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翠枝摆摊
钱皮和翠枝斜卧在铺满春阳的山坡上。翠枝周身五颜六色,是迎春花编的衣裳,额上戴一串白色的野山樱。蓝天垂下的云脚像丝带在她身上飘。她身上一会儿落几只山雀,一会儿爬满蜜蜂,一会儿脚边拱出两只野鼠,稍远还有灰兔、野羊探头探脑。
钱皮只好坐远点儿,他大把采撷蒲公英、野荠、开着小花的茼蒿,树上的春芽,大口吃起来,惹得翠枝向他跑来,抢他手中的野菜吃,跟他嘻嘻哈哈滚在一起。
他们身边这条山溪下泻后奔过几道山梁,溜进竹林里,在那里浪花平息了,一条舒缓的小河从嘿木大院和铁匠铺之间流过。人们在坡上犁田、栽秧、薅苞谷草,春风扑面,春阳撩人,春气氲氤,不免做做歇歇。女的六七人洗完了澡坐卧在树丛中,树叶筛下的光斑将她们的身体弄得花糊糊的,在男人们不经意瞟过来的目光中产生了朦胧美。一群男的洗完了唱起歌来,女的在这边合,像山间的雀鸟一样。
翠枝是混血儿所以会跳锅庄、吹口弦。彝族姑娘个个吹口弦,可削口弦是小伙子的事,彝族小伙子还会为口弦做个精致的小竹筒,系上缨穗,一并送给自己的情人。姑娘将此珍爱挂在胸前,既是装饰品,又是乐器,两全其美。
钱皮也用金丝竹为翠枝削口弦。无数次失败竟不灰心,终于手指上起了一道又一道伤口,终于他从连篾刀也不会拿现在成了个好篾匠,这也不知是所做成的第几支口弦了,这支翠枝吹起来特别好听。“我还要给你刻个竹筒子。”钱皮道。“那你赶快呀!你做好了我要拿来挂在胸口上。”后来翠枝赶羊到树林背后去了,钱皮一边目送她,高兴得在阳光下眯起眼睛。
翠枝现在洗澡后穿用干草搓绳编的衣服。钱皮对她说你用草绳编这编那,也可以编衣服穿呀!她真的编成了,这衣服意外漂亮。衣服后面隐约露着她的□□,钱皮看着一会儿像野兔,一会儿像孔雀,一会儿像只狼,一会儿,但他已没有要去撕咬和吮血的念头了。
钱皮和子都的出现给翠枝带来了快乐,山野里她有好多话,没有说话的人罢了。一旦有,她就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她坐在草地上编织,前面有只公羊骑在小母羊背上,这只小母羊承受不了它的体重,屡失前蹄。这她见惯不惊了,以为是在打架玩耍。“嘻,”她对钱皮和子都说,“这只公羊光爱打架。”“不是,是结婚。”子都说。“咦,结婚?”
钱皮趁子都背过脸去,向她耳边道:“以后我们结了婚,我就像这只公羊。”翠枝脸上掠过惊讶的表情,随后一直闷闷不乐。
两个知哥撺掇她与阿华退婚约。她道:“你们给我爹说呀!”“嘿,你是你自己的呀!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头脑是你自己的,用得着给爹说?”“嘻,我自己的?”“是呀,村里的人都在山脚放羊,你偏要到山顶放羊。村里的人都在小河洗澡,你偏要到湖里洗澡。村里的人都不会用草编小兔呀,小熊呀,你天生就会,因为身体是你自己的,对不对?”“嘻,那就不给我爹说。”“那你想嫁给谁?”
