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丐帮也来了!
鲁力笑道:“可能芊芊还不晓得有个精神堡垒。”问杜芊:“你去不去?”他故意问的,因为他看见两个姑娘已经挽起手了。
杜芊哪里是不晓得精神堡垒,她今天跟母亲就从那里匆匆而过。她看一眼就想起红疤儿他们藏身的碉楼,一个样子。那里尚有蓝天白云,红色山脉,这个黑黢黢的,更觉害怕,甚至反胃、头晕。她一方面又有些好奇,它建在那里做什么呀?姐姐挽着她的手,她自然也不好挣脱。
他们到了督邮街。漱玉看见黑色、方形、肃穆的精神堡垒,说不上高大巍峨。心想它为什么是黑色的呢?杜芊恰又在耳边问:“它咋是黑的?”漱玉便微笑看鲁力一眼。鲁力眼睛一直搁在两个姑娘身上,遂上前一步道:“嘿,这是为了防空。”“防空?黑的咋好防空?”
黑色好防空,这是流行的说法,鲁力也觉得欠妥。周围全是灰色、白色、米黄色建筑,当然,瓦是黑的。精神堡垒为什么漆成黑色?面对杜芊,他必需找出更好的解释,好懂的理由,用好懂的话来说。当然,深奥的理由也行,然后再解释理由。“坚强!芊芊,黑色代表坚强。还有哀悼,哀悼死难的同胞。只有黑色才能够同时表达这两种思想!”
杜芊望望堡垒,又望望鲁力,好笑,竟觉得有点像!脑中纠缠着他的话,黑色代表坚强,黑色怎么代表坚强?精神堡垒代表坚强?
漱玉一边向这陋而精神、矮而气概的堡垒行着注目礼,一边杜芊和鲁力的对话也传进她的耳内。眼前出现幡旗飘飘,鬼影幢幢,许多张苍白的脸,许多个灰色的躯干。许多游丝飘动的裙钗,白色裙钗,横着竖着。鲜血喷泉般四溅、炮轰般洞穿,一张张血淋淋的大口,露着耀眼的白骨。
呀,红与黑,黑与白,黑得好钢硬、白得好刺目、红得好炫耀哇!她眨眨眼睛,这回看见万里长城,金盔金甲,钢刀银枪,嵌在墙上,探头露眼;架在墙头,参差峥嵘……
他们又在较场口逛了一会。鲁力问漱玉:“你现在回沙坪坝?你不知道,明天上午,这里要进行献金运动的宣传并募捐?”“真的?我要参加!”漱玉冲口而出,旋又道:“那我……”意思我今晚住在哪里呀?鲁力笑道:“你今天的住处,旅馆有虼蚤、臭虫,你不愿冒这个险的话,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跟我到报社去,我给你找地方。另一个选择更简单,就是去跟芊芊挤一挤。”杜芊立即把话接过去了:“姐,我们两个挤!”
这晚漱玉、杜芊亲亲热热说了半夜话。杜芊不仅说了自己的两个妈妈,还说到了赵芸。小学教师赵芸考上东工航机科,他俩现在已成了恋人。漱玉说了自己怎么从小城到的昆明,又来陪都。两个姑娘有时你说了一段在回味,我又接过去说。有时声音说大了,对方说:“嘘,小声点!”赶快小声点……
次日上午,漱玉送杜芊上车走了,方去督邮街。到时集会已经开始了,刚好听一位个子瘦小力量超乎寻常的人铿锵有力说完最后一句:“前线将士献其整个生命,后方同胞应献出所有财力!”噢,是郭先生!她好兴奋哪!脸侧出现深深浅浅的丘壑,一看是鲁力额头的皱、鼓眼珠、高鼻梁、凹脸颊,及笑容刻出的沟纹。
她看见在台子的帷幕上,悬挂着用金戒指组成的“爱”字,爱字下面摆着一个同样用金手镯、金耳环、金首饰做成的花篮。才献的呀?她问鲁力。鲁力说献金运动的宣传,市区这是第二次了,上次是各界组织带的头,这些金首饰便是妇女协会、妇女救国会,及妇女各界如银行、学校的妇女当场捐献。今天来的主要是各会所、各商会的人和普通百姓。
接着登台的人物,是高大、胖胖的主持人,体型与前一位成两个极端,鼓动力自也不输与他。而且,他才是会场的主角。他宣布抗战献金运动的原则:一有钱人出,贫苦人不出;二不要勉强别人出;三感动别人出。漱玉听完,觉得三条相加,真是尽善尽美了呀!漱玉不禁鼓起掌来了,手在胸前拍,干脆举过头顶拍,全会场掌声雷动。
主持人等不得掌声停下,便激动唱起自己老家山东的民歌《爸爸在家》:“爸爸在家受欺凌,孩子们在外真心疼。一定打回老家去,救我父母,救我弟兄!”他的歌喉苍老嘶哑,唱第二遍、三遍时,大家跟着唱,他唱得泪流满面,场上灰白的脸、焦黄的脸,张张脸上泪水星星点点,会场成一条银河了,成一条泪河了。
恰如银河并不匀净,有些黑洞,会场也有一些睁着空幻茫茫眼睛的人:瓷器帮和木货帮的,轰炸以来他们损失最惨以致都麻木了;饭庄业公会的,抗战以来每次献金,他们都是“冤大头”;还有丐帮、下力帮、穷苦人、过路的……
主持人继续其演说:“我们前方的将士还穿着草鞋,有的还赤着双脚,扛着单发□□,同凶恶的日本鬼子拼杀。我们的将士冻死饿死的不计其数,受伤后得不到医治而死亡者不计其数!春秋时期,郑国商人弦高,以12头牛犒劳秦师保卫郑国,大家应向弦高学习啊!”
