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女社会
绰号叫“颗颗香”的是个卖炒货的店铺老板,店铺招牌就叫颗颗香,有知名度。颗颗香烂眼角久治不愈,被一个贵州来的草药医生快要治好了,成为朋友,约到清风茶社吃大饼喝茶。颗颗香问同桌的:“认不认得,刚才进去那个穿白旗袍的?”包青头帕的道:“都认不得,只有我认得。她给婆婆办丧事,女社会的把半条街都扎断了!”
邻桌有人调过头来:“哦,那个县税捐处长的事,哪个不晓得,遭气死的!”有人问:“呃,男人是做官的,婆婆咋又遭气死了?”颗颗香道:“气死的是她男人,婆婆是遭怄死的,这女人一周内办了两场丧事!头场男人的死,办得冷冷清清。婆婆死办得热热闹闹,才说的,人把半条街都扎断了!”
草药医生道:“呃,这就奇了!”包青头帕的道:“说奇也不算奇,她男人原是县的税捐处长,咋死的?是被参议会叫去回答质询。因为议员提问,像连珠炮一样,叭叭叭,又激烈,又尖锐,他就跟在受刑一样,当场昏厥不治而亡。过不几天,婆母也怄气死了。她以谋害罪控告质询丈夫的主角余姓参议员,法院的调查结果,又是以不诉处分!”
茶馆知情的、不知情的都议论开来:“她男人的丧事,人走茶凉,再加官场朋友同事,不愿与他税捐疑案扯上关系,办得冷冷清清,有啥说的?”“那她婆婆的丧事,来的人多得多,又是咋回事?”“这是许多女社会的,为她抱不平,所以都去了。”“抱不平,法院都判了,还抱什么不平?”“女社会的,哪管你法院判了,她们只是自己的义气!”
这时,《天天报》记者方回在茶馆一角大声说道:“我给诸位解释吧,这个是社会心理学,两方面的,一个是从众,一个是逆反。女社会这次行动,这两方面都得到充分体现。她们首先是对社会的一种逆反,逆反中得到一种张扬。请注意她们的逆反完全在社会的容忍范围之内,在伦理道德框架之内,她们抓住这个炫耀力量的好机会。然后是从众,这是在她们内部,去去,大家都去!这就是从众。”大家听了,都频频点头。
颗颗香却道:“那我问你,你说从众,她是妇女会任职的,所以男人死了,妇女会来了几个人。婆婆死,女社会这边来的人,超过几十倍!为啥子妇女会的不从众,只有女社会的才从众?”又有人接着道:“怪怪,妇女会,不是所有妇女的妇女会么?”“哈哈,是这样说,要说农会工会,倒还实在,妇女会那就玄而又玄了!”
方回对这问题避而不回答,站起大声道:“各位既十分关心这件事,我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刘小萌,就是税捐处长的太太,广大女性朋友的支援,给了她勇气,她已经向上级法院提起上诉了!”
《天天报》在事件报导中偏袒税捐处长,是孤立的声音。江和本来打定主意只带耳朵听。对于女社会“逆反”、“从众”的社会心态,他正在构思文章,不意在此被方回随口就说出来,心里燃烧怒火,这时便大声道:“喂,你们《天天报》,对于此案又有新证据了吧?”
方回为了看清说话的人,又为了显得斯文一些,把茶碗端起,走了过来:“上诉依据是在质询的激烈过程中,互相有肢体动作,她找到了证人——哈,你们《蜀江报》最近很多版面报导女社会,很欣赏的呀,是不是叶公好龙?狐狸尾巴就要露出来了!”
年轻一些的江和气头自然更盛,站起道:“《蜀江报》虽然欣赏女社会,但是不会做女社会的尾巴,更不会当权势阶层的狗腿子!也许明天《天天报》可怜的几个读者,就会看见有只可爱的尾巴在摇摆了!”
他“狗腿子”三个字刚出口,方回就收拢端茶碗的手,蓄势待掷,且让他把话说完。江和不急不徐说完话,衣袖一捋。同桌的刘二胡子赶紧将烟竿挡着倾斜流水的茶碗,道:“哎呀,两个要打仗,在报纸上打,不要在这里打,桌子打翻了要当赔匠!”
方回一愣神,忽又笑了起来说:“我刚才说的叶公好龙,切中《蜀江报》的要害,他就来个出口伤人,各位听见的!我要写稿去了,你们请喝茶。请记住一句忠告,激烈言辞能够骗人于一时,不能够骗人于一世!”走去把茶碗搁到柜台上。
茶馆继续喧闹一会之后,便失去了中心议题。这桌在扯妇女。刘二胡子说起成都哪个县参议会的笑话,有个参议员认为女子穿短裤将两条大腿露出,真是触目惊心。他腹中有些旧学,能摇头晃脑背诵出议案中的之乎者也:“‘甚者裤长才五寸,尤可惊人!’提案便要‘严禁女子穿短裤,以敦教化而肃市容也。’哈哈!”