子都乘胜进击,不无逗乐的意思。“我想嫁给你!”翠枝真的很喜欢子都,有时觉得他像爹爹和蔡大叔。子都连忙摆手:“哦,不行,我结了婚了!”这时他还有点恐惧,怕遭钱皮暗算。
翠枝马上又对钱皮说:“我想嫁给你!”“那好!”钱皮说,走拢单腿跪着,执着她的手,“你再说一遍!”“我不说了!”翠枝笑着跑开了。
她去摘一朵花,有只蝴蝶抢先落在花上了,一直不肯飞开。她问两个知哥:“嘻,蝴蝶和花,哪个是女的?”两个知哥对看一眼。子都道:“她肯定想问,是花嫁给蝴蝶,还是蝴蝶嫁给花——喂,是不是?”“嗯!”“你说蝴蝶和花,哪个好看?”“都好看!”“都是女的,人才是男的!”“我也是男的?”“哈哈哈……”大山飘荡着笑声。
子都又说:“有花有蝶,还有女人,都是为了好看。”“嘻,那为啥山上的花没有人看,还开得那样好看?”两个知哥被将了军,只好傻笑。
翠枝打个抿笑又问:“银首饰就最漂亮了……为啥有了银子,还要金子?”两个知哥眼神也变迷惘了,都在绞榨自己的脑汁。“就是,”子都灵机一动,“有了翠枝,就不要有更漂亮的女孩了,是不是?”“你老婆才漂亮!”翠枝拿鞭子打子都,子都刚才说他有老婆。
子都躲开了她的鞭子。“她打我的鞭子我不会躲。”钱皮想,有点吃醋,“还希望她咬我,拿刀子戳我……啊呀,我真的迷上她了?真的想娶她?”
一队野鼠从他们面前跑过,这是母鼠领着一群儿女,小鼠一只衔着一只的尾巴,蹒跚又机敏,调皮又可爱。子都急促道:“嘿,野鼠!”赶快跳起来,抓块石头。钱皮伸手把石头夺了,子都一愣,钱皮朝翠枝努努嘴。翠枝正微笑看着这支小队伍。
“嘿,你不讨厌野鼠?”子都问翠枝,又对钱皮道:“你就不说了,是以她的好恶为你的好恶。”“不讨厌呀,你们为啥讨厌野鼠?”“起码,它啃草呀!它和你的羊争草!”“噢,它啃草?山上的草呀!它也啃,羊也啃。”“嗯,”钱皮跟着道,“真的不公平。人还砍山上的树呢!一片一片砍。”
翠枝心中有个解不开的结。她带两个知哥到那座水蛇游来游去的湖边,像喃喃自语问:“他为啥要下水呀?都说他后来变成了这些水蛇!”钱皮说:“哼,他想偷看你,不怀好意!”“那你呢?你也一样!”钱皮愣一下,还以为她对“偷看”根本不以为意。她苦笑:“偷看,又没有吃我……你说,这些水蛇究竟是不是他?”“是他怎样?不是他又怎样?”“是他他就没有死。”
子都对钱皮说他来看翠枝不为别的,是为了诗。说翠枝的神和形都是诗,当然也包括她野外的睡态。翠枝睡在大地的曲线上,她发出的鼾声像草虫歌唱。她的身体正在发生变化,就像坡地撒下的苦荞。苦荞撒下后几乎不用管它,随风而长,这山上的青草树林和岩石都在随风而长。
翠枝脸上做着香甜的梦,身上带着青草和羊奶的芬芳。她换个侧睡的姿势,身体线条像她枕着的山脉一样柔和自然,令人陶醉和窒息。这时的子都后悔对翠枝说自己结了婚的,但已无可挽回。
翠枝曾带着她草编的小篮子、小斗笠、小披毡、小狗、小熊这些去赶场,无人问津,令她伤心而返。可她从未去过县城。子都队上的车来拉木料,钱皮想带她去l县,就对她说,这里赶场的人只为了好用,所以不买你的东西。城里人不光为了好用,还喜欢好看的,好玩的,你编的小玩艺进城肯定能卖钱。