献金发言开始,船帮的最先蹦了上去,对日寇截断江河航运一顿痛斥,然后表示捐金若干。跟着纺织公会、木货帮、茶叶帮、机械公会、旅馆业公会等,都上台慷慨发言和捐金。但不知何故,往往言辞激昂与捐金数额不能两全,声泪俱下感人程度不亚于先前二位名流的,捐金不如人意;发言三言两语,甚至还有些怯场的,捐金反倒多。台下议论,这是因为行业在战争中受损严重,拿什么来捐呢!
脚力帮的也按捺不住,主持人按照“贫苦人不出”的原则,一直不邀他们上台。这时脚力帮几个代表,都缠着白头帕,敞着胸襟,大声嚷着要上台捐金,主持人含泪亲自去挡路,他们就声东击西地往台上翻,台下掌声一片。
跟着主持人干脆痛快叫道:“丐帮也来了!”自己先就哭了起来。一群乞丐——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也许他们此前在人群外席地而坐,有的在扪虱子,有的在乞讨——将别人的捐金先弄到自己破碗里再说!所以人们没有注意到他们。此时这群瞎眼跛脚的人一拥而上,踉踉跄跄、跌跌窜窜,都将手捧着的、碗盛着的、衣兜兜着的铜元、纸币“悉悉刷刷”、“叮叮当当”倒进救国献金柜,主持人叫:“慢点慢点,柜子撞倒了!”
又拥上去一些不是丐帮的人,台下在吼:“啊呀呀,台子别压塌了!”全场掌声夹着喝彩声,及女人的哭声。丐帮头儿也没见过这阵仗,倒了钱赶快溜,被主持人拉着:“老人家,你们感动了好多人!你说两句吧!”他红着脸:“我我……”伸长胳膊举拐杖戳中一个年少的:“莽子,你你……”莽子头上挽个髻子,稚气未脱。他跟随众人上台虚晃一枪,兜里几个铜板还在呢,要攒钱看场电影的,遭老乞丐拐杖一杵,吓黄了脸。
“慢点!等着!”这时因有一位小脚老太婆攥着一摞钱来到台上,主持人忙又去搀她,她又当场把她手上戴的两个赤金镯子脱下来献了。主持人向她大声叫道:“婆婆,你不给子女留一点?”问了两遍,第二遍对着她耳朵,老太婆方说:“留一点,留一点来做亡国奴哇?”漱玉趁所有记者、相机都向着丐帮和老太婆聚焦,上去将行李箱中放了几年、跟随了自己几年的元珍所给一付金耳环,放在桌上老太婆金手镯的旁边,赶快溜下台。
小乞丐已弄清老者意思叫他代表说两句话。他五官端正,就是左边衣袖空的,随风而摆。他初生牛犊不怯场,摇摇摆摆走拢麦克风前,清清嗓子:“我的手,我头上的疤,就是龟儿乌棒炸断的呀!呜呜!”他哽咽一下,亮开喉咙叫道:“捐金呀!捐金呀!捐金买轰炸机,炸他狗日的小日本呀!”“捐金买轰炸机,炸他狗日的小日本呀!”主持人重复着他的话,振臂呼喊,台上台下也一叠连声呼喊:“捐金买轰炸机,炸他狗日的小日本呀!”