同桌的笑道:“参议员都是见多识广,他怎么连大腿都没有见过,真是怪哉!”“哈哈,他就算未娶老婆,在出生时,也该见过妈妈的大腿吧?”“哈哈,他看见大腿就觉触目惊心,那他看见那里,不知又是怎样了?不要气绝身亡了吧!”刘二胡子继续画龙点睛:“嘻,他连女子短裤,长才五寸,都量度出了,不知眼睛在那上面画了多少个圈圈呢!”
这桌谈笑风生引起别的桌子注意,都竖起耳朵听。跟着便互相问大街上看见过穿短裤的女子没有?结论是实际穿短裤上大街的女子,少之又少,这提案算是未雨绸缪吧!
“劈哩个叭——叮当,劈哩个叭——叮当……”冷酒馆那边擀面棒槌清脆的敲打声断断续续。颗颗香后来不闻敲打声了,而且连葱花香都似乎消失,这才从女人短裤身上,想起请吃大饼的事。忙招呼贵州草药医生到这边一张桌子坐下,叫道:“杜老板,来一斤大饼!”杜成道:“哎呀,孙老板,大饼卖光了!咋不早说,给你留起。”
颗颗香焦躁走到和面的案桌边,耸几下鼻孔,将覆着的一个大筲箕揭开,一叠大饼!“嘿嘿!”杜成尴尬笑着:“这几张,是她们里面要用,留的。”“我只要一斤!”杜成陪着笑不回答,手在围腰上搓。
茶馆、冷酒馆之间隔堵篾笆墙,开着窗,那边茶客道:“颗颗香,你请客就吃大饼呀?”“孙老板,医生把你的眼睛医好了,你不请吃猪耳朵?”“该请吃酒!”杜成连忙道:“哎呀,哪来的酒!”却是新生活运动禁酒,馆子明的不准卖,实际都在卖,尤其小酒馆,当局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滑稽得很。
颗颗香犹锁着眉头:“你没得灰面了?”(灰面即面粉。)“前线粮食吃紧,政府在控制粮食,你莫非不晓得?”这又是茶客在帮杜成说话。杜成道:“就是呀!我们以前一次可买一袋面粉,现在一次只能买半口袋。”
颗颗香只得到摆放各种卤菜的纱罩前看一眼,声音放低:“给我倒碗酒,分成两个半碗,卤猪肝和猪耳朵两样,拼成一盘!”杜成依言装好卤菜,目光先向街上扫一下,从桌子下摸出一只长颈玻璃瓶,取两只土碗排开,哗哗响了几声,瓶子放回原处:“二位快点喝。”
窗口的刘二胡子可能闻到酒香而不得饮,抱怨道:“政府新生活运动开展得好!委员长带头喝白开水,现在带头吃两顿饭!自古以来,还没得哪个朝廷限制老百姓吃几顿饭的!”
隔桌鸡皮皱老者道:“少卿,你家里是没人参军,不关痛痒,你晓得不,现在前线军队都没得饭吃!听说川军可怜得很,长官派出士兵沿街哀告,请求卖粮助军。士兵如同叫花子一样,几天吃不到一顿饱饭!”说了摇头。
众人纷纷道:“有可怜的,也有不可怜的。我听说抗敌的各路军队,拿钱买不到粮,用官价向地方和百姓强购,成了一股风!”“唉,自古军马未动,粮草先行!”“说是说,也要有粮草,才行得了哇!”“我在这个城门洞,起码也见过五六回义勇军出征,我没有见过哪回是有粮草先行的!”“是呀是呀,义勇军穿起草鞋扛起老套筒,鸡公车推的粮草就该走前面嘛!”“哈哈,粮草先行,哪年的皇历!”“是呀,如今这个战区,那个战区,战区都有十多个,出征的川军,先都不晓得是到哪个战区呢!到了那里,不光缺粮草,最重要还缺武器!”
只见帘子掀动,出来个穿碎花旗袍的瘦高女子。幸好旗袍是薄棉的,不然她穿在身上不好看。她不光腰肢扭动,嘴角也在扭,眼圈微红,看得出是争吵或受了气,昂头做出无所谓的神态。她名叫殷珠,金汤街开明珠大众澡堂的女老板。她将要跨出茶社门槛了,一眼看见江和。
江和双肘支着桌面,正侧脸在看她,并递给她一个明显含着讽刺的微笑。正是这微笑刺激她,并证实了一切。她双目闪着奇怪的亮光,老鹰抓小鸡似的扑过去,一手揪头发一手抓衣领,桌上茶碗也遭按翻两个。江和胸前挂有照相机,刚才防与方回正面交手,将相机斜挎着。忙一手将相机塞进怀里掩护着,一手抵挡,口里低声嚷:“你放开我!你放不放?”