翠枝坐进驾驶室,钱皮跟子都坐在木料堆上。车一发动,翠枝脸就白了,抓着司机的手。峰回路转,司机技术高超,车如脱韁之马。翠枝嚷个不停:“哎,要撞崖了!”“哎,要开下沟去了!”“哎,要翻了!”她还伸手抓方向盘,真是惊心动魄。
司机鬼火冒,又不好叫她闭嘴,怕这样更糟。翠枝又叫道:“哎,我要吐了……”司机只得停车让她下去呕吐,她每次都只呕出些清口水。
车到县城,钱皮带翠枝下车,去白娘家。钱皮因和白娘有层同乡关系,与白娘和杜先生也成了忘年交。白娘和杜先生见了翠枝都很喜欢,白娘对钱皮道:“翠枝好可爱呀,而且她身上有种特殊气质。”晚上一同出去逛街,想让没见过电灯的翠枝观赏“星星落万家”的景象。
可翠枝并未左顾右盼、手舞足蹈、充满惊讶,也没有提诸如“为啥树干立在路旁,上面挂满了蜘蛛网”之类问题,神态反而有些淡然自如。
几人沿最热闹的西街走个来回,又在车站广场站一会。杜先生道:“去百货公司呀!”白娘笑道:“晓得,不要你说。”翠枝跟白娘进了百货公司,这才瞪大好奇的眼睛。这里商品尽管不多,有的货架还空着,可在她眼里完全称得上琳琅满目了。
钱皮苦于从山上下来,荷包没钱,又不好开口向白娘借。白娘早看出来,塞五块钱在他手里。翠枝喜欢的是绘有花鸟虫鱼的东西,进去就在卖铁壳热水瓶的货架前站住了。铁壳热水瓶的图案有白雪红梅、绿叶牡丹、喜鹊闹梅及熊猫、金鱼等,也有抽象的,几条斜杠和一些光晕。
翠枝在看热水瓶,别人在看她,她凝神、喜爱又挑剔的表情让白娘都心动了,心里连呼有趣,连呼她好可爱呀!杜先生、钱皮内心更别提了。钱皮手上的钱只够买一只5磅小号热水瓶,她选中了8磅的咋办?他正在着急,翠枝已走开了,钱皮松了口气。
卖床单、被面的柜台一样也是花花绿绿的,翠枝同样站很久。杜先生和白娘忐忑不安,心想如果钱皮付不起钱的话,就由他们付,可这里只有最贵的丝绸被面才不要布票或工业票,价钱几乎相当于他们两人加起来的工资。
可钱皮表情轻松,还安抚似的对杜先生和白娘笑了笑,他知道翠枝的眼光,她看不起铁壳热水瓶上的印花,也肯定看不起这些床单、被面上的印花或刺绣。果然,翠枝又一语不发走开了。
她来到卖工艺品的柜台前,一眼看见那些才指头大的玻璃小动物:小猪、小兔、小猫、小羊、小猴,顿时笑逐颜开。她起先看热水瓶、被面,都是隔着柜台看,这才第一次叫售货员拿出来,手指捏着看,摆在手心看。钱皮喜在心里,抢在前面对售货员说每样买一个。结果一共16样,要8块钱!旁边白娘看着他尴尬的神情,打个抿笑,把钱付了。
白娘随后说:“翠枝,我给你买样东西!”带她向百货公司另一头走,对杜先生和钱皮笑道:“你们不要来!”钱皮说:“那在电影院门口等。”
白娘平时见山民手脸上都有层油垢,觉得翠枝意外干净清爽。对钱皮道:“诶,你的翠枝,我看她头发干干净净的。”钱皮笑道:“不但干净,还有股清香味。”“哼,清香味我没有闻到,你心里的吧?”“她天天都在高山湖里洗澡,洗了澡,身上又插满了香花香草,你说有没有清香味?”
这晚钱皮去另外朋友那里睡,翠枝在白娘家睡。回家很晚了,白娘去县招待所锅炉房看了还有热水,带翠枝去浴室洗澡。翠枝站在莲蓬下淋着热水,好享受哇!白娘还用香皂给她洗头发。通身给她打满香皂,通身给她搓洗起来了。翠枝笑嘻嘻的,搓到痒的地方更笑出了声。白娘觉得自己也是一种享受,感慨自己虽有过与她一样的青春,何尝有过她的天真、无邪、可爱!
