心向后甩着,走进屋去。

        “梅林!”钱皮叫道。等梅林转过身来了,他又道:“翠枝,我专门来跟你说,我要和你结婚!”翠枝微张着嘴,轻轻喘息着,凝视着钱皮。她清泉般的眼睛像把钱皮的五脏六腑都洗净了,都洞悉了。钱皮浑身热血沸腾,拉着她的双手说:“嫁给我!”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翠莲“嘻嘻”笑起来。翠枝本来安静依偎着,因脸离得太近了感觉呼吸困难,而且钱皮要亲吻她,令她害怕,挣扎着说:“你是知青!”“知青,你不嫁知青?”“你二天要走。”“我走就带你走!”“我害怕汽车。”“那我就搬到你这里来住!”“真的呀?”“真的!”

        梅林冷静的声音:“钱皮,你不要哄她。”“我绝不哄她!我要迁到这里来,我才故意当着你的面,你好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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