漱玉下来想走,被几个记者围住了:“小姐,刚才捐的,是你的嫁妆吧?”“小姐贵姓,在哪里读书或高就?”“小姐!小姐!请对前方将士说几句话!”“小姐!请说几句你对抗战……”声音有的很温柔,有的一个想压倒一个。她只好逐一回答完提问。转身要走,却见鲁力和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站在后面。“温小姐,”鲁力为双方介绍,“这是后援会王总干事。”
王总干事听漱玉说了打算去应沙坪中学的聘,便诚邀漱玉利用目前暑期,加入后援会工作。而当前要务,就是组团到各地去开展倡导节约献金救国运动。漱玉听毕,立刻就答应了。
倡导节约献金救国运动旋风般刮过陪都附近的一些县。这天,在搭台的宣传节约献金集会结束后,后援会人员和记者接受鲁力的提议,顺道去位于嘉陵江畔鹿回头的军服厂参观慰问。
军服厂做工的都是征属,故大家丝毫不提节约献金之事,还带来了慰问品。大家在厂里几个车间走完一圈后,知道杜芊名气的都忍不住问樊厂长:“那个名叫杜芊的姑娘呢?听说她是七仙女,是你最器重的呀!怎么没有看见她?”樊厂长逗大家:“我们厂里几百女工,一张张脸,你们都看交了呀?”有记者笑道:“杜芊姑娘是只金凤凰,车间就是有几百人,也不需要一张张脸仔细看……”另一记者打断:“哪张脸是金的,在闪金光,那就是她。”樊厂长和大家一齐都笑了。
樊厂长说:“她在教士兵打草鞋。”“教打草鞋?”“就是!你们都晓得,行军打仗,几天就磨穿一双鞋,哪有那么多军鞋,士兵好多打赤脚哇!因此很多士兵都自己打草鞋穿。杜芊发明用我们厂的废布条打草鞋……”记者笑道:“该叫打布鞋!”“布草鞋!”樊厂长笑道:“哈哈,还是叫它草鞋——经穿得很,好看都不说了,而且打得快。部队晓得了派士兵来学,一个连或一个排来一个士兵,回去又教。现在是50师派来的人,马上就要上前线了,几十个士兵在学打草鞋!”
记者们迫不及待问:“这个打草鞋的车间在哪里?”“樊厂长,你请派个人带我们去!”“走走,我带你们去。”樊厂长遂带大家从一小门出去。大家虽然不解——打草鞋车间为什么在野外?也不多问,只跟着走。
穿过一片林子,就见一片草地上坐了几十个士兵,一人骑着一张专打草鞋用的条凳,正悉悉刷刷打草鞋。见他们来了,有的抬头看一眼,有的头都不抬。众记者有的忙对这些士兵拍照,有的举目四望,看见树丛边有两个姑娘的背影。
记者们轻脚轻手走过去,看见漱玉、杜芊站在一条小河边说话。河面上有些飞来饮水的蝴蝶,杜芊蹲了下去,伸出掌心,蝴蝶有的落在她面前水草的静水里,有的落在掌心上,她遂一次次将掌心的蝴蝶送到水里去。她俩听见了后面的声音,却未转身,因为晓得是谁。
有个《新闻周刊》记者比尔戴维,卷曲亚麻色头发,将衬衣扎在皮带里,领带斜掠在一边,在记者群中很抢眼。当漱玉同杜芊转身走过来后,便站在打草鞋的战士中间,让比尔戴维照了张相。照片上当时落在杜芊头发上的两只蝴蝶,成了永恒的一对蝴蝶结。
而此前片刻,当杜芊蹲在河边将掌心里的蝴蝶送去饮水的时候,河对岸徊水处的芦苇丛背后,躺在那里懊丧不已的鲁力,亦伸出相机,拍下了一张爱与美的传世之照。
鲁力、漱玉进厂就来找杜芊。杜芊指导打草鞋,士兵一旦掌握要领,她就得空了,姊妹俩遂走到河边说话。鲁力不光插不上嘴,还插不上眼睛,他只看得见她们的背,也乐得,就坐在后边草地上听她们的“私房”。
杜芊说:“姐,你看这片草地好不好?”这时她俩都回头看了一眼,但不是看他,鲁力,是看杜芊说的这片草地。“好呀!”“我听说,鹿回头的地名,就来自这里,小河这边一片草地,那边一片草地。传说从前有只鹿子,从小河这边跳到那边,又觉得这边的草好,回头看,所以叫鹿回头。”“嘻,好有趣!诶,远远的那片房子,就是东工分校,是不是?”“是呀!游校长,他有可能在分校呢,你去,我带你去!”“好呀!诶,赵芸,航机科,他在哪里上课?要毕业了吧?”
这时鲁力恨不得把耳朵扯长,或干脆扯下来丢到说话人的肩头上。尽管断断续续,恋爱、你们今后、机场、空军、飞行员这些词语仍像重锤敲在鲁力耳鼓上、神经上。
鲁力趁早便离开了。随后可能由于悲愤,觉得双腿有一股神力,受鹿回头典故的暗示,彼岸是否另有风景?遂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几乎当着她们的面——曲膝向对岸一跃,“扑通”落在小河中央。
两个姑娘徒然遭此惊吓。所以然者何杜芊完全不晓,只以为他一时发疯。漱玉此前对他属意杜芊,倒有一点察觉,对此举就不像杜芊一片茫然,过后想起都还有点感慨。
鲁力上岸就一直躺在那片芦苇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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