女子用一阵阵扯风箱似的“呜呜”哭声来回答他,不仅不放,还把他脑壳狠命向桌子上压,哭骂道:“你这个奸细!呜呜,你这个黑良心的东西!你都是个男人?你怎么不去抗战!怎么不去塞炮眼!”众茶客见此稀奇,表情只能以乐呵呵的程度不同来区分,哪个去劝解。帘子掀开,里面女子挤着看了看,也都把头缩进去了。
杜成在忙冷酒馆这边生意,心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冯老太、柳心如与江和同桌,冯老太裹新扯的白头帕,土蓝布衫也是新的;柳心如穿花布短袖旗袍,梳个青螺一样的发髻——两个穿着打扮上都花了心思,只一个劲朝后退。
殷珠在里面被开除了!她刚才被叫到顾老太桌前,她见坐满了的,只好站在那里。顾老太缓缓对她道:“你的澡堂子,怎么惹出些闲话来了,难听死了!”殷珠澡堂里擦背和做按摩的姑娘,有的就是暗娼,所以她心里有病,做声不得。
这桌给人打毛衣的熊馨珠跟她关系好,下面踢她的脚,她方有了勇气,说道:“老太太,我们开澡堂子的,哪家没得闲话嘛!我是人正不怕影子歪,说闲话的,请他站出来当面说!”顾老太慈眉善目的,呶了呶嘴巴,想好的话竟说不出来。这时丈夫是税务局科员的郭玉华,丈夫是小学教师的张春玉,自己便是小学教师的章桂敏,三挺机关枪先后叫响了:“殷珠,你搞清楚,澡堂子家家有闲话,可是别个的闲话,跟我们无关!”“殷珠,我们要维护爱婴社的名誉!”“我们爱婴社,就是容不得一粒沙子!”“说轻了,是一粒耗子屎!”这句从背后传来,殷珠急回头看说的人。
熊馨珠打圆场:“好了好了,听老太太说!”她似乎觉得顾老太不会太绝情。这不仅关系殷珠,还关系自己经常去洗免费的澡呢。帘里顿时异常安静。顾老太的声音虽小,也还掷地有声:“你去,你不要再来了!”
殷珠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开步走。头脑本来昏懵懵的,只想澡堂的事自来就有,怎么偏偏今天就发作了?出来瞅见江和,一下就开了窍。
明珠澡堂进去很宽的躺厢,过道直通池堂。客人眼中池堂总是雾腾腾的,上面开了天窗,泡得热乎乎的,能看见天上的鸽子在飞。起来池边一躺,让搓澡师用毛巾嚓嚓擦得背通红,浑身来劲儿。殷珠雇佣几个茶房、一些擦背的小孩和姑娘。女客没有大池,只有淋浴,也有躺椅让小孩和姑娘擦背。明珠澡堂随城市发展而发展,新近还装修出了几个带卧床的家庭间,里面冬有烘炉暑有电扇。
就是前天,江和与报社一姓刘的职员,一同来澡堂。江和洗完起来,绕池走了两圈,东张西望,姑娘、小孩扭着问擦背他也没有擦。殷珠这时就在注意他,看得出他是个文化人,而文化人与女人天生很投缘,今天这个文化人特殊。他过来在躺厢的躺椅上躺着,肚皮搭张毛巾,让茶房修脚。两个姑娘假装走过向他抛媚眼,他就是装没看见。陪都澡堂多半有□□出没,上一点档次的,更是如此,江和如何不知。他这次要写一篇有深度的女社会新闻,以爱婴社为例子,看女社会对“不三不四”的女人,究竟是何况态度。□□不用说了,殷珠呢?柳心如呢?他甚至还想介绍个女乞丐入会。
待他修完脚,殷珠自己端杯热茶来:“先生,身上热了,暖暖胃!”此时他的同伴与一个姑娘也从“家庭间”出来了,他俩目光相接,互相做个怪相。殷珠由此更加相信江和刚才的一套都是假正经。江和最不该的,是送出门时还抛给她一个与刚才微笑几乎同样的“讽刺性的微笑”……
江和觑见小茶倌笑得比谁都欢,只好大声叫“江老板”(不好意思叫姐夫),杜成这才跑来把两个分开了。见是江和,笑不是道歉也不是。帘子又掀开,有人出来叫冯老太和柳心如进去。两个进去之后,柳心如朝陶罐里丢一个银元。冯老太扭捏一下,顾老太忙说:“呃,你不要跟她学,你丢一个铜板就行。”结果冯老太丢了两个铜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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