白娘在百货公司神秘兮兮给翠枝买的东西,是,此物在l县百货公司柜台亮相的时间不长。洗完澡,白娘给翠枝试一下,正合适呢,翠枝咯咯直笑。白娘还在欣赏,翠枝却把它取了:“白娘,我不戴!”
“啊,不舒服?”“嗯!”翠枝对看着喜欢,一戴上就觉得不舒服了,她每天挂在身上的枝藤并不这样勒着呀!白娘想出了说服她的理由:“钱皮说你喜欢跳舞,喜欢在山上跑呀,石头上跳呀,嘿,你跳舞的时候,在山上跑的时候,戴上才觉得舒服呢!不光舒服,身体还更灵活!”
翠枝这才又笑了,想想说:“我自己做。”“哦,你用草和藤子做?”“嗯。”“跟它一样的?”“不一样。”
次日,钱皮带翠枝到南门集市去卖她的编织物。来早了,街上行人稀少。钱皮见有家茶馆开门了,就在这茶馆门口的街边铺张塑料布,和翠枝将藤、草编的小包、篮子、帽子、垫子,还有熊、狗、山雀、画眉、猫头鹰这些摆了一地。
钱皮找茶馆老板借个小板凳给翠枝坐着,自己坐在茶馆门口喝茶。半天没人光顾,四面八方飞来些鸟儿,不落别处,都落在翠枝的小摊上,叽叽喳喳,跳来跳去。翠枝笑微微看着它们,像窃窃私语般跟它们说话。
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轻手轻脚走过来,站在翠枝背后,举起弹弓。“咳!”钱皮咳声嗽。翠枝回头看一眼,忙“嘘嘘”叫着,挥手驱赶雀鸟。雀鸟轰然飞起。几只没飞的还在小摊上跳跃。翠枝无望伸出两只张开的手掌,像要替小鸟们挡住弹丸。
弹丸落处,一只麻雀跌倒了。翠枝忙将这只受伤的麻雀拾起捧着,眼泪也跟着流出来了。那小孩冲上来,伸手问她要,进而要抢:“我的!我的!”“你,你……不是你的!”“是我打着的,是我的!”“你打着的,你打伤了它,怎么是你的?”“呀,那你拣着了,就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天上的!”
她哽咽着,抗拒着孩子的抢夺,困难的是她还要护着鸟儿,她握着麻雀的一只手藏在背后。
白娘来了,见此情况,又见钱皮坐着没动,她也没干预。孩子妈妈本也作壁上观,翠枝的话把她惹恼了,上前道:“你这丫头,咋讲歪道理!天上的就是我儿子的,哪个打的哪个得!”
可翠枝反而冷静了,不与这个女人对垒,仍问那孩子:“那你是哪个的?”孩子正瞪眼做出很凶的模样,被她问得愣一下:“我,是哪个的?”“你是你妈妈的,是不是?”“就是!”“那它也是它妈妈的!”
母子俩都被她的话搞晕了,女人反应过来大声道:“那好,你把它还给它妈妈!你还不还?你拿不拿来?不跟你讲疯话!”孩子倒不做声了,像想着什么
。钱皮这才走过去说:“好了不闹了,她会拿去还!”他拿起地摊上一只草编的小熊对男孩说:“拿去,送你。”
男孩拿着便走了。女人正在火气上,也没看见拿给孩子的是什么,还要发作,见儿子已经远去,便屁股一扭走了。
翠枝从怀里取出藏着的麻雀,想看看它的伤,抚平它弄皱了的白娘,但她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麻雀一扑翅就飞上天去了,它想必刚才只是受了惊吓。
这一切不过几分钟光景,就又恢复了清静。又过一会,小摊开始有人光顾,拿起一件问多少钱?因事前翠枝也不向钱皮和白娘请教,该如何定个价,二人都屏息静气听她回答。
翠枝笑答道:“你喜欢哪?你随便。”这人自然也就愣了一愣,开始掏钱,翠枝取过其中一只小篮子递到他的脚前,这人很干脆把钱丢进去了。
如此这般,她不到一个时辰就卖完了所有东西,笑眯眯站起来,对故意望着别处的钱皮和白娘喊:“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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